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性肺炎。
朗克医生收起手中的听诊器,神色凝重,先前的伤还没痊愈,现在又染上风寒,这病来得凶猛,还是到医院输液吧。
好,马上去医院。
浩天果决地说,脸上的忧虑之色十分明显。
知琦找来堇霏的外套为她披上,浩天则把堇霏从床上抱起走向朗克医生的黑色轿车。
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和他说话,静霆独自站在一旁。
他知道自己被忽略了,刻意的。
当了弗朗西医院,堇霏被放上洁白的担架床。
她昏迷中的脸仍有痛苦的神色,口中不停呢喃,而她苍白纤长的手悬落在床架之外,仿佛在寻找什么。
不由自主地,静霆走上前去,握住那双手。
堇霏立刻安静了些,她的手紧紧握住他的,像是抓住海上的浮木,深怕一不小心就将它遗失。
先生,请你先出去,我们要帮病人输液。
病房中,护士拿来吊瓶等输液用品,催促他道。
静霆正欲放手,但堇霏反抓住他,牢牢抓住,不肯放弃那根救命的浮木。
静霆愣住,继而用那温暖而宽厚的手掌完全覆盖她纤细小巧的手,俯下身在她的耳旁低语:我不走。
我答应你,不走。
再试探性的将手抽离,堇霏手中的力量比先前弱了些,静霆退出病房,轻轻将门合上,心被丝线扯痛的感觉又再次滋长起来。
知琦和浩天都一言不发的坐在走廊里棕红色的长椅上。
见静霆出来,知琦用埋怨的眼光瞅着他,浩天道:跟我出来。
静霆跟随浩天走出这座西式风格的诊楼,来到楼前的空地,地面上还铺着昨日的积雪,冬日的阳光慵慵懒懒,在雪地上折射出惨白的光。
她淋了一天的雪,你怎么会让她淋一天的雪?浩天背对着他,低哑的声音中有种压制着的愤怒。
静霆抬头,只见头顶那灰色的欧式拱廊遮住了冬阳,拱廊在他的身后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站在阴影里,却没有走出去的气量。
他怎么会让她淋一天的雪?他怎么会?他很困惑的思索,却发现头脑中一片空白。
你决定什么时候启程?浩天回过身来,突兀的问。
静霆张张嘴,又合上。
后天,原本的计划是后天,但他刚答应过堇霏不走,那是他对她的承诺。
如今,他能承诺的东西已经不多,难道连这最后一次他也给不起么?后天是吗?浩天不肯放松,你后天就走,赶在初五和黄黎回合。
再给我两天时间,我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浩天凝视着他的双眼,缓缓道,静霆,你已经没有放心不下的资格。
他浑身一震,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从未有过的痛苦光芒。
承认现实吧,有名无实也罢,迫于无奈也罢,成亲之前,他尚且不敢有任何保证,成亲之后,他又何必留下任何纠葛。
在他答应成亲的始初,不是早就预见到今日的局面了吗,又何苦再心存希冀?浩天,我原本不知道,你对她会这么在乎。
我也不知道,你对她会这么不在乎。
他突然苦笑:你说得对,我已经没有放心不下下资格。
浩天缓和了语气:她需要的是完整的爱,如果给不了她幸福,又何必继续纠缠。
我后天一定会启程。
他淡淡回答,然后大踏步地离开,走出那浓浓的阴影。
你现在要去哪里?浩天有些惊异的问。
他头也不回地走远,杨扬眉,试图把所有的优柔不决统统甩掉。
浩天立在原地,看着白白的阳光把静霆的身影在雪地里透射出一条长长的影痕。
原以为静霆成亲,会把以前未曾解开的纠缠统统终止,没有想到,这反而成了纠缠的开始。
他相信静霆的决心,更明白自己的心意,但心里渐渐蔓延的不安情绪为何会那样强烈?静霆抱着一大堆资料走进西苑,远远地就看到宜萱带着贝儿在院子里扫雪。
其实这种事情不必她们动手,至少在别的庭院里就绝对不必,但他素来不喜欢人伺候,院里仆人也少,唯一负责打扫的吴妈身体不好,一年到头生病的时间倒多过工作的时间。
静霆走进书房,把资料堆在书桌上,打算收拾外出的物品,却发现门口的矮几上已经堆满衣物和必备用品,连他在家专用的碗筷也都堆在那里,想来不会有什么遗漏。
他走到书柜旁,整理出要带去北平的书和文件,目光却不经意的被窗外的动静所吸引。
虽然很卖力气,但那两个娇滴滴的人实在不是干这些粗儿的料。
他解下外衣,挽起袖子走向院落中央:我来吧。
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把宜萱吓了一跳,她紧张的回过头: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
他拿过笤帚,不多说一句,就自顾自的扫起地上的雪来。
吴妈病了。
宜萱解释似的说。
我知道。
你可以吩咐别屋的人过来做这些事。
他一挥笤帚,立刻显露一大片黑色的泥土,再看看她们刚才的成果,只是几道浅浅的痕。
