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纪无因。
他今日身着绛红衣袍, 黑发马尾高束,飘荡在后,依旧是少年英姿意气风发, 潇洒风流夺人眼目。
只不过他方才似乎心情不好,是压抑着冷意才没有发作, 眼角眉梢都寒如冰霜。
看见她, 虽然笑了起来, 可这笑不仅没让他显得平易近人些, 看起来却更压迫人了!姜厘心中急跳如鼓, 张着口说不出话,脚底跟生根了一般难以移动。
此时, 纪无因身后的包厢门再次被打开,里头疾步走出一个模样清爽些的男子, 似乎是来道歉的, 纪小侯爷,尽憧兄他今日喝多了,不知道京城戏班子这规矩, 您别生气, 我们大家都向您赔罪……他们这些人能够叫到纪无因一道吃酒,已经是意外之喜, 即便消息传出去,都会对他们有益,他们哪敢得罪纪小侯爷?可方才那赵尽憧一时开心喝多了酒,居然开始发酒疯,没差点把他们吓死。
没吃醉酒还容易假装彬彬有礼, 可一吃醉了酒, 便装不下去, 显露了平日仗势欺人的性子,听见隔壁的乐曲声,竟开始发少爷脾性,叫人去把人家唱到一半乐伶班子抢过来。
纪小侯爷来时脸色本就不大好,见这般情况,更是彻底没了应付的耐心,离席就走。
他们心都快从喉咙眼里跳出来——满京城谁敢得罪纪小侯爷,这不是找死吗?所以赶紧让人跟出来道歉。
可没想到,出来却撞见……这奇怪的一幕。
那人看见姜厘,与她身后跟随而来的一男一女,愣了愣,姜小姐?他们认得姜厘,毕竟也是风靡京城被众人议论的小姑娘,又生得极标志好看,大家都眼熟她。
珞安站在旁边,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他现在可不敢说话。
不久之前纪无因让他找人,着实把他难住了:柳涵今日忙没时间出宫,纪无因交好的朋友又算不上多,从前倒是在京城书墅认识了一些人,可那时的书墅,除却真才实学的学生,还有商户财主花大价钱塞进来的学生,只是为了博个名头,都是酒囊饭袋。
方才这些人其实为人尚可,但偏偏来了个没脑子的……在京城混这么久,连这不成文的规矩都不知道,别说小侯爷,连他都心生几分鄙夷。
姜小姐,刚刚……那乐伶班子,那人看见姜厘他们过来的方向,当即尴尬得不行,莫不是是从你们那儿离开的?天老爷啊,那这一得罪可得罪大了!不仅惹了纪小侯爷心情不好,还把建宁侯的独女姜家小小姐的戏班子抢了……那人眼睛一翻,差点就要晕过去,还好身子晃了晃,努力稳住了。
是啊。
姜厘随口应道。
她抬眸,努力忽略旁边如火炬般灼烫的视线,弯眸笑道:没想到纪小侯爷也想看同一出戏,真是不巧了。
不是不是!姜小姐您误会人了,不是纪小侯爷想看,是……那人见纪无因被误会,吓得急急解释。
姜厘身后跟来的易近舟看见纪无因,走上前,抱手行礼道:没想到纪小侯爷也在这里,有礼了。
他言谈含笑,如沐春风,纪小侯爷,是误会也好,不是误会也好,既然戏曲已经上演,那就还是不要中断的好,完整地赏完曲子,才好品味其中妙处。
这句话似含其他深意,挑衅意味很足。
纪无因冷冷地盯了他一眼。
易近舟回头叫上易稚,自然而然地揽过姜厘的肩头,带着她一起走,笑道:小厘,我们去别家吃吧?你方才没吃饱,还想吃什么?姜厘被易近舟亲昵地圈在怀里,动作有点僵硬,不过她也没拒绝,顺着易近舟的力道走向楼梯。
她有心忽略身后几乎要把她烫出一个洞的灼热视线,若无其事地想了想,唇瓣抿着,小声道:你们吃甜吗?我记得宣远河附近有卖水磨糯米糕,味道不错。
易近舟笑起来,行啊,想吃多少买多少。
易稚探头探脑地跟在后面,冥冥之中觉得气氛不大对劲,看看已经走下楼梯的易近舟和姜厘,稍微停下,犹豫着是不是该礼貌地和纪小侯爷道个别。
可当她回头看向包厢门外,却见那道身影周身竟泛着森寒冷意,她立即吓了一跳,赶紧缩着脑袋,也飞快跑下了楼梯。
那从包厢里出来道歉的人望着姜厘一行人远去,又观察着纪无因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纪小侯爷?纪无因没说话。
他的眼眸不带感情,紧紧盯住了那道随易近舟远去的娇小身影——她和易近舟十分亲昵,竟丝毫不抗拒易近舟揽住她的肩膀,那易近舟的动作……竟也十分自然,就像是曾做过无数遍。
