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雾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正是交心谈话、回顾人生、各自感慨的好时刻,不说就此泯了恩仇,至少也应该惺惺相惜,有些带着文艺气息吁嘘一阵,然后才会正衣冠,以剑相向,以平等的姿态完成一生的厮杀。
谁能想到宁缺忽然出手,出手便是最强的铁箭,在这样美妙的时刻,用的是最无耻的偷袭手段,如果有观众,想必会因为他的无耻而惊叹。
嗡的一声轻响,来自铁弓稳定如山的弦,铁箭破空而去,转瞬消失不见,隐在云雾里的河流哗哗作响,云间出现一道清晰而恐怖的箭洞。
箭洞之前是对岸,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声音响起,那道铁箭直接掠过对岸的浅丘,飞到了遥远至极的地方,或者落进了风暴海里。
宁缺冷静甚至可以说冷血的偷袭,没有任何收获,因为他今天的敌人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无耻与冷酷,必然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只是依然有些不解之处。
隆庆一直在那里说话,宁缺一直盯着声音起处,他如何确定宁缺什么时候发箭,从而提前避开?箭洞渐渐消失,被挟持着的天地元气向四面散流,卷来无数絮般的微风,万絮微风合在一处亦成狂流,呼啸声里,云雾渐散。
看着渐渐清晰的对岸,宁缺的神情变得很凝重。
河对岸出现了很多人,密密麻麻就像石间藏着的幽灵,这些人身上流露出强大的气息,眼眸灰暗冷幽,数百道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画面极其诡异而恐怖。
这些跟随隆庆的修行强者们,此时很像饥饿了很多年的狼群。
宁缺看到了隆庆。
那个前一刻还静静说着不服、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谋求与宁缺公平对等一战的人,此时正站在数百名修行强者的最后方,很是谨慎、极度危险,就像他身上流出的气息,给人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的感觉。
铁箭落空,却像是一道信号,战斗就此开始。
数百名修行强者,在震天的杀声里,冲进了湍包的怒河中,已至上游的河水不深,刚刚没膝,一时间,水花乱溅,声势极为骇人。
宁缺没有抽出铁刀,而是握着铁弓一端,沉默地等待着。
最快来临的自然是飞剑,数柄闪烁着异彩的道剑,破开微寒的空气和残余的雾丝,嗤嗤声响里,刺向他的身体。
宁缺没有看这些道剑,只是盯着人群后方,渐要向山林深处退去的隆庆,当那数柄道剑在他的眼瞳上留下数抹亮痕时,他也没有眨一下眼。
数柄道剑几乎不分先后刺中他的身体。
喀喀数声很怪异的声响在岸边响起。
那声音很大,甚至在某个瞬间里,掩盖了愤怒湍急的河水声,那声音就像是有个孩子拿着一把钝刀试图将薰了整整十年的腊猪蹄斫开,却只能徒劳地看着刀锋在坚韧的表面滑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锋利的道剑,根本无法刺破他的皮肤。
瞬间接触,宁缺用昊天神辉烧灼断了这数柄道剑与剑师之间的联系。
伴着那些怪异的声响,道剑变弯,然后像废铁一样落地。
他向前走去,忽然看见,雾散后的山谷那头,竟是一道悬崖,崖下是一片碧蓝的腰子海,看着极为眼熟,仿佛他曾经去过那里——是的,他曾经去过那里,那里是他和莫山山及墨池苑姑娘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他忽然有些想她。
自从桑桑离开人间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她以及人间其余的那些姑娘们,但今天云消雾散现碧湖之后的这瞬间,他忽然有些想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或者是因为他没有把握战胜隆庆,哪怕离开河岸?虽说青山处处皆可葬骨,但若死在这里,也算不错,所以可以稍稍回顾一下。
那些踏河来攻的修行强者,都是道门真正的高手,跟随着隆庆在东荒燕国厮杀多年,战意心志皆不寻常,此时见着宁缺的身体坚若钢铁,竟能完全无视道剑的切割,也未让他们生出任何恐惧,也没能让他们的脚步放缓片刻。
愤怒的河水被脚步踏碎,数百名道门强者来从彼岸来到此岸,他们召回在空中潇洒飞舞的道剑,紧握在手里,刺向宁缺的身体。
这便是轲浩然、柳白教给世间所有修行者的道理——本命剑与自己越近越好,如此联系才真正紧密。
自己要离敌人越近越好,如此方能无视所有防御。
一名穿着皮甲的中年男子,握着剑,神情漠然跃至宁缺身前的半空中,毫无花俏地一剑当头劈下,剑速太快,竟是连撕裂的空气都来不及发出声音。
这剑有些意思,很强大。
宁缺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样的剑。
他看着那名中年男子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来,这是当年叶红鱼逐出裁决神殿的一名骑兵统领,也正是后来令人间畏惧的所谓堕落统领之一。
宁缺直接举起铁弓,左手握紧弓臂,右手行云流水般落在弦上,随意一拉,便是嗡的一声轻响,弓弦轻振回位。
那名骑兵统领不解,因为铁弓上没有箭,如何杀人?下一刻,骑兵统领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灰暗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亮光,暴喝声里,回剑护在了身前,因为他感受到了杀意。
铁弓的弦上没有箭,但有杀意。
宁缺松弦,便有一道凌厉的杀意,破空而去。
嗤的一声轻响,那名骑兵统领手里的剑身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蚀痕,啪的一声从中断裂,紧接着,他的手腕上也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仿佛熟透的果实脱离枝头,骑兵统领的手落到了地上。
宁缺举起铁弓,将一名自侧方偷袭的修行者砸翻在地,毫不停顿地再次拉开弓弦,对着刚刚落地的那面骑兵统领松弦。
嗡的一声轻响,有人在弹琴。
那名骑兵统领的身上多出了一道血线。
那道血线从左肩处一直画到肋下,深刻至极。
下一刻,他的上半截身体从下半截身体上滑落,就像倾倒的山。
湍急暴烈的河流两岸,在这一瞬间,安静了片刻。
第一百章 盛宴(二)谁说没有箭就射不死人?很多人都会这样说。
当那声弦响起于云雾散去的河滩之前,世间没有人见过空弦杀人,因为当年宁缺在红莲寺前的秋雨里,将那位紫姓统领用弦上的杀意切割成数十块肉时,隆庆和他的那些下属正在向山下逃亡,没有看到那幕画面。
在秋雨里宁缺知天命,从那刻起他便有了用弓弦杀人的本事,只不过在其后的数年时间里,他一直没有用过,将这本事压在箭匣的最深处,直到今日面对那些潮涌而至的修行强者,才让其展露在世人眼前。
数百名修行强者不畏生死地扑将过来。
宁缺沉默地拉动弓弦。
嗡的一声轻响!一道沉重的铁刀被切成两半,执刀的强者被切断了右臂,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无法保持平衡,摔进了河水里。
一名穿着道袍的中年人厉啸声声,手里的青剑化作一道游龙,带着身下的河水,挟着雄浑的天地气息,轰向他的面门。
他举起铁弓,对着那道河水形成的游龙拉动弓弦。
又是嗡的一声轻响!水龙从中断绝,中年人的道袍间出现一道裂缝,裂缝迅速扩张,鲜血喷射而出,瞬间染红河水,他重重地摔倒在血水里,再也无法站起。
一名穿着皮袍的东帐强者,拉动弓弦,隔着河水瞄准对岸。
宁缺看也未看,挽弓就射,那道杀意掠过激荡而起的水花,带着湿意,便有了模糊的形状,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来到对方身前。
啪的一声脆响,那名东帐蛮人强者手里的劲弓从中断裂,弓弦分作两截向空中抛散,散开的弦花比水花更加美丽,断裂的弓身狠狠地击打在他的脸上,恰恰砸在他的眼睛上,砸出一蓬鲜血和汁液的混合物。
不过这名东帐强者没有发出悲鸣或者痛嚎,因为宁缺弦上附着的杀意切断他的硬弓之后,没有就此消散,而是继续前行,直接切断了他的脖颈,他的头颅摔落河水里,就像是块石头。
只需要弯弓,不需要搭箭,明明是虚射,却有真实的杀意。
这就是宁缺以铁弓杀人的手段。
他的动作很稳定,右手化作道道残影,无论是道剑还是羽箭,都不可能比离弦的杀意更快,更何况那道杀意无形无质,如何防范?湍急的河水瞬间被鲜血染红,只是个照面,便有数名强者倒毙,在他闪电般的控弦动作之前,根本没有一合之敌。
宁缺看着远处渐要隐入山林的隆庆的身影,举步向河水里走去,此时那数百名修行强者也已经尽数来到他的身边,血战继续。
无数道剑符刀羽箭纵横飞舞,把河面上的空气切割成湍急的气旋,就如湍急的河水一般,里面蕴藏着无数危险。
即便以宁缺身体的强悍程度,在这样高密度高强度的攻击之下,依然受了些伤,黑色的院服已然残破,肋下隐隐能够看到些血口。
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静,沉默着向对岸走去,左手执弓,右手控弦,不时举臂瞄准,右手拉动弓弦,整个动作稳定到一种完美的程度。
他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干扰——那些攻击想杀死他,但无法瞬间杀死他,于是那些想要攻击他的人,都会被他的铁弓杀死。
一声悦耳的弓鸣,便有一名修行强者的身上出现一道血线。
无论那人穿着怎样坚固的盔甲还是修行武道后拥有强大的身躯,都无法阻止那道血线深入骨肉最深处,直至被切割成两半,或者断肢或者死亡。
没有人能阻止宁缺前行的脚步,哪怕再舍生忘死的攻击也不能,数百名修行强者组成的战团,甚至被他一个人带动着向后退去!数百人,被一把铁弓带着后退!弦声不停响起,嗡嗡而鸣,如乱拂琴,很像当年月轮国朝阳城白塔寺前的广场上响起的那些声音,只不过当日大师兄断了数百道弓弦,为的是不让宁缺被杀,今日宁缺不停挽弦弄弦,为的是尽可能快的杀人。
且行且走且射,不停有鲜血迸溅,有人倒在河水里。
宁缺走到了河中间,他站在一块微微突起的礁石上,临风望向对岸的山林,河风吹拂着他的发,他是那样的沉默而强大。
还活着的二百余名修行强者,或站在湍急的河水里,或站在岸畔,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暂时停止了攻击。
蚍蜉撼树谈何易,我于人间全无敌——这句话是用来形容柳白的,宁缺还没有达到那种境界,但铁弓在手,世间近战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宁缺看着那片山林,说道:你既然不服,便应该站出来,与我堂堂正正战上一场,何必让这些人送死?…………隆庆不在河畔,在山崖后方的那片密林里。
他看着河上发生的幕幕血腥画面,沉默不语,神情宁静。
宁缺很强大——虽然宁缺单凭一把铁弓,以弦意杀人的本事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此人的强大本来就是他的意料中事,所以他不动容。
此时隆庆听到了宁缺的那句话,他没有因为被羞辱嘲笑而动怒,反而唇角微扬,无声地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宁缺是在说笑话。
他和宁缺之前,永远都不会有惺惺相惜,因为他们都不是英雄,也不会像君陌和叶苏之间那样正冠而战,因为他们不是君子。
宁缺出手便是最强大的元十三箭偷袭,哪有资格说他以众敌寡?隆庆知道他的无耻,为了战胜他,自己必须同样甚至更加无耻——为了胜利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出卖灵魂都无所谓,还在乎别的什么?道门已然风雨飘摇,他不回桃山。
唐国东北边军已然深入燕境,只要兄长稍微应对失当,成京便会被屠,他不回故都。
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宁缺。
为什么?因为不服。
怎样能够服?当然不是堂堂正正地战胜对方,而是杀死对方。
死了,自然也就服了。
他和宁缺两个人,谁先死,谁就必须服。
隆庆懂这个道理,宁缺也懂这个道理。
所以宁缺那句话只是笑话,所以他笑了起来。
隆庆笑了,还因为他知道自己快要胜了。
宁缺在渭城耗尽了符纸,在清河郡耗尽了浩然气,他还能写符,却没有现成的符纸,如果想写神符,要耗念力,他还能施出昊天神辉,但他腹内已然没有多年蓄养的浩然气,想要收纳天地元气于体内,需要耗损极大念力。
世人皆知宁缺和叶红鱼一样,都是兼修数宗,道法无数的绝世天才,在夏侯之后,很难有人逼出他所有的底牌,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更不可能。
但他万里奔波杀人,即便在烂柯寺里静修回复了一段时间,也不可能还像刚离开长安城时那样强大,有些手段他短时间内无法重新获得。
隆庆要做的事情,便是逼着他耗损念力。
他诱使宁缺射出那道铁箭,他让数百名最后的、最忠心的、最强大的部属不畏生死地攻击,前仆后继地送死,就是为了消耗宁缺的念力。
念力是修行的基础,是战斗火焰的柴木,是一切的一切。
