萱格格回来啦——随着小童的一声高呼,北平一个小小的府邸立刻热闹起来。
辛亥革命之后,庆亲王府不复存在,载涣一家移居至这座小小的府邸,旧日的繁华气息消失殆尽,过去享尽显要权势的人如今都铅华洗尽,隐没在闹市中,过着与常人无异的生活。
宜萱着一身纯黑色狐裘,裙边掠过处,惊起点点碎雪,她的面色粉洁如冉冉白莲,清秀的刘海遮不住眼角眉梢的浅浅喜悦。
静霆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腰间,两人并肩走进府邸的正厅,惹来两旁的丫鬟交头接耳,嬉笑指点。
年近半百的载涣坐在大厅正中的高椅上,平民的装束盖不住身上的威严气息。
侧福晋坐在他右手侧,身着样式简单的旗袍,头上的珠钗亦不繁复。
载涣左手侧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贵妇,从她依旧雍容的装扮,不难猜想她便是正福晋唯一的女儿傅察宜婷。
静霆脑海里忽然浮现当年那个身穿红衣嚷嚷着要换风筝的女孩,现在的她虽已大腹便便,身上还残留着往日的骄横气息。
她和宜萱有着相似的容貌,也有着相似的高贵气质,但给人的感觉却相差甚远,静霆在心中想,宜萱身上从来没有他原先预料的骄纵霸道,至少,没有让他看到。
莫名其妙地记起当日同放风筝的那个翩翩少年,如今当是年过三十的青年,但整个大厅里只有两个十来岁的男孩,他们是宜萱的弟弟。
爹,娘。
静霆站在中央恭敬地鞠了一躬,他不习惯叫阿玛额娘,所以还依循自己的习惯。
侧福晋仔细打量静霆,他周身的沉稳气质与眉间的锋利气息融合成一个整体。
矛盾,但又和谐。
值得信赖,同时又带着威胁性,不管怎样,他带给人的存在感强烈到不容忽视。
宜萱,她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共度一生,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菏哲,你和萱儿久未见面,到里屋叙叙旧吧。
我想和静霆好好聊聊。
宜萱担忧的看了静霆一眼,她很了解他的脾性,不懂得圆滑处事,不懂得虚与委蛇,只怕,一旦和父亲意见不合,双方会弄得不欢而散。
静霆又在心中哼上一声,完全摸透了宜萱的想法。
她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总是避免和他有任何交锋,深怕惹他生气,或者说是惹他注意。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向来直言不讳,这一点她早就看透,也许就在成亲的那一天便已看透。
没有过多的交流,她却准确洞悉了他性格中的特点,这让人烦恼,一个不该和你有过多关联的人却比朋友还要了解你,听起来就让人不自在。
不过,她也未必完全了解他。
他虽不是个圆滑的人,但应付日常的交际自有一套方式。
他于是给她一个不必杞人忧天的眼神,宜萱皱起眉,缓缓跟随母亲走进后院。
她懂得静霆的眼神,也意外的因这一个眼神而暂时放下了不安的心。
家里的一切都没变。
宜萱边走边说,来来去去的丫环小工都亲切地和她打招呼,她也笑着一一回应。
只是,你们都一个个离开家了,宜婷走了,你走了,宗扬也走了。
侧福晋说。
都走了,宗扬……也走了?心里猛然间有种落空的感觉,虽然早知道他会走,一种惆怅依旧扑面而来,不可阻挡。
其实,在离京的那一刻就该感觉到他离开的决心,但她只是装作不知,仿佛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说他永远不会离开,永远会留在这里,和儿时美丽的记忆同在。
你的房间还保留着,王爷说里面的东西都动不得,每个星期都会派人来打扫。
侧福晋推开一扇门,屋内的一切尽在眼前,其实你阿玛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虽然嘴上不说,可自打你出阁之后,他每晚都会偷偷来你的房间坐上一会儿,也不做什么,只是静静坐着。
她知道,这些她都知道。
因为深知父母的爱,她才会顺从的远嫁他乡,这是能让他们安心的唯一方式。
我也想念你们。
宜萱平静回答,不愿让语气中流露太多依恋。
萱儿,现在只有咱们母女俩,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
菏哲扳过女儿的肩头,让宜萱直接面对她的双眼。
宜萱意识到母亲想问什么,直觉地想逃:额娘——你快乐吗?静霆对你好吗?他很尊重我。
宜萱终究避开了母亲探究的双眼,选择了一个含义模糊的词。
