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 易近舟围炉煮茶,时不时看姜厘一眼,眉心攒着疑惑与担忧。
易稚则半扶着姜厘, 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小心翼翼打量她的脸色, 小厘, 你没事吧?你别吓我们啊。
他们方才本要准备去南戏集市瞧瞧, 那是半年前新开的集市, 虽然位置偏僻, 却有街上买不到的各种新奇玩意,一直备受欢迎。
易稚闻名已久, 一直很想去,本想借着今日出来玩的机会去一趟, 可没想到他们从首饰摊子离开没几步, 姜厘便突发不适,脸色苍白让人心悸。
可,饶是易近舟也看不出她到底怎么了, 但看她神情不对, 便让小厮传来马车先行打道回府。
左右之后还有机会出来玩,不急。
马车内, 姜厘靠着易稚,慢慢撑起身体,尽力忽略心底奇怪的感觉,为了让他们宽心,弯眸朝易稚笑道:我没事。
易稚一脸不相信, 你这叫没事?别是骗我才是。
方才她的脸都白了, 现在休息片刻才稍稍缓过来一些, 这叫没事?易稚又看向易近舟,大哥,你也看不出来什么原因吗?易近舟望着姜厘,沉思许久,眉头没有松开过,良久,他低声道:兴许是受了伤身体还未恢复,但我不敢肯定,回去让父亲看一看。
回想不久之前,姜厘站在他身边时,最初是身体颤了一下,随即脸色褪成苍白,没过多久竟慢慢好了。
若是放在平时,可能只会以为是身体突发的不适,可他一直在她身边,那一瞬间的直觉,让他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姜厘觉得有些累,索性把头靠在易稚肩膀上,想了想,宽慰他们道:应该是受伤还没好,不用担心。
我自小身体就弱,小时候更精贵,泥娃娃似的,一出门吹风就受风寒,大冬天碰点冷水便发烧,我爹娘都恨不得把我关在屋里,哪也不许去。
说到这儿,自己都被逗笑了。
而她名字里的厘字,也是如此而来。
从前她娘曾经寻大师给她算过命,大师说她命好,能够得遇贵人,可若是扛不住先前的磨难,便不会有之后的显贵。
大师建议她娘给她取个轻一些的名字,才好压过命中坎坷,所以才给她取了厘这个字。
毫厘之外,这个厘,着实轻得很。
易稚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她这个自小当男孩儿养的,完全想象不出这种日子,日日关在屋子里?光想想便觉得太痛苦了。
易近舟望着姜厘,眼中皆是温柔心疼,你这样不行,小时候留下病根,以后怎么办?回去我给你开几副药,你这几日别的不用管,就在我家好好养身体。
姜厘不在乎,都说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我现在可没那么精贵,我已经好多了。
她坐起来,接过易近舟递过来的茶水,甜甜一笑,谢谢近舟哥哥。
易稚现在把她当琉璃娃娃,想起她中午兴许没吃饱,赶紧又将差人买回的糯米糕拿出来给她,见姜厘一口一口慢慢吃掉,这才安心。
在姜厘吃东西的当口,易稚又和易近舟说了一些家中的事情。
姜厘捧着茶杯坐在角落,没怎么听,她肩膀上还有隐隐约约的疼痛,可当她去留意的时候,那种感觉却消失了,就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很轻微的,可就是若隐若现的有感觉,让她心中不安。
那时候她只觉得肩膀一痛,可就是在一瞬间,之后便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就像是被什么刺入身体,可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马车一路回到易家,易稚拉着姜厘下马车,易近舟则在前面带路,将她带去找易青脉——易家家主,易近舟的父亲。
易青脉曾拜入神医白里明门下,当过白里明的徒弟。
传闻白里明如今年逾百岁,仍旧身体硬朗,神出鬼没不知所踪,无人能寻得到他的踪迹,众说纷纭,江湖上便逐渐将他描绘成了神仙一般的人物,能和神医扯上关系,便已经足够震慑万民,所以,这也是易家立于京城这种人才荟萃之地仍能巍峨不倒的重要原因。
找到易青脉的时候,他正带着人准备出门。
看见易近舟带着易稚、姜厘回来,他一愣,清癯面容立即现出笑容,近舟你回来了!正好,我才要出去,你随我一同……易近舟打断他,爹,你先帮小厘看看,她身体如何。
易青脉愣了片刻,看向姜厘,小厘怎么了?易近舟简单地将事情经过说了,易青脉听着听着,眉头逐渐皱起。
小厘,伸手。
号脉之后,易青脉皱起的眉宇逐渐松开,没什么大碍,放心,小厘身体没有问题。