他那日所想居然都是真的,她和别的男子在一起时,当真更为放肆!想到这里,纪无因眼中波澜迭起,似有怒火夹杂着暗潮翻涌。
他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他亲自前去建宁侯府找她,却被管家冷脸告知她不在,那时他说服自己,兴许她只是身体不适,所以才谢绝见客。
可是……方才看见她,她哪里有半分身体不适的模样?她甚至窝在别人身边笑得甜甜蜜蜜,同其他男子欢声笑语,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纪无因心中怒火积累到一个程度,忽然胸膛震动,呵笑一声。
那人久等不到纪无因的回答,却听见了这一声情绪莫测的笑,当即整个人都不好了,背后生起汗。
这是什么意思?纪小侯爷竟如此生气吗?那他们不是完了?!那人神情痛苦,还想出口挽救局面,纪无因却已经转了方向,一声不吭朝长廊的另一边离开。
珞安赶忙跟上。
哎……纪小侯爷!那人的挽留并没有什么效果,懊恼地垂下头,重新走进了包厢。
包厢内是一群面面相觑,脸色青白交加的男子,在桌子的另一边,乐伶班子都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着,等候重新开始奏曲。
而那为首的、带着银链的年轻小姑娘,却望着包厢门外纪无因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这个细节稍纵即逝,无人察觉到。
***离开了福满楼,重新回到天光大亮的街道上,易稚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才像是回到人间,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没想到隔壁居然是纪小侯爷,我还以为是谁呢!可刚才看纪小侯爷的脸色,他好像心情不大好……说着,她目光探究地瞅了瞅姜厘,又看了看易近舟。
刚才的误会其实解释开了,让人来抢乐伶班子的并不是纪无因,是赵家那个秉性顽劣的二少爷,纪无因似乎也对此不满,不屑与之相交,故才离开包厢,正好撞见他们。
只不过,她方才在后头瞧见,那纪小侯爷和姜厘、自家大哥的关系似乎有些奇怪,就像无形的对峙……虽然大家没有吵起来,可气氛就是很不对。
易稚郁闷地凑到易近舟身边,和他们并肩而行,大哥,你方才为什么……想了个措辞,为什么和纪小侯爷说那样一句话啊?就是什么赏曲之类的话,好像有深意,但是她没听懂。
可听起来似乎不大友善。
易近舟步履从容,微笑道:就是好好听曲的字面意思。
易稚嘟囔,颇有几分忧虑,可我总感觉纪小侯爷对咱们有敌意,我们不会和纪小侯爷的关系闹僵吧?和纪无因闹僵关系……这可是全京城无人敢触碰的噩梦。
姜厘走在易近舟的另一侧,似乎有些心神不属,转头瞧着路旁边后退的摊子,始终一言不发。
易近舟原本只是握着她的手腕,就像拉着自己的妹妹,现在却向下,扣住了她柔嫩的手,和她握在一起。
姜厘察觉到这动作,茫然抬头看他,手微不可察地挣了一下。
易近舟没放开手,反而更紧地握住了,他冲姜厘笑了笑,重新看向远处,平静地回答易稚:不会。
就算闹僵了,我们也不怕。
作为京城最大的医药世家,甚至和皇宫御药房有合作的家族,他们不会怕。
纵然纪家背景深厚,权势滔天,可天恩有眼,只要他们坦坦荡荡不做恶,那纪家就算想对付他们也难以找到错处,更何况,他听闻纪家如今的纪老爷子纪泰河为人正直不阿,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所以,他们怕什么呢?那纪无因如此对待小厘,那他就不会坐视不理。
易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敏锐地发现易近舟拉着姜厘的手,目光登时暧昧起来,朝姜厘飞去一眼。
姜厘撞见了易稚的视线,有些尴尬,试着挣了挣易近舟握着她的手,近舟哥哥,我自己走就行了……她想来想去,又找到一个蹩脚得连自己都想笑的理由,那什么……我手冰,会冻着你。
如今天气变暖,可她自打娘胎里出来身子便弱,遇到有风的天气,手脚还是冰凉的。
易近舟笑道:我现在把你当成我妹妹,难道我牵着我妹妹也不行吗?再说了,我是男人,怕什么冷?我想替我妹妹暖暖手,你觉得不妥吗?姜厘一噎,睁圆了眼睛。
