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所副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这边子柏风并未出去,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寒暄的声音,正是知副卢家勇。
听到他的称呼,子柏风便知道,这个人应该是营缮所的所副,卢家勇的语调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的,似乎也不怎么喜欢这个人。
这不是卢知副大人吗?那张所副也不是省油的灯,声音尖锐刺耳,听起来让人耳膜有些痛。
子柏风伸出手指,按在眉心之上,知正院前院的灵气虽然还不怎么浓厚,但是已经可以看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那张所副是一个干瘦的男人,尖嘴猴腮,让人一看生厌,真不知道怎么做到这个位置的。
两个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斗了几句,就听到张所副道:我听闻知正院换了新的知正,恰巧路过这里,便来拜访一番。
知正大人现在公务繁忙,没时间见客。
卢家勇冷笑一声,道:张所副如此清闲,看来营缮所真的是养老之所啊,再过上二三十年,我也调去营缮所好了。
欢迎欢迎,届时营缮所一定虚位以待……不过就怕卢大人您等不到那时候了。
东亭知正院可是已经连续四年完修率不达标了,再过十天,今年的完修率就要停止上报了,不知道今年东亭知正院的完修率如何?若是今年也达不到完修标准,你们那位新人的知正估计不会受罚,前任知正也丢下烂摊子跑了,不过你这个主管修缮的知副,却怕是难逃一劫……嗯,到时候来我们营缮所当个笔头小吏,养老也是不错啊。
子柏风皱起眉头,完修率……意思是修缮完毕的比率?子柏风觉得不妙,他起身翻找出前几年的文件,顿时眉头挤成了疙瘩。
颛而国地大物博,通讯不便,各种上报文书,都是从当年九月算起,像地处偏远的蒙城地界,快马加鞭送到西京,也到了年底了。
而现在已经是九月末,马上就要十月份了。
而营缮所的完修率,却还是红彤彤一片。
这位张所副说的不错,自己刚上任,自然怪不到自己头上;前任已经调职,也不能拿前任开刀,唯一可能被拿来祭刀的,就是自己的这个副手了。
若是他被撤换下去,再换一个新人来,自己这个知正院三个头目就都变成了新人,如此一来,自己的官也别当了。
子柏风倒不是官迷,只是眼下这个官职,对他来说可以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张所副转身离开了,似乎他就是故意来看卢家勇的笑话来的。
卢家勇看他离开,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只是他总不能直接冲上去,猛揍他一顿,就算是猛揍他一顿,也不能改变完修率低的事实。
卢知副。
子柏风站在书房门口,叫道。
卢家勇深吸了一口气,把面上的忧色收敛起来,这才抬步向子柏风走过来,面上又是那殷勤的笑容:知正大人!你来一下。
子柏风招招手,然后自己转身进了房间。
卢家勇叹了一口气,跟了进去。
子柏风的桌上,摊开了五年内的完修记录,卢家勇一看,就知道子柏风已经都知道了。
坐。
子柏风亲手帮卢家勇倒了茶水,然后自己在一侧坐下来,道:我刚才都听到了。
让大人见笑了。
卢家勇叹了一口气,道:大人请放心,大人刚刚来到知正院,上峰绝对不会怪罪大人您的,过去的事情,下官会一力承担。
这本就是整个知正院的事,没有道理让你一个人承担。
子柏风摇头。
如果说子柏风有什么特点,那就是护短。
他的人,他的地盘,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更何况,这中间许多事情,很明显是有猫腻。
大人您想必也听到了,还有十天就要上报完修率了,现在报了修,我们这里还没有完成的还足有四十三处,就算是想要修,也来不及了,更何况郭巡正他抱病在家……卢家勇已经认命了,再说了,这其中有好几处,都是营缮所辖下的,我丢了官帽不要紧,关键是不能弱了我们知正院的名头……我听说你是老知正院出身?子柏风问道。
是的,我父亲就曾经在知正院履任,我就是在知正院长大的。
卢家勇道。
子柏风点点头,没有说话。
对修士来说,百年时间,也只是转瞬而已。