从来没有人想过凭借消耗念力来战胜宁缺,因为他的念力极其雄浑,同样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隆庆却敢这样想,所以他这样想了。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事实。
没有谁的念力,能比他更多更强!宁缺也不能!第一百零一章 盛宴(三)隆庆的信心在于他从来不是一个人战斗,他的身体里有很多人,此时河畔也有很多人,那些人是道门和东帐王庭的修行强者,不是普通的骑兵,宁缺即便是真正的万人敌,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些强者的攻击。
宁缺也注意到了今天局面有些诡异——那些修行者面对自己的铁弓,竟是没有任何人选择退却暂避,而是舍生畏死、前仆后继地攻击。
被他斩断手臂的修行者,换了只手握着兵器再次杀了过来;被他切掉腿的修行者,竟也蹦跳着继续跟着同伴继续攻击;那些人脸色苍白,每次跳跃便会溅出很多鲜血,随时都会死去却毫不在意,画面异常恐怖。
恐怖的画面意味着恐怖的战斗意志。
宁缺站在礁石上,不停挽弓拉弦,将靠近自己的敌人一一射杀在湍急的河水里,神情不变,内心却起微澜:如此强大甚至不似人类的意志,怎么会出现在这些人的身上?忽然间,他注意到这些修行强者的眼睛都有些问题,不似普通中原人的黑色,也不似蛮人常见的棕色,而是很古怪的灰色,暗淡的就像是天空里的铅云。
两百余名修行强者向着河水里冲来,围拢然后攻击,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他们的情绪都是那样的冷静,甚至显得有些麻木,他们灰暗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畏惧,只能看到噬人的杀戮欲望,甚至近乎于自毁的气息。
看着这数百双灰暗的眼睛,宁缺觉得自己被数百只饥饿的野狼所围困,周遭的空气变得有些寒冷,生出强烈的警惕,双手的动作渐渐变缓。
——放缓动作并不是要减缓攻击,而是要求每次攻击都能取得最好的效果。
能直接将对方腰斩或断颈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么也务求要切断对方一只脚,让对方行动困难,减缓对方狼群般的攻击密度。
如此谨慎,是因为内心深处浮现的危机感。
此时的河面上到处都是道剑与羽箭,天地气息被数百道念力切割的混乱不堪,他的攻击再如何神速,每次也都要付出一些代价,哪怕是一缕念力、一根寒毛的代价。
再微小的代价累积多了,也会影响到最后战局的胜负,比如蚁穴于千里长堤,比如铁勺于坚固的囚房,宁缺必须谨慎小意,更何况这些饥饿狼群般的修行强者们灰暗的眼眸让他联想到隆庆修行的那种恐怖功法,他不会忘记,隆庆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隐在山林里的对方肯定是在等待机会。
河水依然湍急,云雾散去无踪,天空里没有烈阳,只有清淡的光线,照亮山崖怒河里的厮杀以及不远处崖下碧蓝的腰子海。
宁缺继续向对岸行走,不停有人在他铁弓之前倒下,只是倒下的速度要比先前缓慢了很多,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如凝重的神情。
隆庆确实是在寻找机会,而且他确定机会一定会出现——他和宁缺彼此之间太过了解,阴谋诡计那些手段没有太多意义,境界修为以至功法都坦露在天空与阳光之下,所谓的局只能是明局,那么一切都可以推算。
在数百名修行强者不畏生死的连续攻击之下,宁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浑,也必然会逐渐消耗,他再如何谨慎,也终究会露出漏洞。
林叶洒落的斑驳树影在隆庆的脸上,仿佛增添了无数道伤疤,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河间的战斗画面,看着宁缺走下礁石向自己走来。
宁缺控弦的动作依然那般稳定,脚步也是那样稳定,但……太稳定。
他举手挥弦,投足入水间,节奏精确地难以想象,然而正是这种绝对精确的节奏,反而生出一种略显生硬的感觉。
最开始战斗的时候,宁缺曾经表现出来的那种自如感觉,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鲜血和残肢磨励的不知去了何处,他只能凭借精确来控制整个战局。
想要控制,那意味着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
这就是隆庆一直等待的机会。
山林里忽然生出一道寒冷死寂的阴风,十余只飞鸟惊的呀呀乱叫四散飞去,却未能越过林梢,便被那道阴风冻僵了身体,摔了下来。
地面出现一层浅浅的霜,那道霜一直延伸到林外,直至到了河畔,冻住了最先上岸的几朵浪花,然后生出千层雪。
隆庆的身影像幽灵一般,出现在湍急的河水上,出现在宁缺的身前,他的身后是两道仿佛车辙般的印迹,淡淡印在那些冰霜之上。
林间河畔的冰雪异像,是因为他在这瞬间,毫不犹豫释放出所有的寂灭气息,暴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直接扑杀到宁缺的身前。
其时,宁缺刚刚拉动铁弓弓弦,将一名强悍的东荒武者射成两半,他的右脚刚刚上抬,将要踏上前面那颗有些湿漉的礁石。
他举手然后投足,其间自有节奏,不为河面上那些恐怖的剑意刀风所破,只要保持这种节奏,他便可以一直前行,不用停留。
隆庆有力量打破他的节奏,而且正是在他节奏最关键的那个点上。
一朵幽寂的黑色桃花,带着难以形容的寂灭意味,居高临下,轰向宁缺的面门!宁缺的左手握着弓柄,右手刚刚离开弓弦,正在揽雀尾的后续动作里。
电光火石间,宁缺收回右手,握住铁弓下端,左手握着铁弓中段,双手向前一顶,挡在那朵黑色桃花之前。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早就料到隆庆会在此刻出现。
但只有他自己和隆庆知道,一气呵成,并不是水到渠成,他的节奏被打破,念力被耗损,揽雀尾的右手想要扶山阿,终究还是欠了一分。
隆庆站在礁石上,面无表情看着他,双脚稳定如生根。
宁缺端在河水里,右脚还没有落到礁石上,摇摆难定。
黝黑的铁弓,抵着幽黑的桃花。
湍急的河水在这一瞬间安静了片刻。
然后,轰的一声巨响!隆庆脚下那块黑色礁石碎成无数碎末。
恐怖的气浪向四面八方扑涌而去。
河面上出现一道清晰的有如犁出来的深痕,那是水面被切开的痕迹。
那是宁缺被震飞时,双脚在河面上留下的痕迹。
他像块石头倒掠过河面,重重地砸到山崖间!烟尘弥漫,大地震动。
河水重新开始流动,依然如前一般湍急。
隆庆站在河水里,黑色的神袍上有很多灰尘与河水,浑身湿漉,头发散乱披着,脸色苍白,唇角淌出一道血水,看着极为狼狈。
然而他的眼睛却是那样明亮,明亮的有如星辰。
因为他看着河对岸的山崖,烟尘已敛,那里出现一道黑黑的洞口。
没有人知道,宁缺究竟被砸进山崖里有多深。
隆庆知道宁缺没有死,但他知道自己在这次硬碰硬、没有任何花俏、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纯粹较量念力和境界的对冲里,获得了胜利。
这很重要,所以他露出一丝微笑。
片刻后,山崖里传来宁缺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但还算稳定。
用这么多忠心的下属耗我的念力,然后再来偷袭……未免太过无耻了些,我看你现在微笑的模样,似乎还很得意?宁缺走出山崖,看着河里的隆庆说道。
他的前襟上满是血水,不是被铁弓震出来的,而是咳出来的。
隆庆看着他微笑不语。
那些饿狼般的修行强者,不待命令,越过他的身畔,向着对岸的宁缺杀去。
河畔再次杀声震天,天地气息被剑与刀与箭切割成无数碎片。
隆庆根本不会给宁缺任何冥想恢复念力的时间或者说机会。
铁弓的声响再次压倒滔滔水声,开始收割生命。
一切仿佛都和先前一样。
但其实一切都已经不一样。
宁缺的动作依然稳定,却更显生硬。
他的神情依然平静,眼眸深处却有谁都看不明白的情绪。
那些修行强者明显被隆庆的秘法所控制,或者至少说被赋予了某种限制,眼睛变成灰色后,实力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增长,但意志却变得极其可怕,真正把死缠烂打发挥到极致,如果没有被杀死或者打烂,便会给宁缺造成麻烦。
在很多人想来,只要境界实力够高,便可以杀死世间所有敌人,却没有想过,只要是人那么总会累的,而念力总会有枯竭的那一刻。
宁缺的念力逐渐消耗,还未枯竭,但已有征兆。
便在征兆出现的那瞬间,死寂的气息再次出现在怒河两岸,水里石下那些耐寒的厚皮鱼都被冻僵,隆庆再次来到他的身前。
一朵黑色的桃花盛开,扑面而至。
宁缺没有闻到淡淡的花香,也不会欣赏幽美的黑色花瓣。
他盯着黑色桃花后的隆庆,正在揽雀尾的右手,没有强行收回去握铁弓,而是顺势后扬,于寒风凛冽里,握刀铁刀刀柄!呛啷一声!锋利的铁刀出鞘,岸畔的寒风为之一顿,然后撕裂!他看也未看那朵轰向自己面门的黑色桃花,只是盯着花后的隆庆。
铁刀凛冽,越过黑色桃花,斩向隆庆的面门!他很清楚,如果任由局势发展,自己可能被活活耗死,就算杀死隆庆所有的下属,隆庆掌握先手后,自己也很难活下去。
怎么看都很难活。
那么,只好一起死。
他看着隆庆。
发出邀请。
第一百零二章 盛宴(四)不能同生,便要共死,除了形容生死不渝的情侣,有时候也会用来形容不共戴天的仇敌,只不过那种时候一般会改个说法叫你死我活——而事实上当杀红眼睛,到了你死我活的阶段,往往最后都会一起去死。
宁缺没有理会轰向自己面门的那朵黑色桃花,直接一刀砍向隆庆的面门,发出一起去死的邀请,却不是真的想和对方一起去死,而是坚信隆庆不肯随自己一起去死,那么必然要避,那么他便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对此他很有信心,因为他出身草根,自幼便在生死之间挣扎,比谁都明白只有不怕死才不会死的道理,而隆庆出身高贵,好不容易才重新攀至人生巅峰,哪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便放弃所有?就算隆庆当年自深渊里爬起的过程里明白了很多道理,对死亡和失去有了全新的认识,他也应该清楚,论起身体的强度,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比宁缺更强,这种蛮横的互杀,他不可能占任何便宜,那么他也应该退。
不管怎么想,隆庆都应该退,应该选择避开自己的铁刀。
宁缺这样认为。
于是当朵幽幽的黑色桃花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坚定而肯定地破风而起,挟杂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轰到自己的胸间时,他很是不解。
剧烈的痛楚从胸口传来,向四周散开,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力量,直接让他的肋骨断裂,鲜血不停地涌出,他眼前的世界变成血红的一片。
在最后还能避免同归于尽的那个时刻,掌握着主动权的隆庆没有选择避让,而是沉默地继续攻击,只是不知为何黑桃落在了宁缺的胸间。
轰的一声巨响,宁缺的黑色院服被撕裂成无数碎片,鲜血狂暴地溅射,他的双唇、鼻孔以至眼睛耳朵,都在不停淌血。
同时,宁缺的铁刀也落了下来。
不偏不倚,重重地砍在隆庆的额头上!极其恐怖的一声闷响!他没有戴银面具,但他的脸上仿佛戴着件无形的面具,正在不停地抵挡着刀锋的切割,极其凄厉的声音,骤然响起!隆庆的面容瞬间苍白,眉眼扭曲,显得极其痛苦。
一声厉啸从他薄薄的双唇间迸出来!无穷的天地气息被他召至,通过黑色桃花向着宁缺的胸腹间轰去!宁缺已经变成血人,被染红的眼睛,却还是那样的冷静。
他承受着寻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铁刀上!锋利的刀锋,向着隆庆的面门再进一分,一道鲜血流了下来!隆庆的啸声变得更加凄厉,如荒原上的野狼嚎叫,又像是某种哀鸣。
他的眼睛变得灰暗无比,他的眉毛随风而飘,他的容颜在狂喷的气息间,竟似乎在发生着某种变化,要变成另一个人!宁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却依然沉默,继续落刀。
隆庆的啸声持续,面容不停幻化,竟仿佛可以随时变成无数个人!随着他的变化,一道恐怖的力量覆盖了他的脸,生生地挡住了铁刀!…………一朵黑色的桃花落下,一道黑色的铁刀落下,生死虽然没有立见,却都站在了悬崖边,这个过程看似很漫长,实际上很短暂——怒河两岸的修行者根本来不及前去帮助隆庆,二人已分,战局已分,自然胜负亦分。
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河水如倒瀑般向天空飞去,震起数道百丈高的水帘,水里满是青苔的石头,翻滚着碰撞着,然后碎裂。
左岸河滩上出现一个极深的坑,宁缺倒在坑底,浑身浴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
隆庆站在坑外,神情肃穆,满脸鲜血,宛如魔神。
你以为我怕死?隆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完这句话,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痛苦之色,弯下腰咳出两口血,然后厉狠地再次站直身身体,重复问道:你以为我怕死?背叛自己的信仰,生不如死,我现在体内有无数种念力,彼此挣扎冲突,我每天都过的生不如死,你以为……我会怕死!他对着宁缺愤怒地吼道,像是在发泄什么。
