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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锦鲤,沉塘,铁刀的光芒

2025-03-27 18:18:26

周通放下卷宗笔录,望向那名下属说道:确认了?那名下属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像,说道:千真万确。

周通没有接过来,就这样看了两眼,没有说话。

那名下属接着说道:按照资料里的记载,陈长生来京都这一年里,从来没有提过此人。

周通看着窗外的天光沉默了很久,忽然说道:你说,昭明太子究竟是死了,还是被皇族那些贼心不死的家伙给偷偷抱走了?那名下属不知该如何回答,很是紧张,声音微哑说道:您的意思是?周通摇了摇头,说道: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下意识里想起了这件事情。

那名下属不敢接话。

有些事情暂时查不清也不用在乎。

周通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说道:梁笑晓为什么愿意与黑袍这种魔鬼交易,宁肯自杀也要试着对付苏离父女?因为他要报仇。

苏离当年为什么会上长生宗杀了那么多人还跑到浔阳城去大开杀戒,从而弄得梁家实力大损?因为南人想要借着我大周内乱北进,抓了他的老婆威胁他让他发了狂。

大周为何内乱?因为国教学院的那场血案,所以说万物皆有源,一切事情归根结底,就是大周皇位的问题,只要能够认识清楚这点,我们的方向就不会出错。

那名下属说道:五天里陈留王去了三次教枢处。

不要忘记,娘娘虽然没有亲生儿子,但是先帝还是有很多儿子和孙子的,就算娘娘将来真的退位,把皇位归还给陈氏皇族,陈留王这般年轻,又能有几分机会?他当然会着急。

大人的意思是指陈留王想要争取国教的支持?梅里砂大主教即将回归星海,不在这时候多露面,争取一下离宫教士们的好感,他怎么能在京都里活到现在,而且还活得越来越好?…………虽然你不在意皇位,但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都在意,所以我认为,所有问题到最后,或者说所有问题产生的根源,就是皇位,商院长的想法最终也要落在那把椅子上。

听完唐三十六的这句话,陈长生在思考之前,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个称呼。

商院长……是谁?你的老师,商行舟。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而他已经和这个名字的主人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年。

最近这段时间,他本来有很多机会可以知道这个名字,但他没有问,无论是梅里砂主教还是教宗大人,因为他不想知道这个名字,不想因为知道这个名字而出现一些他不想面对的问题,同时,他也不想别人知道他不知道这个名字,因为这让他有些难过。

唐三十六隐约猜到了些他此时的心情,对他的老师不知为何生出些反感,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收你做徒弟?陈长生有些茫然,问道:师父在溪畔拣到的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姓陈。

然后?陈长生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唐三十六说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可能是皇族?陈长生怔了怔,摇头说道:不会,我是从云墓里面的山溪飘下来的,我的亲生父母有可能是当年罪民的后代。

唐三十六嘲讽说道:你那时候才多大,知道个屁。

陈长生说道:这是师兄说的,师兄从来不会骗人,更不会骗我。

这句话他说的很肯定,干净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犹疑。

唐三十六还想说些什么,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忍,转而说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走?从西宁来到京都,陈长生本以为自己的道路很清楚,那就是寻找逆天改命的秘密,从而让自己从死亡的阴影里摆脱出来,但现在,他忽然发现在此之前已经要面临很多岔路口。

我不知道。

你需要有人帮忙。

谁能帮我?我。

好,那你帮我。

很简单的对话,很令人温暖的信任,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少年。

或者沉稳老成,或者嚣张轻佻,都是少年。

少年有时候过于热血又天真地令人厌烦,但和那些久经风雨的长辈们比较起来,他们的生活要简单的多,他们之间的相处也会简单的多。

唐三十六说道:没问题,首先让我们来理一下这件事情的前后起因。

陈长生摇头,说道:你先帮我做件事。

唐三十六未假思索,毫不犹豫说道:你说,什么事。

陈长生对他说道:你能先去洗澡刷牙吗?…………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我连牙都还没刷……总之,唐三十六有些恼火地被陈长生赶出了藏书楼,用了两大桶热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确保再没有一点天书陵里带出来的泥垢,这才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拿着轩辕破刚蒸好的馍馍来到了湖畔。