没想到易近舟居然如此说,她怎么回答?易稚眨眼,忽然不服气地凑到他身边,大哥,明明我才是你真正的妹妹,你却不牵我。
我的手也很冰啊,你看,都被风吹红了。
易近舟举了举另一只手提着的糕点,易稚大小姐,我就两只手,还要拿东西呢,难不成你来提?易稚赶紧躲开,笑得前仰后合,我才不要,你自个儿提。
反正你就是出来给我和小厘干苦力的,受着吧!说着,又跑到姜厘身边去,悄悄对她咬耳朵,看见没?我大哥对你可偏心了,说不准以后你还真成了我大嫂了!见易稚说完就跑,姜厘竖起眉毛,恼怒地去追她。
易近舟低头看着自己空了的手,沉默片刻,却也不说话,面上扬起微笑,继续跟在她们身后。
他当然也希望阿稚说的能够成真。
小姑娘的嗔怪来去都很快,姜厘和易稚没打闹多久便重归于好,易稚兴高采烈地牵着她走,忽然注意到路旁卖花簪的摊子。
女孩子都容易被漂亮的物什吸引,易稚瞪大眼睛停下来,从一堆精美的首饰中挑出一个海棠花缠枝的簪子,比在头上笑着问姜厘,小厘,你看我戴这个好不好看?姜厘认真打量她,点头道:颜色和花样都不错,尤其衬你今日的衣裳。
易稚欢喜转头,看易近舟,大哥,你觉得呢?易近舟只笑,好看啊。
易稚嘴巴一撅,翻了个白眼,男人就是不如我们姑娘,除了一句好看还会说什么?还是小厘好,人家都仔细给我说怎么好看。
说着,朝姜厘嘻嘻一笑,便松了手,对旁边的铜镜自顾自比对簪子。
易近舟无奈地笑笑,见姜厘安静地望着易稚,心念微动,扫了一眼摊面上的首饰,忽然从中挑了一支蝴蝶钗子,递到她面前,小厘,我之前见你常带蝴蝶簪,近日却没见你带。
你看看这个可喜欢?是,姜厘一愣,之前那个蝴蝶簪子……在千灯节挤丢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
是了,那个蝴蝶簪子她原本很喜欢,可就在千灯节那日晚上偷溜出去的时候,被人群挤掉,然后就找不到了。
也是在千灯节那日晚上,她被人缠上,一路奔跑之后撞上了纪无因。
姜厘不知不觉,竟想得出了神。
易近舟原本在等她的回应,可什么都没有听到,不由看向她。
等见到她盯着蝴蝶钗ЅℰℕᏇᎯℕ子发怔的眼神,他忽然又想起什么。
他是知道那件事情的——千灯节那日夜晚,京城曾经闹出一桩天大的传闻,说的就是姜厘爱慕纪小侯爷,非他不嫁这件事情。
虽然之后这个传闻渐渐消弭无声,被人发觉那是假的,可只要这件事情存在过,姜厘和纪无因之间的关系就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方才她出神,应当是想到了纪无因。
……没关系,旧的蝴蝶簪既然没了,还会有新的蝴蝶钗补上。
易近舟温和笑着,出声道:小厘?什么?姜厘看他。
易近舟问道:你觉得这个钗子好看吗?他也不问她喜不喜欢,只问她觉得好看与否。
姜厘点了下头,有些心不在焉,挺好看的。
易近舟含着笑意,把钗子仔细插到她头发上,那好,现在这个蝴蝶钗子是你的了。
说罢,他也不等她反应,温声对摊主道:这两个我买了,这些钱够吗?指的是易稚看中的那支海棠花簪子和姜厘这支蝴蝶钗。
摊主接到钱,连连点头,够了够了。
姜厘摸着蝴蝶钗,愕然地看向易近舟,我不用……易近舟看着她,耸肩道:我都已经买下来了,阿稚不怎么用蝴蝶钗,难道你还想让我一个大男人用吗?再者,前几日在皇宫,你给我们带了那么多吃食,我送你个钗子怎么了?姜厘傻了眼,唇瓣微张看了他半晌,发现他这话严丝合缝,她压根找不到推辞的理由。
只好蹙蹙眉,抿唇笑道:那好吧,谢谢近舟哥哥。
易近舟含笑道:这就对了。
然而,无人注意到对面茶楼三楼,正有一处朝外打开的窗户,将首饰摊子这里的动静尽收眼底。
珞安站在窗边,望着底下那二人含笑对视的情景,冷汗冒出,硬着头皮唤道:小……小侯爷?不久之前,纪无因虽然离开了福满楼,却没有回安定侯府,而是径直来到了这家茶楼,他本来还觉得纳闷呢,自家小侯爷又不爱喝茶,一个人来这劳什子茶楼干什么?可当他跟着纪无因绕过茶楼里的客人,走到这扇窗户前的时候,才猛然惊醒——原来是因为,这里的视角是这条街最好的。
从街头到街尾,不会有任何遮挡的东西,可以将整条街一览无余。
而……至于自家小侯爷想看什么,等珞安看见从街头拐过来的三道身影,他便立即明白了,一瞬间,全身冷汗都冒了出来。
