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厘回了建宁侯府,初春夜里下了一场雨,急躁的雨声敲打窗牖,姜厘抱着毛绒娃娃躺在床上, 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闭着眼睛好不容易睡去, 梦里却是少年步步紧逼而来的压迫身影, 还有他低低响在耳边的话语, 让她心头急跳, 不安整夜。
早上起身时, 知鹭端着铜盆进来,看着她眼底下淡淡的阴影, 呆愣道:小小姐,你半夜又跳墙出去了?姜厘恹恹然, 胡乱揉了揉凌乱的头发, 接过温热的布巾,按上脸的时候却嘶了一声。
知鹭大惊,小小姐, 你跳墙把脸摔了?不是吧, 还是头朝下的那种,嘴角都破了!……姜厘想起什么, 急急翻身下床赤足奔到铜镜前,嘴唇边缘果然有细微的血丝。
知鹭以为她担心容貌,安慰她道:没事的小小姐,我给你用鸡蛋敷一敷,保准明日就好!边收拾边道, 这点小伤口, 很快就看不见了。
姜厘望着铜镜中的人, 思绪复杂。
痕迹容易愈合,可是发生的事情怎么才能抹去?***过了几日,姜厘跟着姜珩川坐上了进宫的马车,前往皇宫参加浴佛节。
煊帝信奉释迦牟尼,每年都会于佛诞举行庄严盛会。
春日气温回暖,姜厘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绣折枝花的宫装,如意云肩流苏垂坠下来,行动间轻轻摇晃,极是好看。
这是依照礼部规制的宫装,她娘出发前三申五令让她必须穿上。
可是这件裙子修身,穿的时候差点没把姜厘腰勒断,暗道宫中规制的衣装简直就是把人往难受了折腾。
姜厘仿佛身后被绑了根木头,端坐在马车上。
姜珩川一边闲情逸致地煮茶,见她始终一动不动,看她一眼,不错,今日仪态真好。
姜厘木着脸道:这件裙子给你穿,你的仪态会比我更好。
知鹭扑哧一声笑出来,姜珩川神情黑了黑,说什么呢。
姜厘扶了扶腰,神情痛苦,好难受……什么时候才能换常服啊,要命了。
姜珩川悠哉悠哉地喝了口茶,等浴佛仪式结束了就可以了。
姜厘小幅度地揉着腰,撩开帘子,往窗外看,络绎掠过的街道上,不时能看到羽林军持着刀械的身影。
姜厘发觉不对,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姜珩川点头,嗯,京城最近不太平,似乎有人蠢蠢欲动,制造乱象,想引起百姓□□。
姜厘心中一跳,可这里是天子脚下的京城,兵防森严。
姜珩川笑了笑,谁知道呢?太平久了,总有人的心按捺不住。
宫城门次第洞开,巍峨的殿宇之下,宫女太监举着玉盏匆匆而过,浴佛节设在太极殿外的偌大空地上,高大金身的佛像落于白玉莲花宝座之上,花团锦簇,红烛点起,焚香袅袅。
韩霜枝带着丫鬟站在角落,见姜厘进来,拉住她的手笑道:小厘,你终于来了。
姜厘扫了一圈浴佛台的四周,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范宁楹今日打扮得很是美艳,一头花冠点缀珠宝,煞是吸引视线,看见她的一瞬间,范宁楹维持在脸上的笑容忽然僵硬了,眼神有一瞬间的难以置信。
时辰已到,仪礼官让人撞响坐钟,悠远肃穆的钟声中,一众文武百官以及皇室亲眷依次排列上前,姜厘跟在燕舜华身后,看煊帝跟随着了尘高僧,进行浴佛仪式。
姜厘站得脚麻,衣裙底下的脚动了动,登时感觉到有人朝她看了过来。
她若有所觉地看回去,可四面八方都是人,除了一道接着一道的背影,什么都看不见。
终于等到仪式结束,大家可以先行回到附近的御花园休息,四散开的人群中,姜厘赶紧拉着知鹭离开,挪着僵硬的身子走到一旁,想先坐一会儿。
易近舟与宋令初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宋令初看见姜厘今日装扮,眼中惊艳,笑着称赞道:小厘,你这件衣裳真好看。
姜厘弯眸笑,轻哼一声,衣裳好看,人不好看啊。