陈长生把荀梅先生的笔记放进了书架,做好登录,然后去洗荀梅先生的被褥以及唐三十六的裘皮,花了半个时辰才洗干净,然后吊到大榕树下,看着就像是两个秋千。

清晨时的那场雨早就已经停了,初夏的阳光照在湖面上,没能蒸出太多水汽,没有闷热的感觉。

再也听不到天海牙儿的喝骂声,国教学院一片安静幽美。

站在湖畔,看着对岸的风景,唐三十六说道:我爷爷说过,教宗陛下就是个老好人,所以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说话的同时,他很专心地把手里的馍馍撕成碎片。

教宗是陈长生的师叔,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很乐于接受这种说法,只是从魔域雪原跟着苏离南归,一路见着太多暗杀与阴谋,他实在很难说服自己相信教宗陛下真的是个老好人。

朱洛和观星客,应该都是教宗陛下请过去的。

陈长生看着湖水里倒映的蓝天白云,想碰上青叶世界里完美不似真实的天空,摇头说道:老好人怎么可能成为教宗陛下?这种对世界的看法看似成熟,实际上很庸俗。

唐三十六把掰碎的馍馍扔进湖里,说道:教宗陛下从来都不以智慧闻名于世,他能够成为国教的领袖,是因为当年他和圣后娘娘真的关系很亲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老人家的实力境界确实深不可测,连你老师商院长最终也败在了他的手下。

陈长生说道:可是……他要杀苏离。

又绕回来了。

唐三十六看着他嘲弄说道: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苏离这辈子杀了那么多人,无数人想他死,难道那些人都是坏人?事实上,在他们眼里,你护着苏离一路南归,才是真正的坏人。

陈长生心想难道真的是这样吗?我们还是要先弄清楚商院长让你进京,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要知道我爷爷说过,这个世界上真正让他忌惮的人,只有四个半,你老师就在其中。

陈长生很是好奇,问道:其余人是谁?唐三十六说道:娘娘,天机老人,还有黑袍。

陈长生数了数大陆上那些最强大的人物,不解问道:那魔君呢?唐三十六说道:魔君又不是人。

那半个……又是谁?黑袍。

既然他为魔族效命,当然不能再算是人类。

陈长生捕捉到了这句话里的重点,问道:唐老太爷知道黑袍的身份?唐三十六没有回答这句话。

时光渐移,日头也渐移,碧蓝的天空渐渐变红,暮色满空。

在大榕树后方的天空里,已经可以看到一抹夜色即将到来。

他们站在湖畔,低声说着这些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情。

当初在李子园客栈里,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会。

其时,他们都下意识里想让自己表现的成熟些,想学着成年人一样寒喧、交际,却显得那般笨拙,幼稚的可爱。

现在他们终于接触到了这些,却忽然间发现自己不想成熟了。

因为成熟往往意味着腐朽,意味着复杂与疲惫。

数十尾锦鲤,在湖水里摆动着尾巴,因为吃饱了馍馍,显得有气无力,有一只最肥的锦鲤,竟慢慢地向塘底的污泥沉了下去。

湖畔的气氛有些沉重。

世界本来就很大,人心本来就很复杂,黑暗时胜过夜色,无趣时胜过天道院,尤其是统治着这个世界的那些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都满是灰尘气。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但那些其实并不重要,因为我们不是那样的人。

陈长生看着湖水里的倒影,看着自己的脸,有些不安,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将来有可能会变成现在最厌憎的那种人。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那是每个人自己的问题,难道变成一坨屎还有脸去怪这个世界?他接着说道:你要明白,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么我们的世界就会变成什么样。

陈长生觉得这两句话说的太有道理了。

在离开浔阳城之前,苏离对他说过一番话,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完全明白,抬头望向唐三十六说道:谢谢你。

按唐三十六的性情,这时候应该会很淡然地接一句不用客气,但因为某个原因,他没有说。

有晚风吹来清凉,湖面上的金波被切割成无数碎片。

他仿佛回到了浔阳城,暴雨里的长街上,到处都是空间裂缝,裂缝的边缘是刺眼的光明。

一把铁刀横在风雨之前,无法撼动。

我要成为王破那样的人。

他说道:我要像他那样活着。

…………第437章 不管秋风还是春风,让我们砸树吧在这个世界上,陈长生以前只有一个偶像,那就是师兄余人,后来在浔阳城里经历了那场风雨,又多了一个王破。

金光在湖面轻轻闪烁,他看着水里的那些锦鲤,尤其是那条渐渐向污泥沉下去的胖锦鲤,心想自己不要这样活着,如果能够通过这场生死的考验,能够活下来,那么他就要像王破那样活着。