因为修士是这个世界的主导,所以整个世界的节奏都被修士们拉长了,对普通人来说,三代、五代都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生活,父子、祖孙拥有同样的同事、朋友,是非常正常的事。
这种感觉,在蒙城那种地方还不明显,但是在西京,却实在是难以忽略。
卢家勇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也都是知正院的官员,和葛头儿的情况有些类似。
这种几代、几百年生活在一个圈子里,对这个圈子的感情和归属感,是子柏风这种外来户所不能了解的。
虽然不能了解,却并非难以理解。
所以,齐巡正被打断了腿,会让葛头儿那么气愤,所以卢家勇宁愿自己丢官,也不愿意给营缮所修理东西。
我会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子柏风道,还有十天的时间,来得及。
你现在去找人带队,把报修之后,能够修理的地方都去弄利索了,剩下的我来搞定。
卢家勇张口想要说什么,子柏风挥手道:去吧!是,那下官告退了!卢家勇转身去了。
子柏风翻出了报修的记录,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水道、陆路、改线、修缮、开挖,各种各样的工作不一而足,这十天要全部忙起来才行……但是,最重要的问题却还是要解决……子柏风心中默默寻思了片刻,伸手在虚空中划了几下,似乎在模拟着什么,然后点点头,道:这样或许可以……去试一试!子柏风出了书房,向东边走去。
叫了葛头儿,子柏风道:你带我去看看齐巡正。
除了子柏风之外,其他几个巡正也各自有自己的书房,但是就没有这么敞亮了,齐巡正的书房,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房间,距离挺远,就看到有一个中年汉子在门外锯木头,墨绿色的官袍就系在腰间,上面沾满了木灰。
齐大哥!距离很远,葛头儿就喊了起来:大人来看您了!齐巡正慌忙丢下手中的木头,站直了身子,突然觉得不对,又连忙放下官袍,对子柏风拱手问好。
齐大哥,不必多礼。
子柏风伸手扶住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中年男人。
齐巡正大概是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好像是有了五十岁,他个头不高,却挺壮实,头发有些花白,眼角也有了深深的皱纹,被子柏风握住了手臂,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在口中嘟囔着:嗨,这拐杖,这拐杖……子柏风低头看去,他刚才在锯的木头就是一个简易的拐杖,大概是不惯做木工活,拐杖极为粗糙,旁边还放着一根已经断成两截的,似乎也只是简易的,看起来很是丑陋。
齐大哥每天都要走路把附近的线路巡视一遍,拐杖都拄断了好几根了……葛头儿低声道。
买来的拐杖都不顶事,只能自己做。
齐巡正小声解释道。
齐大哥,我来吧。
子柏风笑了。
大人,这怎么可以?齐巡正惶恐不已,子柏风已经一伸手,把那粗糙的拐杖拿在了手中。
不成……子柏风看看那木头,摇摇头,对葛头儿道:老葛,你去我院子里,找我爹要几根好点的木头来,就说要做拐杖。
葛头儿转身飞奔而去,不多时就抱着几根木料来了。
子柏风拿着几根木料端详了一下,手掌一晃,束月化作了短短的刀刃,那刀刃极薄极利,看起来不像是一把刀,而像是薄薄的冰片。
三下五除二,几根木料就已经被切削成型,子柏风把它们简单拼合起来,做的是前世经常看到的残疾人专用的拐杖,一段顶在腋下,一段抓在手中,形制复杂,无胶无漆,却严丝合缝,丝毫没有晃动之感。
但是这却并没有结束,子柏风手指抖动,手中的束月幻起了炫目的光彩,惟妙惟肖的云气蒸腾,飞龙狂舞,子柏风的雕刻技艺,更行精湛。
须臾之间,一支堪称艺术品的镂刻拐杖就已经出现在他的手中。
齐大哥,把你撑拐的那只手伸出来。
子柏风道。
齐巡正伸出右手,掌心厚厚的全是茧子,子柏风伸出手去,和他比了比,点点头道:那便差不多……说着,伸手在拐杖的抓握处轻轻一握,一捋,宛若雕刻出来的握纹就出现在了拐杖之上。
天子刻玉杖,镂形赐耆人。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子柏风朗声吟道,然后一松手,拐杖自己蹦跳着,撑到了齐巡正的腋下。
走,齐大哥你跟我走一趟。
子柏风微笑道。