可你还是怕死。
宁缺扶着坑边,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受了如此重的伤,却依然没有倒下,已经与境界实力无关,只在于那口气。
如隆庆所言,他的浩然气已然化作清河郡那场快意的风,但那口气还在。
隆庆没有想到他还能站起,说道:佩服。
此时河畔还有数十名修行强者,没有死在铁弓之下,还有战斗力,在二人简短对话的时间里,都涌了过来,举起手里的刀剑攻向宁缺。
今天这场战斗看似是宁缺与隆庆之间的事情,实际上那些境界远不如他二人的修行者在其间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所谓附骨之蛆,不过如是。
宁缺伸手抹掉自己脸上的鲜血,手掌下落的过程里,自胸腹间掠过,蘸满了更多的鲜血,然后伸到身前的空中,散开五指。
血水顺着他手指的弹动,化作无数细微的血滴,向四周飘去。
河风轻拂,他用血水在风里写字。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无比,哪怕涂着的鲜血也无法掩盖。
无数凌厉至极、锋利至极的符意,瞬间笼罩整片河滩。
掠至他身周的那些修行者,发出痛苦而愤怒不甘地嚎叫,就像被绊马线拦倒的战马,断腿落臂,纷纷砸落在地上。
痛嚎声与河水声混在一处,格外刺耳。
隆庆神情不变,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名倒毙在河水里的道门神官手里的道剑,应召而至,在他身前化作一道清光,斩断悄然袭来的最后一道符意。
偷袭未能得手,宁缺神情不变,静静看着他说道:你看,我还能再战。
隆庆伸出右手,平伸在河风里,说道:请。
愤怒的河流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因为河滩上到处都是愤怒的符意与剑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宁缺的符写完了。
隆庆的身前,散落着百余柄断裂的道剑。
两个人遥遥相对,浑身是血,脸色苍白,都很疲惫。
修行界的战斗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两个人的境界实力如此接近,如此了解彼此,以至于只能硬拼,直至最后都油尽灯枯。
真正的油尽灯枯。
长时间的安静。
河水哗哗,唱着一首不知什么意味的歌。
还能战?隆庆问道,声音嘶哑到了极点。
宁缺沉默不语,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血泊。
一直传说,你的念力要比柳白的更加雄浑,我一直不信,但今天却是信了,我布置了这么长时间,死了这么多部属,才把你耗尽。
隆庆似笑非笑说道:不过……终究还是耗尽了不是吗?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你的念力呢?还能有吗?隆庆被他看穿,却神情不变,说道:先前那刀你没能斩死我,你就败了。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
这是战斗从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笑。
那只不过说明你脸皮更厚一些。
隆庆平静说道:这也是优点。
问题在于,现在我们都没有念力,你凭什么认为还能胜我?要知道当年我不会修行的时候,就已经很擅长杀人。
宁缺解下铁弓,看着他说道:刚才你硬接我那一刀时,脚踝骨都已经碎成了渣子,所以你一直只能站在原地,那么你现在能怎么躲?说完这句话,他弯弓搭箭,准备射人。
他此时念力枯竭,射不出元十三箭,但他还可以射箭。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是书院十三先生的时候,可以弹指杀人,他是渭城边兵的时候,同样很擅长杀人,杀人,从来都和念力没有关系。
此时他与隆庆之间只隔着数十丈,中间没有任何阻隔。
隆庆脚踝骨尽碎,站在那处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他怎么避开宁缺的这道铁箭?如果说这是隆庆的局,宁缺便是破局人。
他破局的方法,就是顺流而下,按照隆庆的方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从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隆庆想要做什么,他很配合,冒着险,受着伤,不停地配合,让战局走到最终这步,双方都念力枯竭,变成了普通人。
在普通人的时候,隆庆是燕国皇子,而他?他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看着宁缺手里的铁弓,隆庆微微眯眼,情绪变得异常复杂。
宁缺神情平静,准备挽弓。
他觉得挽这个字,真的很好。
他与隆庆之间的战斗从那场酒宴开始,直到今天已经持续了数年时间,数次较量他都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他知道这不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说自己天生就比隆庆强,是对方的克星,而是因为机缘或者说天意。
当年隆庆惨败在他手下之后,世间很多人都开始轻视隆庆,唯独他没有,哪怕他表面上显得特别不在意对方,实际上他特别在意这个人——因为既然已经胜利过,便不想再输给对方,因为他知道隆庆很强,什么都强。
在他这一生所有敌人里,他最重视的就是隆庆,当年在红莲寺发现对方行踪,他毫不犹豫便是连射七箭,这是谁都没有过的待遇。
很多年前,他们之间真正的恩怨从雪崖上那道铁箭开始,很多年后,他准备用怒河畔的这道铁箭结束。
隆庆忽然笑了起来。
直到此时,宁缺才真正看清楚,隆庆眼中复杂的情绪不是别的,而是戏谑、嘲弄、轻蔑、同情和些许困惑的综合体。
一个念力枯竭、无法移动,只能等着被箭射死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向来只属于胜利者。
那些情绪,在下一刻消失无踪。
因为情绪是有颜色的,而隆庆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颜色,没有黑色,没有白色,没有光明,也没有罪恶,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像极了冬天家家户户烧煤的成京城的天空。
像极了被水打湿然后再也无法晒干的道卷。
混沌的,灰暗的,邪恶的,恐怖的。
他的右手悬在身旁。
数名道门神官在右手所向的那片河滩上,奄奄一息,将要死去。
忽然间,这几名神官五官痛苦地扭动起来。
隆庆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得很是沉醉。
他睁开眼时,灰眸里仿佛多了很多灵魂。
他看着宁缺挥手。
河滩上无数沙粒破风而去,嗤嗤作响,如万道利箭。
啪啪啪啪,密集地击打声响起,宁缺身上出现无数血洞!铁箭落在他的脚下。
他再也无法站立,单膝跪倒。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自信。
你真以为你的念力数量世间第一?以前或者是,但在我修行灰眸之后,就不再是。
我化身万千,念力无数,你如何能是我的对手?隆庆举步向他走去,碎裂的踝骨似乎也已好了。
在他的身后,隐隐约约出现无数张模糊的脸。
他走到宁缺身前,摊开双手,指着河滩上到处都有的重伤的修行者或是尸体,说道: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得到念力。
我带着他们来杀你,一是为了消耗你的念力,同时也是为了最后时刻补充自己,他们就是我的食物,本来也能是你的。
隆庆看着宁缺说道:这是我替你我安排的一场盛宴,我不理解为什么到了最后你还不肯享用,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只能成为最后的主菜。
为什么不肯?因为人肉不好吃。
宁缺痛苦地咳了两口血,他这时候才知道隆庆情绪里的困惑来自何处,想来隆庆一直等着他用饕餮大法来对付他的灰眸,就像多年前在红莲寺前那场秋雨里一样,却没有想到他战至山穷水尽处,依然没有用。
他看着隆庆继续说道:我吃过你的肉,同样不好吃。
隆庆早已做好宁缺动用饕餮大法的准备,为此他在河畔这些修行者的身上都下了手段,却没料到宁缺始终不动,竟只是基于如此简单的原因。
好不好吃……很重要吗?很重要。
宁缺说道:老师教过我很多道理,但我只记得这一条。
隆庆不再多言。
他举起右手,河滩被寂灭的气息笼罩,数百名修行者无论生死,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愈发灰暗。
很短的时间里,他便重新恢复了强大。
他从残破的黑色神袍里,抽出自己的本命剑。
那柄如黑色桃花的剑。
这剑或者说这花,是从他胸间那个洞里生出来的。
他今日终于胜了宁缺。
宁缺马上便要死。
这让他无比喜悦,他心花怒放。
于是那柄剑上的黑色桃花,怒放着,极为丰美。
…………在黑色桃花盛开,然后飘落的过程里,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
这不是临死前的时光回溯,因为他不认为自己马上就要去死。
他只是想起书院登山试的时候,在柴门那里,隆庆看到的应该是君子不争,而自己看到的是君子不器。
书院不器意究竟是什么?他向陈皮皮请教过,却发现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概念,每个人的体会各自不同。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不器,便是道?还是说不拘泥于规则,就像夫子那样……真正的无矩?宁缺想要修至无矩的大自由境界,还有无限远的距离。
但他在这刹那里,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道理。
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计算,就像隆庆一样,计算的再如何周密,依然会有很多意外发生,比如这场盛宴,他始终不肯举箸。
相反,只随心意而行,不去思及后果,或者反而会有比较好的结局,所谓的底牌,所谓的应对,想那么多做什么?宁缺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依然低着头,半跪在坑底。
他的右手满是血,握着铁弓。
他挥动铁弓,向前挥去。
他看也未看,想也未想,随意一挥,却是那样的潇洒如意。
隆庆想要避,却发现怎样也避不开。
宁缺挥动铁弓,仿佛当初在长安城里写下了那一笔。
原来写符真的和写字是一个道理,越无心,越好。
鸡汤帖写的时候便无主,所以最好,能让所有人感动。
他的这一挥无心,所以不能避。
啪的一声脆响!隆庆才被勉强修复的脚踝,再次破裂,身体倾斜倒下。
宁缺手里的铁弓不知何时已经穿过河风,套在了隆庆的颈间!隆庆暴喝一声,反提道剑,用剑柄处的黑色本命桃花,抵住坚韧的弓弦。
二人倒在了河滩上,身上的血水被污泥涂抹。
宁缺闪电般提起右膝,抵住他的后背,拉动铁弓,想要用弓弦将他勒死。
隆庆倒提着黑色桃花剑,剑锋也已经快要触及自己的胸腹。
他将识海里的念力尽数逼出,唤来无数天地气息,却无法脱困。
宁缺的力量,在此时显得特别可怕。
留给隆庆的道路,似乎只有两条:或者被铁弓绞死,或者被自己的剑刺死。
嗤的一声轻响。
剑锋破衣而过,刺进了隆庆的身体!他却没有死,因为的胸腹间,有个洞。
这柄幽黑的剑,穿洞而过!噗的一声!宁缺的胸口被剑锋刺破,鲜血狂飙。
隆庆胸口的洞,是宁缺当年用箭射出来的。
现在他用这个洞,在宁缺的胸口刺出一个深深的血洞。
或者,这便是因果?…………弓弦距离隆庆的颈,只有一寸。
黑剑距离宁缺的心,也只有一寸。
选择权,在隆庆的手里。
如果他不用剑柄抵住铁弓的弓弦,剑锋便能继续深入宁缺的身体,只是那样,他的颈也会被弓弦割断。
选择权,也在宁缺的手里。
如果他不再继续试图用弓弦绞杀隆庆,那么隆庆的剑,也不会继续深入自己的身体。
这是真正的同生共死。
河滩泥涂里,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只有沉默的搏命。
他们都是像野狗一样生存下来的人,无论攀至怎样的巅峰,到最后的时刻,最终还是要像野狗一样互相厮咬。
隆庆无法转头,喘息着问道:刚才你铁弓一挥,用的是什么手段?为什么我怎么都避不开?既然和念力无关,为何你先前不用?宁缺在他的身后,说道:书院不器意。
隆庆带着一丝残忍意味问道:现在怎么办?一起去死?宁缺说道:我不介意。
简短的对话过程里,二人实际上还在用力。
弓弦发出吱吱的响声,剑锋刺进宁缺身体,缓慢地深入。
隆庆忽然说道:你不敢,因为你不想死,你还要找她。
宁缺说道:不想死不代表怕死,而你说这句话证明你怕死。
隆庆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愤怒地暴喝道:我怎么会怕死!宁缺说道:最开始你的本命桃花,没有击中我的面门,而是落在我的胸口,因为你低了头,你只敢用额头去迎我的刀,却不敢用脖子。
隆庆喘息说道:那又如何?你低头了,我没有低头。
宁缺吸了几口带着泥腥味的空气,面无表情说道:所以你死,我活。