他真的很欣赏王破,甚至有些崇拜。

王破是逍遥榜首,是大陆公认的中生代最强者,崇拜他的人很多,崇拜他很常见。

按道理来说,听到陈长生的话,唐三十六应该会觉得很理所当然,但是他的神情证明他并不如此想,因为他知道陈长生是怎样的一个人,陈长生说要像王破那样活着,绝对不是像别的崇拜者一样希望像王破一样强大,而是别的方面。

唐三十六觉得那样不好,看着陈长生说道:不要做王破。

陈长生收回望向湖面的视线,望向他不解问道:为什么?唐三十六说道:因为要成为王破太苦太难,而且很容易悲壮。

不管我们要怎样活着,最好还是离悲壮这个词远些。

陈长生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唐三十六忽然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天凉王破吗?踏雪荀梅、画甲肖张、不动如山梁王孙,大名关白,逍遥榜里排名靠前的这些强者,都有自己流传大陆的名头,各有道理渊源,有的是功法,有的是藉贯,有的是怪癖,陈长生一直以为王破之所以叫天凉王破,当然是因为他出身天凉郡,此时听到唐三十六的这句话,才知道原来另有来由。

唐三十六说道:当年天凉郡有四大门阀,朱梁陈王,其中梁家与陈家先后成为皇族,统治整个人类世界,朱家则是出了无数高手强者,比如现在的月下独酌朱洛,王家能够与其他三家并列,则是因为王家非常有钱,很多年前甚至可以与我家相提并论。

陈长生问道:那王家是怎么破落的?唐三十六说道:问题就在于,王家一直支持梁家,而最后陈氏却是代梁而起,做了皇帝。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就这么简单?千世之家,犹如千足之虫,尤其是商家,向来极会分散投资,自然不可能一铺赌错,便满盘皆输。

只是陈氏起事之后,王家自然会受影响,家产十之八九被没为军费,梁家降的快,朱家一直跟得紧,反而相对来说要好过很多。

唐三十六说道:在这个过程里,朱家做了很多事情,所以自那之后,朱王两家便成了世仇。

陈长生想起浔阳城里的那场战斗以及圣女的那番话,终于明白了圣女为何说朱洛有私心。

既然是千年世仇,朱洛当然不愿意看到已然破落不堪的王家,因为王破的横空出世而重振家声。

正如先前所说,王家与皇族里的某些大人物向来交好,而且太祖还算念旧情,所以并没有让王家太惨,只是王家哪里想到这才是他们最终覆灭的原因。

什么意思?当初太祖皇帝准备收拾王家的时候,陈玄霸执剑上殿,为王家作保,而太子娶了王家的女儿。

太子?我说的当然是真正的那位太子。

陈长生想起数百年前那些血雨腥风,想起百草园里那段冷酷的故事,不禁觉得身体微寒,心想王家支持那位太子,其后继位的太宗皇帝自然容不得他们。

后来呢?后来的故事你应该也知道,百草园之变里,太宗皇帝杀了他的亲哥哥,更早些时候,周独夫杀了他的亲弟弟,天下终于太平。

说到太平二字的时候,唐三十六的唇角微扬,说不出的嘲讽。

陈长生闻言沉默,低声说道:你是说……陈玄霸入周园战败而亡,是太宗皇帝的阴谋?不然呢?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太宗皇帝与周独夫是异姓兄弟,陈玄霸可是他的亲弟弟,二人为何要打这一场?陈长生说道:都说是陈玄霸眼看着国事已定,所以想要追求武道的最高境界,才会主动挑战周独夫。

唐三十六说道:其时天凉郡大军初入京都,京都局势纷乱,就连妖族的猎户都知道太祖皇帝的儿子们想做什么,家事都未定,何来国事已定?陈玄霸作为太子一派最强大的武力,居然会在那时候离开?你以为曾经的绝世武神、大周皇族千年最强者会是个白痴?陈长生说道:或者……他就是不想看到骨肉相残,所以干脆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唐三十六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陈长生知道自己这个理由没有任何说服力,不禁有些怅然,又有些莫名的伤感。

