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怒雷惊蛰

2025-03-27 09:37:29

二月二,正交立春,天却仍然没一分春意。

这一天是太子大婚,册封了一正妃、二侧妃,正妃是红月公之女。

这个婚姻不无以姻亲来拉拢红月公之意,苍月公的反叛对帝君的触动定是很大。

正妃虽是红月公的爱女,听说长得并不好看,矮矮胖胖的,玉树临风的太子一定不甚满意这桩亲事。

而两个侧妃中一个是秦艳春,另一个竟然是她。

我也是下将军,太子大婚时我也得去上朝贺喜。

跪在一班文臣武将中,看着太子身着吉服接受文武百官的祝贺,我的心中仿佛要滴下血来,几乎不知是怎么回来的。

薛文亦最终是绝望了,他也已经忘了秦艳春,可是我知道自己不会忘。

即使她的面目在我记忆中已渐渐模糊,但我不会忘,永远不会。

太子大婚后,薛文亦也结婚了。

他是工部员外郎,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来贺喜的人倒也不算太少。

在喝他的喜酒时,我看着他笑逐颜开的样子,心中只是想着他是否还记得秦艳春。

此时北宁城的战争已平息下来,蛇人围而不攻,看样子真是要等开春后再大举进攻了。

文侯密令北宁守军逐步退兵,此时北宁城尚有守军五万,如果再消耗下去,蛇人虽然打不破北宁城,但这五万守军迟早会在城中消耗完,那些撤回来的守军一回到帝都,个个如释重负,纷纷赞美文侯能够当机立断。