只是体质本身虚弱,又受了惊吓还没恢复,加上心悸思虑,需得好好修养一阵子。
易近舟闻言看向姜厘,姜厘不好意思地笑着,缩回手揣在袖子里——给名医看就是不一样,就像是把心里的秘密摆在别人面前,什么都被知道了。
她垂了下睫,把心中那一缕异样的感觉挥去,乖乖道:谢谢易伯伯。
既然他都说没什么大碍,那应当不用担心了。
易近舟则是听完之后,目光复杂,沉默地看向姜厘。
受了惊吓,心悸思虑?小厘她到底在想什么?如果说受了惊吓还能说是因为春猎的事情,可心悸思虑……她心里有放不下的事情吗?易青脉将姜厘看作自己闺女儿一般,当即笑道:无妨无妨,我让人给你开些药回来,熬了吃下,养几日就大好了,不用挂在心上。
只是我们现在要出门,这些事只能先交给你稚姐姐。
阿稚,你好生照看小厘啊。
易稚一拍胸脯,爹你放心!易青脉又交代了些事情,正要走,想起要事,难掩激动地对易近舟道:近舟,药行来了笔大买卖,你随我一同去看看。
易近舟皱眉,爹,一定要我去吗?怎么如此突然?明明今日……他特地递了消息说不去的,他也嘱咐过药行的人今日勿要来打扰他。
易青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次的买卖合作不小,对方指明要你去,估计熟悉你一贯稳扎稳打的作风,比你爹我还让人放心吧!我方才本来想派人出去找你,没想到你直接回来了,正巧了不是?你今日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吗?易近舟不动声色地看了姜厘一眼,皱眉半晌,终于道:没别的事情了。
易青脉挥挥手,那好,走吧。
易稚的目光在两边看来看去,捂嘴偷偷笑了声,一边推易近舟一边道:大哥,你放心去吧,小厘我会照顾好的,有我在你还不放心吗?易近舟哼了声,并不吃这一套,就是有你在我才不放心。
易稚一噎,竖起眉毛,你说什么!努力想了想,又道:那三姐也在啊,有什么事情我找三姐就好了,你总不会不放心三姐吧?三妹易珊确实比四妹易稚稳重的多,也让人省心的多,再加上易珊与姜珩川的这一层关系,也不用担心若出了事情她会坐视不理。
易近舟无奈,只好松口,行吧,那我走了,你照顾好小厘。
易稚又同他嬉笑了几句,终于把他和易青脉一起送出了家门。
等探头探脑地看那两道身影坐上马车离开,易稚才欢呼一声,奔回来道:没人管我们啦!揽住姜厘的肩膀,拽着她往回走,走,咱们回屋去,一会儿我再叫人给你去熬药。
姜厘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易稚推着离开了。
易稚并没有带她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就近来到了待客的大堂后间。
易稚此时心情很好,对于她大哥和她爹都出门去了这件事情十分喜悦,也不准备练字了,充分发挥自己做姐姐的优势,把最近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儿都一箩筐拿出来,堆在宽大的坐榻上,阔气地对姜厘道:随便玩随便看!你生病了,作为姐姐我要好好照顾你,这些都是我的宝贝,从前我生病的时候,只要我大哥给我买新东西,我的病自己就好了!姜厘蹙眉,看着堆在身边的一堆玩意儿,突然觉得原本不疼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摁了摁额头,从一堆看起来莫名其妙奇形怪状的东西里,勉强挑出了一本封皮还算得上正常的书。
可是,她才从容不迫地翻开第一页,看清里面的内容时,当即脸皮轰的一烧,立刻砰的合上了书。
姜厘仿佛拿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一般,立即把那书扔掉。
易稚发觉了她的异常,狐疑地瞅了她通红的脸一眼,把她扔在一旁的书捡了起来。
易稚翻了几页书,眨着眼睛看她,小厘,原来你喜欢这个?姜厘傻了,口不择言道:呸,说什么呢!我还想问你……她视线在那书上飞快掠过,又结巴起来,问你怎么有这种书!易稚道:我嬷嬷给我塞的,本来是给我,不过我平日看医术时,这些都涉及过,就随手扔在这里了……这种私底下看的东西,小厘,你没见过吗?她眼睛眨得更快了。
姜厘觉得十分离谱,我当然没见过!我……我为什么要见过?易稚蹙眉嘀咕,我以为每个闺阁小姐都会有的,你竟然没看过?那我这本送你好了。
姜厘立即躲远,如同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不要!走开走开!少女努力睁着眼睛,黑白分明的瞳孔因为蕴含着恼怒和抵触而愈发生动鲜活,水润的,含嗔带怒的模样仿佛娇艳欲滴的桃花盛开,好看极了。
