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书阁内非常宁静。
一个黄衣紫裙的女子手握着一本书坐在窗前。
好几个时辰了,她一动不动,只是怔怔地望向窗外,院落里的梧桐早已落光了树叶,那光秃秃的枝丫伸展着迎向苍灰的天际,看上去像一幅陈旧的剪影。
院落里的门一直虚掩着,像是在等待着谁。
啪哒啪哒……旧式打字机发出的机械声不休不止。
知琦,你能不能小声点?她不耐地皱眉。
啊?另一个蓝衣黑裙的女生抬起头来看着她,用一种无辜的眼神,这机子一直都是这样的啊,你也知道,这台机子已经用了好多年了,我上次就和他们说……听着知琦的唠叨,堇霏把眉头皱了皱,似乎想把某种不好的情绪挥去。
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苏醒之后的自己反而更像是在昏迷之中。
他们说静霆成亲了,她难以置信,明明只是昏迷了几天,为什么清醒之后一切都面目全非?知琦,你去参加静霆的婚礼了吗?堇霏低声问。
去了啊,不过只是在前厅坐了坐。
穆家那么大排场,我们这些小人物哪能入正席?她……漂亮吗?嗯?哪个她?知琦顿了顿,恍然大悟道,你是说新娘啊?我哪里见得到,不过听他们说,美得不像凡人。
哦。
她又低下了头,手里的书还是停在先前的那一页。
堇霏?你在想什么呢?知琦停下手中的活,对着手呵口气。
看着在窗前失神的好友,她暗暗摇头。
有些事从来都没有挑明,但任她华知琦再愚钝,也能看出些端倪。
听说,穆老太爷瘫了,若穆大哥不顺着他的意怕是老爷子不能安安心心地走。
是么?堇霏淡淡答道。
你很在意吗?知琦打量她,小心翼翼地问,说到底这只是穆大哥的私事,咱们也不好关心得太多。
我什么时候关心这事了?她急于反驳。
你不关心么?我当然不关心,我不过是对他失望罢了。
堇霏偏过头去,赌气似的说,我哪有什么资格关心。
霏,你若真这么想才好。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穆大哥、方大哥和你比普通朋友要来得更深一些,我并不知道你真实的想法,可是,你自己有没有考虑过,他们俩,究竟谁是你真正在乎的?知琦,你说到哪儿去了,我和他们没什么。
你承不承认都好,知琦叹了口气,最重要的是不要欺骗你自己的心,否则总有一天,你会错过些什么。
堇霏若有所思。
虽然三个人的平衡维持得很辛苦,也知道总有一天这平衡会被打破,却没想到,最先走出去的人是静霆,并且,毫无征兆。
霏,知琦走到她的长椅上,在她身边坐下,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成亲的人是方大哥,你会是同样的感受吗?堇霏定住,怔怔的看着自己最好的密友,却无法回答,直到视线移开了知琦,到达门边,看到伫立在门口的一个颀长身影。
浩天……唔。
浩天走进屋,摘下帽子,解开雪白的围巾,我刚从印刷局回来。
知琦看看两人,在心中叹了口气,走回打字机旁继续工作。
哦,那里还好吧?堇霏有意无意地问。
还差不多,大家都上班了。
都上班了?她抬头。
静霆也在那里。
浩天补充道。
是吗?新婚第一天就上班了?对啊。
浩天递过一杯氤氲着雾气的绿茶。
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我原以为你会像我一样生气。
堇霏低下头,闷声道:我生气做什么?这不像你说的话。
你一向是最坚定的,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不赞同他这样向旧制度妥协。
浩天蹙蹙眉,思索着堇霏的反应。
知琦,那些资料打好了吗?他转身走向知琦。
嗯,都好了。
知琦站起身,抽出一叠整理规整的资料来。
我得马上送到印刷局……我帮你送过去吧。
好啊。
他不动声色。
堇霏推着单车慢慢走出去,恍然未觉那纷飞的雪花。
南京的雪总是这样若有若无,让人忽略它的存在,但不觉间却已在地上留下痕迹,如给这黑土地蒙上一层薄薄的霜。
霏,你等等。
知琦带把伞追到堇霏身边,往屋内看了一眼,确定那个男人不是很关心她们的谈话,方才说道,你身子还没好,干嘛急着往外跑?要不要我陪你去?不,我想自己去。
把伞拿着。
嗯。
她接过伞,推车走入胡同。
浩天背对着门口站在屋内,痴痴地愣着,恍惚间他记起知琦的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今天成亲的人是浩天,你会是同样的感受吗?而她,没有回答。
浩天、知琦。
清越的声音响起,静霆披着一身雪花走进慰书斋。
知琦抬起头来,问道:怎么?是来发喜糖来了么?门口的人有些尴尬。
浩天看知琦一眼,向静霆道:刚才不是还在印刷局吗?怎么又跑这边来了?拿些资料过来录入。
静霆把手中一小叠稿纸交给知琦,目光下意识的往里屋张望。
堇霏昨天醒了。
浩天看穿他的心思。
昨天……他成亲的日子。
她刚刚去印刷局了,我原以为她会碰到你。
浩天又补充道。
是么。
他不经意地答道,那算了,她的伤全好了吗?又急着往外跑?她向来闲不下来。
浩天道,黄黎前几天来电报,问咱们什么时候派人上北京议事。
如今段祺瑞辞职,冯国璋王士珍之流仍然操纵北京政府,北方局势还是混乱。
我找你也是想商量这件事情。
静霆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过两天我正好有机会到北平省亲,我想不如乘这个机会和老黄他们见面。
孙先生在广州重组政府,但我看力量仍是过于单薄,目前局势实在堪忧。
省亲?浩天只抓住这两个字眼,你还要陪她省亲?静霆却忽略了他的问话:你说怎么样?我想时间定在下个月初五,这样的话时间比较充裕,不担心在路上耽误。
地点还在大木仓胡同67号,我拿到资料马上回来。
浩天仍然停留在自己的思绪中,忘了言语。
怎么样?如果没问题,我马上给老黄打电报。
哦,好。
这些工作上的事,他向来不必给与太多意见,静霆总是会考虑周到的。
