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传来喧闹人声,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这一路上,斗阿朵都在有意地避开人群。
他的模样打眼,很难被人忽略。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遮盖他鼻梁上刀疤的缘故, 这两天他头上都戴着一顶黑纱帷帽,专挑僻静无人的道路走。
周妙被捆着手脚,困在车中,时时刻刻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偶然的只言片语入耳, 她晓得他们眼下已经到了澜州。
自京城折返的池州军其中几路仿佛也借道澜州南下。
这里是她逃跑的好时机。
周妙脑中一边想, 一边听着车外的人声越来越远。
投照在头顶的天光也渐渐黑了下来。
直到夜中的一刻, 马车突兀地停了下来。
周妙睁着眼睛,心头冷不丁地下坠,仿佛骤然坠到了谷底。
她刚动了动身后被麻绳捆缚的手腕, 眼帘的布帘被斗阿朵撩开了。
帘幕落下后, 车中又是一片漆黑,可是周妙的眼睛早就适应了这样的黑暗,她能够看清面前斗阿朵山丘般的轮廓, 看见他解开腰带的动作,耳边还能听见衣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
周妙握紧了手心里锋利的瓷片。
这一块瓷片来自于白瓷药碗, 是她小心翼翼地,才寻到契机收起来的一只药碗,悄悄地打碎, 再悄悄地藏在身上的瓷片, 由于太过锋利, 她的虎口处已经有了三道血痕。
好在,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们颠沛游离, 连遇突变, 无人察觉到她身上藏着的这一块碎瓷片。
斗阿朵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他的阴影离她越来越近,她大概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
周妙紧紧地盯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孔,她左手腕朝前猛地一挥,却被斗阿朵的右臂死死钳住。
他的声音满是戏谑:小东西,什么时候解开了绳索?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周妙咬着牙,右手瞬时往前,她感觉到锋利的瓷片又割到了她的手,可与此同时,也扎进了斗阿朵的脖子。
噗呲的响声,比她预想中的响亮刺耳。
嗯啊!斗阿朵低吼一声,往后一退。
周妙猛地朝前大力撞去,将他的半个身子撞歪了去。
她的手上满是鲜血,疼极了。
可是,只有一次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她不停地对自己说。
斗阿朵回过神来,捂住自己的脖子,又伸手来抓她。
周妙脚下的绳索早已被瓷片割断。
她连滚带爬地出了马车,抬手去解笼住马匹的绳索。
血滴顺着她的掌心一滴又一滴地顺着缰绳往下流淌,血腥的气味显然刺激了马匹,它不安地长嘶了几声。
周妙慌慌忙忙地解开了绳索。
她只骑过从前李佑白庄园里的那一匹小白马,眼下的高头大马脾性暴烈,她一上马,那马蹄立刻高高扬起。
斗阿朵跳将出来,一把拽住了她的袍角,她身上穿的还是当日出宫时,穿着的那件深栗色长袍。
周妙大吃了一惊,猛地一夹马腹,那黑马又是长嘶一声,撒开蹄子终于跑了起来。
周妙被乍然而来的颠簸险些颠得摔下马来,她捏稳了手中的缰绳,伏低了身,几乎想伸手去抱住马脖子,可是忽然又想起,李佑白教她骑马时,说过不能去抱马脖子。
她收回了手,死死捏着缰绳,扭头再去看那黑漆漆的马车。
斗阿朵没了马,追不上她。
然而,马车后的树林里忽而亮起了幽幽火光,一簇又一簇的青色火把摇摇曳曳,亮了起来,有人来了!周妙心头一惊,不知是敌是友。
她回头努力地看,可是她实在累极了,也怕极了,看到的只是一团又一团的黑影。
她不禁又拍了拍马臀,想要行得更快一些。
马车后的人影亦在疾行,似乎越来越近,一马当先行得也很快。
周妙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再一扬鞭朝前奔去,沿着河道走,她就能走到有人的城镇里去。
她回头又看,追逐的火影发现了斗阿朵的车辇,他停下来了!周妙松了一口气,又晃了晃脑袋。
她肯定看错了,那个人不是李佑白,可能是接应斗阿朵的南越人。
她绝对不能往回跑。
周妙又回头望了一眼,人影已经变得很小了,只有火把的光照亮了那半面林道。
她绝对不能往回跑。
李佑白怎么可能在这里呢?天子哪里有不坐堂的道理,哪怕是要出来找简青竹,寻庆王,他也大有人可用。
她逃,他追,这个他对于皇帝来说,是个虚指。