话音方落,他暴发出全部的力量,残余的最后力量,向后拉动铁弓!隆庆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弓弦落在他的颈上,带出一道清楚的血线。
黑剑的剑锋,刺入宁缺的胸膛,刺进他的心脏。
一道难以言喻的绝对痛楚,传遍宁缺的全身,让他难以自主地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雪,双唇铁青如墨,痛苦地喊叫起来!啊!!!!宁缺痛苦地喊着,双手不停地后拉!嗤啦一声轻响!隆庆的颈断了。
他全身散力,像散架的木偶一般,躺在了泥滩上。
宁缺急促地呼吸着,眼瞳有些涣散,握着铁弓的双手不停微微颤抖,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稍微清醒了些,艰难地松手,滚到一旁。
他的胸口有个极深的血洞,心脏上有严重的破损。
他痛苦地蜷缩作一团,环抱着双臂,不停地抖着。
河畔的风,寒冷的沁人心脾,因为他的心裸露在血洞里。
隆庆就躺在他的身边,双眼看着灰暗的天,满是惘然不解。
此时,他的眼睛终于不再是灰色的了。
和这个漫长的故事比起来,结局竟是如此的简单,来的如此快。
正如宁缺所说,如果隆庆不怕死,集合他和宁缺两个人的力量,他的黑剑绝对可以刺穿宁缺的心脏,只是那样他也会死。
这些年,隆庆活的很痛苦,可他不想死。
到最后一刻,他还是不想死。
所以他死了。
第一百零三章 一路向北厚云遮着天空,一片阴晦,远处崖下的碧蓝腰子海,宁静美丽,没有人打扰,山崖间那条溪河放肆地奔流着,发出轰鸣的声音,显得极为欢快。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醒了过来,因为失血而极度苍白的脸颊上流露出惘然的情绪,用了段时间才真正地清醒,记起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手捂着受创严重的胸口,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很困难。
如此简单的动作,便花费了他很长时间,带给他无数的痛苦。
他身上的院服已然破烂不堪,浑身的鲜血已被寒冷的空气凝结,像是刚刚逃离地狱的厉鬼。
战斗结束之后,大黑马便从山林里奔了出来,一直守在他的身旁,此时看他虚弱不堪的模样,赶紧踱到他身旁,用温热而坚实的身躯撑着他。
宁缺用左手轻轻抚摩它的颈,艰难挤出笑容表示感谢,然后望向四周,只见河滩以及河水里到处都是尸体,只是水里的血已经被冲淡,很难看见。
那数百名像饿狼一样恐怖的修行强者都死了,很多死在他的铁弓下,还有很多则是死在隆庆的手里,死者们的脸上都有一抹很诡异的死灰色,显得特别枯槁,应该是被隆庆吸取干净念力后的结果。
宁缺注意到,几名神官尸体旁有数十只倒毙的飞鸟,那些飞鸟的喙里还残留着几丝血肉,看来这些人的身体里都被植进了某种剧毒。
隆庆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依然瞪着眼睛,看着灰暗的天空,始终不肯瞑目。
他没有替敌人收尸的习惯,但想要在他身上找些东西,蹲下身开始仔细地搜寻,在那件破烂的黑色神袍里一无所获,却意外地发现,隆庆的伤口里,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几抹金色的反光,他微微皱眉,不明白那是什么。
他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那根铁箭,用箭簇刺进隆庆的尸体,把那些金色的事物挑了出来,才发现是极细的金线,而且不止一根,到处都是。
宁缺只知道修行界有个疯子做过类似的自残行为——叶红鱼为了对付他的饕餮大法,在身体里植了很多金线——没想到隆庆也这样做了。
那些修行者身体里植入的剧毒,隆庆身体里植入的金线,自然是针对他的局,先前那场盛宴,隆庆用灰眸吸取部属们的念力,如果宁缺用饕餮应对,便会落入他的局中,其后的胜负生死,那便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宁缺看着隆庆死后却比生前更有光泽的眼睛,沉默不语——今天这场战斗,有很多重要的关键点,他始终不肯用饕餮,完全出乎了对方的意料。
很久以前他和夫子聊过这件事情,师徒二人在美食方面的造诣相差有如天地,但对这方面的看法前所未有的获得了一致:人肉真的不好吃。
能够进行这种讨论,是因为师徒二人都做过这种疯狂的事情。
当然,如果真到了生死立见的时刻,比如很多年前他背着桑桑在百里赤地里逃亡的那种时刻,或者他依然什么都会吃,饕餮又算什么?他今天之所以没用,是因为他总以为隆庆还会有别的手段,最强的手段——那也正是他搜寻隆庆尸体的目的,不料却没有找到。
天书沙字卷,一直在隆庆身边。
在宋国都城,他用这卷天书破了四师兄的河山盘,那卷天书还有残余,如今却在何处?书院现在很重视那七卷天书,准确来说,是道门手里的六卷天书,余帘和君陌在桃山前小镇看屠夫的同时,也在看天书落字卷是否还在中年道人的手中,宁缺也是如此,而现在已经确认天书都不在原先主人的身边,那么必然是在观主手里,观主想用这些天书做什么?不用想也知道那必然极为重要。
宁缺站在原地想了想,待精神恢复了些,拍了拍大黑马的颈。
大黑马知道他准备离开,没有等他翻身上马,而是微屈前蹄,向侧方一拱,便把疲惫无力的他拱在了鞍上,然后踢踢嗒嗒踩着松软的河滩离开。
他抱着大黑马的颈,注意到它的前蹄上染着血,想到隆庆的座骑不知所踪,大概明白了些什么,然后便被山崖间再次生出的云雾吸引了注意力。
大黑马奔下山崖,沿着碧蓝腰子海继续北行,在热气蒸腾的温泉处停了一夜,宁缺泡在热水里调息冥想,确保伤患不会恶化,才放下心来。
他靠在池畔,看着池上飘着的热雾,没有去想多年前的那些故事,而是觉得这些雾和山崖里的那些云雾很像,没有任何区别。
这场战斗很血腥惨烈,也有收获,比如他懂了一句话。
山穷水尽处,有白云生。
云深处有没有路,不需要去考虑,有没有柳暗花明,更不需要去想,村落和猎寨都不需要去寻找——他挥出铁弓的那一刻,便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
不是只有更邪恶才能战胜邪恶,不是只有更暴力才能战胜暴力,不是只有饕餮大法才能战胜灰眸,随心而行,或者便能见自由。
这或者便是真正的书院不器意,便是夫子让他在柴门后那块石头上看见君子不器四字的真义,那同样也是一种教诲,宁缺明白了。
他很清楚这有多重要。
如果未来的某天,他真要写出那个大字,便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这场战斗,同时也给了他某种心理上的暗示,因为太痛太苦太惨,所以他总觉得这应该是万里奔波求见天颜之前的最后一个关隘。
他取出那块石像,看着的雾里静静侧卧着的桑桑,默然说道,你要等我来。
…………离开碧蓝腰子海,宁缺骑着大黑马继续北行,东荒草原上到处都是被烧焦的帐篷以及战马的尸体,荒人击溃了左帐王庭最后的骑兵,没有人会来打扰他,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去找那些荒人寻求给养或者线索,显得格外小心。
一路向北,来到贺兰城镇守的那道峡谷处,他才让大黑马停下,远观四野静寂无人,将手指放入唇里,吹出一声极清亮的口哨。
哨声远远传到众山群岭中。
有飞鸟惊起,有走兽低哮,然后有急促的蹄声向远方去。
宁缺在原地等了三天时间。
第四天的清晨,朝阳初升,一匹极为神骏的野马,迎着晨光疾驰而至,长长的鬓毛在风中狂舞,健美的身躯被汗水涂湿,格外美丽。
这可比你帅多了。
宁缺看着那匹野马,对大黑马说道。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大黑马只是打了个响鼻,却没有更激烈的举动表示反对,比如撒娇比如卖萌。
那匹野马奔至宁缺身前停下,低首送来一个消息。
宁缺识得这马是黑驴破辇前的八骏之一,伸手拍了拍表示感谢,然后开始查看这份嘎嘎号令草原无数生灵打探来的消息。
大黑马腆着脸凑到那匹野马前,试图交颈表示亲热,那匹野马昂着头,表示自己的骄傲与不屑,却也没有离开。
宁缺这才发现,原来这匹神骏异常的野马是雌马。
嘎嘎不知用什么手段,让某个人类懂得了它的意识,还让那个人类写了封信,信上的语句很简单,意思也很清楚。
在寒冷的北方,最狡猾的雪狐和最警惕的雪鸡,正在纷纷死去,没有野马和雪狼看见那个擅于猎杀的猛兽,但一定会有这样一只猛兽。
宁缺看完那封信,望向北方。
和石像预示的相同,都是北方。
夫子曾经说过,所有地方的北方,都在一个地方。
——没有人发现她的踪迹,但发现了一只猛兽留下的痕迹,那只猛兽,或者是一只青毛狗,或者说青狮。
宁缺神情不变,握着信的手却变得有些僵硬。
他翻身上马,轻夹马腹,向着北方而去。
那匹神骏的野马,在峡口处静静相送。
大黑马低着脑袋,显得有些不愉快。
宁缺说道:我知道你想找个伴儿,但我得先找着我的伴儿。
…………一路北行,风雪渐骤。
宁缺敛神静气,谨慎沉默,不与荒人相见,甚至很注意不在雪上留下什么痕迹,因为他不想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从而发现她。
他在被昊天遗弃的山脉里前行。
他是那个被昊天遗弃的人。
或者说,他把昊天遗弃在了人间。
现在他要去找回她。
…………热海到了,毫无热气,只有厚厚的雪和刺骨的寒意。
宁缺牵着大黑马,走在荒人废弃的木屋里,回想着当年老师带着自己和她来到这里时的情形,想着那场只有天地师见证的婚礼,心头微温。
他怀里的石像也很温热,告诉他来对了地方,她应该就在这里。
但她究竟在哪里?他走到一座木屋的窗边,看着黑暗的雪海和那座难以想象其高度的山峰。
窗里有盏油灯,桑桑静静看着他,如银月般的脸庞被昏暗的灯光照亮。
她能看到他。
他看不到她。
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宁缺在窗边站了很长时间,直至双眉被雪染成白色,才离开。
走到雪林畔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他看着树下某处,握着缰绳的手颤抖起来。
…………(越写越慎重,越不想往下写,我真的很爱将夜里的人们,昨夜隆庆死后,我才能睡个安心觉,这是真话,我也很爱你们,这话也挺真。
)第一百零四章 一心安处树下有些吃剩的鸡骨头。
宁缺看着那些鸡骨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大黑马有些不安地打个了响鼻,回首望向那个木屋,情绪有些不安。
宁缺忽然转身,牵着它重新走到木屋前,推门而入。
屋内依然一片黑暗,没有一丝灯光,空荡荡的,没有人。
宁缺松开缰绳,走到窗边,望向雪海。
桌上那盏油灯亮着,桑桑静静地看着他。
他还是看不到她,但他知道她就在这里,所以他开始说话。
隆庆死了。
他停顿了会儿,继续说道:在燕北,我杀了他……我也没想到,这件事情会这么简单的结束,在我原先的安排里,我准备把他废掉,然后把他关进魔宗山门,让他永世不得解脱,就像小师叔当初对莲生那样。
但后来一想,这其实很没有道理,他并没有太得罪我,除了当年对你的态度有些糟糕,而且曾经试图用你威胁我,而且那些都没有变成现实……莲生杀死了笑笑,他没有伤害过你,我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
宁缺转身,望向黑暗的房间,说道:从在那棵没有树皮的桑树旁拣到你,我这辈子最激烈的情绪,都是因为你而起,最开始的时候杀爷爷,然后到隆庆,想起来最开始进渭城的时候,我为你打过好几场架。
桑桑与他隔的极近,如果没有那道屏障,或者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听着他的话,她的神情依然冷漠,睫毛却缓缓落下,似有些疲惫。
我去了烂柯寺,雕了很多石像……你的像。
宁缺从怀里取出石像,搁到窗前的桌上,说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生病的你在禅院里说的那些话,但我还记得。
桑桑望向桌上,看着侧卧静眠的自己,眼中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当然,我最先去的渭城,我总以为那里对你我有比较重要的意义,你可能会呆在那里,可惜没有找到你,嗯,我在那里杀了很多人。
宁缺忽然停止了述说,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不想说了……痛哭一场,捅自己一刀,逼着你出来,那没意思,反正我来了……他看着身前空无一物的黑夜,说道:你出来。
没有煽情,不需要追忆,只是平静地要求,就像过去很多年里那样,你给我端茶,你给我倒水,你把脚搁到我怀里,让我好好地摸两把。
安静的木屋里,响起一声轻不可闻的声音,仿佛最薄的纸被最锋利的刀割开,又像是最脆的琉璃从高空落到地面,碎了,然后开了。
昏暗的光线,渐渐弥漫整个空间,从一丝直至万缕,最终照亮整间木屋,照亮桌上侧卧的石像,照亮宁缺的脸,也映出她的身影。
宁缺看着久别的她,看着她臃肿的腰身,看着她身上简陋的兽皮衣裳,莫名心酸起来,上前把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桑桑面无表情任由他抱着,仰着头,显得极高傲,当然也可以说是木讷。
放手。
她说道。
青狮从角落里奔出来,前肢低伏,作势欲扑,发出威胁的低哮。
大黑马居高临下盯着它,眼神暴戾,意思清楚。
青狮迅速收敛声音,变得老实乖巧起来。
宁缺抱着桑桑,头埋在她的颈间,声音有些嗡,有些含混,却又极清楚——含混是音调,清楚是意思,不容质疑。
不放。
桑桑冷漠说道:放开。
宁缺说道:不放。
放开。
