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修罗场

2025-03-27 09:37:26

武侯看着我们拖到营帐门口的焦尸,沉吟了半日,忽道:大鹰,你去叫高参军过来看看。

武侯身后的一个亲兵道:是。

高参军名叫高铁冲,他本是士人,后来从军,是武侯幕府中的第一个谋士,据说他身有残疾,不能见阳光,很少露面,这更让人觉得神秘。

武侯此番用兵,四将合围之计,便首先由他提出的。

一会儿,武侯帐左的一个小营帐里,有个人推了一辆小轮椅出来,车上坐着一个戴大帽子的人,那帽檐上还挂着青纱,看不清那人的脸。

这人到了武侯跟前,道:君侯,卑职高铁冲,请大人吩咐。

武侯道:高参军,你看看这个。

那具焦尸已经烧得很不像样了,发出阵阵恶臭。

高铁冲费力地走下轮椅,他的亲兵扶住他走到那焦尸前。

他蹲了下来,道:给我把刀。

那亲兵拔出佩刀递给高铁冲,他左手撩起面纱,右手用刀拨了下那焦尸,又割开那焦尸的嘴看了看,道:天哪!是蛇人!蛇人?我有点莫名其妙,武侯道:高参军,你可确定?别弄错了?高铁冲道:禀君侯,不会有错。

当年天机法师留下的那本书中有蛇人的图形,嘴中舌头分叉,这焦尸与那书上的图形一般无二。

他站起身,一个亲兵递上一块白绢,他擦擦手道:五十多年前,先帝还是储君时,曾周游天下,至南疆捕得一个半蛇半人的怪物。

那时天机法师是太子少保,随先帝出行,回来写了一本《皇舆周行记》,里面便有那个蛇人的图像。

据当时陪伴先帝的前代苍月公说,这种怪物偶尔可在无人山中一见,能生吞鼠虎,想必是上古异兽苗裔。

武侯道:真是混账东西,这时候来添乱。

呵呵,碰到了前锋营勇冠三军的楚将军,这蛇人也算是运气不好的。

得武侯夸奖,我心中自有点高兴,跪下道:君侯过奖。

可是,我心中却远没有武侯那么轻松。

那个蛇人根本不像是野兽,它能伏击我,而且会用长枪,更像是一个人。

如果只有一两个,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可要是有十几个一块儿来,恐怕就不是一小队人马可以对付了。

辞别了武侯,我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祈烈还在武侯营外等候,见我出来,道:君侯大人怎么说?我道:君侯不太在意。

好了,今天也太晚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祈烈笑道:自然,今日是楚将军春宵,被那怪物浪费了大半宿,回去吧。

众人都一下笑了起来。

我治军没有武侯那么严明,固然因为我年纪还轻,有几个什长已过了三十岁了,我也不好对他们太过严厉。

战阵上他们自不敢对我无礼,但平时,他们不太把我当成百夫长看的。

只是,那个女子……想到那女子,我心头又一阵迷茫。

我道:回去睡吧,明天不要去屠城了。

祈烈怔了怔,马上道:就是,明日好好歇歇吧,屠了三日城,大家也都累了。

谭青道:这高鹫城的城民也当真勇悍,都饿得站都站不稳,居然还会跟我们巷战。

昨天我带我的九个弟兄冲进一家大户人家里,那里只剩了五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居然还守了半个时辰,连女人也不肯投降。

唉,可惜,那有一个年轻女人好漂亮,却让我一箭射穿了颈子。

他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我忽然大喝道:别说了!他们都是一怔,有点呆呆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什么,也无话可说。

对于行伍中人,胜利后的屠城已是一种奖赏,我自己在跟随武侯攻破头几座城时也带他们屠过城。

可是现在我却已经厌恶流血了,甚至在为自己手的血腥感到内疚。

那些话能对他们说么?我跳上马,无言地走着。

天已快亮,东边已有一些发白,可是,黎明前的那一瞬却是最黑暗的。

到了我住的地方,他们都回了营帐。

我因为一个人住在营帐外,独自在屋中,点亮了油灯,看着那间很干净的屋子,突然,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抓住了我。