他低头望向自己腰畔的那把剑,感觉到剑变得热了起来。

不是燃烧,只是皮肤能够感受到的滚烫,或者说,就像眼睛有些发热的感觉。

那是一种悲郁之情。

这把剑里有一道剑魂,龙吟剑的剑魂。

龙吟剑,正是陈玄霸的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那位曾经的少年武神,通过这把剑隐隐相通。

所谓伤感与悲郁,便是从中而来。

王家呢?他问道:陈玄霸死了,太祖退位,太宗陛下登基后,是怎么对付王家的?帝王想要收拾不听话的臣子,哪里还需要特意去对付?唐三十六脸上的神情有些淡漠,说道:就在太宗皇帝登基后的第三个月,秋风起时,他抚栏观景,很随意地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天凉了,让王家破产吧。

湖畔一片安静,夜色渐浓,有些微寒。

陈长生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原来所谓天凉王破,便是由此而来。

太宗皇帝乃是一代雄主,无论手段能力,都是千世难见的强者,但他不需要动用任何手段,只需要很随意地说一句话,便自然有无数人想尽无数手段,去把这件事情做了。

陈长生明白了唐三十六先前说的那些话,权力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秋风起时,太宗皇帝说了一句话,秋意渐浓时,王家便破败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多少庄园田地被夺,多少婢仆流离失所。

天凉郡王家,迎来了最可怕的一段时光,凄惨到了极点,然后随着年月的流逝,渐渐快要被整个大陆忘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家出了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叫王平,修行天赋极为卓异,甚至被天机老人评为苏离之后,人类世界最了不起的天才。

或者是为了纪念,或者只是为了记住。

那个少年在拿到青云榜首后,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王破。

天凉郡的王破。

天凉王破。

从改名的那一天开始,整个大陆都知道了他想要做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他要向大周朝廷要一个公道。

夜风拂面,陈长生只觉一阵清爽,脸却微热。

以一人向天下要公道,何其壮阔。

难道……京都里的大人物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当时王破已经展现出来进入神圣领域的潜质,因为圣言之誓,就连朱洛也不能对他任意动手,最关键在于……那时候已经是圣后娘娘执政,皇族里的那些人被压的无法喘息,哪有时间和精力对付他,当然,王破也面临着很多危险,所以他去了汶水!我听苏离前辈说过这件事情,他说王破在你们家当了很多年账房。

我没有见过王破,但听父亲他们说过很多他的故事。

唐三十六说道:王破一直不明白,为何王家当年这般有钱,面临破家之难的时候,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唐家却能一直存活到现在,后来他做了多年账房,才终于明白,唐家之所以能够一直存活,首先在于不站队,不下场,其次在于,如果要投资,唐家更愿意投资那些声明不显的年轻人。

比如苏离前辈?陈长生问道。

唐三十六看了他一眼,说道:还有你……你不是说我爷爷把那把伞都送给了你?陈长生说道:被苏离前辈抢走了。

唐三十六恨其不争,不再说此事,继续说道:国教学院血案之后,皇族势力被圣后娘娘和教宗陛下镇压的极惨,朱洛也变得无比老实,王破便离开了我们家。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他去了南方。

唐三十六说道:不错,他只用十余年时间,便买下了半座槐院,已经是一方强者。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

听完了王破的故事,他才知道,唐三十六说的对。

要成为王破这样的人,要像他那样活着,果然真的很难。

我爷爷说过,王破活的太苦。

唐三十六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想你将来也活得像他那么苦。

陈长生说道:那我们究竟应该怎么活着?唐三十六说道:我们年轻,就该像年轻人那样活着,就像我,进京都后知道天海牙儿的那些恶事,就想把他废了,早上在院门口,看见他坐在轮椅上的白痴模样,就想把他踹翻,所以我就喘了!热血冲动就热血冲动!那又怎么样?不服来打啊!湖对岸忽然传来嘭嘭的沉闷撞击声。

二人望过去,只见晦暗的夜色里,轩辕破正在那边不停地砸树。

唐三十六大笑说道:你看,有精力就是要用,有力气就要使,年轻就该轻狂,想那么多做什么?陈长生也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