第二二〇章:一枚玉石断灵脉自从被打断腿之后,齐巡正就再也没有感受到这种健步如飞的感觉,支撑在肋下的拐杖,就像是长在了身上的另外一条腿,有些时候,齐巡正似乎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让葛头儿带上了几个兄弟,子柏风带着齐巡正、葛头儿等七八个人,一路向北走去。
此时正是码头繁忙时,路上人流如织,来往的车辆把一条大道堵得水泄不通,子柏风等人一路步行,倒是没有受到什么阻碍。
子柏风负手而行,脚下生风,越走越快,初时齐巡正和葛头儿等人还是加快脚步,疑惑子柏风怎么走那么快,到了后来,几个人都不得不小跑起来,到后来,子柏风在前面信步而行,后面这些人则是一路狂奔,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一路来到了曲水桥前,子柏风才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齐巡正一行人都气喘吁吁,汗出如浆,所有人里,反而是齐巡正看起来好一些,他的大部分压力,都被肋下的一根拐杖分担去了。
如何?子柏风问齐巡正。
大人法术神奇!齐巡正伸出一根大拇指,别说现在了,就算是在腿没断之前,他都跑不了这么快,这么久。
此时此刻,他怎么一个佩服了得,这声赞叹,真的是有心而发,没有半点虚假。
曲水桥……齐巡正左右看看,便以为自己明白了子柏风的意思,道:大人请放心,我老齐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大人不必因为我的原因而为难。
这曲水桥,正是营缮所想要修理的地方,此地名为曲水桥,是以桥为名,不过前些日子这座桥因为年久失修,而垮塌了一些地方,导致整个水路被阻塞,而后经过了清淤、与邻近处临时假设了一处桥梁,但是此处却依然没有完全修复。
曲水桥下的河流,也被称为曲水,恰巧通往营缮所,子柏风从这里看过去,就能看到灵气在此处阻塞起来,有大约三四成的灵气就此消散了,如此一来,营缮所后院的灵气,怕是会降低一个档次,和更低级的三等节点相当。
也难怪营缮所一直催促知正院赶快修理此处,对修士来说,灵气就是根本之源,没有了灵气,就等于没有了修行的资本。
辛辛苦苦在这个体制内升到了正八品,终于能够享受二等的灵气节点了,却又硬生生被降低到了三等,谁能不恼怒?齐巡正当然认识这个地方,他还以为子柏风是为了帮营缮所修理水道才带他们来这里。
齐巡正摸了摸肋下的拐杖,心中叹了口气,也罢,有了这个,日后自己也不会行动太过不方便。
知正大人刚刚上任,新官上任,总要烧起来三把火,总不能一上来就被监工司的人举报不作为。
只是大人毕竟刚刚才来知正院,没有经验,他们这么几个人可修不了河道,得想个什么办法,小心提醒大人一声才行。
齐巡正在知正院里人缘好,可不是没有原因的,此时他心中,就是全盘为了子柏风考虑的。
不,我们今天来这里,可不是来修理河道的。
子柏风笑了。
他走了两步,走到了断裂的桥头,低头看下去。
果不其然,在断裂的桥面里,能够看到埋藏的玉石,整个西京的地下,到处都是这样埋藏在建筑、道路之下的阵法,大大小小的阵法,彼此连接起来,便形成了庞大的阵法,形成了灵气充裕的西京。
子柏风回过头去,看向了断桥前面的道路,他眨眼,再睁开,刹那间,他的双眼之中,就像是亮起了一对小太阳。
往来的人群,几乎都下意识地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双眼,而子柏风的眼前,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这是子柏风根据鸟鼠观所记载的一门观气法门修改之后,专门为自己创造出来的一种法门,子柏风称其为灵力视野,此时,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已经掩去,只剩下了灵气在眼前。
天地之间,突然黑了下来,光线被过滤掉,世界变成了虚无的黑。
而在这虚无的黑里,有一团团各种形状的灵力跳动着。
人类、树木、石头、水流……万物有灵,世间万物莫不蕴含着灵气。
那各色的灵气,就像是泼染在黑色画布上的各色燃料,比光线下的世界,更绚丽,更复杂,更多变,更美丽。
一时间,子柏风有些眩晕,这种灵力视野和大脑已经习惯了的画面完全不同,大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子柏风低下头去,地面之上,以玉石组成的法阵为节点,两个法阵之间,灵气以中间膨大,两端收束的束状传播着,就像是串在一起的香肠。