听着他们的谈论,我又有些茫然,那时我只想着军队守在北宁城可以让沿途村落得到安全,但也没有想到那些士兵一样是人,一样也想得到安全的。

在北宁城坚守下去,也许尚有可为,但军心势必一天比一天低落。

这方面看来,我想得实在没有文侯远。

文侯的新军仍在加紧训练,这支新军中有两万人由毕炜与邓沧澜分统,番号为水军团和火军团。

水军团自是水军,但这支新军与以往水军不同,平素驻在船上,但随时可以上陆作战,可谓水陆皆备。

而火军团十分隐秘,旁人只知名称,毕炜这个人却也看不到了。

我却猜到了几分,这火军团定是一支以远程武器为主的部队,雷霆弩,加上神龙炮。

水军团已能让人大吃一惊,一旦将火军团拉出来,定能让人感到震惊。

只是我觉得以水火两军这等编制,却缺少一个专在陆上行动的军团,而这个军团该是最为重要的,不知文侯怎么想,现在竟然毫无消息。

此时唐开在我推荐下,进入军校当教官。

教官虽然不是个大的官职,地位倒也不算太低,唐开总算答应下来。

虽然我是在帮唐开的忙,可是唐开答应时我倒松了口气,好像我有求于他似的。

我一直对萧心玉感到内疚,总觉得我如果能够看得远一些,萧心玉不一定会死。

二月中,我受命换防到雄关城新军驻地去参加训练。

雄关城本身驻军一万,原先是帝都外围驻军所在地,极盛时达十二万人马,此时大约只有四万人了,而这四万人也都是受训不到半年的新兵。

一进雄关城,便觉得这支新军与以往大不一样,距城还有一里多地,便听得到里面的喊喝口令之声。

我把前锋营先安顿好,便去向邓沧澜缴令。

走过兵场,只见那些新军正在操练队列,虽然装备不及过去,但那些士兵一个个斗志高昂,听说每天训练长达五个时辰。

在雄关城我是隶属邓沧澜麾下。

一到他的议事厅,邓沧澜正和一个人在谈着什么。

自从上次由文侯带着上殿受赏后,我一直没再看到过这个年轻一代的名将。

我上前向他行了一礼道:邓将军,末将楚休红奉文侯大人之命,前来受训。

邓沧澜看了我一眼道:好的。

他跟我也不熟,对我有些爱理不理的,不过话语还算客气。

我把文侯的将令交给他,他接过来对边上那人道:李将军,你安排一下楚将军的住处吧。

边上那人想必是他的副将,这人身材不高,年纪也比我大不了几岁,脸上却显得极是老成。

他站起来行了一礼道:末将遵命。

转身对我道,楚将军,请跟我来。

他带着我到军营里把前锋营安置好。

前锋营其实并不用训练了,但是文侯想把前锋营也纳入新军,才会来雄关城受训。

这李将军把我的住处安排好后,道:楚将军,以后你就住这儿吧。

他说着,突然又笑了笑道,楚将军解决了西府军之厄,真个了不起。

西府军的事完了后,我与邓沧澜同时受到帝君表彰,这姓李的将军料想也听到了。

我不禁有几分得意地道:岂敢岂敢。

得意中却更有三分沮丧,毕竟我是被陶守拙牵着鼻子走,说实话也并不很光彩。

他脸上又闪过一丝笑意,很有些高深莫测。

我一时也没话可说,搭讪着道:李将军,不知您尊姓大名啊?他回过头道:化外子民,楚将军客气了,我叫李尧天。

李尧天!我大吃一惊。

他与邓沧澜大破倭人,虽然功劳大多给了邓沧澜,但是他的名声也一时传遍帝都,没想到这李尧天居然如此年纪,也根本就貌不惊人。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道:你就是李尧天……李将军?幸会,幸会。

李尧天怔了怔,大概没料到我如此激动,嚅嚅道:你听说过我?太听说了!海上一战,五千破两万,杀得倭人弃甲而逃,李将军之名,现在可是帝都上下都在传颂的一个传奇。

李尧天呆呆地站着,道:真的吗?他嘴角也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看来对这战例颇为自得。

李尧天因为平倭一战,名声大噪,文侯特意向句罗王要来辅佐邓沧澜,没想到居然这么没自信。

从这天起,我空下来就时常和李尧天聊天喝酒。

他枪马娴熟,深通兵法,谈论起用兵之道亦是深中肯綮,令我大为心折,越谈越觉得确是个不世出的人才,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的才能似乎还在邓沧澜之上,和他谈谈,我也觉得大有进益。

不知不觉已是三月下旬。

这天我正和李尧天两人说些见过的奇闻异事,一边喝酒烤肉吃。

句罗岛有种吃法是别处所无,却是以石头放在火上烧红,再取出来,将肉片摊在上面烤熟后蘸调料吃。

李尧天自己与帝国人没什么两样,但在饮食上还是极嗜这些故乡风味。

我和他说说笑笑,正吃得开心,只觉手上油腻腻的,从怀里摸出汗巾来擦擦手。

刚摸出汗巾,却带出一块斑斑驳驳的布,李尧天眼睛很尖,笑道:楚将军,你这是什么东西?我拿起那块脏布,一时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拿过来看了看,才记得原来是当初到蛇人营中换二太子出来时木昆给我的。

从蛇人营中回来后我便被二太子关了起来,后来换了衣服,我都忘了还有这块布在。

我笑了笑道:这个说来话长了,慢慢跟你说吧。

他拿过来看了看,突然动容道:这是伏羲氏祭天图啊!我也吃了一惊,道:什么?你也知道伏羲这个名字?他将那块布还给我道:在句罗的金刚山麓,有座圣贤祠,那里有些石雕,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刻的也是这伏羲氏祭天图,和这大同小异。

我道:伏羲氏到底是什么?李尧天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你都见过这图却不知道吗?据老辈人传说,伏羲氏是上古圣王,是天下人的始祖。

他又笑了笑,接道,因为伏羲氏是人首蛇身的,现在也没人说了。

我不由陷入了沉思。

我一直以为蛇人说的什么伏羲女娲大神是它们捏造出来的,没想到竟然那是真事。

如果伏羲女娲早有传闻,是不是说明木昆那时说的一切都是真事?而他们说的都是真话的话,那么我们反而成了夺走蛇人一切的不速之客了?李尧天见我在沉思着,他道:怎么了?我强笑了笑道:没什么。

我那时听一个蛇人说过,说这世界当初是伏羲女娲大神留给它们两肢人的,后来我们这些四肢人抢了它们的土地。

李尧天撇了撇嘴道:别听那些妖兽胡扯,其实这传说已经传下来很久了,那时还根本没有蛇人的消息呢。

何况我听老人说过,女娲抟土造人,造出来的可不是蛇人,就是我们这种有手有脚的人。

李尧天说得轻描淡写,虽然他年纪比我大得有限,但是我对他几乎有种崇拜。

如果李尧天生在帝国的话,恐怕只有甄以宁才有可能与他比肩,我只怕根本没机会与他这么说说笑笑地平起平坐了。

我把那块布放回怀里,不再去多想,李尧天忽道:对了,楚将军,昨天我见你们前锋营在操练一个阵法,极其神妙,那是什么?我道:那是八阵图,是我从西府军得来的一个阵法,的确很了不起吧,呵呵。