易稚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故作正经道:这对我们学医的来说实在再正常不过了,正常的阴阳之道罢了,你以后肯定也会用到的……而且,我这些呀,只是凤毛麟角,根本比不上我大哥,我大哥厉害多了,什么都知道……姜厘缓缓瞪大了眼,愕然道:近舟哥哥也有这种东西?易稚微笑着竖起一根指头,摇了几下,而且不止这一点哦。
姜厘更是如被雷劈,当即整个人都不好了。
易稚见她呆愣在原地不可置信的模样,终于捧腹大笑起来,逗你的,你还当真了不是!好了,我大哥还是挺正经的一个人,你可别对他有什么不好的印象!晃了晃手上的书,我方才指的不是这种书,我大哥精通医术,针灸脉络都知道,他书房里许多藏书,只不过都是正经的古籍医书,千金不换呢。
姜厘拍拍胸口,吐了口气,还好是误会,不然……她对易近舟温文尔雅含笑翩翩的形象,真的就要破裂了。
易稚看向她,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唇角弯起莫名的笑容,凑近过来,对她说悄悄话,不过,小厘,这种事情一般都是融会贯通的,我大哥如此精通,所以……他以后对媳妇一定很好,做他媳妇很幸福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姜厘傻了眼,反应过来,脸颊登时烧得厉害,一脚蹬过去,我看你不说话最好了,这儿还有旁人呢!她说着,眼风扫过周围,便见几个丫鬟都若无其事地站在附近,很是正直的模样,仿佛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
姜厘恼得一屈膝坐下,看着易稚。
易稚可不敢惹得她大哥心尖尖上的人生气,忙缩缩脖子准备开溜,好妹妹,我给你熬药去了啊,你继续看,想看哪本看哪本!姜厘面无表情道:我才不看呢!易稚哈哈笑着走出屏风,没事没事,不看也没什么大问题,以后等咱们成了一家人,我大哥自然会教你这……却没想到,易稚接下去的话却断在了口中,她似乎愣在外面,看着来人,茫然四顾一番,声音弱了下去,纪、纪小侯爷?隔着一扇屏风,姜厘陡然心脏漏跳一拍,看向门的方向。
此时正是晌午,天光洒落进来,隐约把屏风之外的几道身影投射得十分清晰,最前面的那人身量高挑挺拔,只一个轮廓便觉得气势压人,令人心头陡然生出恐慌。
易稚看着纪无因和珞安一行人,惊呆在原地,好半晌,挤出几句话,纪小侯爷,您……您怎么突然大驾光临?是、是是来找我爹和我大哥的吗?他们一盏茶前刚出去了……这话的意思就是,如果有事情要找她爹和她大哥,换个时间再来,有事情找她解决不了。
纪无因注视着屏风,淡淡道:姜小姐在里面?易稚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屏风上,那道朦胧勾勒出的娇小身影,讷讷道:是、是啊……易四小姐,方才听见你说要去熬药?你若有事可以先去,不用在意我。
纪无因依旧盯着屏风,微微笑了声,我只是,有些事情要找姜小姐当面说。
易稚心中纠结,可此时家中主事的人又不在,她做不了主,而她三姐估计也没接收到纪小侯爷前来拜访的消息……易稚纠结地回头望了眼屏风,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姜厘方才一直僵着身体坐在榻上不敢动,只蹙眉竖着耳朵,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听到易稚和纪无因说话时,她紧张得手心都微微出汗,生怕易稚脚底抹油跑了只剩下她一个面对纪无因……可是,事情好像不大对劲。
纪无因说完那句话之后,她没听到易稚回答的声音,而且,好像还有远去的脚步声。
不是吧,易稚竟走了吗?别啊……丢下她一个人,怎么应付纪无因!姜厘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也不管绣鞋还在榻下放着,蹙着眉,赤着足便跳到地上,惊慌失措地往另一边的后门跑去。
姜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平静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也就是在同一时间,脚步声走近,神色冷淡的黑衣少年从屏风之后缓缓步出。
他站在屏风边,视线如同乌云下重重翻涌却风平浪静的深海,沉沉落在那道准备离开的身影上,再未移动分毫。
原本守在旁边的丫鬟得到示意,都低着头不敢发一言地退了出去。
此时,这里只剩下纪无因和姜厘。