这屋子以前的主人,想必成为一具尸体,已在国民广场上烧成一些枯骨了吧。

生命,那么脆弱。

坐了一会儿,我全无睡意,走出了屋子。

营帐那边灯火通明,传出一阵阵喧哗。

前锋营的人在屠城时甚至有三日三夜不合眼的,白天杀人,晚上玩女人、赌钱,几乎成了破城后的通例。

我走出屋子,向营帐走去。

今天门口轮到第一营站岗。

第一营百夫长路恭行今年二十七岁,是我在军校时的师兄,兼前锋营统制。

前锋营的编制一向如此,统制兼任第一营百夫长,那是武侯传下的规矩。

武侯有命,任何军官在战场上不得停留在后方,连他自己的中军,也是时常冲杀在前。

路恭行是虎威伯路翔的儿子,也是世家子弟。

不过,他倒不属蒲安礼那一帮人里,与我们这些平民出身的军官也处得很好,算是前锋营持中那一派的首领。

他属下那两个站岗的士兵见我过来,站正了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好。

我回了一礼,道:你们路统制睡下了么?一个士兵道:不曾呢,还在和德洋大人商议。

我走进营帐,周围不时传来女人的哭喊声和那些男人的嬉笑声。

屠城后,照例由中军派人选出掳来妇女中的绝色纳入中军,其他都归各军自有。

武侯也不怎么爱女色,只是帝君有过吩咐,要求班师后贡上美女和金银,那班款待我们的女乐也是为帝君预备的吧。

不知怎么,我却又想到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弹琵琶的女子。

她逃过这一劫,入宫后却不见得比这好多少。

我的心微微一痛。

这种感觉从来也没有过。

我摇摇头。

前面是路恭行的营帐。

他不像我那么特立独行,还是和下属住在一处。

我在门口大声道:路统制在么?路恭行走了出来,一见我,笑道:楚将军,你真是好酒量,我现在头还有点晕,你一点事也没了。

呵呵,来,进去坐。

我不禁苦笑。

我的酒量哪里有他那样的世家子弟好,只是任谁碰到过那样的怪物,什么醉意也吓醒了。

里面,德洋正拿着一杯酒,喝得脸也有点红,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侍立在一边,也必是他屠城得来的战果。

我不为人觉察地皱了皱眉,德洋却叫道:楚将军,你也来了,来,喝酒,喝酒。

我坐下了,那女子送上一杯酒来。

路恭行道:楚将军怎么有兴来我这儿坐坐了?我把酒杯放在桌上,道:路统制,你知道有种怪物叫蛇人么?这话刚一出口,德洋却一下睁大了眼,道:是不是像蛇一样的人?我道:是。