昨天我和李尧天的部队演习过一次,各统五百人对敌,结果李尧天被我打得落花流水。

虽然我领的是身经百战的前锋营,他带的却是五百新兵,原本就不会是我的对手,但输得如此干脆利落,李尧天也一定没想到。

想起他当时气恼的样子,我直到现在还很得意。

他艳羡地道:楚将军,你能传给我这阵法吗?我本想找个借口推脱掉,见他一脸希冀,却也不忍拒绝,想了想道:好的,我把那阵图给你,你抄个副本吧。

说出口,心中却也隐隐有些后悔。

李尧天猛地站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他却一躬到底,向我道:楚将军,多谢了。

他感动得似乎要流出泪来,我扶住他道:李将军请起,一个阵图也不至于如此吧。

他长叹一声,道:楚将军,你有所不知。

尧天虽蒙文侯大人青睐,但是帝国军中总觉我这么个化外之人居然能做到邓将军的副将,对我向来不服,昨天演习败在你手下后,更是说我浪得虚名。

楚将军能如此大度,尧天真个感激莫名,楚将军诚人杰也。

八阵图虽然也是西府军独得之秘,但也并不是秘密到要瞒人的,如果李尧天多看几次我们演习,他多半能摸到当中门道。

他这么称赞我,想到方才我还为答应他而后悔,脸上不禁有些发烧。

我扶起他道:李将军,你这样就见外了。

李将军用兵神妙无方,我向来佩服得五体投地。

何况如今分属同僚,共同对敌,这些小事,何劳挂齿。

李尧天眼里泪光闪烁,看着他的样子,我心中没来由得有些心酸。

他是个不世出的名将之才,文侯虽然看得起他,邓沧澜对他也很推崇,然而那些帝国士兵却还是看不起他,仅仅就因为他生在句罗岛。

我抓着他的手臂,只觉他的身体也在颤动,心中一定极其激动。

传他八阵图,于我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他如此感动实在让我觉得受之有愧。

他站起身后,又在身上摸来摸去,突然摸出个小小的圆球道:楚将军,大恩不敢言谢,尧天也有点小东西想请楚将军笑纳。

我只道是些什么珍宝之类,说实话,要能卖个好价钱,倒也不无小补。

我接过来道:多谢李将军了。

这是什么?那东西足有小孩的拳头大,我本以为那是个金器之类,可一接到手中,却觉得大约只有两斤左右。

李尧天道:楚将军,这是我家传的流星锤,是马上用的,你看。

他拿过来,手一扬,那小流星锤闪电一般飞出,向桌上一击。

桌上原本有个空酒壶,流星锤在酒壶上一磕,那酒壶登时直飞出去,在地上砸个粉碎,而流星锤直如活物,眨眼间又回到了他手中。

我又惊又喜,拿过来道:是种暗器啊。

李尧天点点头道:虽然也没甚大用,但练得好的话,五步之内,百发百中。

他跟我说着流星锤的用法。

原来这流星锤也没有什么太奇怪的手法,全在发力之间的巧妙,我试了两下,便觉得也已摸着门道了。

这流星锤里面是灌了铅的,虽是熟铜打制,却比同样大小的铜锤重得许多,五步之内砸人,确实难以抵挡。

挽手是鹿筋制成,又细又坚韧,平时挂在腰上也没什么异样,要用时套在腕上,锤可以藏在掌心,别人根本看不出来,抛出后鹿筋自动收回,很是灵巧。

可这流星锤虽然花哨,真要用的话却不如手弩好用,在阵上厮杀时,如果与敌将相距只在五步之内,一定杀得全无闲暇,哪里还有空用这流星锤。

只是他送给我,我当然不能拒绝,谢过他后将流星锤收了起来。

重新坐下来,李尧天还在翻着我给他的八阵图谱,叹道:故老相传,过去中原有许多阵法,后来都不曾留下来,没想到天下之大,真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还有人能编出这八阵图来,这人实在太聪明了。

他自己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而他说的那个太聪明的人却是被陶守拙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周诺,陶守拙却没能编排出八阵图来,看来聪明也未必就是一切。