哪怕,原书中的李佑白当时往南去了池州,也是因为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并且也要打仗了。
此时此刻,李佑白不可能在这里,一定是她看错了。
万一,万一真是来接应斗阿朵的南越人……周妙一秒也不敢耽误,径自打马朝前飞奔。
林中小道十数个火把齐齐包围了斗阿朵。
斗阿朵无路可逃。
他早已拔出了脖子上的碎瓷片,以掌按住。
他左右而望,最后抬眼牢牢地盯向眼前的男人,只见他一身黑衣,乌发在脑后绑做一股,黑绸发带被风朔朔吹响,他手中的铁剑映着火把,剑刃闪着寒光。
他的眉目疏淡,瞧不出喜怒,面皮像是大菱城中人,不见黝黑,火光下依旧泛白。
他的声音意外的清悦。
他问:南越人?斗阿朵不答,嘴中刚一动,便见他剑柄倒悬,骤然敲上了他的下颔。
斗阿朵只觉下巴传来钻心之痛,头皮便是一麻,那一颗药丸自他舌下滚落在地。
面前的人又问:你想假死,为何想假死,你的同党呢?斗阿朵察觉到他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最终落到脖子旁,又问:谁伤了你。
他的语调平平,可是阿斗朵却觉毛骨悚然,他为何能轻而易举地识破假死的药丸,是从前和南越打过交道?是池州大营的人么?斗阿朵抬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终于认出了来人。
虽经了岁月,他怎么能一时忘了他的脸,斗阿朵不禁大怒道:是你!你是杀了傩图大王子的李佑白!李佑白又问一遍:你的同党呢?说着,他揉了揉额角,早已没了耐性。
斗阿朵眼尖地发现了他发黑的左手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你还是先解了你的霜毒吧。
他一边笑,一边又道,他们早走了,早坐船走了,你现在去追,追到时,他们也早已过了暗河,进了南越的地界。
蒋冲一听,忙上前一步,低头查看李佑白左手背上的伤口。
这个南越人说得不错。
陛下的伤再也不能耽误了,此青霜比以往的青霜要霸道许多。
当日中了竹箭后,也只是简单地处理包扎过,要是再不及时尽心医治,后果不堪设想,更莫说陛下出京多时,京中一直称病不朝。
他必须得尽快回京去,再也不能耽搁了。
寻人非同小可,可有的是人手寻人。
且说,先前陛下早已料到,追到澜州,若是追不上,那么南越人便走了水路。
水道中,虽有疾行舟,但未必是擅长舟行的南越人的对手。
若真要去南越,定要从长计议。
蒋冲不由地想要上前一劝,却见李佑白的目光落在那南越人的脖子上,似乎不为所动,只又问道:伤你的是何人?说话间,他抬手以剑尖撩开车帘,一捆断裂的麻绳赫然还在车中。
伤你的到底是何人?斗阿朵眼前风过,雪亮的剑尖已直指眉心。
他只见李佑白的眸中骤亮,如盈鬼火。
斗阿朵沉默片刻,索性答道:是那个医女,可是她刚才用瓷片割伤我,已经逃跑多时了。
李佑白眉心皱了又松,目光扫过斗阿朵腰间松松垮垮的的腰带和脖子上的伤痕。
他的衣裤还齐整地穿在身上,只有脖子上的血迹顺着衣领,流到了肩上。
他冷声一笑,是你咎由自取。
说罢已然全无耐性,朝蒋冲望去,淡淡道:杀了吧。
陛下见不得此等趁人之危,毫无义气之人。
蒋冲心领神会地拔剑欲除去斗阿朵。
斗阿朵心中大急,不晓得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明明他们不该杀他,明明还可以周旋,到时候与南越对峙,亦有筹码。
是那个医女的缘故么?李佑白为了那个医女要杀他?眼看刀刃将要落下,斗阿朵顾不得许多,焦急大喊道:刚才我说错了,不是那个医女,先前在车上的是那个董太妃。
话音落下,林中鸱鸮猝然鸣啼一声,继而万籁俱寂。
什么?李佑白轻声问道,抬手拨开了蒋冲本欲落下的手臂。
蒋冲侧目瞧见李佑白的脸色,不由一愣,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斗阿朵自觉险险逃过一死,还不及庆幸,抬头望去,却被李佑白的眼神吓得无法动弹。
他的神色恍惚未变,只是斗阿朵清晰地瞧见青色火光下,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眸照火芒,仿若黑云间翻腾烈火。
下一刻,又见他飞快地抬眼,朝前方黑黢黢的林道望过一眼,脚下似乎要走,却又回头,唇边甚而露出了一星半点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停在唇边,未达眼底,青火宛如浮冰凝固在他的眉睫之下,他问道:你……先前摸到她了么?你解开了你的腰带想做什么?她用什么东西伤了你?她既能够割伤你的脖子,你的手又在何处?你的呼吸是不是就在她耳旁?斗阿朵听得心惊动魄,不明白此刻的李佑白为何问得如此事无巨细,明明刚才,他只是稍稍地皱了皱眉头。
斗阿朵心中沉沉一落,他别过眼,忽而察觉到李佑白捏着长剑的右手竟然轻轻地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