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晚上安静。
稍微有人走动, 隔着窗户都能听见鞋子摩擦过地面的声音，沙沙的。
李娅萍晚上从来不准垃圾放在家里过夜，都是让父女俩轮番送出去, 顾青山今天晚上喝了点酒已经呼呼大睡, 这丢垃圾的事情只能落到顾知意身上。
她吸了吸鼻子, 趿拉着拖鞋拎起黑色垃圾袋就往外走，头发被随意挽成一个团子，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刚拉开门，小路上传来声响。
顾知意吓了一跳, 旧巷晚上没有路灯，有块地方黑黢黢的, 有人的时候她都会在光亮地方待会儿，所以站在门口不敢往前。
只听男人粗犷的谩骂声传来，像是喝了酒吐字有些许不清, 但言语粗鄙, 听得人眉头直皱。
只是这声音。
她垫着脚微微探出头望去。
少年躬腰架着醉醺醺的男人往沈家侧门进, 门槛太高, 男人绊了脚，踉跄着前倾要跌倒, 嘴上却又骂骂咧咧的。
从始至终，少年没有吭一声。
顾知意咬唇，将探出的那只脚轻轻收回, 微微屏住呼吸立在门口，直到沈家侧门关上她才松了口气，拎起垃圾袋往外走。
昏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直至蜷缩在她的脚底, 她抬手将垃圾袋丢进垃圾箱, 仰头望向夜空。
繁星点点，明天是个好天气。
她拢了拢外套快步跑回家，插上门回到卧室。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刺耳声音，李娅萍呀了声，连忙放下手里东西出了门，三口家站在院里仰着头听对面的声音。
谩骂声，摔东西声，狗吠声，在小巷这宽窄的棋格房屋周围扩散，几只落在树杈上休息的麻雀叽叽喳喳落在半空中的电线上。
李娅萍啧啧嘴，真是苦了孩子了。
是啊，好好的孩子，怎么家长这样。
顾青山叉着腰又听了几句，低头瞥向旁边的女儿，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还是咱们家好，闺女学习好，家庭也和睦，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三好家庭去。
李娅萍瞪了他一眼，骂了句厚脸皮转身回了正屋。
顾知意看向他，爸，我也回去了。
啊……顾青山清了清嗓子，揽着她肩膀，我也回去，有点事没做完。
一家人又陆续回到原来位置。
临进门时，顾知意扭头看过去，矮墙院子那头，依旧是不断地吵架声。
可她没有听到沈俞白的声音。
他好像从来没有大声说话过，更没有愤怒的要命的时候。
脸上永远挂着一副面具，清清冷冷，明明和她一般大的年纪，却深沉的不像话。
忽的外面传来一声巨响。
顾知意慌忙起身掀起窗帘看出去，夜空笼罩，少年像一团黑影，转身消失不见。
她推开窗户贴近防护网往外看去，街道空挡，哪里还有半分人影。
桌上的试卷还有一半没做完，顾知意做了几道选择题，心里依旧乱糟糟的。
隔了墙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瓮声瓮气，憋得她难受。
她拿过手机找到李海的微信。
高二的同学一直都是有个Q/Q群的，但是顾知意总是觉得麻烦，便加了几个玩得好的朋友微信，有什么事大家在微信上联系。
李海是认识沈俞白后被强留下的。
她没想过自己会跟他们联系。
李海回复很快，问她有什么事。
卷子一角被顾知意皙白胳膊压住，有一道极深褶皱，她连忙摊开，急匆匆又拿起手机去查看消息，见李海回复后顾不得卷子，点开屏幕。
李海：俞哥的事，我们知道的也不多。
李海：不过今儿晚上，那是他爸赌钱输了三万块，他给气离家了。
指尖顿住，然后继续敲击屏幕。
顾知意：他在哪里。
那头秒回：招待所。
门外顾青山敲敲门，示意她早点休息，顾知意应了声，视线依旧落在四方屏幕上的三个字上。
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
睡过去前，她的脑海里还在迷迷糊糊的想着这件事。
第二天一早，顾知意刚到学校就被赵萌萌喊去打水，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哈欠，赵萌萌眼里泛着泪花，碰碰顾知意胳膊。
我听李海说，沈俞白跟他爸吵架了。
特凶的那种。
顾知意眨眨眼，低声回应，嗯。
赵萌萌后知后觉，捂着嘴哦莫，我忘了，你上次和我说你俩住一巷子。
