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 德妃没有立即便给出答案。
想有所得,必有所失。
如今是她的女儿将要落入宵小之手,即便皇后素来待六宫和善, 待庶子女们亦无所苛, 但婉儿这件事若要解决,终究还是得与皇上对上,也得与郝允升那一班子魑魅魍魉正面较量。
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也绝非靠情分和良善便能一力解决。
皇后固然心怀仁善,可说到底,再是宽仁的人, 也不会贸然拿自己家人的性命和安康来冒险。
德妃在前来正阳宫请求皇后出手相助时已经有了些准备。
她没有那么大的脸面,也没有那么多的情分能让皇后和太子无偿地为她们母女涉入险境。
代价是必需要付的, 只是究竟能够做到哪一步, 德妃心中其实也没有一个实底。
若从她自己来说, 为了女儿, 哪怕是身死亦无所惜,可从家人而言,婉儿只是一个皇女, 虽有公主之荣,可终究还是要远离权力核心, 承旨外嫁, 傅家待婉儿虽有一份外家之情,可他们能够为一个终得外嫁的公主做到哪一步呢?便是她自己, 也不可能要求母家为她付出一切,何况是隔了一层的女儿。
但这事未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否则德妃今日也不会豁出一切, 到正阳宫来要一个回应了。
苏绵自知虽然不蠢, 可比起这些自小便接触政治权利核心的人来说,她所差的不只是一星半点。
她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才,这会儿所谈又事关重大,她说起话来自得再三斟酌。
德妃为人随和恬淡,可就其人来说,绝不是个简单的女子,方才她与赵云舒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句句示弱,步步后退,实则不过是在试探皇后与太子的底线。
虽无恶意,却绝不可小觑。
为了婉儿,只要不会伤到父母兄弟,姐妹亲族,我什么都肯做。
这是德妃所能给出的最重也是最诚恳的承诺了。
德妃娘娘放心,您与母后素来交好,我待您也是一片敬重长辈的诚挚心意,更何况寿安公主还是太子的亲妹,从哪方面来说,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苏绵缓和了语气,不再步步紧逼,这会儿说的话又十分地熨帖人心:母后此时将我急急招来,也都是待娘娘的一片心意,这事我不会推诿轻忽,但您也知道此事关系不小,我总得与母后商议之后,才能给您一个准信儿。
德妃苦笑了一声,起身准备告退。
离开时她没了那么多周到温柔的礼数,倒显出了几分真实的亲近:皇后娘娘宽仁,太子妃娘娘待人一片诚心,不管这事成与不成,这份恩情我都会记在心里。
外人离开,苏绵方才端着的几分小心谨慎也才都稍稍松缓了几分。
她轻轻呼了口气,搀着赵云舒,与她一道进了内室说话。
方才应对不错,你是个聪明孩子,虽然有些事不够熟悉,但有了这份玲珑心思,旁的都不成问题。
赵云舒这会儿也有些累,她端了茶慢慢地喝了几口,问起东宫此时的情形。
苏绵一一说了,最后低声道:不瞒您说,就是没有德妃这件事,我也想和母后还有殿下说说这个主意。
赵云舒没想到她还是真有主意。
今日叫了她来,一方面是因为此事不算轻,二来也是想让德妃和傅家看一看太子的行事和态度。
这丫头方才的言行也是出乎意料地合了她的心意。
母后,我想问问德妃和傅家......苏绵斟酌了斟酌言辞,还没说完,话便被赵云舒接了过去。
德妃待我一向恭谨亲近,这宫里的事,她能帮的都尽量相帮。
至于傅家......皇后笑笑:傅家如今顶门立户的是德妃的兄长傅彰,这人是个滑不留手的老狐狸,倒不是有什么坏心,只是情形尚未明朗之前,他不会贸然为傅家做一个选择。
那这次若真的能解决了寿安公主的问题,傅家会不会......苏绵笑得有几分腼腆,恍惚间,赵云舒从她温顺乖巧的精致面庞上看到了一点属于狐狸的小小狡黠。
你这孩子,真是一颗心都向着长风了。
苏绵不妨被打趣了一句,一怔之下整张脸晕得通红。
赵云舒瞧着她这副模样,也是忍不住地一笑再笑。
看看这事能做到哪一步,不管能不能把傅家拉过来,总归是能与他们结个善缘的。
