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一扭头一甩手,飞天而去。
霭京被独自一个龙丢在雪叶岩房外的院子里,一时间万分茫然。
霭京不是没有独自出过门的小龙,也不是完全没有与不信教的龙打交道的经验,贵族虽然接触得比较少,却也不是完全没有。
创神教并不仇视贵族。
一来教中许多长者原就出身高贵,再者创神教中信徒阶级严格,和贵族制度也没什么差别。
霭京以前风行使的身份,也几乎可以说是创神教中的贵族,故而对贵族的交往礼仪并不陌生。
但是,夏维雅的王族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创神教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教派内的分裂固然是原因,最主要的却还是夏维雅王对创神教的禁绝和清洗。
故而创神教的领袖们对这位王上当然不可能抱持有太多的善意。
对其他的贵族,只要确定是诚心皈依、能遵守教中的戒律,创神教徒还会接纳其为同教弟兄;对于夏维雅王,则完全就当成魔头看待。
在霭京的心目之中,夏维雅王可是凶残暴虐、道德败坏、一无是处的反面典型。
则他教导出来的继承者,自然也是阴险狡诈、荒淫堕落的小魔头——雪叶岩以前拒绝众多追求者,全清蓝之境都说他是冷傲自矜、性情怪僻;传到创神教徒耳里,就是故做姿态、心怀叵测。
昨天在伊甸分园,霭京第一眼看见雪叶岩,已经发觉其与自己心目中的小魔头形象相差甚远,却也只暗自感叹龙不可貌相,并没有就此认为雪叶岩是好龙。
谁知自己现在偏偏跑来这小魔头的地头儿,对方又明明知道了自己创神教徒的身份,武功修为也比自己高,也不怪霭京心中忐忑。
这时,雪叶岩刚才进去的房间中,发出两道能量波动,霭京分辩出信号的内容,松一口气的同时,也觉更加茫然。
那是雪叶岩传给瓴蛾的命令,吩咐沏茶、待客。
目前好象并没有别的客在,则这所谓的待客,应该是指自己吧?霭京心里想。
让他留下虽然是亚当自做主张,雪叶岩倒也没有就此把他晾在院子里意思。
只不知这是因为亚当在小魔头心目中的份量够重,还是因为与相貌一样,雪叶岩也有着与小魔头身份不相称的礼貌修养?雪叶岩的命令传出不久,后房里三个瓴蛾陆续出来。
一个瓴蛾和那疑似瓴蛾总管的向院子外飞去,另一个捧着整套烹茶器具进去雪叶岩所在的房间。
霭京眼尖,看见那捧茶具的瓴蛾手中确实是两只茶盅。
瓴蛾进房之后,雪叶岩的语声传出,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霭京先生且进来喝杯茶。
这么明确的邀请,无论是以创神教徒、艺伎、还是翼龙的身份来看,都是没法忽略的。
霭京定了定神,从喉咙里含糊应了一声,趄趔着往那半掩着的房门走去。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布置成传统的夏维雅风格。
屋内铺着地席,正对着门的壁上挂了一幅水墨山水,气韵素淡悠远。
山水画下方左侧,一张长几上摆着笔墨纸砚。
房间左侧是一壁紫檀架,摆着几件玉、石之属,数十函图书。
与紫檀架相对的一面,则挂着厚缎重帷,也不知是分隔出的内间,拟或仅仅是装饰墙帷。
房间的右侧相对显得空旷。
地席上散放着几只座垫、靠枕,一张红木雕花茶几正对着宽大的窗户。
瓴蛾忙着在窗前地席上排开诸般烹茶器具。
素色便袍的雪叶岩,便坐在茶几侧旁的座垫上。
霭京站在门口,微微地有些出神——房间的陈设氛围,与夏维雅特战军副统领这头衔全不搭配,令他多少有一些吃惊。
雪叶岩侧转头,秀美的脸容一片平静。
目光与霭京相接,也不说话,抬手指一指身前茶几另一侧的座垫。
霭京略微欠身行了个礼,走过去坐下,转头看瓴蛾煮水烹茶。
霭京的茶道修养比某白痴当然要强得多,但他所学的是图灵式茶道,夏维雅式只是略知一、二。