当时知道的时候，她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孩子憋得那叫一个深。
怎么样？他家啥情况？顾知意低头将瓶盖拧紧，不经意间抬头撞上少年漆黑的眼眸，她抿着唇没说话，目送他进了教室才转头，你刚才说什么？赵萌萌无力叹气，赶紧进去吧，早自习了。
下午晚饭时候，赵萌萌戳着盘子里的肉，对了，我听他们说要去看沈俞白，他现在不上晚自习了，你去不去？我就不去了。
顾知意低头塞了口米饭。
少女脸蛋越发娇小，高三压力大，她吃那两口饭压根就是没什么作用，巴掌大的脸蛋儿本来就小，现在瘦的都有一个小尖尖下巴，杏眸更是显得大，浅褐色瞳孔清澈明亮，活像个洋娃娃。
让人恨不得上去捏一下她的脸。
赵萌萌没忍住直接捏了下，手感极佳，软嫩软嫩。
用不了几秒，顾知意脸颊那块儿就红了。
去吧去吧，赵萌萌把盘子里的排骨全给她，听说他这两天都没怎么吃饭。
相比较我们，沈俞白还是偏你的，李海可是嘱咐我特意喊你去。
顾知意咬着筷子轻轻点了下头。
自从上次，他们两个没有任何交谈。
就像回到了最开始的相处模式。
对面赵萌萌还在吐槽老师出的卷子题目刁钻，复习科目太多，脑子都要不够用了。
声音由远及近，在耳畔放大送远。
她什么也没听真切。
晚自习的时候，顾知意支起课本挡住手机，给顾青山发消息，说自己要去跟同学一起看望同学，晚上晚些回家。
顾青山回复很快，确认好有人送她回家，并且要了一个同学的联系方式后，便嘱咐她早去早回。
下课铃声响起。
顾知意飞快收拾好东西跟着赵萌萌出教室。
车棚里李海和张之楠已经等在那里，顺带把两个人的自行车都给搬出来了。
快点儿啊，俞哥还不知道我们去，张之楠冲两人招手，万一他去天泰城，那咱几个可要扑空啊。
听到这话顾知意急忙把书包塞进车筐里，背包歪歪扭扭的斜放着，脚步也加快起来。
李海一只手抄在兜里，单手推车往前走，冷不丁回头瞥了眼，就看见少女背包那样放着，车子颠簸一下都能给晃出来，她浑然不觉，脚步紧紧追随着他们。
他啧了声，停下车探身过去将她书包放好，低笑了声，你别听张之楠那个王八蛋胡说，俞哥最近牛逼得很，都不去别的地方了，一心一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顾知意点点头。
李海见她不爱说话，也没继续说下去。
本来今天晚上说好了去找俞哥，但是他思来想去，这最想见的应该不是他们吧。
便让赵萌萌喊上顾知意。
说不定还能给这大哥劝回家去。
四辆自行车穿过马路，一前一后朝着目的地出发，九中后面几排楼房是老楼，城乡结合部的最先试用点，前面看着光鲜亮丽的几个高楼，后面一排排的全都是矮房子。
后来矮房后面又立起几栋小楼，南关招待所就在其中一个，招牌上‘待’字已经不亮，剩下几个【南关招所】闪着五彩斑斓的光，在黑夜里看着格外异样。
赵萌萌扯着顾知意的袖子，手挽着她往前走，低声道：这地儿也太阴森恐怖了。
顾知意咬着唇紧紧抓着她的手。
李海和张之楠见两人害怕，笑着说道：别怕，我俩又不会把你们两个拐卖了，这破所就这条件，我爸妈在的时候它就在了，设备老旧肯定没跑的了。
哪个房间啊。
老楼的台阶还是水泥的，上面粗粗贴了几块不粘胶地板革，看起来劣质又难看，有地方还卷皮。
头顶上的灯忽明忽暗，楼梯扶手漆掉的斑斑驳驳。
顾知意咬着唇跟上前面两人的步子，在三楼走廊停下，房间隔音效果并不好，男人女人的声音，还有奇怪的声音。
张之楠回头似笑非笑的望了眼两个女生，刚准备开口说话就被李海捂住嘴转过头去，你他妈要是敢，俞哥肯定饶不了你。
……他闭嘴还不行么。
【305】几个人站在房间门口停下，李海敲了敲门，半晌后里面传来声响。
拖鞋趿拉着擦过地面的声音愈来愈近。
顾知意下意思攥紧背包带，黑色背带勒进她的手里，粗麻的触感将掌心勒得有些疼，她没管，杏眼盯着那扇门。
黄色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少年侧身退开半步，满脸丧气和不耐，头发有些凌乱，额间碎发挡住黑眸，薄唇紧紧抿着，看得出心情极差。
虚晃一下还没看清脸，沈俞白按住把手就要关门。
李海忙挡住他，俞哥，我们几个特意来看的！他说着朝后面抬下巴，是不是啊，顾知意！那关门的力道微不可查的松了几分，李海暗暗松了口气，对上少年漆黑眼眸，笑了下。
顾知意被张之楠拽到前面，领口歪了，精致锁骨露在空气中，她轻轻舔了下唇，抬眼对上少年的，我们、我们来看看你。
话音一出口，又涩又哑。
少年眉头微微蹙起，眼眸里情绪变了，他松开手让出地方，转身坐在椅子上，懒散又颓废的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俞哥，你这地儿……张之楠手做扇子扇风，咳咳咳，真够味儿的。