不放。
放开。
不放……说不放,就不放。
大黑马和青狮互视一眼,很懂事地走到角落里,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宁缺就这样抱着桑桑,仿佛要抱到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总之沧海肯定还没有变成桑田,桑桑微微仰起的头,终于落了下来,于是两个人的脸颊便触到了一起,温温的。
又过了很长时间,总之斧柄肯定还没有朽坏成尘,宁缺确信她不会再跑掉,终于松开了双手,又捉住她的右手,牵着她走到床边坐下。
牵着手并排坐在床边,不是为了等分果果,如果桑桑披上霞帔,看着有些像新婚当夜,他们当年本就是在这里洞的房。
跟我回家。
宁缺对她说道。
桑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望着窗外的风雪出神。
宁缺知道她没有出神或者走神,因为她是神,她还在这里。
跟我回家。
他重复说道。
桑桑望向他,面无表情问道:回哪个家?你最早那个家?这一次轮到宁缺沉默。
桑桑说道:夫子想要破开我的世界,是基于他那不负责的、对自由的渴望,你如此执着地想要破开我的世界,就是想回到那个家?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什么时候确信破开我的世界,便能回到你的家乡?宁缺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想了想后说道: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猜到了这一点,因为这里也有满天繁星,老师最后变成了月亮。
桑桑微微挑眉,问道:这能说明什么?他变成月亮,是因为那年你在海上对他说过月亮,他觉得月亮很美,仅此而已。
有风雪。
宁缺指着窗外说道:还有满天繁星,这些都是很没必要的东西……如果你的世界是封闭而自成系统的话,更加不需要四季,可早这些都有。
你的世界和我来的那个世界很像。
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看着她说道:只有一种说法可以解释……这个世界还是在我原来熟知的那个世界里,并且可以相通,至少可以观察,因为只有观察才能模仿,才能如此相似。
桑桑神情淡漠说道:可以观察,所以我知道你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宁缺说道:那是广阔而自由的世界。
桑桑说道:那是冰冷而死亡的世界。
热情的太阳播洒着生命,无垠的宇宙空间等着被探索,所以那里是广阔而自由的世界,但那里绝大部分空间充斥着绝对的寒冷和死寂,所以也是冰冷而死亡的世界,宁缺和桑桑的说法都没有错,因为彼此的立场不同。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人类的命运终究要由人类自己决定,你没有必要继续承担这个责任,那样太累。
桑桑说道:我曾经对你说过,我爱世人,只爱爱我的世人,世人的先祖选择了我,我便要继续承担这个责任。
这个讨论没有意义。
宁缺很强硬地中止这方面的对话,抓着她的双肩,说道:你是我的妻子,你现在怀着我们的孩子,你就应该跟我一起回家。
桑桑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说道:你就这么想我死?宁缺说道:那天你坐着大船驶向彼岸的神国,我曾经试着想要做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做,你就应该很清楚我的态度。
桑桑说道:但我同样警告过你,我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集合体,如果你要毁灭这个世界,我便没有办法再继续存在下去。
宁缺说道:以前我也很担心,但现在不……因为神国里还有一个昊天,而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你不会有事的。
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怎么证明?宁缺看着她隆起的腹部,说道:这难道还不是证明?桑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远方不知何处,说道:新教在世间传播日久,道门逐渐衰败,我变得越来越虚弱,这又说明什么?这说明她依然还是昊天。
也有可能是因为……怀孕的关系?宁缺走到她身后,说道:怀孕的女人本来就容易虚弱,你应该还记得,那年在渭城,胖婶怀孕的时候,连骂人都没力气。
可你没有办法证明。
桑桑转过身来,说道:那么我还是可能会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显得平静甚至冷漠到了极点,然而宁缺却在她眼眸深处看到了极大的恐惧与哀恸。
因为那份恐惧与哀恸,他的心都痛了起来。
我真的……很怕死。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从我在神国醒来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害怕会死去,我不想死。
她平静地说着,泪水湿了脸庞。
桑桑很少流泪。
昊天从不流泪。
宁缺忘了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她流泪,或者好些年,或者好几千年。
他再次把她抱进怀里,低声说道:别怕,没事,我不会让你死的。
桑桑还是像先前一样任由他抱着,双手负在身后。
但这一次,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都想要杀我……他们想要杀我,你们也想要杀我,我现在可以被杀死,所以我很怕,我很怕连你也要杀死我。
她神情平静,却不停地流着泪,奇异的悲伤。
不会。
宁缺紧紧地抱着她,说道:如果真的害怕,那就不做了,我们回别的家,不回渭城,就回长安,老笔斋的院子还在。
桑桑说道:那你那个家呢?宁缺说道:早就忘了。
一心安处是吾乡。
哪里能让你心情安宁,便是你的家。
桑桑就是他的家。
就像是她要去彼岸,却归不得神国。
因为她的彼岸,就在他站立的地方。
第一百零五章 一夜,有话桑桑依然平静骄傲,就像以前在桃山或者历红尘时那样漠然,没有显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事实上她很不安——因为她知道观主想要做什么。
她与道门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她是道门供奉的神明,也是道门替人类选择的看门人,当道门决意毁灭她时,便意味着人间将要遗弃她。
她正在渐渐虚弱,她现在能够被杀死,于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真切与悲哀,开始恐惧与不安,那些情绪最后都变成悲伤。
所以她面无表情地流着眼泪。
幸运的是,夜很黑暗,还有一盏昏暗的灯火因唯一而明亮。
就像这个人间对她来说已然一片黑暗,却还有宁缺这个唯一的例外。
他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因为他是她的男人,因为她给他斟过很多次茶,在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同过无数生死,早已难分彼此。
桑桑闭眼靠在他怀里,神情有些疲惫,眉眼间的漠然,却已被安宁代替,自归不得神国的那天开始,只有此时她才能真正安心片刻。
宁缺从后面抱着她,说道:明天我们就回,到了长安城,谁都伤不到你,别忘了你是昊天,以前对我那么凶,现在怎么这么胆小?桑桑没有接他回长安城的话题,说道:我现在没有以前强大,自然要小心谨慎些,至于你……你对我如此不敬,我都没有惩罚你,你应知足。
宁缺听着这话,手从她的鬓畔向下伸进她的怀里,握着那处说道:你是我老婆,就算相敬如宾也是在席上,我们这可是在炕上。
桑桑忽然睁开眼睛,明亮如星辰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怒意,旋即却变得有些惘然,如果要变成人类,似乎他的行为没有什么问题?感觉着怀里那只手越来越热,越来越不老实,她那双细细的眉蹙了起来,明显有些不适应,却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应对。
这样的亲密,在她的人间记忆里其实很多,从很小的时候一直到长安城,尤其是在那张棋盘里,不知亲密了多少次,她还是觉得很难接受。
她在想是继续沉默假装不知,还是挥手散去自己的世界,把他轰进雪海深处去清醒清醒。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她选择了沉默,为了驱散天心深处那抹不适应和羞恼,她选择与他讨论比较冰冷的话题。
陈某想要杀我。
她面无表情说道。
如她所愿,在听到这句话后,宁缺的手虽然还是伸在她的怀里,但至少停止了动作,片刻后,他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你确定?我知道所有人的过去,便知将来。
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只要知道所有的前提条件,掌握所有规则,拥有绝对的计算能力,便可以推算出所有的结果,这我懂。
她知道这是宁缺那个世界习惯用的语言方式,听了这些年,早已习惯不愿问,重复说道:所以,陈某要杀我。
这是典型的昊天的因为所以,或者说神迹,七卷天书的明字卷,便是这种神迹的具体展现,便是她对整个人间的意志昭告。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和师兄师姐们也隐约猜到了,只是无法确定,因为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
桑桑没有说,但很显然,她对这件事情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你能推算未来,就像明字卷里写的那些话一样,你知道老师会化身成月,知道佛陀会隐于山间,知道观主会另觅道路,那么何必降临人间?你没能完全战胜老师,反而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危险。
宁缺把她抱在怀里,低声问道。
桑桑说道:我算不到自己之后的未来,曾经在过去看到的现在的未来,过于模糊,而无法确信,因为有变数。
什么是变数?像你老师那样能够超出规则的人,就是变数。
听着很强大的样子。
你也是变数?为什么?因为你是局外人。
…………屋内安静了一段时间,窗外的风雪呼啸不停。
桑桑没有说错,事实上多年前大唐国师李青山以寿元为代价卦算未来时,也同样看到了宁缺的特异之处——他从来都不在这盘棋局里。
他来自另外的世界,他是局外人。
昊天算不到他,夫子看不透他,观主也是如此。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觉得体会你能这种身份很像是宗教里经常会出现的某种使者——只是不知道是光明的使者,还是黑暗的使者。
还是过于沉重,很不符合千里寻妻记大结局最后夫妻重逢之恩爱夜话的气氛,他决定把话题从桑桑那里再扭转回来。
什么时候生?他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关心问道。
桑桑的回答很简洁: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他怔住了,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自己什么时候不来月事难道不清楚?转念一想,自己的老婆不是人,确实没法说清楚。
如果按照普通人十月怀胎来算,他现在正戴着顶极绿的帽子。
他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问了一个别的、同样重要的问题。
男的女的?你想要男孩女孩?桑桑没有转过身来,眼睛却变得有些明亮,在这些天孤处寒域的日子里,看来她没少想这些问题,不知道她有没有发觉自己真的很像人了。
都行。
宁缺想了想,又说道:不过还是女孩好些,养起来有经验。
这里说的经验,自然是他小时候把桑桑养大的那段过往。
桑桑点头表示知道,说道:我不知道男女。
宁缺有些恼了,说道:你咋这都不知道呢?普通孕妇能知道自己的产期,但没有医生的帮助还真没办法知道怀里的胎儿是男是女,但像桑桑这种非普通孕妇则应该相反才是。
昊天难道不应该无所不知吗?因为我不想知道。
桑桑沉声说道,显得有些生气的样子,其实更像赌气。
她依然高大丰腴,尤其是怀孕之后更是如此,但这般躺在他怀里赌气说着话,显得有些可爱,像小姑娘似的可爱。
宁缺听出了更多的味道,酸酸的味道,知道她是在吃醋……就像那年在长安城里离家出走一般,只不过现在她吃的是……腹中孩子的醋。
不管吃谁的醋,终究是吃醋,这是他这辈子最愿意看到的事情,于是他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把她抱的更紧了些,当然,很小心地不会压到她的肚子。
两个人在床上静静躺着。
石像在桌上静静躺着。
大黑马和青狮在房间角落里静静休息着。
没有过多长时间,天色依然黑沉,但按时间算,清晨到了。