除了看得出瓴蛾动作娴熟流畅,显然不是外行之外,也看不出太多门道。
只是从进门那一刹那四目相接,雪叶岩那双琥珀般莹润透沏的眼眸,就不肯从他的眼睛移开。
虽说霭京也是美龙,并不少了被龙盯着看的经验,但是被雪叶岩这样美丽的龙盯上可也是破题儿第一遭。
偏生雪叶岩虽然盯着他不放,眼睛里又绝没有淫欲浊色,让龙连脾气都发不出。
霭京勉力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后,终于不敌败下阵来,首先把目光转开,假装看瓴蛾烹茶。
炉上水响。
瓴蛾温好杯,分妥茶叶,小心翼翼地冲好两盏茶,分别捧过来——先奉茶给霭京,然后才是雪叶岩。
雪叶岩根本不理送到跟前的茶,仍旧死盯着霭京不放,一只手比个手势,打发瓴蛾退下。
看着面前浅浅茶盅里飘浮伸展的嫩绿茶叶,鼻端飘进淡淡的茶香,霭京紧张的心情才稍有放松,忽然发觉只剩下自己和雪叶岩独对,不由得又吓了一跳。
接着就感觉到能量自雪叶岩身上不绝散发出来。
霭京剧震抬头,感觉自雪叶岩发出的能量层层涌至,将自己包裹。
然后雪叶岩清冷的声音传入耳鼓:现在你可以说了!你在创神教中是何身份?如何与亚当相识?信仰笃诚的创神教徒又是如何变成一个流浪艺伎的?霭京完全傻住了。
雪叶岩内息流转,散出的能量一直扩张至三米方圆,在两龙身周形成厚厚的能量场,将两龙完全包裹在内。
这样一来,除非有龙把内息能量探入雪叶岩的能量场,否则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这种功夫称为私语术,也是为了谈论隐密话题时,防止其他龙偷听谈话的功夫。
与传心术不同的是,这样散出的能量,仍在使用者的操控之下,随着使用者的内息运转而循环,消耗的程度十分有限。
谈话结束后,使用者只要收功,就可将大部分能量收回体内。
此术的另一个优点就是,不似传心术只能一对一的使用,也不需要所有参与谈话的龙都有很高的修为。
只要使用者的修为够高,能做出足够大的能量场,将其他龙包围在能量场范围之内就可以了。
不过,虽然私语术与传心术相较有这么多优点,对使用者的修为要求也并不比使用传心术为高,却仍然很少有龙会用。
毕竟除了交欢的时候,没有几个龙会将别的龙纳入自己的能量场之内。
那等于是将自己的所有防卫完全放弃,若对方怀有恶意,会是十分危险的一回事。
虽然早就想到雪叶岩会问他与亚当的交往经过、在创神教中的身份、为什么会被追杀之类的问题;也知道这种复杂的故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交待清楚,即使雪叶岩恐怕也不能那么长时间的使用传心术。
但是,直到这一刻之前,霭京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雪叶岩会使用私语术与他交谈。
霭京怔怔地看着对座的雪叶岩,感受到他的能量场穿透自己的——无与伦比的奇妙感觉涌上心头,霭京再也无力抗拒,垂下眼睛,将一切的事情从头说起。
波赛冬回到自己住的东隅园,略为洗漱,换了家居的衣服,把昨天新来的瓴蛾叫进书房。
那瓴蛾应命而来,向坐在书桌边的小龙行礼。
小龙作个手势示意免礼,先问:有什么要我回复的帖子吗?这瓴蛾是宫里赐下的,小龙认为他应该对雅达克的官员贵族们比较熟悉,故而分派他处理每日送来给自己的拜帖礼物,拣出其中需要小龙亲自回复的,并处理其它相对不甚重要的帖子。
所以才有此一问。
瓴蛾点点头,从身上挂的文件袋中取出两张帖子,双手奉上给小龙。
嗯,我等一下再看。
波赛冬把两份帖子随手放在书桌上,注视着瓴蛾,忽然转开话题,问:你们有名字没有?瓴蛾微微一呆,摇头,目中射出奇异的神色——若无特别目的,龙是不会问到瓴蛾名字的。
不过,这个瓴蛾也和当初的瓴泠有着同样的疑惑。