宋令初脸颊微微红了些,人更好看。
女子还是爱听赞美的话,饶是姜厘此刻身子不痛快,听见这话,也不由笑了起来。
宋令初看出她的难受,担忧道:等一会儿皇家女眷还要按次序去拜见太后,小厘,你还撑得住吗?姜厘十分痛苦,扁着嘴道:撑不住也得撑。
易近舟见她这般模样,皱眉道:小厘,你腰疼吗?我给你揉揉。
姜厘一愣,差些跳起来,不行不行!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可是皇宫!旁边还有不少人看着,如此庄严郑重的地方,让易近舟一个男人给她揉腰?光想想她就要晕过去,若是被她爹娘看见,她可就完了。
易近舟固执地望着她,眼里有低落,小厘,才几日没见,你就对我生疏至此了吗?姜厘立即道:我没事了!没事,已经不疼了!她说着,为了显示自己真的无碍,立即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易近舟目光下移,落在她垂落在身侧的、用力握拳的手上,眉头皱得更紧。
宋令初无奈又好笑,道:小厘,你脸都白了!不然还是让近舟治一下,他懂得医药治病这一道,能让你好受许多。
思衬片刻又道,若你担心,这附近有个小园子,可以暂时去那里,不会有人看见的。
也不等姜厘说话,易近舟便拉着她往那儿走,示意知鹭留下,你在这里等你家小姐。
知鹭满面茫然,应了一声,乖乖站着。
就在距离这个角落的不远处,柳涵揣着衣袖,目光环绕四周,不住摇头赞叹道:这可是一派盛景啊……美人养眼,男子英俊,就该让其他番邦来看看,我们大绥有多少杰出的人才。
说完,柳涵转头看向少年,笑容停顿了下,嗯,无因?风骤起,少年高高束起的黑发马尾拂过面颊,衬出弧度冷峻的下颌与天公雕刻的五官。
他眼眸漆黑如天穹,面上却没有表情,望着远处一个方向,隐隐带着凉意。
柳涵顺着方向望去,看见跟着另一个人离开的姜厘,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笑道:终于又看见小厘了,我只方才进宫时远远看了她,该说不说,小厘穿这身衣裳是真衬她,我本来还觉得其他女子更惊艳,可说起来吧,美则美矣,就是少了那么一点灵气……他端着下巴,摇头欣慰道,还是小厘最好看。
咦,柳涵发觉哪里不对,小厘她干什么去?——不远处,姜厘被另一道身影拉住了手,一同往就近的月门走去。
她身姿娇小,跟在男人身后,步伐太大有些跟不上,踉跄了一下。
男人察觉到了,放慢脚步,把她带进了月门之后。
那是谁?柳涵定睛一看,原来是易大公子。
我记得女眷一会儿要去拜见太后的啊,小厘她要去哪儿……柳涵狐疑地往那儿走了两步,等到看清远处景象,陡然瞪大眼睛,缩了回来。
不是吧,他们在干什么?半拱月门之后,树影婆娑,易近舟拉着姜厘在横斜出来的竹叶旁边站好,手扶着窗台,若觉得疼就说。
月门上镂空的格窗与姜厘差不多高,不过好在有树影遮挡,外面的人看不大清这里面的景象。
姜厘被拉到格窗边,侧身站着,闭目忍着腰上疼痛。
就在此时,她忽然感觉远处一道视线带着压迫落在了她的身上,灼热异常,让人完全忽视不了。
姜厘蹙眉,缓缓抬眼朝那地方望去,下一刻,她隔着镂空菱形格窗,对上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纪无因隔着一段较远的距离,神色莫辨地盯着她。
不时有人从他面前走过,他眼中却无甚情绪,紧紧盯住了她,眼角眉梢甚至带着几分寒意。
姜厘看不出他是在嘲笑,还是生气。
可是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按他的性子,又恐怕只会对她落井下石。
姜厘想当然的,把这一切归因于纪无因的讥嘲——如此不中用,穿同样的宫装,旁的女子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偏偏就她如此娇弱。