通常法阵布在需要转弯的地方,但如果彼此之间的距离太远,还会加上一个法阵加以约束。
仅仅看水道图,子柏风还以为水道就是整个西京灵力的全部,现在看来,水道仅仅是主动脉,而这些布置在道路之下的法阵,则是起到了毛细血管的作用,把灵气从水道中抽取出来,辐射向更深的地方。
子柏风不自禁地又感叹了一番,西京的这个大阵之精妙,实非凡人之所能,真不知道当初设计出这庞大阵法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牛人。
即便子柏风熟读鸟鼠观关于阵法的书籍,对这整个大阵依然无法想象,不过眼下的一个角落,却难不倒他。
所谓阵法,就是灵气的回路,子柏风当初读阵法书籍时,就是把灵气当做电流,把阵法当做电路来理解的,不同的阵法,就是不同的电子元件,起到不同的作用,虽然整个大的电路图他看不懂,但是眼下的这一小段,却难不住他。
葛头儿。
子柏风向前一步,用脚点了点地下,道:把这块石板启开。
是,大人。
葛头儿连忙招呼几个下属拉起帷帐,把中央围起来,然后亲自动手,把石板掀了起来。
石板打开,露出了下面排列的玉石。
一块石板之上,纵横画着无数的格子,就像是一个棋盘,格子的交界处镂空出了一个个的孔洞,只要把玉石按照方位放进去,就可以利用这石板组成各种法阵。
不错的模块化设计。
子柏风赞叹一声,他真想看看西京的设计者,这种聪明的模块化和大规模化应用的主意都能想出来,真不像是一个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修士,而像是自己前世的科学家。
大人,您这是……齐巡正搭了一把手,把石头搬开。
正如现代化的大都市里,绝大部分的人不知道地下埋藏着什么仪器,什么线路一般,西京的大街小巷上行走的人,也绝大部分都不知道自己脚下埋藏着玉石,更不知道玉石埋藏在哪一块石板之下,知道这些的,只有手持标示图的知正院而已。
对子柏风等人,他们也像是现代化都市看正在清理下水道的环卫工人一样,丝毫不曾着眼,匆匆而过。
但懂行的人,却知道这中间的许多问题,看子柏风伸手取出了几块玉石,然后更换了一下位置,齐巡正有些愕然,道:大人,这些玉石不能乱动,若是引起灵气紊乱,上峰责罚……放心……子柏风微微一笑,这地方所能影响的,也就只有营缮所而已,三日之内,营缮所必来求我。
子柏风笑看了齐巡正一眼,道:回去找了老卢,让他一起准备好了,好好难为一下营缮所的混蛋。
真的?齐巡正还在皱眉头,葛头儿等人就都瞪大眼睛,欢呼起来。
当然是真的。
子柏风笑而不语,走,我请你们喝酒!哪能,我请,我请……齐巡正咧着嘴,大人您也说了,私下里不论那么多,这里我年龄最大,理应我请……一行人撤了帷帐,说说笑笑离开了。
旁边墙角,郭邮局从阴影中转了出来。
他看着子柏风等人的背影,皱着眉头摇摇头,心中满是嘀咕:这个家伙在搞什么?难道他还懂阵法?须知西京的阵法,和其他的各种传承体系都有所不同,可以说是自成一格。
再则大阵埋藏在地下,没有经过专门的培训,怎么可能看懂?知正院唯一的一张阵图现在还在他的手中攥着呢。
大概是装模作样吧。
郭邮局这样告诉自己,他摇摇头转身想要离开,却又顿住脚步。
来都来了,看都看了,再看最后一眼,又何妨?难道就这样离开不成?这么一想,郭邮局大步走到了那石板前,伸出手去,默默感应。
他没有子柏风那双敏锐到极点的双眼,却有着极为敏感的灵气感应能力,这种能力,正是他努力修习的立身根本。
灵气如微风,在指尖流过,他把手贴在地面,挪动了几下,就探出了灵气的流动方向。
原本直接向前方输送的灵气,竟然在此一个转折,转向了旁边曲水河的方向,就像是一道灵气的逆流,把曲水河的灵气,直接吹到了另外一条支脉去了。
而曲水河的下游,灵气几乎完全被断绝,营缮所的灵气,竟然被几块小小的玉石,直接扭转了。
怎么可能?那一瞬间,郭邮局心中闪过了荒谬绝伦的想法,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而且做到这点的,竟然还是子柏风?难道子柏风其实是阵法大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伸出手去,想要去揭开石板,但是手指落到石板上,却又犹豫了。
干什么呢?今天郭邮局穿了便服,不曾着官服,四周的行人都瞪过来,还以为他乱动地上的石板呢。
郭邮局微一皱眉,站起身来,转身消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