少君毕竟只是少君,随便给瓴蛾们起名字,并不是很妥当。
何况他昨天才来,根本还没干过什么可以令少君留下印象的事。
小龙接下来的问题更加奇怪。
波赛冬问:昨天和你一起来的那两个,也都没有名字吗?瓴蛾惑然点头。
波赛冬道:刚才阁下院子里死了一个瓴蛾,我猜是和你一起来的两个之一。
毕竟原在那院里的瓴蛾,侍候阁下有段时间,知道阁下的好恶,应该不会轻易惹怒阁下。
瓴蛾更为困惑。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意见可发表。
身为瓴蛾,生死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瓴蛾不解的是,少君特别告诉自己这件事,又是为了什么?波赛冬道:王上把你们赐给阁下,这种作法并不常见。
阁下不把你们直接交给瓴蛾总管,反而要我来安排,也十分奇怪。
我想,王上把你们送来,应该是有很特别的用意——阁下大概不是很喜欢。
以后阁下若到我这里来,你最好躲得远一点儿,这也是为了你好,明白吗?瓴蛾愣了一会儿,躬身行礼,做了个顺服的姿势。
波赛冬点点头,不再理会瓴蛾,拿起桌上的两份拜帖,打开其中一张,立即露出十分奇特的神色。
道理上说自重身份的夏维雅贵族,无论再怎么垂涎波赛冬的美艳,也不应该这么急着送拜帖过来跟小龙套近乎。
这几天波赛冬收到的帖子,都是来自一些年轻低阶贵族,又或自命风流的富商,并没有什么真正有身份的龙——然而,眼前帖上青舆图候这四个字,可也不是假的。
波赛冬一早听闻这位君上姿意妄为的作风,观看团舞时,对方那表现也极是露骨。
不过,怎么说他也是王上的爱臣、维希公的腻友,几百年来唯一一个封有君爵的龙,竟亲笔写帖子过来,小龙还是有点儿意外。
而除了帖子的来历之外,帖中夹的执信也令小龙吃惊。
这种慕名投递的拜帖,通常都会附有礼物,表达寄帖者对受者的爱慕之情、结交之意。
礼物的内容自鲜花糖果、衣食用品,直到珠宝珍玩、车骑奴仆无有不备——写有礼物名称,夹在帖子里的卡片,则称为执信。
本来以青舆图候的身份财富,执信上列出的礼物再价值连城,波赛冬都不会吃惊。
但是,郦石佩三字所代表的,可不仅仅是值钱的珍玩那么简单。
郦石是产于极北亘古常存的冰川之中的一种矿石,多为黝黑颜色,触手若冰,极为罕见,价值自然也是不菲。
但它最宝贵的地方,并不是它的稀有和昂贵,而是其清心宁神、稳固能量的功效。
郦石可减缓年迈龙内息消散的速度,亦可帮助成年未久,功力低微的小龙稳固身体能量——这在小龙有个好色监护者的情形下,对小龙的武功修练极有帮助。
通常,龙如果不接受某个追求者,就也不会接受其所送的贵重礼物。
至于未独立的小龙,若不想被指责为贪慕虚荣,则根本不应该接受除了鲜花糖果之外的任何物品。
这一点波赛冬十几岁时就知道的了,可是,郦石佩对小龙的诱惑绝对不同寻常。
波赛冬一时间大是犹豫,明知不该收,却又心中不舍。
默然片刻,才说道:你把东西放下,先下去,我写好回帖再叫你。
瓴蛾也不懂查颜观色,更不会质疑主君的用心,乖乖地把和两张帖子一起的拜匣礼包拿出来放在桌上,行礼退下。
霭京讲得十分简单,涉及到创神教的事时,更是语焉不详。
讲述过程中目光一直停在落在面前的茶盅上,表情平静。
雪叶岩却能听得出那淡淡的苦涩味道。
雪叶岩认真地听着,也不置评。
直到到金发龙的叙述告一段落,沉默下来,才端起微凉的茶,浅啜一口,淡淡说道:既然创神教已经不把你当‘弟兄’,你也就不必一定要坚持自己是教徒了。
要信奉创世神也不用那么累!过两天我介绍净心宗的宗主给你认识,皈依智如好了。
便是再有龙提出你以前的身份,亚当和我也都有话可说。
霭京即时道:什么智如!我才不想和净心宗那邪教扯上关系。
净心宗是目前夏维雅上层最普及的宗教,前身是创神教默派——默派认为信心最大,只要一个龙真心相信创世神,就足够了。
一切的崇拜仪式、戒条律例都是没有必要的。
