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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上)

2025-03-28 10:09:03

再回到穆府已是春节前期,府上处处洋溢过年前的热闹气息。

静霆刚刚出门,这几日来他们夫妻仍然相敬如宾,回到穆府这现实的环境,在北平时没有芥蒂的相处回想起来就如梦境一般。

贝儿,我去账房,西苑的事你多留心。

宜萱一面吩咐道,一面为自己的有事可做感到庆幸。

看着静霆书房里夜夜不眠的灯火,她心中常生出羡慕之感。

他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每一天都忙碌而充实。

而她却如浮萍一般,没有目的的飘飘荡荡。

如今每天上午跟着婆婆到账房管事,下午到老太爷房里陪他念书抄经文,虽然不是她真正的兴趣所在,却能给她一种自身的存在感。

我送你过去吧,反正西苑一向没什么事。

贝儿搓着手蹦到她面前。

走吧。

绕过几处亭台水榭,弯弯曲曲的回廊拐角传来不甚清楚的人声。

告诉你多少次,不要一个人乱跑,那种地方那么偏僻,跑丢了怎么办?宜萱辨认出东苑丫环素文的声音。

我想去看娘。

稚嫩的童声流露出畏慑。

坟地是随便去的地方么?老爷夫人和大少爷知道了准会生气的。

可我真的好想娘,她一个人在那里,一定也会想雨桐。

都说了不许去,你再不听话又要挨打了。

可是……二少奶奶——素文一抬眼,看到了宜萱。

宜萱向她微微颔首,走到雨桐面前伏下身柔声问道:雨桐想娘亲了?嗯。

雨桐重重地点头,纯真的眼睛里充满期待。

宜萱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雨桐乖,雨桐一个人去看娘亲太危险,爹爹和爷爷奶奶都不放心,下次婶婶带你一起去好不好?下次是什么时候?雨桐仰起小脸看她。

等过完春节我们一起去好吗?雨桐相信婶婶吗?雨桐想了一想,然后郑重的点点头:嗯。

宜萱一笑,雨桐很懂事、很安静,安静到让人忽略她的存在,安静到令人心疼。

二少奶奶,我们先走了。

好的。

素文拉着雨桐离开,不出几步,雨桐便回过头来对宜萱微笑,那张美人面如白莲般纯洁净秀,但那笑容却如她白衣的流苏般淡然。

小小姐多可爱啊,只可惜命不好。

贝儿抚弄着自己的小辫叹道。

你又听到些什么?我听他们说,大少爷很不喜欢小小姐,因为大少爷不喜欢大少奶奶。

大少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大少爷就对她冷冰冰的,而且……而且还在外面有女人。

所以小小姐一出世,就不讨大少爷欢心。

哦?宜萱疑惑,静为看上去是那样纯善仁慈的一个人。

老爷和夫人也不喜欢小小姐,但并不是因为不喜欢大少奶奶,相反,夫人还挺中意她的呢。

大少奶奶长得好看,人又端庄贤惠,对夫人也是极遵从的。

大少奶奶是因为生宜萱的时候难产死的,事后有个道士来作法事,见到小小姐就说,这个女娃命硬,不仅会克死自己的亲娘,以后还会克夫克父!真的么?当然是真的,素文她们都这么说。

贝儿生怕宜萱不信,他们汉人可信这个了。

宜萱的脸色惨白,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右手小指。

那个金黄的指套里没有温度,也没有生命。

哟,宜萱来了?还未进门便听见七夫人娇滴滴的声音。

七婶早。

宜萱客气的打了招呼,解下披风来放在一旁。

嗯。

七夫人从堂中的座椅起身尾随宜萱至柜台边,购置年货的钱都分发完了么?对,都发到各房了。

今年的钱……怎么这么少啊?穆林氏将大半个身子倚在柜台上。

怎么会?这都是按照去年的规矩。

是么?她踯躅半刻道,各房的钱都不一样吧?能不能……让我看看帐簿?我总觉得我们夫妻今年的钱不太对,不如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宜萱深知各房对这笔帐都看重得很,谁多了谁少了,总能杂杂碎碎说一大堆闲话,穆陈氏对此早已见惯不惯,毕竟让所有人满意也是不可能的,只是之前嘱咐她尽量避开那些麻烦。