宁缺起身,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带她离开。
桑桑静静看着他,也不说要跟着他走。
待收拾妥当,宁缺走到她身前,说道:不要给我玩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那套,不管你走与不走,都要跟我走。
说完这句话,他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大黑马极有眼力,闪电般蹿至,谦卑地低下身躯,等桑桑骑上去后,还回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小腿表示亲热。
桑桑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宁缺,说道:你以为我真不敢打你?宁缺翻身上马,双手绕过她的腰肢,握紧缰绳,在她耳畔笑着说道:你不是不敢打我,是舍不得打我。
大黑马把头埋的极低,觉得这话肉麻的有些过份。
青狮眼泪汪汪看着不再说话的桑桑,心想伟大的您怎么能堕落成这样?…………夫妻二人骑着大黑马,顶着满天凛冽的风雪,离开寒域向南方行去,青毛狗在后方紧紧跟着,吭哧吭哧跑的极为欢快。
宁缺选择的路线要穿过雪海,被冻的极结实的海面上覆着足足两尺深的雪,即便大黑马身高体健,行走起来也极为吃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从这里走。
如果有人能够从极高远的天空往下看,便能看到,他们一行人在雪海表面上留下了一道极清晰的痕迹,与壮阔的雪域天地相比,这道痕迹确实很细,却没有被风雪重新掩盖,显得有些诡异,不知是什么手段。
桑桑在他身前,从天空望向大地。
她看着雪海上那道风雪难掩的痕迹,沉默不语。
宁缺知道她明白了些什么,说道:只是做些准备。
桑桑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气泡,表面非常光滑,透明有如琉璃。
气泡很薄,仿佛吹口气便会破,但奇怪的是,漫天呼啸的风雪不停吹拂,气泡颤颤巍巍,却始终没有破裂。
气泡上有两道极细的裂痕,仿佛下一刻就会破裂。
两道裂痕就像是两道笔画,一撇一捺。
裂痕很细很浅,如果说气泡壁只有发丝的千分之一厚,那么这道裂痕只有气泡壁的千分之一厚,普通人根本无法看到。
宁缺不是普通人,他能看到,所以神情变得极为凝重。
他感觉到,如果这个气泡破了,这个世界便会毁灭。
桑桑问道:现在你能写出那个字?宁缺说道:不能。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到你能的那天,先告诉我一声。
…………(我没写过悲剧结局,对吧?因为所以,科学道理……)第一百零六章 在潭边(上)宁缺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看着她身前飘着的那个气泡,想着自己和老师在海船上曾经做过的那些推测,有些不确定问道:这就是世界的样子?桑桑没有回答。
风雪未减,大黑马的速度很快,没有过多长时间,便过了雪海,宁缺回首望去,看着雪原上那道清晰的蹄印,不知在想什么。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有些微酸,而且是废话,但对于他要做的事情来说,却是很需要的朴素的道理,人类对于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变化,不就是那些痕迹?比如城墙、宫殿、田野、阡陌还有河堤。
雪海上的这道痕迹同样如此,同时也是某个字的某个笔画里的某个部分,或者是开端,或者是结局,只是暂时无法确定,连宁缺自己也无法确定,除非他真的把那个字写出来,并且让整个人间看见。
只是要写出那个字谈何容易?回顾这个世界的人类历史,无数劫来无数年,真正能够超越规则、达到无矩境界,终究只有夫子一人。
但总要做些准备,哪怕要准备数千年之久——在没有确定观主的真正目的之前,这些大概便是他现在能够做的不多的事情。
现在来看,观主让隆庆烧死叶苏助其成圣,令道门分裂,暗助新教波澜渐阔,都指向让桑桑变弱,很明显他想对桑桑不利。
根据书院推算,观主用来对付桑桑的手段是那几卷天书,只是……为什么?不去思考宗教信仰之类的事情,这件事情逻辑都很难自洽,桑桑是昊天,道门为什么要杀她、敢杀她?意义在哪里?桑桑没有说,宁缺也不问,只要能够回到长安城的家里,他还有很多时间去解开这个谜题,然后做出相应的对策。
大黑马的速度奇快,在风雪里变成一道黑色的闪电,青狗在旁边的深雪里奔行,不时被雪掩埋,看着就像朵朵盛开的青莲,竟也丝毫不慢。
数天后,宁缺一行便离开了寒域的范围,来到一片残留着些许青意的针叶林附近,在林间他看见很多被野兽吃剩后被冻成冰渣的鹿肉及血,看兽群的足印和被撞断的林木,确定应该是雪狼曾经停留的地方。
桑桑伸出右手食指在大黑马的颈间轻点,大黑马明白了她的意思,缓缓减速停下,她捧着肚子有些笨拙地下了马,伸手招了招。
青毛狗很喜悦地奔了过来,吭哧吭哧跳到她的怀里。
她抱着青毛狗,望向南方,神情漠然。
宁缺看着她怀里那只大狗,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南方依然是风雪,桑桑却看了半个时辰,然后说道:转东,12,8。
宁缺扶着她上马,轻扯缰绳,让大黑马改变方向,向东而行,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发问,似乎知道她的意思。
过了数日,到了一条冰河畔,桑桑再次让大黑马停下。
她望向某个方向的天空,神情依旧漠然,眼睛里却渐渐流露出烦躁的情绪,然后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算盘,开始拨打。
除了当年在长安城里修房子的时候,因为涉及银钱数目太多,需要一种严肃的仪式感来增加信心用过算盘,宁缺很少见她用过算盘,有些诧异。
雪原罕有人迹兽踪,除了呼啸的风声,十分安静,此时冰河畔,却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清脆响声,桑桑的手指在算盘上带出道道残影,像在弹琴。
过了段时间,她停止了打算盘的动作。
宁缺望向她身前,只见算盘上那些小木珠排列成一个很有规律、但绝对没有任何意思的图案,看不明白,直接问道:怎么走?西北,33,23。
桑桑说道。
往西北等于退回,宁缺却没有任何疑问,轻提缰绳,让大黑马向着那个方向而去,一路踢雪溅冰,没有耽搁任何时间。
暮时,大黑马再次停下。
桑桑取出算盘,再次开始像弹琴一般拨打,待计算完毕,又给出一个新的方位,宁缺依言而行。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问,更没有疑问,只是沉默平静地配合,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关于计算路线这种事情,他绝对信任她。
此后数日,这样的情况不停重复,最后桑桑甚至不再把算盘收进衣服里,而是搁在鞍前,不时便会拨弄几下,而且转向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
她比当年弱了很多,天心难算世间一切事,但要说到算字,依然超出普通人类太多,转向与趋退没有任何规律,最后连宁缺都失去了方位。
但他知道,现在越来越南,离长安城越来越近。
桑桑和他不想遇到的那个人,还一直没有遇见。
宁缺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因为他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越到最后越危险,更因为他发现桑桑现在的精神越来越差,不知还能继续算多长时间。
桑桑变得很疲惫,非常嗜睡,经常拨着算盘珠,便无声无息靠着他的胸口睡着,好在并不像那年生重病一般虚弱,更没有吐血。
宁缺每次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都忍不住想,难道是快生了?…………接下来连续两天都是依着天弃山南行,雪岭在碧蓝的天空里画出一道清晰美丽而起伏崛狠的线条,给大黑马指引着方向。
贺兰城在丛山峻岭间若隐若现,桑桑再次让大黑马停下。
这一次的推算用了很长时间,算盘上的那些木珠不停地弹动,被她的手指拨回原位,又再次被拨出,显得非常凌乱,她的动作也变得有些乱,像乱弹琴。
她脸上的漠然被烦躁取代,最后变成恼怒。
啪的一声响,她的手落在算盘上,将勉强将要成形的图案再次弄乱,任由有些凌乱的发丝在颊畔乱飞着,说道:会遇见。
宁缺只沉默了很短的时间,问道:有没有机会?桑桑说道:没有。
他问的是夫妻联手、战胜观主有多大概率。
桑桑的回答很简洁清楚,一点都没有。
这一次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能不能绕?桑桑说道:不能。
连续听到两次否定,宁缺毫不怀疑她的判断,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向山间而去,说道:先想办法藏起来。
听着这话,桑桑微微挑眉,有些不悦。
她是昊天,居然因为一个人类而躲藏?而且那个人类以前是她养的一条狗?当然事实上,她在雪海畔已经藏了很长时间,只不过那时候她可以心境守一,现在却很难,她不想在宁缺面前显得太过弱小,需要他保护。
当她的手下意识落在腹部上,她保持了沉默。
宁缺没想到在这种时刻她还会想那些有的没的,牵着缰绳快速奔入山中,来到一片被寒树环绕的寒潭畔,说道:就这里。
这里能够远远眺望到贺兰城,却很难被外界发现。
桑桑挥动兽皮缝成的衣袖,一道清光闪现即逝,一道气息出现然后消失。
宁缺没有查觉到任何异样,但他知道,她已经展开了自己的世界,寒潭畔的这片平地还有自己和大黑马青毛狗,都在这个世界里。
没有多长时间,他便看到了证明。
潭畔的积雪渐渐融化,气温逐渐升高,泥地里竟有青草渐渐抽芽。
天弃山里忽然下起风雪。
宁缺望向外界,觉得好神奇,外面风雪如怒,此间却温暖如春。
他想了想,抽出铁刀,干净利落砍了些树木,凭着自己非人的力量,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在潭边搭了一个木屋。
木屋有些简陋,但淡淡的木香,却可以宁神。
桑桑捧着肚子,在旁边静静看着他劳作。
躲进小楼成一统?她看着那个简陋的木屋,面无表情说道:你知道,不可能一直藏下去。
偷得浮生半日闲。
宁缺说道:能藏多会儿是多会儿……嗯,不要再对诗了,这些诗都是你小时候我教你的,再说了,你现在需要休息。
他把她扶进木屋,让她靠在软软的被褥上。
他低头靠着她隆起的腹部,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
木屋外却传来了动静。
青衣道人,出现在寒潭对面。
他面带风霜,衣有风雪,不知在世间寻找了多长时间,找了多少地方。
他静静看着寒潭对面,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却没有离开。
宁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靠着桑桑的腹部,不再理会外面的事情,神情显得格外专注。
桑桑没有理他,看着寒潭对面,忽然说道:我很想杀了他。
宁缺听到了胎动,正在喜悦,回答道:你现在杀不死他,就别想了。
桑桑神情漠然说道:杀不死他,才想杀他。
宁缺怔了怔,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要是以前,她要杀谁随手便杀了,哪里还需要想?他坐起身,将她搂进怀里,看着寒潭对面的观主,静静无语,就像看着镜中虚假的世界,就像在看一场戏剧,或者一幅画。
似乎很荒诞,很有趣,很安宁,事实上他和桑桑现在所处的世界才是假的,而且这个世界无法一直维持下去,终有破碎的那一刻。
当桑桑无法维持这个世界的那一刻。
大概便是他和她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
第一百零七章 在潭边(下)事实上,宁缺见到观主的次数很少,都是在长安城,如今想来,每次相见,似乎都伴着风雪,极为寒冷,从外到里。
以往,观主的青衣不染尘埃,更没有雪霜,飘然若仙,此时的观主,却满身风尘,满脸风霜,有些疲惫,是个寻常人。
他在世间寻找桑桑很多天,很多地方,以无距境界纵横万里往复,消耗极大,依旧慢了一步——宁缺与桑桑之间的本命联系,胜过世间最强。
他看着寒潭那头,看着那些积雪下干黄的旧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境也没有生起任何微澜,因为那里空无一物。
但他总觉得那里有什么,就像过去那些天,他经过寒域雪海荒人部落,望向那幢小木屋时的感觉,所以他没有离开。
被昊天遗弃的山脉,在风雪里变得越来越寒冷,观主静静站在潭畔,神情却越来越平静,仿佛有无形的清水淌过,洗去所有尘埃,脸上的风霜色越来越淡,直至最后消失无踪,青衣上的雪屑也融化消弥不见。
一道清静至纯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散出,来到足下,融了积雪,绿了旧草,蔓延至潭内,融了冰面,荡起涟漪,春意渐生。
春风绿了寒潭岸,瞬间便至对岸。
桑桑静静看着他,手指轻轻搭在地面,如涓流般的生命气息,注入大地之内,外面的春意与里面的春意相融相汇,难分彼此。
没有彼此,便没有界线,无法被看到。
暮色来时,观主离开了潭畔,留下一道空间通道的残留气息,消失无踪。