姜厘僵硬片刻,回过神来。
她还赤着足踩在地上,脚底被冰凉的地面冻得慌,只好咬唇转回身,后退几步缩回坐榻之上,抱着膝盖,再次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盯着他。
纪无因,你来干什么……纪无因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道:我来干什么?他顿了顿,笑容不变,姜小姐,你可真是健忘。
看来这几日的好日子过惯了,身边的男子一个接着一个,你便乐不思蜀,全然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姜厘愈发蹙了眉,恼怒道:纪无因,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吃了炮仗来的吗?说话这么冲……她哪里对不住他了,他竟如此针对她?纪无因非但没有消气,笑容更是逐渐冷了,姜小姐,你唤别的男子时亲热得一口一个哥哥,到我这儿便直呼其名,这区别真是……他紧紧盯着她,啧了声,太大了吧?姜厘心中的小火苗忽然也窜了起来,我叫别人什么,关你什么事?他今日特意挑衅来的么!本来她对春猎那日他毫不犹豫前来救她的事情还心存感激,时不时想起他,可如今被他这样一质问,她心中是一点儿感激也没了,只觉得这人简直是泼皮无赖!他管那么多做什么!他既然如此不喜她……那她是不是也可以认为,那日他折返回猎场山林寻找她,说不定也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他自个儿的玉佩呢?想到这里,姜厘咬了咬唇,原本的顾虑忽然竟都散了。
她定下心神,微抬头望着他,神色不卑不亢,我喜欢叫近舟哥哥,是因为他对我好,对我好的人,我自然亲热!不仅亲热,我还想日日见到他们,希望他们都在身边,可是我不想见你!站在屏风外面不敢进来、也不敢抬头看的珞安,只听着屏风内传出的姜厘的说话声,眼泪鼻涕都要一起掉下来了——姜小姐,纪小侯爷心情已经很不好了,您就别说这种话刺激他了!这可不是折他们这些人的寿么!流云屏风旁,果然在姜厘说出这番话时,纪无因眼底的怒色便越来越浓烈,仿佛被彻底点燃压在心底的那团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到最后,他盯着坐榻上神色冷漠的少女,呼吸变得粗重,竟再忍不住,一步步走向她。
姜厘原本便只是,实则心中心虚得慌,她方才说出这番话便立即后悔了——什么时候说都可以,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说出口?痛快是痛快了,可这纪无因明显在气头上,她此时身边又没有旁人,这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么!若是纪无因要对她怎么样……姜厘心中本就惴惴不安,眼中掠过一瞬间的慌乱,此时,看见纪无因朝她走过来,更是吓得往后缩去。
她压着心中的慌乱道:纪无因,你别过来,我要叫人了!然而这句话对他的威慑力几乎等同于没有,纪无因眼中寒冷,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钳制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进怀里。
姜厘狼狈极了,喘息急促起来,勉强控制住自己,才没有径直撞进他胸膛。
可是青年男子的力道是她完全无法匹敌的,她差些朝他扑过去,用力想挣脱他的钳制,却是徒劳无功。
心跳急急,几乎快要跳出胸膛,姜厘眼眶酸涩,心中怒火腾起,正要痛骂他,纪无因却迟迟没有继续下一步。
她抬眼看去,便见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侧的那本书上,眸中神色沉浮似深潭,看不出情绪。
姜厘心中又是一跳,忙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把那本书夺回来,可却被纪无因再次轻而易举地压住,他只用一只手便将她牢牢压着。
随即,他伸出另一只手手拿起那本书,在空中抖开。
等到看清内页的内容,他的动作定在那里。
耳边响起不久前易稚玩笑的话,仿佛经文一般挥之不去,每一个字,都足够激起他的怒火,让他失去理智。
小厘,这种事情一般都是融会贯通的,我大哥如此精通,所以……他以后对媳妇一定很好,做他媳妇很幸福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