路恭行道:你也知道吗?我和德大人正在聊这个事。

我吃了一惊,道:你们也知道了?路恭行道:白天,我营中几个弟兄碰到了一个,十几个人围攻那一个,还让它逃了,还伤了我们两个人。

我道:你们在哪里碰到的?路恭行道:是在城西。

城西是忠义伯沈西平的防区。

沈西平与陆经渔齐名,号称军中双璧,公论武侯麾下的两员勇将,陆经渔智勇双全,而沈西平却是如烈火疾风,有火虎的绰号。

攻城战他并不擅长,但野战却无人能敌,文侯对他们两人下过一个评语,攻则陆稍不及沉,守则沉远不及陆。

但如各统百人迎战,沈西平的冲锋之术,却是天下无双。

这次四将合围,沈西平统右路军攻城西,武侯也生怕沈西平不遵军令,严令他不得妄自行动,只能在城外严防,所以他的部队接战最少。

大概是部队憋得久了,入城后的屠城却是屠得最凶的。

路恭行道:楚将军,你与那蛇人怎么碰到的?我把刚才与蛇人遭遇的事说了一遍,说完了,却见路恭行神色凝重,我道:我已禀报武侯,君侯却还不怎么放在心上。

路恭行沉吟了一会儿,转身道:德大人,你先坐一会儿,我与楚将军一起去城西看看。

走出营帐,路恭行让部下备了两匹马,我们一起向西门走去。

天已开始放亮了。

这一片地方除了俘虏来的女子与工匠,已无平民了,只听得到前锋各营的兵丁正大声喧哗。

我道:路将军,那蛇人真的如此令人担心么?路恭行看着天空,东边,已有了一片曙色,一钩眉月却还斜挂在天边,几颗星已模糊不清。

他看着天,道:家祖当年与天机法师交厚,天机法师羽化前曾将一部手稿留在舍下,我小时看过,里面大多是天机法师游历见闻,看了很长见识。

我不知路恭行说这些做什么。

我没看过多少书,做书本的那种纸张的制法已经失传,现在的书多半用的是皮纸,是把牛羊之皮细细打磨脱色,一本书厚一点就要用到五六头羊的羊皮,相当于一般三口之家一月的用度了,所以很多人甚至连书也没见过。

路恭行说这话,当然不是炫耀他有很多书,但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他又道:天机法师在那书中,对蛇人记得很是详细,后面还说,当初他伴随太子周游天下,在南疆捕获蛇人时,用了两百禁卫军和一百苍月公的卫队,但即使如此还是大费周折,那蛇人力量大得惊人,伤了十几个人才将它捉住。

天机法师曾向太子献策说,若能驯养一支满万的蛇人军,只怕是天下无敌。

只是当时天下承平,而蛇人又难得一见,先帝也不把这当一回事。

我道:这个也确实不太可行吧,那种蛇人这等凶猛,要驯化只怕也是空言,何况数量如此之少,要驯一支满万的大军,只怕太难了。

路恭行道:不管如何,我听德洋大人说起入城时曾见过屋顶上有个人影,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蛇人。

现在城中果然有蛇人的影踪,听你一说还不止一个,那么山野之中,只怕更多。

我道: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三军就要班师,又有什么要紧?路恭行只是道:有备无患。

他抖了抖缰绳,马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周围,到处是破败的房屋,残垣断壁间,到处是瓦砾和血迹,时而见到一两个不完整的腐烂尸首,大概是屠城后懒得收拾留下的。

营盘附近,那些尸首也算搬得干净,这儿离营盘有些远了,收拾残局的辎重营也懒了。

我看着路恭行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寒意。

这个我与之共事已有两年的前锋营统制,突然间似乎像一个陌生人一样。

我也抖了抖缰绳,追了上去。

如果说陆经渔像是万载不化的寒冰,一进去他的防区便感得到那种森严肃杀,那么沈西平就是旷野中已成燎原之势的烈火。

他的右军,战阵上军纪严到苛刻,每伍由伍长负责,战阵上若有一人回退,全伍皆斩于阵前,因此几次冲锋,右路军都是一往无前。

可战后,沈西平部的军纪却也极坏,屠城五日封刀,第六日往往还有右路军在废城中找人乱砍。

我们一到城西右军的营盘附近,便听得到里边沸反盈天,比菜市场还吵,门口也没人站岗。

我们前锋营算军纪松懈的,这儿却比前锋营还不如。

一进营中,却见到处都是些醉醺醺的兵丁。

高鹫城当初以出产一种木竹子酒闻名。

木竹子是特产于帝国南部的一种水果,略似枇杷,比枇杷大一些,成熟于秋冬,却远比枇杷甘美,只是贮存期很短,三日后便败坏。

帝君曾点名要苍月公每年秋冬贡上木竹子百斤,可这种水果既难以贮存又怕颠簸,每年苍月公都以特急飞脚传递。

这木竹子在南疆也算平常果品,却不太贵,可运到雾云城,一斤木竹子差不多都要抵得上一斤黄金的价格了,这也是苍月公反叛的一个原因。

每年秋冬,高鹫城中的木竹子产量极丰,土人甚至有以之当茶饭的。

不知哪一年起,有人试着以之造酒,造出的酒据天机法师的《皇舆周行记》中记载,明黄如金,清澄如水,异香中人。

一户造酒,门外行人皆陶然有醉意。

当然,这木竹子酒也是帝国点名要的贡品。

这酒在雾云城中也很好销,是达官贵人宴客的必备之物,不少南疆人便是靠贩运木竹子酒发家的。

高鹫城中全盛之日,城中有酒坊三十家,其中最大的十九家位于城西,当初天机法师随太子至此,吟过木竹酒香初着雨,半城人在醉醒中的句子。

昨夜武侯宴客,便用的是木竹子酒,连掳来的工匠也有近一半是造酒坊里的人。

我们跳下马,路恭行看着一片混乱,拉住一个正走得东倒西歪的兵丁道:我是前锋营统制路恭行,请问忠义伯的中军在何处?那兵丁喝得舌头都短了,模糊不清地道:你问沈大人啊,大人现在不见客。