李尧天翻着八阵图,不时还赞叹着匪夷所思、神奇莫测之类,我想再问问他关于那伏羲女娲之事,他心不在焉的,我说了两遍才抬起头道:你说那圣贤祠啊……他刚要说,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号角的长鸣。

这是紧急召集令,吹这召集令,只怕已经出了大事,我们都吃了一惊,同时站了起来,也顾不得收拾,一下冲了出去。

新军中大多军衔不高,名义上是太子和文侯主持,如今实际主持的是邓沧澜。

我和李尧天到了议事厅,大小将领大多已到齐了。

邓沧澜在上首坐定,他脸上很是平静,身边有个风尘仆仆的将领,大概刚赶到,脸上还带着很多灰土,却是一副惶急的样子。

等我们都坐齐了,邓沧澜道:列位将军,这是文侯大人刚派出的急使钟尚将军,他带来了一条紧急军情。

邓沧澜看了看我们,我们也都紧张地看着他。

其实不用想都猜得到,定是战况不利的消息。

果然,邓沧澜道:昨日蛇人攻破北宁城,已向帝都南门集结,文侯大人命我们紧急回师增援。

他看了看那钟尚,钟尚大概也觉得该说两句,猛地站了起来,却又咳嗽了两声才道:列位将军,蛇人已攻破北宁城,太子殿下有诏,要各位将军立刻率队入援,不得有误。

这消息虽然我早有准备,但此时听到了,仍然觉得一阵晕眩。

北宁城的失守,主要责任该由文侯来负,如果不是他不断撤防,北宁城绝不会如此轻易就失守的。

他到底有什么打算?难道靠雾云城背城一战吗?将蛇人挡在北宁城外,至少还有缓冲的余地。

如今蛇人已兵临帝都城下,那就只能胜,不能败了,可是,以我们这支还不曾完全训练好的新军,能够取胜吗?文侯如今虽然对我青睐有加,但我也知道他仍然不会对我推心置腹。

我看了看邓沧澜,他仍是面不改色,从容镇定,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文侯一定已有万全之策吧,我心中也定了定。

虽然对文侯我仍有几分戒备,但是他能如此行险,一定也有破敌之计了,我相信他的计划。

这时周围那些军官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邓沧澜站了起来道:列位将军,此战已是决定国祚存亡,大家都知道,邓某也不多说了。

立刻回去准备。

他点了六个将级军官作为带队将军,我也在被点之列。

此时雄关城共有四万人,邓沧澜作为主将自率一万人,其余几人各率五千到一万。

我因为原本就带了八百前锋营,来雄关城后邓沧澜给我补到五千人,直到此时我这个有名无实的下将军才算带足了兵,前锋营也终于整装满员了,李尧天也是下将军,但他是邓沧澜的副手,倒没有直接带兵。

散会后,我有意等了等李尧天。

他走出议事厅时低着头,像在想着什么,我叫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来和我招呼一声。