夏维雅王颁令禁绝创神教时,对两派原本一视同仁。
但是由于默派信徒重视心灵,仪式上的事相当马虎。
王命不得集会敬拜创世神,他们就乖乖呆在家里,便是些实在不能避免的活动,也都打上亲戚聚餐啊、好友茶会啊之类的名目——反正他们也不讲究形式。
因此上真正被杀的默派信徒,比以利基派少许多。
后来不知是谁想的聪明主意,取默先知最有名的言论神智如海、鉴查龙心,诌出个智如、净心宗,大家从此绝口不提创世神三字——夏维雅王好象也不在意,居然装聋作哑。
默派就这么改头换面,变成了净心宗。
这段历史霭京也知道——只是在他的认知中,是神的先知默被魔鬼引诱,将其追随者引上歧途,最终背弃了创世神,创立‘净心宗’邪教。
这时听雪叶岩要他皈依净心宗,想也不想,这话就冒出来。
雪叶岩眉梢微挑,现出不以为然的表情,道:净心宗至少不会在信徒被龙欺辱后再落井下石。
到底谁是邪教,我看难说得很。
霭京当即一呆,顿了一顿,才说:神是最伟大最洁净的存在,当然要求他的信徒洁身自好。
就是一般喜欢干净的龙,也不会愿意和肮脏躐蹋的龙来往的。
怎么扯上干净肮脏去了?雪叶岩疑惑道,那种事至多会影响一个龙的能量频率——可是你怎么也有三百岁了吧?修为又相当不错,频率早已稳固,不可能还会受影响的啊!金发龙忽然想起当初和红发剑士阿达在忘忧之地救起的那个龙,苏醒后表现出的,不把那显然十分可怕的经历当一回事的态度。
看来这种无谓的态度,在当今世上还真十分普通呢。
难怪说这世界堕落了!毕竟这种尴尬题目,也不知要怎么解说。
霭京怔了半晌,无力道:不是这个问题!心中感慨,这些贵族真是久居鲍鱼之肆,而不知兰麝之香。
两个龙大眼瞪小眼的沉默了一阵,还是雪叶岩首先打破沉默。
特战军副统领阁下耸了耸肩,淡淡道:你有双颇令龙心动的眼睛,我本来还想……奈何你偏死抱着邪教不放!既然如此,看在亚当面上,我这就安排你离城。
我可不想等你身份被揭破后,让别的龙议论我或与我有关的龙和邪教徒来往。
雪叶岩说话的同时,收敛自己的能量场。
他对自己的眼光颇有信心,认为金发龙未必会因自己的说话就暴起发难——对方毕竟也同样要看亚当的面子——但是既已把话说开,双方的立场也算对立起来了,总要有所防备。
霭京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他感觉极度愕然、头脑之中一片空白。
昨晚在伊甸分园,雪叶岩由亚当情急中的言语猜出霭京创神教徒的身份后,所流露出的凌厉眼神,已经很明白地显示出他对邪教的态度了。
霭京并不惊奇雪叶岩会赶他离城——霭京离开总教巡行各地前,专门研究过当今各国当政者对创神教的态度,夏维雅的相关政令也很清楚。
在霭京看来,以雪叶岩的身份,在他坚持不放弃创世神的信仰时,仍旧只是驱逐而非擒杀,确实已经是看在亚当面上了。
霭京惊讶的是前边那句——确切地说,是那句话没有真正说出来的那一半。
雪叶岩本来还想——想什么?雪叶岩的能量场收缩至一米不到,能量场的边缘正在茶几对面霭京所在的位置。
两个龙的能量将离未离的瞬间,能量振动自然产生些微涟漪。
霭京自惊愕中微微醒过神来,下意识地抬眼往对面望去。
雪叶岩原本颇有戒意地盯视着霭京,他这一抬眼,立即就对上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
雪叶岩心中一乱,不由自主地轻抽一口气。
而这情形,也即时给对方带来反应——霭京眸光荡漾,涌起困惑的轻雾。
果然是双魅惑的眼睛!雪叶岩轻叹,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内息微敛又扬,放在茶几上的手臂微微伸前,按着金发龙的手掌。
霭京有些糊涂。
作为创神教的风行使,看到这种神情,若不是一拳打过去,就是一脚踢过去。
若是艺伎阿金,就会放松下来,随便对方的意思。