这一想,她心中滋味登时复杂。
那日情况危急,他在毒性逼迫之下吻了她,事后一定恨极了她吧……毕竟他性子一贯如此骄矜,又扬言绝不会和她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定是极为抵触她。
腰上疼痛骤然加剧,顷刻间把姜厘的思绪拉扯回来,易近舟隔着衣裳或轻或重地替她按骨,见她嘶了一声,温声问她:是这里疼?是,不过好多了……多谢你。
姜厘有些不适应,想转身离开,时间快到了,我们出去吧。
易近舟按住她,不用担心,没这么早,浴佛仪式之后会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不用急着出去。
再说了,我现在只是大夫,而你是我的病人,除了尽量缓解你的疼痛,我旁的什么都没想,易近舟笑着看她,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姜厘动作一僵,也听出他确实没有半分旖旎之意,是她自己顾及这顾及那,才会觉得心里别扭。
遂低下头,小声道:我没想那么多。
易近舟用一只手替她按腰,另一只手拉着她的胳膊,防止她站不稳摔倒。
见姜厘不再说话,只闭着眼睛忍受疼痛,呼吸细细,他唇边笑意加深,往外看了一眼。
外面那一道投向这里的灼热目光,他怎会没有察觉到?他比纪无因更早遇见小厘,很久之前已将她放在了心上,那日在天宝殿听见煊帝赐婚时,他顷刻间宛如心中缺了一块,虽然之后婚事不了了之,但纪无因对小厘的态度让他心头直冒火。
纪无因身份尊崇,他是没办法拿纪无因怎么样,可是他就是想让纪无因亲眼看见,他错过了的姑娘,在旁人眼里是怎样的珍宝。
易近舟又替她揉了一会儿,好受些了吗?姜厘点点头,好多了。
她弯眸抬头,灿灿的眼看着他,近舟哥哥的医术已经如火纯情,出神入化的,日后一定能够接下易伯伯的衣钵。
易近舟揉按的动作逐渐缓慢下去。
他不着痕迹地改揉为揽,将她拉到自己身前,面上却不显,依旧替她缓解疼痛,可是……我们易家有一条规矩,下一任儿孙,需得先成亲,成了家之后,才能接任家主之位。
姜厘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差些扑到他怀里。
她僵硬了片刻,立即后退拉开一段距离,打哈哈道:这有什么的,按你易家大公子在外的名号,哪里愁没有姑娘嫁你?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我看令初哥哥他们都准备离开了,我们也走吧。
姜厘生怕他再说下去,立即拉着他往外走。
不远处,树影之下,柳涵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不是吧!他看到了什么?方才、方才……小厘是扑进了易家大公子的怀里吗?他们之间竟那样亲密,怎么会这样……易家大公子方才在替她干什么?那是搂腰吗?柳涵感觉天地都震颤了。
不对啊!前几日纪无因不是在南戏集市遇见了姜厘吗?那时他接到消息赶来,看见纪无因,第一个注意到的便是——他嘴角残留的血迹。
再加上他略显狼狈的神态,明眼人一看知道发生了什么。
嘴角破了,这不是亲了是什么?他那时还纳闷呢,琢磨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谁知今日便看到这副场景!姜厘怎么和易家大公子在一块儿了?柳涵震撼过后,当即扭头看向纪无因——身边的少年一声不吭,也正盯着从拱形月门步出的两道身影。
可他面上一丝的喜怒都没有,漆黑到近乎如同深渊的眼眸。
柳涵没来由的一阵背后发冷,见四周人都陆续散了,忙问道:无因,现在女眷要去拜见太后,男客不好入后宫,应当是先改道去永宁殿等候歌舞宴席……我们现在去哪儿?纪无因低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从胸膛里震出。