宜萱于是笑道:七婶是信不过宜萱么?七夫人也扯出个虚浮的笑来:你刚来不久,我是怕你进帐出账有差错。

帐簿已经交给婆婆,若七婶不放心,宜萱可陪你再去核算一次。

那倒不必。

她并不想到穆陈氏面前自讨没趣,不过,就算账目没错,今年我们这房怕也不够用。

?宜萱抬头看她,意在询问。

大嫂没告诉你么,我如今有喜了,你说拨给我们的钱是不是应该翻上一番?真的?那着实恭喜七婶。

七夫人之前怀过两次胎,每次过不了三个月总会自然流产,大夫们也无能为力。

只希望这次能平平安安才是,宜萱由衷笑道,七婶真是好福气,这养胎的钱必然是少不了的。

我中午去和娘商量一下,再把钱拨出来,你看可好?那倒也不急,七夫人笑笑,用奇怪的眼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你同静霆成亲也有三个月了吧,不知什么时候能听到你的好消息?宜萱握笔的手在空中一顿,心里扫过些不安情绪。

穆林氏把她的尴尬尽收眼底——看来那些传闻是确有其事了。

禁不住在心中冷笑两声,她倒要看看他们这有名无实的夫妻能撑多久,穆陈氏宠这个儿媳又能宠多久?自从宜萱进了记账司,穆林氏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宜萱精通算学,又懂得统筹,把一些琐碎的账目分类管理,管起帐来效率极高,以前归她掌管的账目有许多都交给了宜萱,现在只剩下两家船坞的进帐由她过手,不仅如此,连穆陈氏也把手上的账移了大半给宜萱,其中包括这最重要的穆府财务。

但不管怎么样,要想在这个家立足,到底要看看谁的肚皮争气。

任她再能干也好,再会处事也好,若不能为穆家添个一男半女,还能如现在一样风光么?穆林氏走回自己座前,拿起个小簪子逗弄案几上的鹦鹉,有意无意地道:你今年是不是也应该添仔了?账算好了?穆陈氏走进屋内,扫一眼逗弄鹦鹉的穆林氏,很清楚这个弟妹是个玩兴大的人,无奈女眷中她还算是有些墨水的人,平时这管账的任务也有赖于她。

当然。

穆林氏坐正身子道,我怎么会耽误了管账的事?即使怀了身子,也不敢怠慢这正事啊。

你注意点自己的身子吧。

穆陈氏提及此,心里确实担忧。

平时要吃什么吩咐厨房便是。

多谢大嫂关心。

只是,今年的年货钱……宜萱,给你七婶这房多加五十个大洋。

才五十……七夫人伸出五个指头,心有不甘。

今年家里事多,开销也大,购置年货的钱,各房能省就省着些吧。

穆林氏在心中闷哼一声,娶媳妇儿就舍得,这区区养胎的钱就拿不出来了么?大嫂——她走到穆陈氏身旁坐下,您知道我一向保胎保得辛苦。

前几天,我去观音庙祭拜过,那儿的神算一眼就看出我这是第三胎。

有这么灵?穆陈氏侧过身子。

何止,他还说我前几胎都是命犯煞星,无缘做母子,这一胎可得好好保养。

然后呢……他说……咱们穆府最近犯晦气,说不定有什么不吉不利的人啊物啊,我自己原也不信那些,但我前几次的胎去得不明不白,你说这难道不玄乎么?我是不怕的,只是怕伤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宜萱盯着手中的帐本,不过几个简简单单的数字,可她却怎么也加不出个和来。

弟妹,我看你也是太过疑心。

上一胎,你说怕雨桐和你犯了冲,我寻思东苑离你近,说不定真有些影响,于是接雨桐到我这边住了几个月,但那孩子还是没保住。

我看,这也不是什么犯不犯煞的问题,还是你自个儿没有好好注意。

不过话说回来,老七和你的确是时候开枝散叶了,什么事也不能大过你养胎,往后这几个月你不如就好好在自己屋里养着吧,管帐的事可以交给宜萱,不然你累坏身子,我也没法对老七交待。

七夫人顿时气急,没料到穆陈氏会说出这话。

大嫂……她瞪视穆陈氏许久,忽然冷笑出声,大嫂,你真本事!宜萱看着七夫人负气离去,又看到穆陈氏脸色阴郁,而眼前那笔并不复杂的帐她硬是算不出个结果来。

周末,照例是穆家上下集聚在主祠堂一起用晚膳的日子。

七夫人再度怀孕的事着实让大家高兴了一阵子,这是穆家继静霆成亲之后的又一件喜事。

七婶,好好保重身子,大家都等着你再添个小弟弟哪!外向的静之最为兴奋,好像怀孕的人是他。

好哦!那样我就不是最小的了,大家不可以再欺负我啦。

静棠眉飞色舞地说。

谁欺负过你了?尽瞎说。

静之把静棠的头一阵乱揉。

那,小弟弟生出来之后,我也要叫他叔叔啊?雨桐捧着自己的小瓷碗怯怯的问,一桌子的人都跟着乐起来。

呵,也不知我有没有那好福气!七夫人冷哼一声,用手摸摸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

七婶别说扫兴的话,从今天开始就好好保养,准能生个大胖小子。

静之道她还担心前几次的流产,安慰道。

家里有个有煞星在,谁知道我和我儿子能否安安稳稳过下去?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指是谁。