我看着周围。

右军营中,实在是乱糟糟一片,大多都喝得烂醉。

这两万人大概把酒坊的存货都喝个精光,不少人怀里搂着女子,一手还抓着盛酒的葫芦,一边喝,一边赌着。

这乐事也只有右军也才享受吧,另外诸军就算想喝也喝不到那么多酒。

路恭行耐下性子道:那么你们中军官在吗?那兵丁道:你说田将军?喏,在那里。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营帐,那里是一帮军官,身上还穿着软甲,正团团围坐在一张放在空地上的大圆桌前赌钱,一个个都是怀中抱着女子,手中抓着酒葫芦。

路恭行和我把马拴到了边上的拴马石上,向那帮人走去。

到了边上,那些人一个个头也不抬。

路恭行道:请问,田将军在吗?有个满脸胡子的人抬起头道:我便是。

你是谁?路恭行道:我是前锋营统制兼一营百夫长路恭行,这位是五营百夫长楚休红。

那人听得我的名字,却推开怀中的女子,站了起来道:是楚将军啊,哈,我是右军中军官田威。

你的名字现在传遍了全军,可人却长得太不威风了。

我注意到路恭行有点不悦之色。

这田威的话也没什么尊敬我的意思,我道:田将军,我们有事找沈将军,请问能找到他么?田威笑道:大人现在不见客,除非你们有君侯的将令。

我和路恭行面面相觑。

我们只不过想来问问,哪会有什么将令?为了这事去讨将令,只怕也会碰一鼻子灰。

这时,坐在田威下首的一个军官不耐烦地道:田胡子,该轮到你了,你要不掷那可算你输了。

田威道:来了来了。

他不再理我们,伸手先揽过站在一边的那个女子,另一只手去抓几颗骰子。

他们玩的是帝国很流行的三骰赌。

这种赌博也是很久长了,每颗骰子的每一面刻了一到六个小坑,那一个坑的涂成了红色。

三颗骰子掷在碗中,若三颗相同,称作豹子,六点豹子号称至尊豹,是最大的,下面还有一些杂花,名色很是繁复,除了久赌之人,一般也记不住。

这种赌博在军中最流行,因为简单,赌具也携带方便。

他们用的是骨制的骰子,大概是新做的,还很白。

路恭行还要说什么,田威已经伸手把骰子掷在碗中,嘴里叫道:至尊!至尊!三颗骰子在碗里滚了一会儿,却只是杂色,我虽然不知到底有多大,但看着另外几个军官齐声欢呼,便知一定是很小的,只怕要通赔。

一个军官笑道:田胡子,你的这手气可有点背啊。

田威喃喃道:果然,还是换换手气吧。

他把怀中那女子的手按在桌上,极快地拔出刀来,我还来不及惊呼,他一刀剁下,便把那女子的左手砍了下来。

那个女子发出一声惨叫,血一下喷得田威满脸都是。

田威抹了把脸上的血,把那女子推在一边,伸手把那只剁下来的手扔给边上一个工兵,叫道:薛工正,做三个新骰子!他们玩的骰子,竟然是用人骨做的!我已怒不可遏,喝道:田将军!田威看看我,冷笑道:楚将军有什么指教吗?我不顾路恭行在一边对我使眼色,骂道:禽兽!田威一下站了起来,道:楚休红,你别以为你是君侯跟前的红人我们就怕你!老子战场上什么世面没见过,轮得到你这小子来骂人?我只觉浑身发热,道:田威!你还算是人吗?便是禽兽,也不会干这等无耻的事!田威也有点发怒,道:姓楚的!你若再不干不净骂人,老子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前锋营厉害,我们右军也不是吃素的!路恭行拉住我道:楚将军,你别冲动……我一把甩开他的手,道:路统制,便是要受君侯责罚,我也不管。