等走出门,我正想再问问他伏羲女娲氏的事,他忽然问道:楚将军,文侯大人在朝中是否有掣肘之人?他大概方才就在想这问题了。

我吃了一惊,道:何以见得?大人这等安排,定是要与蛇人在城外决战。

此役胜则罢了,一旦败北,那后果不堪设想,大人若非是想借蛇人兵势来压服朝中异端,这实在是个下策。

他对朝中的局势并不熟悉,邓沧澜只怕也不会跟他说二太子的事,不过他所说虽不中亦不远矣,实在令我敬佩。

我看了看四周,还好没人,我小声道:李将军,正是如此。

他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大人既敢行险,自然早有安排,我是多虑了。

他笑了笑,又道:楚将军,新军虽然还谈不上如何精锐无比,但也已非同泛泛,那些妖兽这回要有苦头吃了。

我笑道:自然。

李将军,望你马到成功,再建奇勋。

他拍拍我的肩头,淡淡道:彼此彼此。

转身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却已大定。

李尧天深通兵法,既然他也如此乐观,看来此战文侯虽然行险,却并不妄为。

这时曹闻道突然从一边过来道:楚将军,邓将军命我军集合,大家都等着你呢。

我答应一声,突然想起还没有问李尧天关于伏羲女娲的事,可这时他已经走得远了,也没机会再问。

我跳上马,道:好吧,我们快走。

我本想在路上抽空再问他,但没想到邓沧澜带的一万人居然和我们不是一路。

还有几个带队的将领都是下将军,我问了问他们,他们也不知道,只说依令而行,不得多问。

雾云城离雄关城只有百余里,急行军的话,一天工夫就可到。

而这支新军士气甚旺,我们连夜行军,第二天天亮时便已抵雾云城北门。

离城门还有两三里,前面探路的斥候过来报信说已与城中取得联系,文侯亲自前来迎接我们。

等到了北门下,天还刚亮,远远的只见城头旌旗招展,我们六个下将军抵达城下时,城门已然大开,有个发令兵大声道:诸军立刻入城,不得延误。

新军中有不少是从雾云城城民中应征入伍的。

他们在雄关城已驻守了大半年,只怕当中从来没有回来过,进城时鱼贯而入,走得很急,却一丝不乱。

我们几个带队将领上楼去谒见文侯,走上城时,只见文侯正站在城门正上方看着下面。

我们到了他跟前,齐齐跪下道:大人,末将军归回缴令。

文侯本来有些胖,一个多月不见,此时已瘦了许多,脸上颧骨也高高耸起,眼中密布血丝。

我们跪下时,他还在看着正入城的新军,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听得我们的声音,他伸手作势扶起我们道:列位请起。

我们站起身来,已有中军官过来分派驻守任务。

我听着那中军官报名,却一直没报到我,被叫到的答应一声,跟着人走了。

正觉得有些奇怪,文侯突然道:楚休红,你随我来。

我走到他跟前,正要跪下,文侯拦住我道:楚将军,你觉得这新军如何?我想了想道:禀大人,新军虽然战法未纯熟,但士气极盛,军心大为可用。

他点了点头道:不错。

他低头像是想了想,又道:你的五千人以后跟着我吧。

不过,楚休红,你跟着我,可是要担当重任的。

我大声道:楚休红身为军人,自当守土御国,死而后已。

他笑了笑道:你果然又多读了些书了。

临出发时,文侯就要我再多读些书。

在雄关城这一个多月里,每天除了整队操练,有空我就打坐读书,因为心无旁鹜,倒是能静下心来读书了,只是那个读心术仍然不得要领。

这时诸军已全部入内,城丁正在关上城门,文侯听得城门发出的响动,看了看城外,满意地道:城外足印一丝不乱,三万人进城居然只用了小半个时辰,百胜之师,已见雏形了。

新军军纪已严到苛刻,邓沧澜性子随和,但治军却极为严格,而这批新军又都是新入伍的,更服从命令。

此时城外的人都已入内,方才驻扎之处的草被踩平了,看得出是一块块整整齐齐的方阵。

我也不由有些得意,虽然我练兵不久,但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怠慢。

加上我的前锋营有五分之一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从战斗力而言,四万新军,只怕以前锋营为最。

我不敢多说,文侯转身道:楚休红,跟我走吧。

我跟在他身后,下了城头,文侯坐上了坐车,我则跳上马跟在他后面。

文侯是向南门走去的,北门仍是一片平静,但一过皇城,便已经看得到街两边的城民脸上多了忧色。

他们看到文侯的队伍过来时,一个个交头接耳,大概猜测着我带着这支五千人的队伍是哪儿来的。

北宁城这个帝都最后一个屏障被攻破,在城民们看来,定是全权负责军事的文侯之责。

蛇人只怕马上就会杀到雾云城下,当初听着蛇人在大江以南势如破竹,对他们来说那终究是个遥远的消息,但这一次,蛇人却马上就要出现在他们面前,看得到,甚至可能还摸得到了。

穿过闹市,文侯忽然撩开了车帘,道:楚休红。

我加了一鞭,凑到窗前道:大人,有何吩咐?战争会持续很久啊,你有喜欢的人吗?我没料到他突然问这个话,怔了怔,道:大人,国难未已,何以家为,楚休红尚不敢有家室之想。

你二十一……不,过年二十二了吧?也该成家了。

在这个时候,早日成婚,早日生子,也是为国出力。

文侯说得似有无限感慨,我知道他定是又想到了甄以宁。

甄以宁十九,过年也二十了。

他这话也不能说错,但我听着却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我是人,不是种马,我生下的孩子,究竟是该为国出力,还是这国家该哺育他成长?对于帝国的子民来说,该为帝国出力,但共和国的子民呢?他们为共和国出力难道就不对?不,这些都不对。