柳涵努力忽略周围下降如霜冻的气压,想了想,道:或者我陪你先去慈悲殿?了尘大师难得千里迢迢回宫来。
你从前曾拜了尘大师为师,至少也该去拜访一下。
说到宫中供奉佛祖的慈悲殿,乃是煊帝即位后特地修建而成,彼时了尘大师尚在中年,偶然结识年轻时的煊帝,为其提点几句,煊帝便豁然开朗,此后一路顺利登上帝位,于是,此后了尘大师几乎位尊国师,只不过他看淡红尘,便自请出宫入山修行了。
纪无因到慈悲殿的时候,煊帝和了尘大师并肩站着,正在香台前说话。
柳涵思索片刻,还是站在了外面,没有进去。
唯独纪无因缓步而前,抬眼看向足有殿顶高的金身佛像。
他收敛了往日眼角眉梢的漫不经心,谦卑颔首,道了声:师父。
了尘曾经将他看作弟子悉心教诲,因此,他一直将了尘视为尊师。
煊帝看过来,哈哈笑了声,对了尘道:了尘,这就是无因。
你当年想收为徒弟的小子,如今已是能撑起我大绥雄狮军队的男子汉了。
了尘平和地转着手中佛珠,苍老的眼睛看向他,片刻后,微笑道:无因,你变了很多。
纪无因半垂着眼,没说话。
煊帝抱着手扬眉而笑,站在了尘身边,他俨然从帝王的威仪中退出,回到了年轻时候。
了尘,你这徒弟着实忤逆不驯,前一段时日朕给他挑了一位万里挑一的姑娘赐婚,然后怎么着?他也吃了熊心豹子胆,当众驳回了婚书!莫不是也想像你这师父一样,削发为僧?纪无因垂眼道:臣不敢。
煊帝摇摇头,显然不相信,哼笑道:不敢?你纪小侯爷有什么不敢做的?纪无因微微一笑,臣惶恐。
宛如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煊帝叹息一声,拿他没办法,拍拍了尘的肩膀笑道:罢了,我先行移驾永宁殿,你们晚点再过来。
说罢,煊帝便转身出了慈悲殿,一众宫女太监尾随其后,浩浩荡荡迈出门槛。
了尘问道:无因,你可有话对师父说?纪无因凝视着佛像慈悲低眉的神情,面上无甚情绪,低声道:师父,没有。
了尘满是皱纹的清癯面容露出笑容,他缓缓摇了摇头,微笑着,道出一句话,可是你心不静。
纪无因身体无法察觉地僵了一僵,呼吸略有些不稳。
了尘平缓道:因为你心不静,所以你起嗔怒,炽心火,念无平息。
师父从前便知道你聪慧,如今你的异常,你不会察觉不了。
站在身边的少年,在年幼时便已经展露了超出普通人的心智。
曾记得幼时,他领着尚且七岁的小纪无因站在佛前,小纪无因却固执地不肯折身跪拜佛祖,彼时,他看着那些于佛像前虔诚跪拜的人,用稚嫩的话语说的一句话,让人记忆犹新,久久无法回神。
他说:那些人,到底是在拜佛,还是在拜他们的欲望?……了尘温和的视线中,纪无因垂落身侧的手缓缓攥紧了。
他咬牙道:无因知道。
可是,知道有什么用呢?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每每看见她,站在旁的男人身边巧笑嫣兮,将笑容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他们,一贯善于伪装、操控喜怒的他便仿佛失去了控制,心生妒火。
人若是能够如此容易地操控自己喜怒哀乐,控制妄念增长,那这世间怎么还会有那么多求而不得,辗转苦痛的人?了尘微笑着,继续道:你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是吗?这句话突如其来,宛如长钟于耳边震响,纪无因的思绪有一瞬间的紊乱,如同往平静的湖面投掷下一颗石子,巨大的波澜层层叠叠地漾开。
他没说话,身侧握着的手却用力到青筋露出。
师父,我不该如此,是吗?他一字一顿道。
我当年教诲你,并不是为了强求你入佛道,而是为了让你日后能在遇到困扰时能够静心。
我曾同你说过,人最忌讳的,便是在盛怒之时妄下论断。
了尘缓慢地转着手中佛珠,能够见面、能有羁绊,便说明此生有缘。
纪无因深吸了口凉气,勉强平复心中起伏,片刻后,他抬眼,平视着虚空,握着的手仍旧未松开,可是无因已经亲手斩断这个缘分。