宁缺确认他没有发现桑桑和自己,心情略松,脸上却没有喜悦的神情,因为这只是暂时的事情,没人知道这种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现在能不能走?他看着远处山峦里雄奇的贺兰城,问道。
桑桑沉默不语。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观主这时候有可能去了南海,也有可能正在雪峰顶看着大地,她如果打开自己的世界,很容易被他发现。
算盘搁在她的膝头,她已经无法算出观主的位置。
她正在变得越来越虚弱,或者说,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妇人,这个事实让她沉默,让她无奈,也让她更加愤怒。
她抓起宁缺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就像个受了刺激的母兽。
宁缺看着她唇角溢出的鲜血,很痛,却没有呼痛,眼神里满是溺爱和同情。
夜色来临,群山里风雪骤停,有风自东南方向的海上来,将天空上的那些厚云吹散出一大片空隙,数百粒繁星出现在眼前,同时还有一轮月。
宁缺抱着桑桑,靠着软温的兽皮倚着,看着夜空里的星星和明月发呆。
桑桑说道:我想做爱。
宁缺微怔,低头看她脸上神情平静,才知道她不是在说笑话。
当然,如果她真是在说笑话,这件事情未免太好笑了些。
他说道:瞎想什么,先睡觉。
桑桑说道:我想和你睡觉。
宁缺怔住,说道:困了?桑桑说道:我想和你困觉。
她的情绪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不是那么认真,却格外认真。
宁缺搂着她,嗅着她的味道,亲了亲她的脸。
过了会儿。
他忽然说道:能不能不要看?桑桑看着某个地方,眼睛一眨不眨,说道:为什么?宁缺说道:这算什么?人在做,天在看?桑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这话有趣。
有趣你个头。
这话无趣。
好吧,我说……就算非要看,能不能带点情绪?…………清晨醒来,宁缺情绪不怎么好,因为他总觉得桑桑的情绪有些怪异,像是在和自己进行告别——刚刚重逢,难道她又要出走?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妥,神情渐渐变得凝重,看着寒潭对面那片昨日初生春意,一夜又被寒风冻凝的草地,警惕无比。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给出了另一种可能的解答,却不能让他稍微觉得轻松,反而心情更加沉重,因为桑桑似乎快要生了。
很多事情,他都有经验,但这件事情,他没有任何经验,桑桑曾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对这件事情,也很没办法。
木屋里一片安静。
桑桑捧着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传来的动静,细眉蹙的极紧,脸色有些苍白,还没有开始阵痛,但快要开始了。
生孩子很麻烦,更麻烦的是,桑桑的心境受到极大干扰,再也很难维系自己的世界,窗外的空气里飘着游丝,宁缺知道那是裂缝。
如果把这个世界缩小些,或者让这个世界里的物质更少一些,以桑桑的能力,或者还能维系更长一段时间。
宁缺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空间裂缝,明白了清晨醒来为什么会感觉到分离近在眼前,沉默片刻后,牵着大黑马走出了木屋。
没有清脆破裂的声音,只有迎面一阵微寒的风,他便回到了真实的世界,站到了真实的寒潭畔,回首望去,无路也无屋。
他决定离开这里,离寒潭越远越好,离她越远越好,他明白了隆庆在那场战斗之前说过的一些话,原来他的寻找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来了。
那个人回到了潭边。
她在哪里?观主看着他问道,神情平静,不急不躁,不愠不怒,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就像水草在水里,潭影在潭间,天意在他胸怀。
宁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抽出铁刀,向寒潭对面斩去。
一斩便是数千刀。
刀锋破空,化作无数残影,每道刀影,都是一道笔画,两道笔画,便是一个字,他的铁刀,瞬间便在寒潭畔,写出了数千个字。
数千个乂字。
他脸色苍白如纸,识海里的念力为之一空。
无数凌厉至极的符意,笼罩住寒潭。
观主脚下,有几根正在伸展腰肢的翠绿青草,悄无声息碎成无数屑。
潭畔的寒树,无声无息间,化作无数残片。
寒潭边的世界是一幅画。
宁缺将这幅画切成了无数碎片。
观主是画中人,如何自安?…………(这章主要是人在做,天在看六个字,微博上有位仁兄说:叫女朋友做爱的时候,总会想到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
(WB@扎克)。
我当时看到后,就想到宁缺和桑桑做的时候,那算什么?以前写过天人交战,天人合一,但我一直想让她看,人在做,天在看,好酷……本来是很长很仔细的描写,但大家清楚最近的情况,所以简而化之,留取其意,难免有些遗憾,我始终还是以乡土流小说家自居的。
多年前庆余年里范闲和战豆豆那段,我写的很用心,我想用别的手法再用心一次,可惜了哉。
)第一百零八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如果山间的青草野花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观主确实是在画里,然而他其实也在画外,更准确来说,那幅画里仿佛还有一幅小画,他在那幅小画里。
那幅小画是天地气息的夹层,是真实空间之间的次级空间,他就站在那处,看似极近,实则极远,看似其里,实则在里中之里。
在观主四周数尺范围内,受到天地气息从夹层里涌出的影响,春意异常浓郁,树上青芽点点,草间黄花处处,宁缺数千记铁刀斩出的乂字符意,能够将青芽与黄花斩碎,却无法斩碎春意——春意本来就是无形的。
春风轻扬,叶片轻荡,观主的身影瞬间遁至远处,来到寒潭后方约十余丈外,远离了那些恐怖的符意刀意,暂时无法进入。
就像是一座城墙,外面的人想进来却进不来,往往意味着里面的人想出也出不去,无论城市还是寒潭,最终都变成了一间囚房。
宁缺在长安城里自囚过两次,对这种处境不陌生。
你不该离开长安城。
观主看着他说道,神情还是那样的宁静温和,与春风别无二致,仿佛洞悉所有世事的师长,做着诚挚的指点,你再无一丝胜算。
宁缺知道这句话是对的,他最强大的武器或者说战胜观主和酒徒这种层级大修行者最大的希望,就是老师传给他的惊神阵——长安城,离开长安城,便等于把这份武器留在了万里之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自杀区别不大。
但他必须离开长安。
在那个风雪飘摇的日子,他做出这个决定后,便绝对不会后悔,因为他知道观主要杀桑桑,而只有他能抢在观主之前找到桑桑。
不去想过去的事情,只想将会发生的事情,他看着寒潭四周将天地遮蔽的凛厉符意,沉默思忖着稍后自己应该如何做——刀意消散的那刻,他便要离开,离开的越远越好,观主看不穿她的世界,那么她便能安全。
一切都是为了让桑桑有机会逃走,只是大概会断送自己的所有机会,他望向大黑马,想着它会随自己一道死亡,有些歉疚。
大黑马没有看他,不想看到他歉疚的眼神,也没有卖萌、扮傻、装憨,只是盯着寒潭对岸的观主,眼神锐利至极,就像决战之前的战士。
宁缺有些感动,抚着它颈间的鬃毛,露出微笑。
忽然,他的笑容敛去,神情微变。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响声。
崭新的木屋,出现在寒潭畔,桑桑扶着腰,从屋里缓缓走了出来,她回到了人间,她散开了自己的世界。
你出来干嘛?宁缺很恼怒,问道。
有些不舒服。
桑桑挺着大肚子,在潭畔散着步,看都没有看对岸的观主一眼,面无表情说道:这件事情怪你。
哪儿不舒服了?又关我事?都是你弄的,当然是你的事。
宁缺无语,心想不是你要的?当然,这种时刻、这种事情确实没有什么好争的,至于她出来的原因,他哪能不知道?他不准备继续问,因为觉得答案有些肉麻,桑桑却说了出来:我不舍得你走,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习惯和你在一起。
习惯,真的是件很美的事情。
宁缺牵着她的手,在潭畔的一根老树桩上坐下,看着她有些疲惫、却散发着某种生命光泽的眉眼,前所未有的满足。
能够听到她的这句话,胜负与很多事情,相对而言,不再那么重要。
桑桑来到潭畔后,观主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向着她遥遥行礼,礼数依然恭谨,甚至显得有些虔诚,仿佛还是她的信徒。
宁缺坐在树桩下冥想,希望能够尽快回复那数千道符消耗一空的念力,此时看着观主的行为,他微微皱眉,不解愈盛。
为什么?观主为什么要杀桑桑?助叶苏成圣、新教燎原、道门分裂……破坏昊天的信仰基础,让她变弱,付出如是种种惨痛代价,只为杀她?道理何在?天理何在?这是书院的疑问,是整个世界的疑问。
…………道门与书院,本是同道,不是因为夫子曾求学于道门,而是因为我们都只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观主站在潭畔,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青叶,看上去就像极小的笛子,虽然同道而行,但最终的目的地有所不同,夫子想要破天,我不想。
宁缺没有对这个问题发表更多看法,因为以前他曾经做过这种尝试,知道要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观主静静看着潭畔的桑桑,看了很长时间,露出一丝难以说明意味的笑容,缓声说道:我想教这日月换个新天。
敢教日月换新天。
天是什么?不是天空,是昊天,是人类供奉的唯一且至高的神明,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以及主宰,是道门的信仰。
观主要换新天。
他要换了昊天。
桑桑静静看着他,问道:为什么?这是昊天的问题。
观主平静说道:因为你已经无法履行昊天的职责。
桑桑微微挑眉,声音却无情绪,说道:愚蠢。
凡人或者说信徒来评价昊天的是非,从西陵教义上来说,何止是愚蠢,那是最不可饶恕的亵渎,然而观主不接受这一点。
你已经败了。
观主静静看着她,眼神柔和,甚至隐隐带着怜悯,多年前,你想为夫子安排那个局,从神国醒来,将意识投放人间,从那刻起,你就败了。
桑桑微微眯眼。
宁缺有些不安,把她的手握的紧了些。
你布那个局,真的就是想杀死夫子?难道天心难测,想不出别的方法,不需要你自己来到人间?不……或者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布置那个局,事实上是出于好奇,你想看看人间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观主看着她怜悯说道:当你开始好奇,你就不再是昊天,你就开始拥有了人类的特征,你再也无法回到神国,就是证明。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所以?然后?观主平静说道:道门苏醒你于混沌之间,是让你守护人间,当你无法再承担,道门自然有责任把你换掉。
所以,我会想尽一切方法杀死你。
然后,我会选择一位新的昊天。
第一百零九章 你看你看,道理其实从来都是人世间最简单的东西,水往下流,云往天空,有光明就有黑暗,该换的时候,自然就要换。
观主看着宁缺,神情平静地做着解释。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为什么以前你没有这样想?道门毕竟是昊天的道门,就像灵魂是人的灵魂,平静安宁生活着的时候,谁会想到杀死自己以换取新的灵魂?观主的手指轻轻搓弄着那片青叶,有清新悦耳的声音响起,伴着他的话语,就像四周的野花一般,吐露着芬芳。
我能想透这件事情,或者说,敢去想这件事情,要感谢叶苏……我那位了不起的弟子,他在临康城的陋巷里悟出新的道路,创建新教,写下那些发人深省的文字,告诉我可以这样去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我的老师。
观主的目光落到桑桑身上,说出下面这段很重要的话。
新教与道门的教义其实并不冲突,只不过是不同时间段的真理,无数年来,人类处于莽荒时期,需要您的庇护,然而人类终究在成长,千年之前出现了夫子,出现了那位开创明宗的光明大神官,有轲浩然、有莲生,也有我,种种事由都证明,人类已经成长到最开始的时候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地步,人类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你的庇护,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自己守护自己,不需要死了再活,如野草般饱受折磨,不需要忍受无数劫来在永夜与白昼之间无尽的轮回之苦。
寒潭依然凄冷,潭畔却如深春,山花烂漫,青树招展,被宁缺刀意斩成无数碎片的画面,被浓郁的春意渐渐修补如初。