我不是为了这国家出力,而是为了这千千万万的人而保卫国土。

如果国家连我活下去的机会都不给我的话,那我何必要守卫这个国家?正想着,文侯又道:等一下你跟我回府去,晚上有个宴会,两位殿下都会出席。

我道:大人,末将是个粗人,只怕难登大雅之堂,这个嘛……听得太子跟二太子都要出席,我实在不想参加了。

文侯道:那是为你们各军洗尘,还要给你们介绍一下军中各位主将,不得有误。

我不敢再说,答应了一声。

文侯也没再说话,带着我到了南门。

南门是文侯亲自负责,由于蛇人北上攻来,定是主攻南门,南门已驻满重兵。

文侯带着我走了一圈,把我介绍给一些守军将领。

镇守南门的是北宁城退回来的残军,以屠方为正,路恭行为副,共四万人。

在军列中,我看到了蒲安礼,他一身戎装,看样子是仅次于屠方和路恭行的第三号人物。

北宁城虽然失守,但这是听从文侯调遣所致,损失不大,不算他们的过错。

我和蒲安礼都是下将军衔,但我只是前锋营统制,他却是屠方的副将,官职在我之上,见蒲安礼时我行了半个礼,他也爱理不理的,连礼都不回。

看来我和他的恩怨不但没有解开,反倒越结越深了。

路恭行倒是很热情,等文侯和屠方去商议,他带着我到各处走走。

路恭行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名将了,城头布置得当,全无破绽。

他向我介绍着各处的驻防力量后,回到他的驻所,给我倒了杯茶道:楚将军,上次我真个担心你,幸好吉人自有天相,楚将军最后还是安然无恙。

他说得很诚恳,但我知道上一次在东平城时被他算计了,虽然我听他的安排,只怕也有惊无险,但是一想起来就不免有些恼怒。

只是我脸上也不露出来,只是微笑道:多谢路将军关心。

他突然笑了笑道:楚将军,黄金纵然久埋泥土,终有一天要发光的,楚将军前途无量,真令人艳羡。

我也笑了:路将军,你真会取笑人。

虽然对路恭行有些不满,但他这人随和大度,说话也让人如沐春风。

路恭行道:我比你可差远了,你都有可能袭武侯之爵的。

我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我自认一没有了不得的战功,二也没有极硬的靠山,现在文侯虽然对我颇为看重,但文武二侯是平级的,文侯再有力量,也不可能把我抬到与他平起平坐。

路恭行诧道:你还不知道?真不知道。

路将军,你可别消遣我,我会吓呆的。

路恭行跟我说了说,原来是武侯战死后,他膝下只有一女,今年十七岁了,因为无人继位,因此文侯提议要让武侯之女招赘一婿继位,他提出的人选中有一个就是我。

听得这个消息,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不知身在何处。

我能够升到下将军之衔,那已是破格提拔了,做梦也想不到竟然还有这种事,怪不得文侯让我晚上参加那个宴会。

路恭行看到我呆呆地站着,只怕觉得我是欢喜得傻了,拍拍我的肩头道:楚将军,呵呵,若是我们当初前锋营的二十个百夫长中能出个继任武侯之人,我想君侯也会高兴的,他当初就很器重你。

我心头一阵苦涩。

武侯是绝世名将,假如我真能继任为武侯的话,我能做到他的几分?回去时,我都晕乎乎的。

武侯的女儿是什么样我也没见过,如果她真的招我为婿的话,我岂不是与文侯大人并立了?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一年多时间里一下跳到了武侯,那只怕是亘古以来都少见的事吧。