尊重?菏哲摇摇头,夫妻之间需要尊重,但那绝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宜萱,你们有没有……圆房?宜萱迟疑半晌,然后摇摇头:没有。
菏哲抓住了女儿的手,长长叹息:唉,为何会这样。
他……果真如传闻说的不想要这段婚姻么,还是,他另有意中人?我不知道……我想,没有。
宜萱长眉紧锁。
不是没有这样揣度过,但每每这样想时,心中无名的悲哀就会一圈一圈慢慢扩散。
她会不会阻挠了他本来可以得到的幸福?毕竟,在相遇前的二十年,他们都有各自的人生轨迹。
可是,她没法追问。
问不出口,更怕知道答案,她不愿内疚的面对他。
如果静霆仅仅只有不情愿,她可以接受,如果他还带着怨愤和憎恨,她便无法心安理得。
但,隐隐的,她听下人说起过他有一个极要好的女性朋友,江陵女师大的学生。
萱儿,你本来不该有这样的命运。
如果你早生几十年,就该是个真正的格格,显贵一生。
万万不会沦落到今日,要靠夫家来保障生活。
或许这便是所谓宿命,不该享有的,一丝也不会多得。
额娘,我并不觉得委屈,公公婆婆待我极好,穆府上下的人都很和善。
静霆对我……也是不错的,只是彼此太陌生,再过一段时间定然会好起来。
额娘相信你,不管在什么环境里,你总是做得很好,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很好。
只是,不要太压抑着自己,有些时候要懂得争取。
额娘……你以前,是不会这样教我的。
以前毕竟是在家。
菏哲叹了口气:从小,你就不在乎自己能得到什么,和兄弟姐妹在一起,也总是不争不抢。
王爷曾经夸你胸襟宽广,必有大福。
在咱们这样的家庭,清心寡欲固然有好处,能让人不陷入权力争斗,可如今你只身在外,你不争别人未必不把你当敌人。
要学会争取,要学会保护自己,懂吗?宜萱点头,但并不觉得有什么是一定要去争取的,对她而言,生命中值得在乎的东西似乎不多。
她缓步走向一个熟悉的角落,双手拂上那张熟悉的古琴——天泉。
桃红色的琴身光洁如昔,曾几何时,她抱一把古琴,坐于亭台曲榭之中,任五月的杏花飘飞成雨,而她弹奏的琴声则化入雨中。
弹给宗扬听。
弹给阿玛听。
弹给不曾温暖过的京城听。
从你十岁起,‘天泉’就一直陪着你,可是为什么出阁之时,却执意不肯带走?不,就让它留下来陪着阿玛和额娘。
天泉如同她体外的灵魂,当然应该留在这里,栖息在她永世不能遗弃的故园。
萱儿——不必担心我,我知道你们希望我快乐,我会尽力去做到。
不多时,宜婷挺着大肚子来到宜萱的房间。
宜婷来啦,荷哲望着那个神色桀骜的嫡出格格,摆出笑脸,你们姐妹俩好久未见,也该好好叙叙旧,我先出去了。
等着侧福晋走远,宜婷方才走近来,与宜萱靠膝坐着。
成亲了,日子过得好吗?还算好。
姐姐喝茶。
宜萱把一杯刚沏好的碧螺春端至宜婷眼前。
宜婷还礼般的抿了一口,说:宗扬哥去日本了。
我听说了。
宜萱微微低头。
听说?宜婷轻哼一声,你就是这样的反映?若宗扬哥知道你是这样冷淡,怕他的心又会难受到要死。
姐——宜萱不由抬眸,你不要这样说。
如今,你我都嫁了人,何必再提那些儿时旧事?对,嫁人,你也嫁了人。
以前大家都说未来的二姑爷是个乱党,必不是什么好角色,没想到今儿见了,却是如此斯文俊朗一个男人,你倒也真是好福气。
宜萱淡然笑笑,不去辩解。
……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是你得了去。
阿玛宠你,奶奶疼你,连我这个嫡出的正格格也抵不上你一半的好处。
宜婷的语气渐渐不平,原以为我嫁到冯家,境遇定然好过你,结果那冯进德也是个不长进的人。
姐,你不要这样说姐夫,想想肚子里的孩子,生活到底还是值得期待。
哼,孩子,我可从不想要什么孩子。
如果生下来不是男孩,也等于白搭。
是个女孩也好啊。
宜萱真诚地说。
若是好,你去生去。
宜萱在心中苦笑,也许这辈子,她永远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吧,既然连丈夫都不真实。
你知道吗,宜婷吸一口气,继续道,我最讨厌你这副温温纯纯的样子,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当好话听了去,装成圣人一般,什么人也不得罪,什么人都喜欢你。
姐——宜萱愕然,原以为宜婷是了解她的,原以为她们姐妹之间的感情是没有罅隙的,未曾想过,宜婷会对她有着如此大的不满,甚至是……忌恨她。
都是生在皇族的,尔虞我诈这一套有谁不懂,若真是不懂谁能生存到现在?而你偏偏要装出一幅清高的样子,显得和别人有多么不同。