我看了看那个被剁去一只手的女子。

被俘的女子,若能有几分姿色,可能还会有一个好一点的结果。

那个女子相貌不差,但现在少了一只手,只怕她已没有生存的本钱了。

她坐在地上,一只手握着那断腕,却像与己无关一样,动也不动。

我摸了摸怀中,也没有什么布条,拔出刀来在衣服下摆上割下一条,走到那女子边上,将伤口紧紧扎住。

如果不这么扎住,她会马上因流血过多而死的。

但我这么做,却肯定让田威下不了台。

只是我根本不去想这些,只是机械地做好。

好像,这样也能让我心里平静一些。

等我给她包扎好,刚站起身,眼前忽然有刀光闪过。

这一刀相当快,我全无防备,伸手去腰间要拔出百辟刀来,手刚搭到刀柄上,那刀光便已消失,那个女子的头却已滚落在地上。

我回过头,田威正吹着刀锋上的血。

那一滴血在泛着蓝色的刀锋上,像一颗珠子一样滚动,他的眼里却满是冷冷的嘲讽。

我按着刀,道:田将军,请你准备好。

我心头怒极,话语却倒显得平静了。

田威笑道:好啊,为了痛快点,我们还是立下生死状吧。

我喝道:立就立!边上那些人都开始起哄,围上了一大批人。

路恭行也料不得事态会发展到这等地步,道:楚将军,你别那么冲动……我道:路统制,请你给我做保人吧。

路恭行脸上也有点怒色了,喝道:楚将军,你有点放肆!他说话从没那么严厉过,我顿住了,看了看他。

路恭行对田威道:田将军,楚将军无礼,请你海涵。

他转身道: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向田将军致歉。

他直呼我的官职,那是用职位来压我了。

尽管心头一千一万个不服,我还是走上一步,拱手道:田将军,请你原谅,我太失礼了。

我不像浦安礼那么有后台,从不敢对长官有什么失礼的。

田威的脸上露出笑意:楚将军别在意,女人嘛,原本只是件玩物,别把她们当人看。

路统制,你们可也要来玩两手?路恭行道:不了。

田将军,我们来是想问问,你们见过一种上半身像人,下半身像蛇的怪物没有?这本是我们的来意,却直到现在才问出来。

田威此时倒还客气,道:路统制,你们也见过吗?我们都吃了一惊,几乎齐声道:你们见过?田威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昨日曾见有一个要逃出城去,我们追了半天追不上。

想必是这城里养的什么怪物吧,南边人古怪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们却心头沉重至极。