到了文侯府,一进门,文侯便命人给我洗沐。

文侯府中也有不少家妓,只怕是招待太子用的,我洗完了澡,在下身围了块毛巾刚走出内室,一个女子捧着一套新战袍笑嘻嘻地道:楚将军,请更衣。

我接过战袍,顺口道:谢谢。

她淡淡笑着,站在一边看着我,似乎我说了句谢谢让她觉得好笑。

我正光着个膀子,见她仍没有出去的意思,有些尴尬地道:小……姐,请出去一下好吗?我要换衣服了。

她抿嘴吃地一笑,低声道:楚将军,不用我给您更衣吗?我面红耳赤地道:不用了,谢谢。

大概我夹七夹八地说得语无伦次,她又笑了笑,走出门去。

到门口时,她又转过头道:楚将军,我叫轻红,有事你叫我啊。

等她走出去,我才松了口气。

在高鹫城里,和苏纹月度过的最后一夜一直像我心头的一道伤口,时不时让我感到疼痛,看到这个女子时,方才我又突然想起了那个让人心碎的夜晚。

穿好衣服,我推开门刚要出去,轻红正站在门口,见我出来,她有点怯生生地道:楚将军。

我转过头道:还有什么事?你的头发……她比画着头发,我洗过澡后头发也是胡乱挽了个发髻,大概很乱。

我道:算了,就这样吧。

我正要走,轻红却拉住我的衣角道:楚将军,您让我梳一下吧,不然大人会责罚我的。

她说得楚楚可怜,我叹了口气道:好吧,快一点啊。

因为常年戴着盔,头发也粗糙干硬。

轻红拉着我坐到台前,解下桌上一块布,露出一面大铜镜。

这等坐在梳妆台前我还是第一次,不免有些局促,她解开我的发髻给我梳理着。

她的手指纤细柔和,按摩着我的头皮时,说不出的舒服。

她大概也做惯了,弄得很快,发髻也梳理得一丝不乱,比我以前自己胡乱弄的要好看得多。

等她弄好,我笑了笑道:谢谢你了。

她又抿嘴一笑道:楚将军,您不要这么客气,我是个下人……我不等她说完,大声道:你不是下人!她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激动。

我站起身,看着她道:你和我一样,都是一样的人。

不仅是你和我,还有所有人,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失态,抛下她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当初南征时听得共和军宣称以人为尚,号称所有人生来平等,那时也知道这只是一句空话,但是心底却隐隐觉得并非没有道理。

如果那时武侯也这样想,那就不会定下食人之议了吧。

我看着天空,已近黄昏,西边一片血红。

远远望去,郊天塔也如一柄短剑,带着刺骨的寒意。

文侯这个宴会极为隆重,端茶送水的下人川流不息。

太子和二太子都来了,二太子对这种醉生梦死的场合看来不甚看得惯,不时皱着眉头,太子却是如鱼得水,不时和文侯府中的家妓与招来的歌妓们打情骂俏,似乎两个月前的大婚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大概也已忘了我是什么人,当文侯把我介绍给他时,他还寒暄了两句便又和一个歌妓讨论丝弦之道。

我侍立在文侯身边,也觉得芒刺在背,如坐针毡,文侯倒是和太子两人谈得火热,尽说些吹拉弹唱醇酒女人的乐事,仿佛将即将来临的大战都扔在脑后了。

如果有不知情的人看到此时的文侯,定会觉得那是个佞臣,对此战也定会大失所望。

我站在一边正觉得难受,忽然有人叫道:哇,楚将军!你也来了!这是个孩子的声音,太子站起来道:小弟,你怎么也来了?那是小王子。

他也穿着一身新衣,现在长了一岁,今年该十三了,个头又高了许多,几乎已要与我等身相齐。

他头上戴着个束发金冠,极是华丽,向太子行了个礼道:大哥,我姐姐非要我陪她们来。

太子笑道:郡主也来了?他的话里不知是什么味,大概觉得有女眷在这里不好放浪形骸地玩乐。

小王子道:是啊。

你看,她们来了。

周围的人突然都静了下来,从楼上走下来两个女子。

这两个女子衣着一模一样,年纪也相仿,生得都很美,不过一个看上去很柔弱,另一个眉宇间却带着英气,倒似一柄出鞘的快刀。

那两个女子到了太子跟前,敛衽一礼道:殿下,微臣有礼。

太子微笑着道:两位郡主,请随便吧。

这里虽是文侯的府第,他倒更像是个主人。

我也不敢多看,正垂下眼睑,却听得一个女子道:这位想必是楚休红将军?我站直了行了一礼道:末将正是楚休红。

问话的是那个颇有英气的女子,她两眼明亮至极,眉目间依稀有武侯的面貌在,想必正是武侯的遗孤。

只是不知道小王子为什么称她为姐姐,而且武侯有两个女儿的话,不知哪个的夫婿才能袭爵。

文侯在一边道:郡主,楚将军是帝国后起之秀,乃是栋梁之材,今年二十有二。

她淡淡一笑道:我也听得楚将军的名声了。

来,楚将军,我敬你一杯。

武侯平生好酒,好名马,好宝刀,他的女儿倒也有几分像他。

边上有个女子端着一个托盘过来,郡主拿起一杯道:请。

我正要去拿酒杯,却见那托着托盘的女子向我淡淡一笑。

那是轻红。

我眼前一花。

轻红长得和苏纹月一点都不像,但笑起来却仍是有些像她。

我的手一晃,酒杯没能拿稳,一下倒了下来,轻红哎呀一声,手一带,托盘也一个失手落下地来,我疾伸出手,一把抓住托盘,但那个做得很精致的瓷杯还是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我正觉得可惜,却听得郡主森然道:甄叔叔,抱歉,搅了您的宴会。