历经变故、失忆又再回复记忆的霭京,则会吓上一大跳,即刻躲得远远的。
可是此刻被按住的那只手掌,居然就在茶几上翻转过来,与对方掌心相触……夏维雅龙棕色的眼眸颜色仿佛更深了,仿佛可以直望进他心里去。
一惯冷淡的唇,泛起淡淡的红色,微微向上弯出温柔的笑影。
霭京无由地感动——创世神果然大有能力。
本以为到达极致时必然相同,怎料还有雪叶岩和梅菲斯特这完全不同、却又难分轩轾的美丽?霭京的目光完全不能从对面龙的脸上移开,双手却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一齐伸出去。
双肘支在身前的茶几上,双掌捧着对方伸过来的手臂,抬起,一直抬到脸前,直到嘴唇有微凉的触感。
雪叶岩眼睛微微眯起,看到那琉璃般眼瞳中雾气越来越浓,有一种想要纵身其间的感觉。
他伸展手指,指尖触到一点温润。
这是完全不同的!波赛冬相对弱势的能量固然不可能对自己造成如此强烈的感触,便是和亚当,感受也不曾如此真实过——而这才只是开始而已。
啊!不想了,不想了!亚当双手握拳,以拳面轻击自己的头颅两侧,叫唤道。
梅菲斯特不理他,自顾摆弄手中的水晶球——上次只有亚当独自进去红殿,大天使并没有同去。
虽然凭借强大的灵力感应,对这种事有所了解,却还真的没有亲眼见过。
间接得来的认知和实况转播的影像毕竟不完全是一回事。
亚当绕着院子转了两个圈儿,又绕回梅菲斯特身前,道:梅菲斯特!天色不早了,争彩擂也快开始了。
我们去看吧!梅菲斯特斜了他一眼,笑道:咦?叫我吗?你不是嫌我总跟着你,害你玩不尽兴,一有机会就会把我甩开的吗?今天怎么想起要叫我?前边的宾客确也散得差不多了,你自和两个伙计或者瓴蛾们去吧,要不去找了波赛冬一起也行——那小龙一定求之不得呢。
可是,小龙已经回家,再叫他出来的话,不是还要再跟冰川龙讲?我……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冰川龙说话耶!亚当很可怜地苦起脸。
看一看大天使的脸色,放软口气,陪笑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冰川龙家,你进去跟他说,我在外面等。
我才不会现在去……大天使小小声地呢喃,撇一撇线条秀丽的唇,正色道:我看你还是别去看争彩擂了。
虽然那些参赛者的水准没有彩虹郡的虹擂那么高,但是以龙的好勇斗狠,也是相当激烈,溅血夺命的事哪一年都会有。
你昨晚整晚没睡,今天又一大早就出门,现在还是去吃些东西,稍微躺一躺。
再晚些我陪你去看灯算了。
不!我不累!我要去看争彩擂!亚当噘起嘴,扒着大天使的肩膀,整个人挂上去,几乎完全钻在大天使怀里。
耍赖道,陪我去嘛!这破水晶球儿有什么好,你已玩儿了整个下午……呃?你有启动魔法观测吗?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拿在梅菲斯特手里的水晶球被挤在人和天使中间。
挨得近了,亚当感应到水晶球内的元素波动,才知道大天使并非只是无意识地摆弄着水晶球,而是在以之观测某事。
既然被发现了,梅菲斯特也不隐瞒,道:我在看霭京的情形——你就那么把他扔在雪叶岩府,自己跑回来,未免不太负责任。
至于你看不到影像,则是因为我给水晶球加持了限制结界的缘故。
不意外地,亚当立即表示出疑问:为什么要加限制结界?你自己拿着水晶球,难道还怕被龙闯进来看到吗?梅菲斯特道:倒不是怕龙闯进来看到,只是感应到你回来时情绪十分激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想再节外生枝罢了。
亚当眨眨眼睛,问:霭京怎么了?又被龙欺负了吗?冰川龙要抓他还是要杀他?梅菲斯特笑道:都不是。
本来雪叶岩要他即刻离城,免得给我们和他自己惹来麻烦。
