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是除夕。
静霆提前打点好手里的工作,准备早些回家过年。
慰书阁和出版社的工作都已告一段落,而堇霏,自他从北平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据说是回镇江老家过年去了。
浩天仍是孤家寡人一个,于是如往年般随静霆一道回穆家过年。
他们俩走在下午三四点钟的街头,来来往往的人烟稀少,大小店铺差不多也都关了门,家家户户开始等待除夕的降临。
我用不用带点礼品?浩天问道。
随便吧。
静霆答道,穆家准备年货起码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欠缺,但浩天心意所在也不好直接拒绝。
不如去庆阳百货吧,那里关门向来晚。
浩天提议道,静霆沉默的随着他走。
这边……浩天拉拉静霆的衣袖,不解他为何盯着不远处的琴行出神,你在看什么?嗯?静霆回过神来,哦,就去永定百货吧。
浩天奇怪的打量他一眼:你看不见么?永定已经关门了。
静霆垂了眼,没有说话,也没有解释,浩天也佯装没看到他来不及完全收敛的忧悒眼神,于是两人去庆阳挑了些年货,回到穆府时已是黄昏。
远远就看到穆府雕花木门上方挂着两个大而明亮的红灯笼,就连门前两个石狮子也映衬上红色的光辉,不似平常般肃穆。
敲门好一会儿方有人来应门,却是阿筇。
爷,今儿个可真早咧。
不等静霆询问,他便解释道,老吴正说着评书,后堂没事,所以大伙儿都聚到前门来了。
静霆看看右面不远处的工棚,里面灯火明耀,灯下聚了好些长工,一旁的木桌上堆了些瓜子、白酒、煮花生。
这些长工们辛辛苦苦一整年,难得有这样闲适的时光可以欢聚一堂,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度过这重要的节日。
坐在中央竹椅上的是花工老吴,他原是个落第的秀才,好不容易在穆府谋了个花匠的职,但自己始终以读书人自居,颇有些穷酸书生的傲慢劲儿。
话说这杨广接到报告后只吓得是魂飞天外,向四周看了一看,问道:‘众位爱卿,贼匪挡路,如之奈何,如之奈何?’……那老吴手持紫檀木坠书板,瞪圆双眼,颈上青筋尽露,果真投入得很。
静霆不禁扯动嘴角,从怀里掏出仅有的银票,也不看面额,直接塞给阿筇道:再去买些米酒花生,大家玩得尽兴些,后堂那边也不必来伺候了。
阿筇有些惊讶,即刻反应过来,直道:多谢二爷,多谢方先生。
浩天笑道:红包也不是我给的,何必谢我?这……呵呵,阿筇挠挠自己的后脑勺,二爷,小的也不会说话,就祝您吉祥如意,万事亨通,早生贵子,一年抱俩,两年成仨……行了行了。
静霆不耐地挥手,阿筇咧开嘴憨憨地笑着跑回那工棚,对着棚里说了些什么,静霆他们经过那里时,便有不少长工伸出头来致敬道谢。
想笑就笑吧,别把自己给憋坏了。
等拐进无人的长廊,静霆板着脸瞪一眼抿嘴的浩天,知他肯定为了阿筇的话而暗自好笑。
浩天果真不识时务的笑出声,道:你们家的下人可真是贴心得很。
姑爷回来啦?贝儿穿着暂新的红棉袄,手里提着个大大的灯笼在卧室门前蹦跳,试图把灯笼挂到门栏上,见着静霆也只是客气的打了个招呼。
能够着吗?还未见人,便闻那轻柔如莺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接着,宜萱手持个黑色雕花圆木凳,从房里走出,见到浩天,倒是意外了片刻。
这是第一次见到宜萱,浩天并不奇怪,静霆自然不会把这个强加于他的妻子主动带出去示人。
然而宜萱确实颠覆了他之前的想象,她沉沉静静的站在门边,秀美出尘,娴静婉约,初时有些惊讶,继而恢复淡定神色,向他点头微笑,那态度优雅而不疏离,谦恭而不卑微。
为何她偏偏要是这样一个美丽而平和的女子?她的美好令静霆连怨恨的目标都没有了。
静霆信步上前去,接过贝儿手中的灯笼,轻轻松松挂到门上。
这位是我的朋友,方浩天。
他对着宜萱说,随后,又对着浩天道,傅察宜萱。