格格是千金之躯,不该做这些下人做的活儿。
你说过,在穆家没有格格。
静霆没想到她会把自己说过的话拿来回答,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又客气地说:如果觉得吴妈办事不力,可以跟妈说换一个能干些的仆人来。
宜萱暗自笑笑,明白他有多么口是心非。
且不说他思想里的平等论提倡人没有贵贱之分,光看吴妈照顾他那么多年,两人感情好得有如婆孙,她岂敢把吴妈换掉。
说起来,吴妈在西苑呆着,真得连半个劳动力都抵不上,但静霆始终把她留在身边,照顾周到,甚至很多下人的活儿都自己揽下来。
其实……他也是个有情义的人。
格……小姐,你在想什么啊?贝儿拿着簸箕走来,不解的看着发愣的宜萱。
没什么。
去看看厨房的饭菜准备得怎么样。
贝儿跑开,宜萱便立起簸箕,配合静霆把残雪扫进去。
两人都俯着身,距离很近,一抬头都能碰到对方的脑袋。
静霆偶尔抬眼,看到宜萱从容而平和的表情,心里有些惊奇,这个女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那幅优雅高贵的神态,就连扫地也能扫得那么令人赏心悦目。
后天可以启程回北平了。
他记得他还欠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真的吗?她的明眸闪现少有的喜悦。
有必要骗你吗?静霆皱眉,她竟然这样容易满足。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仍然保持着从未展现过的灿烂微笑——至少从成亲至今他从未见过的灿烂微笑。
但当她和他视线交接时,笑容渐渐收敛。
你很不开心吗?静霆不语,也不承认被她察觉到的情绪。
我知道你是不太愿意去北平的,但我仍然感谢你的勉为其难。
宜萱抬起头对着他,认真地说。
静霆心里微微一震,随即有些不悦:你怎么知道我勉为其难?即使你不去我自己也要去。
言罢拿过她手中的簸箕,利落的把最后一堆雪扫进去,然后回过身往院外走去。
等等。
她突然伸手拦他,你的衣服脏了。
静霆盯着她俯下身去仔细地拍打他的长衫下摆,那里占着一点碎雪和污泥,她黑黑的头顶就在靠近他腰的位置,纤纤玉手在他的长衫移动。
他立刻为刚才的冲撞语气而后悔了,实在不应将这烦闷的情绪迁移于她。
而她,仿佛并没有介意他横冲直闯的话。
为什么,她的动作会那样自然,就好像他们是真的夫妻。
静霆努力摆脱心中的困惑,却再也移动不了脚,任她慢慢的弹去那点点碎雪。
天空泛起淡淡的灰。
穆府庄严宏伟的大门口,停驾着几辆马车。
穆家上上下下齐集在那里,连坐在轮椅上的穆老太爷也被人推到门口。
大哥,早点回来,记得多带些特产。
静之亲热地拍拍静霆的肩膀。
大哥,带我去,带我去。
静棠淘气地在一旁嚷嚷,伸出的双手被静之不客气地拍掉。
照顾好宜萱,在庆亲王府不可失了礼仪。
穆季鸿郑重嘱咐。
要记得,过年之前一定要赶回来。
穆陈氏走到跟前,依依不舍的凝望了儿子好一会儿,又为他拉紧风衣的领口。
弗朗西医院里,堇霏刚从沉睡中醒来,那个承诺过不走的人依然不在身旁,她再一次领悟失望的含义。
静霆有任务在身,等他从北平回来大家就可以像从前一样了。
浩天帮她垫起枕头,让她可以靠坐在床上。
像以前一样?她重复。
……是啊,那时候我们又能在一起工作。
只是,改变了的一切终究已经改变,即使回到过去相同的情境,山有所变,水有所变,人亦有所变。
静霆伸过手去,温柔地将宜萱扶上马车,宜萱亦笑着回望他,脸上带着些娇羞神态,俨然是一对情深意浓的新婚夫妇。
直到看见所有人都放心微笑,直到在马车中放下紫黑色的帘幕,两人才不约而同地收起脸上不由衷的笑容。
马车慢慢启动,静霆轻掀帘幕的一角,向东方看去,那里正是弗朗西医院的方向,然而他所能见的却只有一片苍灰色的天空。
你怎么了?浩天望着堇霏脸颊上滑落的泪,心慢慢纠结。
没事,风吹得眼睛疼。
她偏着头望向窗外,如果没有估计错的话,那正是穆府的方向。
你还是放不下他?不是。
她倔强地否认。
浩天突然坐到床边握住她的双肩道:堇霏,你懂吗?如今,任何的变动都是我们三个人的变动,当你为他伤心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对不起。
你回答我。
浩天吸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如果现在成亲的人是我,你会是同样的感受吗?我当然会。
她闭眼慢慢回答,一滴大大的水珠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绽开成一朵晶莹的花,带着心伤,绝望的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