城中的蛇人,看来并不是凤毛麟角的少数。

那些怪物绝不会那么简单,已经会用武器,那几乎已是个人了。

离开城西时,我心头还有点气恼。

路恭行道:楚将军,你还在对我不满吧?我道:路统制,你是长官,我不敢说什么。

只是大帝当年得国时,明令不许杀降,我们现在不把俘虏当人看,又如何能得民心?此次叛乱已被平定,日后若再有此等事,只怕我们再难令人投降了。

路恭行叹了口气,道:我也何尝不知。

不过武侯也有他的道理,现在国中谣言四起,如果一味妇人之仁,又如何能慑服四方?一时有一时的时势,大帝当年下此命令是因为得国未久,故要以仁德服众。

现在天下承平日久,在这个时代,便只有强者才能赢得尊敬。

楚将军,你战阵上勇猛无敌,不过说句实话,战后,你性子不免有点懦弱。

我半晌无语。

路恭行的话,和武侯批评我的话可说是如出一辙。

也许,我的性格里,还是懦弱的本质,尽管战场上可以舍生忘死,但和平时却显露出来了。

也许,这也注定了我做不了统军大将吧。

事实上,陆经渔已是前车之鉴。

路恭行道:你先回去吧,我向君侯禀报此事,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

我看了看天,道:还早,我陪你一块儿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便是。

路恭行道:也好。

我总觉得,那些蛇人绝不会是些无足轻重的怪物。

我道:蛇人虽然厉害,可不会掀起什么大波浪吧?你怕共和军是在驯养蛇人么?路恭行道:是啊。

城中蛇人不是一条两条,而且已会用兵器,如果在山外某处,共和军驯养了一支蛇人军,我真想不出该如何对付。

我笑道:就算他们在驯养,想必也没什么成果。

至少,我们攻城时,那些蛇人并不曾助战。

而且那些蛇人凶悍如此,恐怕没人能驯养。

这时,已到武侯营帐外。

路恭行跳下马,道:楚将军,你等一下吧。

武侯的军令严厉至极,下级军官不得传唤,不得进入中军帐内。

昨天我一时情急,求见武侯,武侯也许带着酒意也不曾怪罪我。

现在我再为这事进去,只怕武侯会着恼的。

过了半天,路恭行满面颓唐,走了出来。

我道:怎么了?路恭行道:武侯正在饮酒,我进去禀报此事,他只当笑谈。

我道:你说我懦弱我承认,我也要说你有点多疑。

呵呵。

路恭行平常没什么架子,虽然他是前锋营统制,但与我们一起时,他一向只将自己看做是个百夫长,我们也常和他说笑。

此时,他却只是叹了口气,道:希望只是我多疑吧。

我看看天,太阳正挂在天心,时值正午。

从昨晚开始,我还不曾休息过。

我打了个哈欠,道:我累坏了,路将军,你不去休息么?他也打了个哈欠道:好吧。

昨晚一肚子酒,我到现在也没合过眼,也该休息了。

到了营房,他道:我去睡了。

你还回你那小屋里?我道:是啊。

路恭行打了个哈哈道:你倒能耐得住寂寞,那小屋里你也住得下?我道:不管你怎么说我,我嫌这儿吵。

把马还给路恭行,我一个人回到小屋,已是下午。

周围有点安静了,就算帝国军士是铁打的,无昏无晓地屠城屠到第三天,毕竟还是有很多人累了。

现在,只能零星听到远处传来一些人的哭喊声,断断续续的,好像一些有着尖利锋刃的碎片。

不知睡了多久,等我醒来时,只觉肚子饿得要命,伸手在干粮袋里摸了几个干饼,又把盛水的葫芦拿出来。

窗外,天色已暗,一天又过了。

五日屠城,还剩了两天。

我第一个想法倒是这个。

也许是因为厌恶那种无休止的杀戮了吧,我无法阻止屠城,只好盼望那早一点结束。

我走出小屋,外面,夕阳如烧。

南国天黑得晚,不似京城,天说黑就黑了。

一轮落日挂在西边,染得云层也似血滴一般。

在夕阳下,城头那些残破的雉堞看过去只剩了些影子,显得苍凉万分。

我伸了伸懒腰,走上城头,嘴里啃了几口干饼。

城里搜出来堆积如山的财物,可食物还是少得可怜,平常也只好仍然吃干粮度日。

也实在有点佩服守城的共和军,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居然还守了那么多天。

南门是中军驻守之地。

我踩着一地瓦砾,走上城头。

看下去,城门附近,营帐鳞次栉比,排得整整齐齐。

能与中军的军纪军容相提并论的,也只有陆经渔的左军了。

我拣了块干净些的雉堞上坐下了,喝了口水。

干硬的大饼在嘴里被濡湿了,虽然只有点咸味,却也能让人有饱食的舒服感。

我小口小口地啃着饼,看着太阳一点点沉没。

帝君号称太阳王,我有点解嘲地想着。

但对于一个平民百姓来说,要歌颂皇恩浩荡,那也太违心了。

可如果要忠于帝君,是不是也一定要成为武侯这般心肠如铁、杀人如麻的人?不愿意这么做的人,能有别的选择吗?这么想来,苍月公的反叛,也许也是情有可原吧。