后来又改了主意——现在看来,我们都不用再担心霭京的问题,雪叶岩自会想办法替他解决。
咦?冰川龙会这样热心?亚当意似不信地喃喃自语。
发了一阵呆,忽然道:难不成他是看霭京漂亮,才会改了主意的?梅菲斯特叹道:好象就是那么回事!亚当半晌无语,良久,淡淡地说了声:这就是你说‘龙毕竟只是龙’的原因吗?梅菲斯特本以为他会跳起来,还在逐磨着该如何劝说安抚,却不料竟是这样平淡的反应,反倒为之一愣。
亚当伸个懒腰,说声:我去做一会儿冥想,晚上去看灯。
走入房去。
大天使忽觉得这与射伤霭京那日,亚当看到水晶球中雪叶岩与金发龙初见时的情形差相仿佛——只是今日亚当还没有看到水晶球中的影像。
眼看着亚当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内,以神念默查,知道人躺到了床上,梅菲斯特再把目光移回手中的水晶球。
水晶球里,两个龙仍缠在一处。
怀里的龙倦极而眠,雪叶岩却无丝毫睡意。
他现在完全懂了,为什么几乎所有龙都对此事乐之不疲了。
想雪叶岩长到三百多岁,除少年时被王上欺负之外,就只有过波赛冬和亚当那么少少的几次经验。
波赛冬根本是小孩子,还只能要别龙去配合他,亚当年纪似乎是不小了,本身的能量却也极弱,总有几分怪异。
直到今天遇上霭京,雪叶岩才算知道,自己以前的看法,根本都是错误的。
为小龙筑基的时候,雪叶岩已经在为那种美妙感觉惊诧,却不想那感觉竟还可以更加美妙!看来这种事,还是要找有一定修为的龙才好。
(其实霭京的修为虽高,真与雪叶岩这排在百名之内的强龙比起来,也还有不小的差距。
所以事后霭京累得睡着,雪叶岩依然精神得很。
霭京的修为大概与弗雅、涵匀那类精英骑士相当。
若非亚当根本就是异类,雪叶岩自己经验又太少,也不会感受如此深刻。
)抱着怀中的美龙沉醉回味了一阵,雪叶岩的眼睛转往宽大的窗户——刚才还在做那种事,窗户当然是关着的。
素白色竹纹窗纸上接近半透明的光斑,表明太阳已向西方天际偏移了相当的角度。
申时将尽了吗?居然这么久……雪叶岩心里小吃一惊,虽然除了怀中睡得正香的美龙,再无龙在旁,颊上还是不免微微有些发烫。
随着激动状态中几近完全散发的能量,按照早已熟极而流的运转方式渐渐聚拢,雪叶岩逐渐回复平日的清冷镇静。
思绪飘往另外的方向。
亚当就那么跑走,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波赛冬那小孩是不是正在想着,怎么才能出去看灯吧?要不还是起来,带小龙出去看灯,顺便去看看亚当那想法古怪的家伙……雪叶岩漫无主题的忖想。
不想惊醒怀中的沉睡者,雪叶岩小心地以手肘支撑,在地席上半坐起身子。
低头看看美龙淡金的柔发,又有一些犹豫——他醒来看不到龙,是不是不太好?雪叶岩本性好静,以本心来说,对热闹喧哗的节日夜景并没有兴趣。
而怀中之龙美丽的裸体,也绝对比任何彩纸绢纱糊出的灯笼好看,雪叶岩当然是宁愿躺在屋里不动。
不过,昨晚波赛冬打着汇报事情的名义,派瓴蛾去伊甸分园,实则是提醒自己回家陪他,以便今天可以带他出门。
只这一件事就可证明那孩子是个满有主意的小龙,天知道等一下他会不会再派瓴蛾——甚至自己跑过来提出出去玩儿的要求?若是被小家伙看到自己和霭京这个样子,什么监护者的威严也没有了!此时波赛冬丝毫去向监护者撒娇、要求出去玩儿的念头也没有。
甚至一个劲儿在心中祈祷,雪叶岩阁下千万不要这个时候到东隅院来。
对郦石佩这样的大手笔赠礼,小龙心里斗争了半天,还是不能拒绝诱惑。
可是,这种东西必须随身携带才能发挥作用。
那个半只手掌大小、长方形的黝黑佩饰,如果带在身上的话,怎么可能瞒过雪叶岩的眼睛?如果监护者问起郦石佩的来历,小龙可要拿什么回答?思来想去,波赛冬最终决定冒险。
龙族武学中,有一类十分特别的功法,或曰技巧,叫做解体,是死中求活、与敌偕亡的功夫。