了尘笑起来,这个定论,你是怎么得出来的?纪无因沉默了。
了尘握着佛珠,缓步迈开步伐,绕着正中心巨大的佛像走了一圈,回到他的身边,道:告诉师父,你抬头能看到什么?纪无因想也不想便道:佛像巍峨,宝相庄严。
是,了尘含笑颔首,不急不缓道,可你只看到了一面。
这具金身佛像其实还未来得及修缮完工,虽然浴佛节之前,工匠已经极力赶工,可它的背面,如今仍有裂痕与碎片。
纪无因沉默地望着了尘。
了尘微笑道:你所看到的并不只是所有,大可以再耐心等一等,等你深入了解,兴许事情还有转机。
了尘的这一句话吐字平缓,极为清晰,温和地响在纪无因耳边。
他垂眼,呼吸缓缓起伏,加重了些许。
是吗?他看到的,也许并不只是全貌?他日日夜夜渴求的、梦中见到的画面,也有一丝可能成真?了尘眼中赞许,他从前看中纪无因,便是发现了他的慧根。
即便如今误入了迷障,稍微提点一句,也能幡然醒悟。
他笑了笑道:出家人,便不去赴宴了,你和皇上说一声,浴佛仪式已经结束,我这老头子也该回去了。
说完,了尘便捋着胡子笑笑,拂袖迈出了慈悲殿。
只剩下纪无因独自一人站在佛像前。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抬眼看去,目光晦暗深邃。
从前,他其实从不屑于拜佛,他觉得那些整日跪于佛前的人贪念过重,总将一切希望寄托于莫须有的东西上面。
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动摇了。
如果……他拜了他的欲望,那他想要的东西,能不能成真?***姜厘跟着一众女眷前去拜见了太后,不过也没小辈什么事情,大多是皇后一辈的人寒暄客套。
太后已经十分年迈,反应迟钝。
姜厘站在燕舜华身后,悄悄打了个呵欠,眼尾蓄起眼泪,抬手揉了揉。
太后正同燕舜华说着话,余光注意到她,当即爱怜地招手,小厘过来,许久没看到你,快过来给皇祖母看看。
一众女眷的目光当即刺了过去,从一开始便无声无息挤到最前面位置的范宁楹正准备向太后献礼,没料到突然被打断,当即眼里微冷,朝她看去。
姜厘来到太后身边,甜甜叫了声:皇祖母。
太后心花怒放,皱纹都笑出来了,她最是疼爱这个外孙女,又可人又贴心,真恨不得当宝贝一样。
小厘,今年多大了啊?姜厘如实道:十五。
太后想了想,点头含笑道:那是可以许人家了……小厘,你可有喜欢的郎君?姜厘僵了一瞬,脑中不合时宜地掠过前几日昏暗、炽热的吻。
她登时心惊肉跳,立即道:没有。
燕舜华也笑道:母后,不急。
太后点了点头,罢了,慢慢挑就是,不过哀家从前中意的那个小子……叫什么来着?旁边的嬷嬷及时道:纪家那位小侯爷,叫纪无因,太后。
哦对对,无因啊,太后扬起微笑,我一直觉得这小子不错……站在一旁的范宁楹忽然出声,笑意盈盈道:太后,您还不知道吧,皇上前一段日子已经给纪小侯爷和姜小姐赐了婚,可是纪小侯爷当场驳回了圣旨,扬言不可能娶姜小姐。
什么?太后表情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恼道,这臭小子!又摸了摸姜厘的脸,乖孩子,不伤心,原本哀家觉得那小子不错,没想到如此胆大包天,之后皇祖母给你教训他。
姜厘愣了片刻,虽然还云里雾里,但也乖乖的点头应是。
说了许久的话,太后挥挥手,示意大家离开,不用围在哀家身边了,你们都去吧,哀家还有事情。
众女眷闻言,纷纷屈膝福身,陆续离开了寿康宫。
姜厘也准备跟着燕舜华离开,却被太后叫住了,小厘,你留下来。
姜厘正茫然着,太后又差遣宫女,吩咐道:去把纪家那小子叫过来。
什么,把纪无因叫过来?姜厘头皮一麻,当即扯着燕舜华的衣裳道:娘……她不想见纪无因!燕舜华扫了她一眼,好了,别闹。
又抬了抬下巴,示意外面,今日进宫前,我本便想让你去找纪小侯爷,没想到现在这么巧,不用专程找人家了。
你那日晚上误带回来的狼面具,我已经让知鹭给你带来了,你一会儿记得把东西还给人家。