还没等说完，身后少女掩着鼻子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鼻头瞬间红了。
她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连忙摆手，我不是故意的。
椅子上少年轻嗤一声，起身推开窗户。
新鲜空气涌入房间中，瞬间将满屋的烟味冲淡几分。
顾知意抬手蹭了下眼角，余光里看到少年的书包放在桌上，里面还有几张卷子，她不由得走近几步想要看清楚。
喂。
她猛地回头看去。
少年半抿着唇朝她走过来，越来越近，熟悉的烟草味和他身上特有的味道笼罩住她，顾知意下意识退后，手掌按住桌边，细小胳膊微微屈起，随着少年的动作，下巴越发抬高，显出几分曲线。
旁边三个人大气不敢喘。
这他妈是他们能看的吗？这气氛是什么？顾知意心跳猛地加快，快到快要冲出喉口。
少年弯腰附身，擦着她的腰间伸出手去，她身子一僵，眼神落在他的脸颊上，那里有一块小小的疤痕。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看到。
那伤疤很深，这么久了也没见半分消。
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和耳畔，沈俞白凑近她，能看清她脸上的小绒毛，还有紧张乱颤的睫毛，喉结轻轻滚动，他离开身，抽出书包，扔到旁边椅子上。
而后继续坐在椅子上。
李海最先回神，清了清嗓子，那个俞哥，这破招待所条件太差了，你要不要回家啊？再不回去，你爸找不到人要报警了。
沈俞白冷笑，他不会。
张之楠干脆坐在床边上，手里抱着枕头，俞哥，你就回去吧，不然哥几个也担心你。
对啊，沈俞白，你别跟父母生气。
赵萌萌在旁边轻声开口。
说完她碰了下顾知意。
他们说的对。
顾知意回了神，轻声说道，这里环境有些差，你复习没办法专心。
呵。
沈俞白冷笑，指节叩了两下桌子，挺会总结。
顾知意脸顿时一红。
上次她给卷子就被沈俞白拒绝，这次被拉来也被拒绝。
说不生气是假的，可着急也是真的。
李海一看她模样，立马上前和事，顾知意是我们给拽来的，俞哥你有事别朝着人家女生撒气。
是么。
沈俞白捞起打火机打开关闭，咔哒咔哒声在房间里响起，少年嗓音低哑清冷，让她好好学习，别管我，怎么不听。
几个人下意识看向顾知意。
顾知意深吸一口气，我一直都有好好学习，是你不好好学习。
看见了么。
少年笑起来，黑眸染上几分笑，好他妈吓人。
额，那什么，张之楠见这阵仗不对，跳起来拉着李海往门口走，俞哥，天儿也不早了，我们还要送她俩回去，等明儿再来看你。
说着就推开门把顾知意和赵萌萌往外推。
赵萌萌本来就是跟着的，沈俞白那脸色瞧着吓人，她一分不想多呆，率先窜出门去。
几个人又站在门口。
还没说什么，门咣当一声被人关上。
李海摇摇头，示意离开。
楼梯拐角处，顾知意停下脚步，她转头看向走廊尽头房间，转身往那边跑去，赵萌萌刚想拽她就被李海抓住手腕。
门再次被人敲响。
沈俞白眉头蹙起，翻身下床跨步走过去开门，你他妈有完……少女微微喘着气，仰起头看他。
嘴里的脏话卡了壳，再也吐不出来。
给你。
我上周做的笔记，我看你带了卷子，结合笔记看能跟理解一点。
纤细手指递过去一个笔记本，沈俞白低头瞥了眼，脸色慢慢沉下去，他没接，不是说了——沈俞白。
顾知意看了眼走廊那头还在等她的几个人，拿着。
鬼使神差的。
他接了过去。
然后看着少女飞快跑到那头，在拐角处昂扬起手跟他道别。
他关上门坐在课桌前翻开笔记。
想了想，沈俞白探身拖过书包拿出卷子，是前两天的模拟卷，上面铅笔写了划，满篇凌乱，他尝试做了几道题，根本不行。
笔记是按照题目顺序来的。
一道题一个解析，还有延伸知识点。
他抬手搓了把脸，这几天心里的烦躁就这么消了大半。
长腿勾住凳腿微微往前一拖，他抽出一根铅笔，一板一正的对照着笔记开始看解析。
窗外暮色深浓。
他在看。
黎明第一道光来临时，他的卷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过程。
少年伸了个懒腰，被试卷上的一角光照射到眼眸，他顿了顿，蓦地转过脸去看向窗外。
阳光倾洒进来。
沿着窗沿，桌边，一路蔓延到他的手边。
他动了动手，慢慢挪过去。
那点点光，像有温度一般，瞬间包裹住他的手，温温柔柔的。
沈俞白靠向椅背。
须臾，断眉轻轻一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