我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这种想法就是不忠么?我心口有点剧烈地跳着。

也许,如果我处于苍月公的地位,我也会反叛吧。

我看了看手里的饼,那块饼已被我咬得只剩了一小块了。

我叹了口气,放在嘴里咀嚼着。

硬而干的大饼碎渣实在有如沙砾。

我拔出盛水葫芦的塞子,喝了一口水。

天已暗了下来了。

太阳有一半没入山背,天空中的血色更似凝结了一般,天地之间,却似有一片烟云翻滚。

我正喝着水,忽然,城下的营盘里发出了一片混乱。

发生什么事了?我吃了一惊,把葫芦塞好了挂在腰边,跑下城去。

一下城头,却见一匹马泼风也似的向中军大帐跑去。

营盘门口,一群士兵正挤作一堆。

我跑过去,道:发生什么事了?有个小军官看了看我。

我鉴于那天被蒲安礼的部下偷袭,生怕再被错看了,一直穿着软甲。

那小军官看看我道:你是……我摸出自己的令牌道:我是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

发生什么事了?那小军官肃然起敬,道:是楚将军啊,你的名字这几天可以说是尽人皆知了。

我有点不耐烦,但别人恭维我,也不好太没礼貌。

我道:多谢。

到底出什么事了?那人道:西南边,烟尘漫天,似有大军过来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

西南一带是无人的山岭,鼠虎很多,只有一些零星的猎户住在山脚,武侯定四将合围之计时,也曾派斥候兵前去探察过,确定没有伏兵。

何况,我们围城那么多日,若共和军有伏兵,早杀出来了,不至于到今天才出来。

可如不是共和军,那这支队伍又是从哪里来的?这时,中军帐里突然响起了号角声。

那是紧急集合令。

听到这号角声,各军必须立刻回到原位,高级军官立刻入中军帐议事。

我顾不上再和那军官说话,人飞奔向前锋营营盘。

一到营盘门口,正碰上路恭行飞马出来。

他也顾不上和我打招呼,在我身边疾驰而过。

我一进营盘,前锋各营外出之人正纷纷赶回来。

我找到自己的营房,祈烈已在里面,正手忙脚乱地收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大概刚才正在赌吧,边上一个女子面无人色,大概是祈烈掳来的。

他年纪不大,居然也学人去掳女子了。

祈烈一见我,道:将军,你来了。

我道:快点收拾,有一支大军向这里过来了。

他也吓了一跳,道:什么?是什么人?我道:我不知道。

快让弟兄们集合。

祈烈道:是。

他推了推那女子,道:快,去辎重营等一会儿吧。

要是没事的话,我就来接你。

历次屠城所收降虏,工匠全都关在中军营盘,各营中的俘虏尽是些女子。

可就算女子还是得防着,所以要是有什么紧急命令,那些女子都由辎重营看管。

这是文侯定下的规矩,我本觉得这未免管得太细,现在看来,文侯实在是深谋远虑,连这等事都想到了。

我走出营房,只见外面已站立了几十个五营的弟兄。

五营还有八十三人。

这一趟出师,全军共减员四千余,其中前锋营减员大约五百。

前锋营一共才两千人,可以说是元气大伤了,我这一营算减员最少的。

班师后自然会补充新兵的,现在也只有如此了。

我看看几个站在前面的什长,还有三个什没来,其中就有神箭手谭青。

前锋营十个什,人人都有马匹,用的也都是长枪,但还是各有偏重。

七个什是进攻用的,攻城时都用大斧,冲锋在最前面,第八第九两个什是盾牌军,谭青所领的第十个什是箭营。

野战时,先以长箭远攻,盾牌军护卫,接近后主要靠前八个什了。

不过谭青所领的十个箭手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这也是我能率先攻入城中的一个原因。

我看了看这些人。

这几天屠城屠得一个个都眼睛通红,身上的战甲也不整齐。

这倒也不好说他们,我自己也只穿了软甲,没穿铁甲。

这时,听得吵吵闹闹地过来一帮人,正是谭青他们三个什。

谭青那个什是满员的,另两个却减员减得多,三个什一共只剩二十四个人。

那也是他们一块儿外出的缘故吧。

谭青一见我,便叫道:楚将军,听说有人攻来了?我道:我也不知,只是有支队伍向这里开来。

等命令吧。

等了半天,忽然听得一个大嗓门在外面叫道:前锋营将士听着,武侯有令,战马备齐,全军上城。

那是中军的传令兵雷百辉。

他的嗓子在军中是出名的,以至于人们都叫他雷鼓而不名。

营中登时一阵嘈杂,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雷鼓也跑了过去,向下一个营盘传令去了,却听得路恭行的声音道:全营依序上城,不得喧哗。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听来却有种威严。