简单来说,这种功法就是把自身的身体四肢稀释还原成庞大的能量,以提高招式的威力和防守的力度。
最初创出这功法的龙,用意是以这样的方式瞬时提升实力。
这同时也是一种近乎自杀的方法。
虽说龙的身体本质上来说就是凝结固化的能量体,但是这些能量到底要怎样凝结组织,才会固化,形成实质性的身躯,根本是没有龙搞得明白的问题。
成年之后的龙,几乎都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改变身体能量频率,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将能量发散,但是这种可以发散出去的能量,根本还不到构成龙的整体能量的百分之一。
能量散失超过这个限度,龙的意识就会相应流失——意识受损的龙,便是一时不死,也多半会陷入疯狂,只知不断地发出能量,拼杀至死。
自此功问世,一直都是在乱世战阵、众寡悬殊的境况中,由劣势的一方在已陷绝境的情况下,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用出,最后的结果也没有一次不是两败俱伤。
历史有载使用解体的例子,事后使用者仍能回复神智的,只有数万年前战国时代的大陆第一高手、罗曼德的国主罗曼德——却仍付出了一臂一腿的代价,而且从此一个冷静智慧、惊才绝艳的龙就变得有点儿神经质,时常做出令臣下啼笑皆非的行动。
自此罗曼德国声势如江河日下,不过数百年,曾经强极一时大国,就被北方附国希斯佳后来居上,成为大陆北方的霸主。
由于这门功法无论对敌对己都太过危险,倒也没什么龙将之视为私密深藏,无论贵族平民、各家各派都有流传。
也由于这门功夫威力强大至不可思议,历代不知多少嗜武狂龙潜心研究,试图将之改进应用,针对不同性质的功法,又发展出数十种大同小异的修改版。
与解体的高危险性和强大威力相较,它的方法倒是十分简单,一句话就可以交代:将身体能量逸散,还原成能量的状态,如此而已。
具体内息走哪些穴脉,还原的能量如何击出杀敌,以及怎样才不至发狂、保护神智,那就各家有不同的法门——只是没有哪一家敢声称自己的方法绝对成功有效。
波赛冬所修习的水心诀,最后一篇也有解体法。
波赛冬虽然不会认真习练,却也仔细看过。
而他幼年时在彩虹郡的橙殿,也至少看过十三、四个不同版本的解体法,再加上跟亚当修习魔法、冥想锻炼灵力的经验,小龙对着那块郦石佩,左右为难下,忽然妙想天开,想要将身体分解,将郦石佩放入,以此形成身佩合一,既可有郦石佩随身替他稳固自身能量,又不会被雪叶岩发现,可谓两全齐美。
理论上这是完全行得通的。
解体法在理论上完全可以使龙还原成一团能量,在一团能量之中放进一块石佩当然也不是问题。
波赛冬倒没有想要把整个身体完全还原成能量,只是想在身体的某处变出个能量洞,把石佩放进去。
毕竟即使是修为低弱的小龙,那一副身体也已是极庞大能量的聚合,全部还原的话,只怕整个副统领府都会夷为平地。
问题是,这团由解体法还原出来的能量,如何还能保持小龙波赛冬的意识,最后又要怎么再凝结固化起来,变回小龙波赛冬?亚当所教的冥想法中,有将精神与肉体脱离之法,波赛冬觉得可以一试。
何况郦石佩本身就有守护心神、稳固能量的功效,应该也会有帮助。
波赛冬把所有仆役瓴蛾赶出去站岗,单单留下瓴泠在练功室。
自己盘膝而坐,瓴蛾则令他坐在自己身后,背脊相贴,以便灵力不足时有力可借。
郦石佩就放在面前的地席上,那本水心诀心法则在郦石佩旁边,翻开到最后一篇的解体法。
小龙最后逐字逐句看了一遍整篇功法,包括最后的警戒言语在内。
最后还想一块郦石佩就能叫自己这么发疯,看来自己的本质还真是经不起诱惑呢。
波赛冬闭上眼睛,心灵沉入冥想的境界,小心翼翼地运起解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