好好吃饭!穆陈氏开口,语带不悦。

我哪里说错了?家里有个断指的女人,我哪有福气保住我的儿子?祠堂里嘈嘈杂杂的声响在一时间收敛,空气中弥漫一种密合的张力。

宜萱坐在原处不得动弹,终于,她终于听到自己害怕听到的话。

她是个断指的女人。

她是个煞星。

她是个会克到别人孩子的人。

不想吃饭就给我出去。

穆陈氏生气地把碗搁下,神色威严。

出去?你不就是想让我出去么!我在这个家可怎么呆下去啊?七夫人一把将碗筷扫落在地,发出一阵犀利的响声,接着便推开椅子冲出祠堂。

穆季渊也倏地起身:大嫂,你这碗水也端得忒不平了。

说完便去追自己的妻子。

宜萱低头垂眼,脸如纸白,双手颤抖得厉害,手中捧着的瓷碗跟着颤颤悠悠,仿佛马上就会掉下地来摔得粉碎。

但有一只手覆盖住了她的,那只手温暖而宽厚,掌上纹理清晰。

她抬眼,看到了手的主人,他的目光如落在清溪上的月光,荡漾着罕见的温柔。

可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这眼神像是一种同情。

她不需要同情,却无法将自己的手抽离,她需要那种温暖,需要那种力量。

都不会吃饭了吗?穆季鸿的声音响起,穆陈氏和他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理解和支持。

微微一阵骚动,又有人拿起碗筷。

恢复了些力量,宜萱把手抽出,搁下碗,她无法继续呆在这里承受所有异样的眼光。

但来不及起身便被身旁的人按住,她不解地看着静霆,以眼神相问。

为什么不让我走?你不该逃避。

请留我一点自尊吧。

留下来面对才能保有自尊。

不知过了多久,静霆清越的声音响起:今年年货不太好买,政府管米粮管得紧。

是啊,有许多货都是从苏州那面运上来。

静为很有默契地接过话头。

最要紧的是能不能买到烟火,我同学买的都是西洋烟火,听说好看得不得了。

静之连忙附和。

慢慢的,饭桌上的人们就烟火一事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宜萱还是低头,听着那些无关的话语化解了最初的尴尬。

虽然她自认为坚强,也从不哭泣,但眼睛里却泛起涩涩的感觉。

不知道是为了那刺耳的话,还是为了自己要面对的将来,或者,是为了那只曾给她力量的手。

用完晚膳,宜萱和静霆没有在祠堂逗留,一同向西苑走去。

两人默默无言,夜色诡异而神秘,婆娑的树影透出些皎洁月色,在他们的白色锦衣上打下斑驳的灰影。

谢谢你。

她低声道,头却偏向一旁。

没什么可谢的,我向来不喜欢那些迷信的说法。

所以你总是这么路见不平?她微微蹙眉、冷笑。

他总是那样言不由衷,不管付出了多少关怀和情感,他总愿把所有的一切归结于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原意面对自己的改变,不愿意见彼此间的冰河解冻。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误解你的关心。

我们……他在卧室旁停住,不打算进去,我们毕竟不是陌生人,关心……也是应该的。

嗯。

她应下他的话,反正怎么想都是他的事。

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她终于可以不必隐瞒自己的情绪。

宜萱坐在晕黄的烛灯下,深吸口气摘下那金黄色的指套,缓缓露出残端,那肉红色的顶端有些膨大,皮肤比别处光滑。

多么丑陋的指端啊,多么可怕的指端。

她终究是个异常人。

就连平静无波的生活对她也是种奢求。

也许过去那粉饰的太平日子再也不会有。

也许……想了很久很久,她终于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的睡去。

不管明天要发生什么,都无法抗拒,她就像被命运锁链捆绑住的俘虏,无力遁逃。

留下来面对才能保有自尊。

在她临睡前的一秒钟想起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