营中一下静了下来,我们一营营依序登上城头。

我小声对祈烈道:小烈,你去我那屋中一趟。

祈烈冲我挤挤眼,笑道:是那个女子吧?楚将军,你也真不懂怜香惜玉,她一个人就算了。

我面色一沉,道:我是让你把我的战甲拿来。

那女子那天就死了。

他吓了一跳,嘴张了张,大概还想问我那女子是怎么死的,看我一脸冰冷,却没说,扭头跑向我那小屋。

这次集合由于太过突然,许多人战甲都不整,我们把战马牵在城头下,一上城头,很多人都在整理战甲。

我一上城头,便极目向西南方看去。

天已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清。

城头虽然火把林立,却也照不了多远。

祈烈将战甲取来了。

我在城头穿好。

这时,却不用看,隐隐地,已能听到一阵隆隆的声息。

这时,雷鼓又在城头跑着马,一路叫道:各军注意,刀枪出鞘,严加防备,不得有误。

我倚在墙边。

周围,火把的光把一个个人映得有如鬼魅,那些铁甲也久不擦拭,血迹和铁锈间,时不时有黯然的反光。

这一切,让我觉得真如梦寐。

也不知这暗夜里向高鹫城扑来的是支什么军队。

若真是敌军,那城防已残破不堪,而军粮也支持不了几天,恰好是处在围城时共和军的地位。

每个人心里,都有种惴惴不安吧。

那支队伍已到离城约五里远了。

暗地里看不清,却感得到大地也似在震颤。

我正竭力向黑暗里看着,身后有人忽道:君侯大人!我扭头一看,却见武侯和他那两个亲兵正走上城头。

我们齐齐跪下,道:君侯。

武侯看了看我们,挥挥手道:请起。

他脸上也有了一股凶狠之意。

他看了看跪着的路恭行,道:路将军,前锋营准备得如何?路恭行道:前锋营现员一千四百七十三人,已全数在此。

武侯道:好。

他看了看下面,哼了一声,道:不管你是什么人,倒要让你尝尝我帝国军铁骑的厉害。

我的心头翻了个个儿。

听武侯的意思,那是要与这支来路不明的军队野战了。

这也是对的。

虽然南疆地势不平,不适合战马奔驰,但我们在城中,若采取守势,这城已被我们攻得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等如无用,那还不如野战。

只是这支部队恰好在我们刚攻破城时袭来,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在兵法上是很高明的击其不备之计。

他们到底是怎么把握得这么准的?这时,武侯的亲兵营在城头扎了个帐。

他幕府中的参军谋士也都进去了。

我注意到,其中并没有高铁冲。

这时,雷鼓已骑着马驰过来。

到了武侯那临时大帐前,他下马跪下,道:禀君侯,职已通报四门,诸军俱已做好防备。

武侯在内道:好。

你先下去歇息。

雷鼓还没下去,这时,一个斥候兵跑上来,跪到大帐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报君侯,那支队伍在离城二里处扎下寨来,前锋继续前进。

的确,我们在城头也能感受得到大地的震动。

这种响动,起码有十万人以上了。

我想着这些不祥的念头,脑子里,却自然地想起了军圣那庭天《行军七要》里的一段话:骄兵不可攻,疲兵不可守。

这次武侯出师,全军不过十万人,一路杀来,损兵极少,减员四千,可以说是全师而返。

可现在,全军也不到十万人了。

如果对方也有十万人,而我们却可说已是疲兵兼骄兵,那胜负可就难说。

我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面色凝重,却并没有太大的不安。

那也好吧。

我想着,要是人人都是我这种悲观的想法,那只怕不消接战,胜负已定。

我咬了咬牙。

无论如何,到了现在这地步,便是骄兵,也要硬冲一冲。

我摸到了腰间的百辟刀,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两句话:唯刀百辟,唯心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