姜厘瞪大了眼,目光移向寿康宫门外——知鹭正低着头老老实实站在外面,见她看过来,小幅度地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嘴角藏着笑。
姜厘身子一晃,宛如雷劈。
怎么这么快就要见纪无因了,她还没做好准备啊!然而大家没发觉姜厘的抵触,见她愣怔,只以为她还心存芥蒂。
太后笑着安抚道:小厘,别害怕,一会儿有皇祖母给你撑腰。
姜厘心中再是千般万般的不愿意,也只能低头,欲哭无泪道:多谢皇祖母。
他们并没有等待很久,伴随着外面太监的禀报,一道高挑身影径直步入寿康宫,来者身姿挺括,步伐飒踏,马尾于身后飘荡,英挺面容却没有什么情绪。
除却进来之时,余光扫到旁边那道娇小纤细的身影,他眼神微微一顿,随即便淡淡上前,恭敬弯腰行礼,臣见过太后。
太后抬手,免了。
姜厘虽然与纪无因隔了一段距离站着,可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不适应,始终蹙眉垂着眼,尽力压下微乱的心跳。
然而,这般神情落入别人眼里,就是明晃晃的委屈和伤心了。
太后看得愈发心疼,也不打算委婉了,沉着脸训斥道:哀家静心养病的这段日子,你做了什么糊涂事?没等纪无因回答,太后继续道:你知不知道在京城,多少好人家的男子都想把小厘娶回家,给你这个福气,你偏偏不要。
既如此,那就算了,你当场毁了婚书是怎么回事?哀家原只以为你少年意气,没想到如此狂妄,咳咳咳……太后是真的动了怒气,平日健忘的人,较真起来说话都不带停顿的,旁边的嬷嬷吓了一跳,忙上前给太后顺气,太后,太后,保重身子要紧。
姜厘也想上前安抚太后,见嬷嬷已经上前,这才收回脚步,蹙了下眉。
这下怎么收场……这件事情她其实并不怎么在意,纪无因当日直接毁了婚约,于她而言,反倒还落了个痛快。
而且,在煊帝的有意操控之下,外界的舆论几乎都是倒向她的,说到底,她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现在太后大动肝火,按纪无因那个臭脾气,恐怕也只会咬死了不服软……正当姜厘胡思乱想之时,旁边从始至终安静听训的纪无因,却弯腰行了一礼,此事是臣之错。
姜厘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地转头看他。
距离她三尺之地,少年姿态不卑不亢,垂眼拱手行礼,轮廓分明的脸云淡风轻。
他在认错,却依旧挺拔如松。
姜厘只觉得不可思议,回过神来时,心里忽地又漏跳一拍。
他承认了此事是他之错,是什么意思?他……后悔了吗?姜厘心中浮起这句话的一瞬间,又立即将它摒弃。
不,纪无因不可能会回心转意。
兴许这只是他面对太后诘难的时候,最先想到的权宜之计。
少女纤长的睫颤了一下,又低了下去,也不说话,白皙细腻的侧脸安安静静,宛如精致的瓷娃娃。
太后也没料到纪无因竟这么快就认了错——她还有一番训斥的话没说出来呢,就这样堵在喉咙,当真难受得慌。
太后皱了皱眉,目光落在纪无因身上,你当真知错?纪无因微笑,当日是臣激进了。
太后盯着他片刻,吐了口气,终究是没那么气怒,罢了,知错就好。
此事是你对不住小厘在先,你且记着。
是。
姜厘站在旁边,还有些一愣一愣回不过神。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纪无因认错了?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耳边,太后的呼唤把她的思绪扯了回来,小厘。
皇祖母。
姜厘立即走到太后身边。
太后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膝盖上拍了拍,以后若是谁再欺负你,你就告诉皇祖母,哀家给你做主啊。
姜厘轻声点头,好。
太后年纪高,不喜欢热闹,不打算前往永宁殿参加宴会,很快就打发他们离开了。