但是,如果是名义上的婚姻,有必要连所有礼仪都做足全套吗?浩天还在担忧。
堇霏走出印刷局,双眸里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来了,他却走了,像他们命中注定的错过。
她推车拐入印刷局旁边的小巷子,把伞搁在脚边,背靠砖红色的石墙,垂下头呆立着。
细细的雪花无声飘落,落在她的发梢眉角,落在她的鹅黄色外衣,她却不以为意。
如果今天成亲的人是浩天,你会是同样的感受吗?知琦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但她的心给不出一个答案来。
长久以来模糊不清的局面,又怎么会在一时间清晰?并非不知道会有这样转折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个转折来得这样突然。
时光点点流逝,她一直在那个角落发呆,以同一种姿态,从清晨到午后。
堇霏?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抬起头,在不可置信中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他来了,他竟然又转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她在雪地中直起身来,松动自己快僵直的腿,目光定在他的身上。
他并没有太多的变化,还如她受伤之前见到的一样冷峻挺拔,但今天,他穿的是一件崭新的黑色半长中山服,那是他的——礼服。
……我想起印刷局还有点事。
静霆站着,许久无言,你……伤口都好了吗?你成亲了?她不答反问。
是。
他知道她会亲口问他,也如自己预期般的给不出任何多余的解释,天凉了,送你回去吧。
好。
她漠然地跟着他走,过了很久才想起,你不是回印刷局有事吗?我……嗯……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回答,神情竟有些落寞。
你究竟为什么要成亲?静霆停住脚步,回头看那个止步不前的人,惊见那盈满泪水的双眸,心好像被一根丝线扯动,隐隐的疼。
你在意吗?他脱口而出。
我怎么会在意? 堇霏一时激动,泪水簌簌而落,我只是看不起你,你口口声声说要追求自由追求民主,原来这些根本不作数,你……你简直是个懦夫。
静霆面无表情地偏过头去:我也有同感。
略微抬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回去吧,你身上全湿了。
堇霏不动,只是静静凝望他,浑然不觉衣衫浸透的寒意。
不要这样。
他叹了口气,从没见过她这样安安静静的落泪啊,你不在意是最好的。
说完,便把她推上了车。
姚家胡同19号。
他转头交待车夫,付了车钱,再目送他们远去。
车轮在薄薄的雪面上画出两道细细的痕迹。
不深,却很清晰。
当静霆回到西苑,已经深夜。
北面的书房亮着灯,东面的主卧室也亮着灯。
他从南门进来,并没有刻意绕过东面的卧室。
卧室的门敞开着,两面的窗户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屋内仍是一片温暖的红色调。
宜萱正好背对着他,整理床上的衣服。
那衣服有高高的一叠,她不紧不慢的收拾,从容并且怡然自得,仿佛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工作。
他走进屋,刻意加重了脚步。
宜萱立刻回过身来:回来了?她的表情依然温和淡定,走到他身旁接过他解下的外衣。
嗯。
他在桌旁坐下,注意到桌上新鲜的果脯蜜饯,那是京城的特产。
二姨太差人送来的,怕我不习惯南方的菜食。
她主动解释。
静棠来过?他盯着凳子上带着雪水的小脚丫印。
嗯,静之带他过来的,都是小孩子,哪里有好吃的就往哪里跑。
你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
她明白这绝不是在夸她,只在心中苦笑——这良好的关系难道不是她苦心经营来的么。
你在收拾东西?他瞥一眼床,问道。
是的,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
省亲的事?宜萱一愣,正在斟茶的手有少许颤抖,你怎么知道?这难道不是规矩么?他接过茶喝上一口,不明白她为何那样忐忑,好像他有多么可怕,我说过给你妻子的名分,门面上绝对不会委屈了你。
哦。
宜萱眼里闪过不加掩饰的光彩,原来排练整晚的谈判方法都不必派上用场,便由衷道,谢谢你。
静霆抬眼瞅她,只听出语气中的客气,心下一时不悦。
这本是他的义务,但她却感恩戴德的样子,这不是衬托他的不尽人情吗?如果我不愿陪你回去省亲,你会怎样?他有意为难。
可能会劳烦爹娘出面吧。
她如实说。
这么快就学会做穆家的媳妇了。
宜萱忽略他话里的讽刺意味,说道:我把书房收拾了一下。
不过不知道那床被褥够不够暖,床榻上垫了一层棉毯,睡上去应该不会太硬。
谢谢。
以后要进书房先知会我一声。
他皱紧眉。
好。
她顺从地答道,那么,什么时候可以启程呢?再说吧,总需要把事情安排好再说。
他的语气又温和起来。
宜萱还想开口,想了想又咽下要说的话。
其实很想知道确切的时间,但却不确定他那温和的态度还可以维持多久。
静霆出了卧房,向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口多了两只红红的灯笼,像是为了指引他能在黑暗中看清方向。
书房里亮着两盏灯,过去,他从来只点一盏,那样的光亮能让他足够清醒的思考。
但母亲常说他的书房过于清冷,而现在,房内却份外明亮,明亮到刺眼。
没有人能够改变他的生活,他也不允许有人来改变。
他取下灯笼,又熄了其中一盏灯,坐到书桌前,开始拟定去北平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