小侯爷一言未发,却是将事情都掌握在心中。
他是想看姜小姐。
可是,就在这么点时间内,底下发生的事情却足够让人怒火中烧。
少年的黑发马尾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如天公精心雕琢的面容却丝毫没有表情,他的目光下移,沉沉落在易近舟和那道娇俏身影之上——就在刚刚,易近舟给她发上插上钗子,而她摸着头发,显然很惊喜的模样,待到反应过来,才朝易近舟甜甜一笑,昳丽的眉眼间皆是暖洋洋的笑意,叫人移不开视线。
纪无因盯着姜厘,眼底神色冷如冰窖。
原来,她和别的男子待在一起的时候,是这番情态,一颦一笑,言谈举止都如此从容和煦,笑容、美好毫无顾忌地展现在他人面前,供人相看。
可,跟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呢?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他不主动开口,她丝毫不愿过来同他说话,甚至都不想靠近他。
仅有的几次主动来找他,还是因为有求于他……或者是被人所迫,并非她自愿。
她就是这样对他的?珞安又往外探头看了眼,讷讷道:小侯爷,姜小姐他们已经走了,您还要在这里看下去吗?几乎是立刻,纪无因反驳,谁说我是来看她的?他脸色不虞,冷冷道:让人点茶。
珞安闷头应了声哦,飞快跑远了。
纪无因就在窗边坐下,周围有几位深居简出、以为他是普通人家的俊俏少爷想过来攀谈的姑娘见他神情寒冷,都默默收回了脚步,只时不时观察一眼。
珞安很快戴着店小二上来奉茶,翠绿的茶水注入杯盏中,纪无因看都没看便拿起,猛地灌下。
茶汤苦涩冰凉,勉勉强强压下心中那团越烧越烈的火焰,纪无因闭了闭眼睛,平复呼吸。
片刻后,他睁开眼,注视着面前空空的杯盏,眼尾始终一抹萦绕不去的燥郁。
不知过了多久,他未动,依旧面无表情,问道:姜厘现在去哪里了?现在,她是不是和易近舟他们继续游玩在京城的各大街道巷子里,依旧欢声笑语,不甚快活?还是说,她已经玩累了,现在准备回家?纪无因这句话并不是对着珞安问的,所以珞安只低垂着脑袋站在旁边,闭着嘴巴,一眼也没看那一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暗卫身影。
暗卫来到纪无因身边,拱手道:小侯爷,姜小姐跟着易大公子与易四小姐,一道上了易家的马车,方向是易家。
这意思已经不言而喻——姜厘此时是准备和他们一起回易家。
什么?纪无因陡然抬眼看向暗卫,眉宇深皱。
他的眼神又冷了几分,去易家……什么意思?姜厘不会只和易近舟他们一起吃饭便直接去他们家里,她就算要去易家,也会回去同姜家的人知会一声,或者由姜珩川他们陪着一起去易家拜访。
不可能如此直接就上了他们的马车去易家。
暗卫犹豫片刻,还是道出实情:属下查探到,姜小姐这几日暂居易家,与易四小姐同住。
话音落下,砰的一声,纪无因手中的陶瓷杯盏竟生生捏碎在他手中,锋利的碎片在他手中,不消片刻,便有一滴血液滴下。
这动静顷刻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周围不少人愣愣地看过来。
珞安吓傻了,忙去掰他的手,小侯爷!纪无因抬手把珞安挡开,平静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他似乎没有听清,微微侧头,又问了一次:你再说一遍?暗卫的头低得更深,姜小姐这几日暂居易家,与易四小姐同住。
纪无因没有说话,少顷后,他平静道:真有胆量。
也不知道说的是姜厘,还是易近舟。
在周遭人惊恐的注视中,手握碎瓷滴血、却宛若未觉的少年敛了睫毛,微微笑了一声。
她就这么想躲着他,不惜赔上自己的名声,也要住到易家去?噢……难道是想和那个易近舟日日相见?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如意的事情?她不是说他纪无因为人骄纵野蛮吗?没错,她说对了。
现在看她如此自在快活,他可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