姜厘同太后告了别,转身走出去,仍旧觉得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在云上似的,有些站不住。
身后的视线如有实质,炙烤得她身子僵硬,姜厘急匆匆地迈步准备出宫殿,然而,并没有看清脚下的门槛,竟一脚绊了出去。
一只手立即握住了她的胳膊,把她稳稳当当地拖了起来。
可她已经歪了身体,根本保持不了平衡,惊慌失措下,竟倒进了身后的胸膛里。
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地响在耳边,隔着衣裳,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底下灼热的温度,身后那人胸膛震动,揽着她的腰把她半圈在怀里,轻笑了一声,姜小姐,这是迫不及待投怀送抱了吗?姜厘耳边轰一声响,手忙脚乱地推开他,倒退两步,纪无因,你、你……因为方才这一番折腾,少女雪腻的肌肤上浮起了淡淡的粉红,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含着嗔怒,睁大望着他,极为生动鲜活,每一道眼波都泛着水光,顾盼间勾魂夺魄,足够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纪无因忽然感觉心头窜起了不可明说的火苗。
方才揽住她腰时,那种细腻的、纤弱的触感再次在他心中腾起,挥之不去,几乎让他心猿意马。
他好整以暇地笑了下,我救了姜小姐,姜小姐为何对我怒目而视?无耻!姜厘低嗔。
他以为她看不出来方才他想干什么?兴许他一开始确实是给她搭了把手,可等到她站起来之后,便完全变了。
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这才顺着他的力道,倒进他怀里。
身后的知鹭心中默念看不见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上前,把狼面具递给姜厘,小小姐……这个是夫人让你还给纪小侯爷的……姜厘一愣,心中揣着恼怒,直接把狼面具拿过来,塞进了纪无因的怀里,拿着吧,那日我错拿了你的面具,现在还给你,你最好也把我的还给我。
她也没看纪无因的神色,斟酌片刻,继续自顾自道:这么久以来,我们之间的事情一直没了断干净,可今日事情既然已经在太后面前摊开说了,那我也直说,此后,婚约的事情我不再计较,此事已经了了,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联系,也没有谁欠谁了。
你纪小侯爷爱喜欢谁喜欢谁去,这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只要你之后别再来烦我就是了。
姜厘此时的思路竟前所未有的清晰,她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也终于落下,整个人轻松不少。
她弯眸轻笑,依规依据地朝他行了一礼,宴席差不多要开始了,我先离开了。
说完,姜厘转身就走。
可她还没有走出一步,下一刻,却被突如其来的一股极大的力道扯了回去,当着众多宫女太监的面,扑进了纪无因怀里。
少年呼吸不稳,用力禁锢住她,眼眸里浸着寒潭般的冷意,咬牙切齿道:姜厘,你敢再说一遍?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12-21 20:59:08~2022-12-22 20:4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敌琪少帅炸天. 12瓶;无敌猪猪侠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