赵云舒眼见着再笑,这面皮薄的小丫头就要经不住了,遂喝了口茶,咽了咽笑意,方才敛眉道:说来婉儿那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为人处事没的挑拣,乖巧伶俐孝心重,是个极好的孩子。
苏绵闻言也只能摇头叹息。
有一瞬她几乎想问一问皇帝的脑袋是不是有毛病,就算再不上心,孩子好歹是自己的,也不至于这样狠心,要眼睁睁看着女儿落入虎狼之口吧。
她就不信皇帝不知道那国师是个什么德行。
好了,说这些也没什么大用,和母后说说,你的法子是什么。
苏绵匆匆赶回东宫时,庭中法案已撤,目见之人,尽都是满面的喜气洋洋。
苏绵皱了皱眉,先问了陆钺在哪儿,听说他在书房和人议事,便自己先回了寝房。
浴房之中热气蒸腾,苏绵如今身子不便,不能沐浴,便自己浸了热水,拧了帕子慢慢擦着。
隔了一道屏风,木槿将她离开后东宫中的情形一一说明。
他还想在东宫里头埋东西?是,郝允升还说那些黄符道纸是集了什么天地灵气和宫中龙息的,如今东宫里头灾厄将过,得有个贵重物件儿镇着才能保主子们的安泰康健。
总之就是先吓唬再忽悠,就和您说的一样。
不过奴婢听到太子殿下当即便拒绝了,只是郝允升似乎还未死心,在太子殿下拒绝后说了两句有些晦气的话。
哦,无非就是骗术的那一套。
苏绵目光发冷,心里头一阵阵地拱着火。
若非殿下心意坚定,不为外物所动,寻常人哪怕只是为了个好兆头也得选择一时屈从。
木槿叹了一声:您所记的那篇防骗指南奴婢也看了一二,若是此书能盛行于世,于百姓而言,也总算是一件好事。
对百姓是好事,对......对皇帝呢?他自己整日里迷信得要死要活,岂能容这样一本书盛行起来,坏了他的兴致和威严?到时候郝允升的骗子身份被揭穿,照着今上那刚愎自用,昏庸无能的性子,岂不会恼羞成怒,牵连无辜?哪怕就为了那张不值钱的脸面,皇帝也得把郝允升的这张面具给保住了。
可她偏偏就是要把他那点子细碎的尊严给踩碎了。
这样一个残酷庸懦的人,不配为君,也不配为父。
山河何其壮美,太子又是这样一个惊才绝艳之人。
更莫提宫中嫔妃,各有千秋,各秉风流,单拿出一个,都是才情气韵两相宜。
却偏偏都要在这宫中和那么个无德无能的蠢货来回纠缠。
对了,外头暑气大,您回来还没喝上一口水,奴婢给您倒一碗枣子汤来,行吗?浑身清爽了,苏绵心情也十分放松,闻言倒真的觉得有些口渴:不喝甜的了,倒碗凉白开来我喝一喝,解解渴。
木槿应了声,调身出去准备水碗。
等屋门再次开合时,苏绵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她随手披了一件薄纱衫子缓步走出,手上也慢慢拢着披散而下的发丝。
今天太热了,若是能游泳就好了......她闲闲说着话,脚下不停地往前走。
等某一刻,她蓦地抬起头来,整个人便惊得怔在了原地。
往日里两人一道就寝,苏绵向来穿得十分规矩,就算这两日两人亲近得过了,陆钺仍旧没有这样直白清楚地看过她的身子。
他自知她是极美的,却不知自己有一日也会被这样靡丽的颜色在瞬间迷惑了心窍。
在苏绵反应过来,转身欲躲时,陆钺已经探手把人抱到了怀中。
这个动作在两人间已发生了许多次,彼此对这样的亲近已是极为习惯喜欢的了。
这般穿着于苏绵而言尚算不得太过轻薄,因此一开始她一怔之下,头一个念头并不是转身藏躲。
是他的目光烫着她,才让她觉着自己应该躲。
我有一件衣裳落在里头了,我要进去拿......小丫头睁着溜圆的眼睛说瞎话。
陆钺心里觉着她可爱,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怕我?苏绵干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脸:没怕,殿下正人君子,天下第一,我不怕。
正人君子?陆钺又捏了捏她的脸:正人君子不是和尚道士,孤的名字也不叫柳下惠。
苏绵心里当真不怕他,也有些恃宠而骄的成分在。
他是极疼她的,否则不会到了今日仍旧处处克制,般般退让。
他是故意来吓唬她的。
苏绵噘了噘嘴,眯了眯眼,然后弯着眼睛冲他大大笑开,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躺在他的怀里,乖巧得像是一颗糯米团子。
偏偏这团子是芝麻馅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