你为什么还不说话,为什么不来反驳我?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宜萱走到古琴前缓缓坐下,冷冷道,也许你说得对,我确实是装的,我故作清高。
你……宜婷愤然站起,看着宜萱的纤手拂上琴弦,心中又袭来一阵挫败感。
宜萱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星眸似古井无波。
其实她早知道,宜萱和她以及其他的格格是多么不同。
宜萱就像生于幽谷的萱草,有着超然世外的灵魂,而自己,是真正生于凡尘的花,沾满俗世的尘埃。
宜萱看着宜婷头也不回地跑出去,松了口气,手又从琴弦上收回。
她呆坐在窗下许久,许久,接着才重新调整琴弦,弹奏起熟悉的乐曲。
你先回吧。
静霆对领路的小童说道,他已经看到了宜萱房里的灯光。
踏着白皑皑的小径,他穿过一片梅林,林中暗香浮动,偶尔几朵黄色小花从枝头飞落,沾上他的黑色衣襟。
孤冷的是冬季的月夜,温暖的是前方的灯光,就像这段时间以来每日点亮在西苑的灯,夜夜等他归家。
悠扬的琴声在夜空中飘荡,令人痴醉。
他确定这琴声来自宜萱的闺房,但他从不知道宜萱的琴艺会如此高超。
静霆在小径中央停住脚步,闭眼聆听,听出她弹奏的是《秋风曲》。
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湱然山涛,幽然谷应,尽在琴弦之上。
琴风显露风骨,他不得不承认,这绝妙琴音的缔造者只能是个冰清玉洁的高人。
然而,这琴音中还蕴藏着一种感情,无奈而凄楚。
静霆猛然睁眼,想起与此曲相应的《秋风辞》: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相思,这琴音中蕴含的是一种相思?静霆轻轻走到窗前,宜萱仍浑然未觉。
他于是又再次走远,到院落中的小亭中坐下,不去打扰她弹琴的雅致。
过了一会儿,宜萱换了曲子,从《梅花三弄》《落雁平沙》《阳光三叠》一路弹奏下来,像是单纯的想要把过去练过的曲子一一温习,而初时他察觉到的那种无奈而凄楚的感情却渐渐消失不见。
他承认听宜萱的琴是一种享受。
如果自己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年代,如果自己身上没有背负任何责任,人生最大的幸福或许就是和心爱的人一起抚琴弄棋,邀月观花。
只是,这是一个混乱的年代,所有浪漫的个人的幻想都不应存在。
但在这一刻,他确实感觉到了宁静,一种心灵上的宁静和满足。
他就这样在亭中坐着,听着她的琴声,直到天明。
宜萱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刺眼的阳光让她睁不开眼,但模糊中仿佛有人影立在她的房间里。
努力分辨,终于看清楚了正在洗漱的静霆。
什么时候回来的?……半夜。
静霆把毛巾拧干,又打开来挂上。
哦,对不起,我睡着了。
宜萱不好意思地低语。
终于记起自己弹奏了一夜的古琴,好像天明时才上床小憩,连他有没有回来都没有注意到。
她一起身,发现身上竟搭着条棉被。
这会是他披上的吗?宜萱微怔。
你喜欢弹琴?他把视线落在古琴上,从来没听你提过。
弹得不好,没什么可提的。
是吗,可这琴是把好琴。
他的眼光很准的。
是啊,皇上御赐给我曾祖父的,传了好几代才传到我这里。
既然传家宝肯传予她,她的琴艺至少在庆亲王府是最佳的,而她如此珍视的琴为何没随她一起一起带到南京?这多奇怪。
你怎么不问问我和你阿玛聊了些什么?他问。
你和阿玛聊了些什么? 她重复。
看来你并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
静霆抬眼看她。
聊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相处得好吗?她也抬眼看他。
你阿玛让我今天陪他下棋。
那就是说,他们相处得很好?宜萱忍不住要露出笑容了。
静霆偏过头去,不愿意看到她不经意时流露的微笑,好像她的快乐全决定于他。
他陪着她演戏,只要在她家人面前演得逼真,她就会露出那种感恩的欣慰的笑,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明明是他有愧于她,但现在他却好像她的恩人。
我过去了。
静霆甩干手上的水,走了出去。
谢谢。
她在背后说。
连这个谢谢他也不想听到,于是闷闷地回了一句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