她的声音很阴森,我都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个年轻女子发出来的,不免有些惊愕。

她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不曾反应过来,却听得轻红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人已倒了下去,胸口插着一柄短刀。

我大吃一惊,再顾不得旁人,一把揽住她的腰,道:你……正想骂一句,猛地省得我要是骂她,只怕文侯都不好办了,下面这句话硬生生便吞了回去,耳边却听得郡主淡淡道:无用下人,血都脏了地面。

文侯在一边突然拍手笑道:郡主真是将门虎女,这一刀出手快极,甄叔叔都比不上你了。

哈哈,楚休红,你帮郡主将这尸身扔掉吧。

岂有此理!我只觉心头都有怒火在燃起。

如果我手头有刀的话,只怕我当场便会一刀向郡主颈上砍去,也不管是不是立过不杀女子的誓言,我倒要看看她的血能干净到哪里去。

文侯只怕也发现我在强压着怒火,拍拍我的背道:楚休红,快去吧。

他的声音里也隐隐的似有几分歉意。

我抱着轻红的尸体走出门,她的血已将我胸口都染红了。

那些达官贵人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在他们看来,轻红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虫豸罢了,我也比她好得有限。

走出门,两个下人过来了,道:哎呀,轻红出什么事了?我把轻红的尸身交给她们道:她死了。

一个下人啧啧了两下嘴道:唐小姐可真看不出来,手可真辣,唉,来了三次,倒杀了两个大人的侍妾,大人都要心疼死了。

我伸手把轻红的眼合拢,自己眼里却落下泪来。

我跟轻红说什么人人平等,这真是一句不可笑的笑话了。

我现在是下将军,可当初还不是一样被人算计,不论是武侯、文侯、太子,还是陶守拙、周诺,在他们看来,除了他们自己,难道别人都是命如草芥,不值一提吗?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我抹去眼里的泪水,伸手到怀里摸着。

我的薪资也不算太低,今天正好都带着,我全掏了出来塞给那抬着轻红的下人道:大哥,你们把她好生埋了吧,弄口棺木。

那人接过我塞在他手里的钱,有些莫名其妙地道:大……大人,这可不能收……我想说什么,却觉喉咙口一甜,话已说不出来,人一下向前倒去,仆倒在地,便再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时,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

一时间我都不明所以,但马上才想起来,这定是文侯府中。

我支撑着起来,边上有个女子道:楚将军,你醒了?又来了。

我只觉一阵颓唐。

这副情景我已经见过几次了,第一次是苏纹月,第二次是萧心玉,这回是第三次。

难道这个女子也会像她们一样不得善终吗?我挣扎着起来,道:我躺倒几天了?一个女子过来扶着我,听我这么说,愕然道:还不到一个时辰啊。

我也是一怔,却听得耳边仍传来弦管歌吹之声,想必是文侯的宴会还没完。

我苦笑了笑,也说不出话,猛地听得文侯的声音响了起来:楚将军,你没事吧?他一身酒气地走了进来。

我连忙跳下地,跪在地上道:大人,末将无用。

文侯看了看我,叹道:你是无用,不过也真像以宁,怪不得郡主也看不上你。

甄以宁像我吗?我倒不觉得。

我和他完全是两样的性格,不过甄以宁性情宽厚仁慈,这一点也许与我有些仿佛。

当初文侯是想让甄以宁去娶武侯郡主吧,不过以甄以宁这样的性格,绝对难以容忍视人命如草芥的郡主的,而郡主也一定不会喜欢他。

我跪下来行了个礼道:大人,末将无用,有辱厚爱了。

文侯摇了摇手道:算了。

他走到窗前,一下推开窗,忽然道,要下暴雨了。

仍然传来大厅里的丝竹弦歌之声,天色漆黑一片。

这是长夜里最暗的一段时间了,从风中传来的酒气和脂粉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中人欲呕的怪味。

隐隐的,从云后传来一阵阵雷声,像一个巨人的脚步,正在渐渐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