宜萱早听静之提过浩天,知道他是静霆最无间的知己,心里自然多了一份亲近,便上前问:方先生是要在这里留宿吧?浩天点点头:叨扰了。
哪里的话,那我让贝儿再给书房添床被子。
再?浩天诧异地望向静霆,那么说,他们不但没有夫妻之实,简直等同于两个不相干的人了?方先生,不知道一床被子够不够?……方先生?嗯?浩天把视线收回,这才意识到她的问题,哦,无所谓的。
今夜睡不睡得着还不一定,以前总是守岁守到很晚的。
一床被子够了。
静霆代他回答,催促着浩天赶快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浩天那询问的眼光,他会觉得如此不自在。
该放烟花喽!吃完年夜饭,静棠立刻急不可耐的叫嚷起来。
好啊好啊,快走。
静之静哲跟着起身,一人扯着静棠的一只手,三人在饭桌旁蹦跳。
静霆啊,你们也去玩玩吧。
浩天,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不要见外,快去吧,放烟火去。
好的,伯母。
浩天恭敬的回答,静霆则无奈的起身,母亲还真把他们当作小孩子了。
静为,你也跟去玩玩吧。
啊?我就不用了。
素来老成的静为愕然地连连摆手,周围几个弟弟都笑了起来。
宜萱注意到雨桐眼中希冀的光彩,便向她伸出手去:走吧,跟婶婶一起去看烟花。
好啊。
雨桐从凳子上跳下来,依偎到宜萱身边。
这群年轻人便兴致勃勃地走向穆家的后院,那里有一块宽敞的空地,地上还残留着年前那场大雪留下的痕迹,旁边没有高树的遮掩,正好适合燃放焰火。
看他们这么年轻,真好。
穆季鸿对着那群远去的背影叹道。
那咱们也跟去?穆陈氏侧身问道。
季鸿大笑,轻拍妻子的肩头: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一旁的七夫人不屑地瘪嘴,心中又是一阵愤恨。
那场风波之后,宜萱在穆家的地位不但没有动摇,小辈们对她反而多了些同情和照顾。
而她自己,每日关在屋子里养胎,体态日益丰满。
不一会儿,有人影闪回大厅,那人影窜到穆陈氏身后,拉拉一个小丫环的衣角。
枕云,一起去吧。
他凑近她耳边说。
枕云咬着唇绞绞衣角,迟疑了许久,才腼腆地跟着静之走了,今夜,应该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擅离职守吧。
好漂亮哦!七彩的耶!静棠大呼。
四哥真厉害!当然,这个叫‘七彩夜虹’!静哲得意洋洋地回头来对大家微笑致意,像极西洋剧团里的马戏师。
看我的!静之不甘示弱,冲上去点燃一束火树银花,焰火在空中豁然绽放,果然如银花般洁白璀璨。
枕云,你快过来,我教你放。
不要啦!枕云捂着耳朵连连后退,纤腰却被静之拦住,不得已的靠近那些危险的烟花,急得她连连跺脚,放开我吧,三少爷,快放开呀!静霆和浩天站在远处抱肘观看,他们实在过了和那些小孩子混在一起的年龄。
你还真听话,我妈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静霆道。
大年三十,何必扫老人家的兴致。
浩天仍然温文地笑笑,再说,如斯美景岂可错过?静霆觉察到他语气的异样,顺着目光而去,就看到在一片灿烂焰火中的宜萱。
穿着大红色镶白绒边的棉旗袍,她看起来混若坠入凡间的仙女。
雨桐和静棠被火焰吓得一个劲往她身后躲,她自己持着白色方绢捂着耳朵,虽然害怕,却强作镇定如母亲般保护着身旁的小孩们,火光中的脸如山花般烂漫,不常显现的笑容是石破天惊的绝艳。
当他从这种震撼中回过神时,浩天却还专注凝视。
看够了吗?静霆问道。
这样的美景,多欣赏片刻也不为过吧?她好歹是我妻子。
静霆嘴角轻扬。
又不是真的。
浩天笑着说。
静霆的身子不由僵直。
不是真的。
他们不是真的夫妻。
轰的一声,又有一束百花争艳冲上云霄,在紫黑色的夜幕中肆意绽放,但那烟花的色彩却忽然变得有些晃眼起来。
大年初一到初五,所有人都蜷缩在府里,如同一只只慵懒的猫。
船坞和洋行全都停工,让人们有机会享受这一年来难得的几天悠闲。
这一次真是打扰得久了,晚上没挤着你吧?浩天问道。
既然知道是打扰,还不赶快走?静霆舒展身子,跟他打趣道。
对了,我正打算和你商量这件事,我想后天就告辞,我……我要出门一趟。
浩天低头去系上鞋带,顺便遮掩自己不自然的神色。
去哪儿?静霆起身,随意问道。
呃……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随便走走。
他有些顿促,但所幸,静霆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支吾,只是推开书房的木门,走进那静寂庭院,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
西苑里从不养花,但自从成亲以后整个院落总是飘浮着淡淡的香气,他不识得这是什么香气,却直觉得认为这就是萱草的味道,让人闻之忘忧。
静霆在庭中闭上双眼,有些痴醉,这香气应该也是她带来的吧,而自己也意外地不排斥这种外来的气息。
今天要出去逛逛吗?浩天整理着衣衫,也从书房走出来。
好啊。
他看了一眼东侧关着的卧室门,和浩天并肩走出去。
堇霏说过了元宵才回来。
浩天淡淡道。
静霆的剑眉轻轻抖动,但说的却只是:嗯,回来也该开学了。
去顺封书店看看如何?浩天调转了话题,过去的事被深深掩埋。
好。
书店在这边。
浩天碰碰静霆,不解地问道,你是真的想买琴么?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对着琴行怔忡,那若有所思的样子并不像是单纯的走神。
没有的事。
你想到哪儿去了?这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浩天皱眉,更不懂他为何那样紧张,不过我一直以为你只懂得吹箫。
我确实只懂得吹箫。
不过,也早没有以前那些闲情逸致了。
在书店泡了半天,他们各自选了几本中意的书往回走。
这本书……是关于俄国革命的?浩天从静霆怀中抽出一本来。
唔,在北平的时候和老黄他们聊起过这场革命,觉得颇有启示,只可惜目前还没有人专门分析这些情况,买的这本只是简单的介绍。
我的几个朋友也看过,都说很有启发。
你不妨也看看,我私下里觉得这算是目前最有生命力的思想了。
我现在都不知该看些什么才好,能让人信服的还是只有孙先生的三民主义。
无奈护国运动以失败告终,好在孙先生仍有信心。
但要想再有辛亥革命那样的大革命是很难了。
不错,目前的时局像一片混沌中暂时的一个平衡点,我想很快就会有所突破。
静霆道,眉宇间闪耀着坚定的光辉。
期待着那样的一天。
浩天的话突然顿住,你看那边……静霆也停住脚步,望去,只见宜萱拉着雨桐从相反的方向走向穆府。
雨桐不时地抬起头来对宜萱盈盈微笑,宜萱则爱溺地揉揉雨桐的头顶,融洽得好似两姐妹。
她们是穆家最年轻也最亮眼的两朵花,虽然都开得艰辛而低调,却依旧引人注目。
她们应该是去拜祭大嫂了,静霆想到。
他知道宜萱不是个多事的人,也颇谙生存之道,除了和七嫂的摩擦,她和穆府上下的人都相处得极好。
常常有人在他面前夸奖他的老婆,而他总是一笑了之。
他当然不会以娶到这样的好妻子而荣幸,而他私底下时常不解,别的女子,往往要拿捏作态以显示自己的清高,而宜萱却总是坦然的世俗迎合,像是在刻意压抑自己的超然性情。
然而不管怎么样,她生存得很好,也无须他烦心。
只是对雨桐,她付出的关心却大大地超出了应有的界限。
其实你的侄女和你妻子倒是很像。
浩天评论道。
你也注意到了?他有些惊讶地问。
我随便说说罢了。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你妻子很喜欢那个小女孩,也很照顾她。
她有工夫不如先照顾好她自己。
静霆淡淡的说,直到看着那两人走进穆府,才继续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