一片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观主指间悦耳的叶笛在不停鸣响,不是战场上鸣金收兵的意思,却像是人类敲击着战鼓。
宁缺用了很长时间消化掉心头的震惊,看着对岸的观主,说道:夫子也说过类似意思的话,人类确实已经成长到不需要昊天的程度,他们早就已经站了起来,甚至有的人可以自由地飞翔,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们书院以为人类需要去更广阔的天地,而道门依然认为要留在原地。
观主说道:多年前我说过,这是理念差异,无法解决,我以为永恒来自平静肃穆之美,而夫子和他的弟子却总以为变化才是永恒。
宁缺说道:变化,本来才是常态,不变,才是偶然出现的异态。
观主说道:人类,本就是非常态的产物,难道反而要去追求常态?宁缺说道:如果叶苏还活着,或者大师兄在这里,可以与您进行这方面的辩难,我不行,我最擅长的事情是战斗和杀人,不是理论方面……不过即便是我,也能看出您这套理论里的一个最大的问题。
观主说道:请讲。
宁缺说道:如果依然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要与外面的世界隔绝,那么就算没有昊天,依然需要一个集体意志来执行规则,谁来?片刻安静,观主的声音平静响起。
我来。
观主说道:你看,这件事情依然可以很简单地解决。
…………我来?来做什么?来做昊天……看,天上有灰机……变天了,打雷了,下雨,快收衣服吧……瞬息,宁缺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些语句。
他沉默低头,看着渐融的潭水倒映着的天空,震撼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些,开始有足够的精神思考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了不起。
观主真的很了不起。
杀死昊天,自己成为新的昊天,这不是大丈夫当如是,而是彼可取而代之,这是难以想象的野心图景,也是最强悍的精神宣言。
任何事情,只要体量足够庞大,便会给人一种伟大的感觉,比如雪峰,比如荒原,野心只要足够大,也是一种伟大。
观主在最后还是走到了老师和小师叔那步,但他未曾怀疑过自己的过往,因为道门无数年的积累与底蕴,给了他足够的理念基础,让他很直接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天不行便把天换了,我自己来做!好大的野心。
好大的胆子。
桑桑面无表情看着对岸。
除了宁缺,观主是整个世界最接近昊天的那个人。
无论卫光明还是老天谕,都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他领悟天谕,在南海苦苦等候多年,与她有过多次交流,自然知晓她想表达的意思。
您是道门树立的雕像,只是换个雕像,哪里需要胆一阵子?观主看着她说道,不再像先前那般怜悯,平静里透着长辈的自然。
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书院和道门,都不想有昊天,至少在最后那段旅程之前,我们可以同道而行,还是说,你真的可以说服自己认为夫子为非?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不,老师没有错,事实上你也没有错,人类确实不再需要一个昊天。
桑桑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握着她的手,看着观主继续说道:昊天我也不想要,但问题在于,我要老婆。
昊天的存亡他不关心,但老婆必须关心,旧的昊天去了,可以换个新的昊天,但老婆如果不在了,难道可以换个新的老婆?就算能……不,没有就算,就是不能。
我不能没有老婆。
宁缺告诉观主,以及整个世界。
观主有些遗憾,但未受影响。
他寻找昊天很多天,道心早已坚如磐石,暴风怒河不可撼动,就像满山的野花盛开之势,无可阻拦。
夫子会对你很失望……现在想来,当初在泗水畔,他应该就对你失望过。
不管是破天还是换天,终究是人类自身的事情,只能由我们自己决定。
而你,却站在了她的那一方,你究竟可有把自己当作人类?观主手指微分,那抹青叶飘然落下,飘至鞋前,被残留的刀意斩成碎屑。
宁缺神情微变,他记的很清楚,在泗水畔,老师离开之前说过的那些话。
那时候,他可以解决昊天的问题,现在他也能。
这是三观的问题。
他看着观主说道:人生观、世界观都不一样,最大的区别是爱情观不同,我不会让她去死。
师门要我杀她,我也不会杀,更何况是你?这个世界会如何,我现在真的很在意,但我更在意她会如何。
观主说道:对世人的爱是大爱,你对她的爱,是小爱。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但……那都是爱,不是吗?他不再多言,取下铁弓,取出铁箭,沉默地开始准备。
寒潭畔的符意渐渐消散,观主即将入画,谈话必然有结束的那一刻,战斗必然会开始。
充斥寒潭四周天地的乂字符逐渐被天地同化,凌厉的刀意不复存在,那幅破落的画渐渐被修补完毕,观主从画的最深处走出,走到真实的世界里。
桑桑缓缓站起身,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看着他。
观主感慨说道:你看……如果能够静穆不变,那该多美。
山野间无数鲜花盛开,无数青藤生长,无数青树招展,只是瞬间,春意便浓的稠密难言,直令人艰于呼吸。
宁缺感觉如沐春风,却有些要溺毙的感觉。
桑桑依然负着双手,神情漠然,眼睛却微微眯起。
无量花海无量春,每朵花每缕春意,都是至高至强的杀意。
宁缺举起铁弓,寒冷黝黑的箭簇指向对岸的观主。
观主平静看着他,如桑桑一般负着双手,并不警惕,在为他就在门槛上,随时转身便可以离去,元十三箭再如何强,也射不中他。
那些门是天地气息的夹层里的缝隙,是山野间烂漫开放的那些花朵,每朵花就是一道缝隙,一扇门,根本无法确定观主会从哪扇门进。
宁缺看着对岸,感受着弓弦在唇角轻微的颤动,有汗珠淌落,却无所觉。
桑桑的手落在了他的肩头,一道温暖甚至可以说炽热的力量,进入他的身躯,瞬间补满先前写符耗空的念力,提升至巅峰状态。
1989,0309。
桑桑神情漠然,说了两个数字,就像前些天在风雪里指路,又像前些年在凛冬之湖畔指方位,也像更早前在岷山里那样。
只不过声音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清稚了,而且这一次她与的两个数字很长,显得有些复杂,那么自然也就代表着更加精确。
宁缺没有任何犹豫,更准确地来说,他想都没有想,就像从前那样,仿佛一种本能般,指向寒潭对岸某个位置,松开了弓弦。
铁箭破空而去,悄无声息。
很奇怪,他瞄准的明明是一棵正在倾覆的大树,离观主的位置偏差极远,但观主的神情却变得极为凝重起来。
观主的身影消失在天地里,完全地消失,这是无距,他进入了天地气息的夹层,也是清静,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风都没有。
直到此时,铁箭的嗡鸣声才在寒潭四侧传播开。
一道清晰的箭道,出现在寒潭上空,冷凝的云絮,缓慢地流动。
铁箭不知去了何处,那棵大树仍然在缓缓倒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更远处的山崖上,也没有任何痕迹,就像观主一样。
这一箭,仿佛射进了虚无。
下一刻。
在十余里外的某座雪峰里,观主的身影显现,飘浮在崖壁前的半空中。
那根铁箭,像蜻蜓停在露珠上一般,停在他的左肩,很轻很柔。
锋利的箭簇微微陷入青衣里,未能深入,却有一滴殷红的血渗出。
血亦是垢,染垢,便清静难持。
观主微微皱眉,似没有想到这道铁箭,竟如此强大。
能够射穿天地气息,射入虚无之中的夹层,追缀着无距境的强者,宁缺这一记元十三箭,已经超出了他原先的境界。
你看,你说了很多很有道理的话,却忘了一件事情,你想要老婆对你好,首先你得有个老婆,你想叫日月换新天,首先,你得胜过我们。
宁缺望着雪峰方向,再次弯弓搭箭,对观主说道。
同时,也是对桑桑说的。
第一百一十章 一山齐天,一棍齐眉桑桑已经不是当年的桑桑,随着新教盛兴、道门衰败,失去亿万信徒信仰之力的她变得越来越虚弱,尤其是现在,她的腹中还有个孩子。
——她已不是无所不能的昊天,不再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强大境界,但她帮助宁缺射出的这一箭,却比光明祭时,宁缺射向清河郡的那道铁箭更强,为什么?因为光明祭时,宁缺是用二人之间的本命联系,强行夺取了掌教熊初墨的天启,把她的力量尽数揽入怀中,而这一次却是她的主动意愿。
这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谁能敌?宁缺在她身边,再次弯弓搭箭,指向寒潭对岸,数百里方圆里的天地,指向任意一处,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便会松开弓弦。
满山的野花被风拂起,飘至高空然后缓缓坠下,看着就像是天女隐藏在云端散花,恭迎昊天重新在人间显露神迹,然而桑桑的脸却有些苍白。
她蹙起了眉尖,柳叶般的眼睛更加眯了,显得有些愤怒,有些不悦,与没能射死观主无关,她的不悦始终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状态——她无法容忍自己这般弱小,需要和人类进行这样的战斗,甚至,还无法取胜。
是的,先前帮助宁缺射出那一箭,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天算瞬间而动,消耗极大,此时再想算出观主的方位,有些不适,小腹隐隐作痛。
这场战斗是最高层级的战斗,自人类历史开篇以来,便只有夫子入神国与昊天战引发的那场百日大雨更胜一筹,自然只需瞬间,便能分出胜负。
桑桑没能在第一时间里算出观主的位置,宁缺无法在第一时间里松开弓弦,观主没有错过第一时间,山风劲拂间,他的身影重新回到潭边。
寒潭清冷,潭外春意浓郁,他站在春意里,看着宁缺和桑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坚定而平静,甚至隐隐有些傲意。
他回到潭边,并不孤单,因为他带来了一座山。
绵延数千里,将北方大陆一分为二的,是岷山,在贺兰城北的岷山,惯常被称作天弃山,因为这里是魔宗的固有势力范围,所以这里是被昊天遗弃的山脉。
观主是道门之主,按道理来说,他与这道巍峨山脉的气息并不相通,甚至相抵触,但现在不同,就像千年之前曾经的同门——那位开创明宗的光明大神官一样,他已经背叛了昊天,更准确地说,他遗弃了昊天!他和这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融为了一体!他回到潭畔,右手落向对岸,以清静境合天地,以无量举天地,手指间挟着整座天弃山的天地气息,直接砸向宁缺和桑桑!他出手之前依靠的是难以想象的高妙道法,出手本身是那般的简单直接,那样的不讲道理,因为磅礴之下,根本不需要任何道理!寒潭四周,满山满野的春意,尽数被碾压成了丝絮,那些被宁缺用刀意斩成碎片的花草野枝,瞬间被碾的更加凄惨,直至变成无法切割的碎片!整整一座数千里的山脉,破空而落。
宁缺知道铁箭即便能射穿这道山脉,也无法挡住这道山脉的灭顶之势,他毫不犹豫撤弓,回身将桑桑搂进怀里,准备用自己的身体硬撑!他想看看,自己被浩然气淬炼多年、又被桑桑强化千年的身躯,能不能撑住这道山脉,能不能撑住观主带来的这场灭顶之灾!桑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的手自宁缺腋下穿过,像是要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下一刻,她的手里,却一朵黑色的花盛开——那是一把破旧的黑伞。
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不知去了何处的黑伞,就这样出现在她的手里,伴着一声响撑开,迎向空中落下的那道山脉。
黑伞如当年一般破旧,伞面上满是灰尘与油腻,曾经被佛光照耀露出本体的伞面,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宁缺和她习惯叫黑伞为大黑伞,就像习惯叫黑马为大黑马,因为确实很大,哪怕黑伞撑开后看着极小,实际上却大到可以遮住整片天空。
只要能遮住眼,便能遮住天空。
大黑马和青狮狗,惊恐不安地藏在桑桑的身后,藏在黑伞下方。
桑桑举着黑伞,抱着宁缺,倚在他肩上,歪着脑袋,看着那座空中落下的山。
观主的手越过寒潭,来到对岸。
整座天弃山脉,破开碧空,碾压到寒潭之上,巨山之下,大黑伞看着就像个不起眼的黑点。
轰隆巨响,连绵不断地响起!无数烟尘,向着天空与四野的荒原喷射,无数石砾,像万枝羽箭一般,把天空割出无数道痕迹,整个世界都开始震动起来。
地面剧烈地震动,远处的山峦间深深抓着岩石的松树,都被震向半空,更远处雪峰下的那些蓝色的冰湖,也被震向了天空,形成神奇的画面。
——就像无数颗深蓝色的珍珠,离开地面,向天空落下。
地震传到极远的地方,不要说燕国成京,就连宋国海畔著名的大堤里奇形怪状的防浪石上面的螃蟹,都感觉到了遥远北方的恐怖震动,惊恐失措跳回海里。
贺兰城距离此间只有十余里地,受到的波及更直接剧烈,两道山崖里出现了无数裂缝,到处都有岩石剥落垮塌,像瀑布一般,声音很是惊心动魄。
那两扇沉重高大的城门,阻挡了草原蛮人无数年,此时已经严重变形,扭曲,露出极大的豁口,数百年来从来没有被陷落的军事要塞,眼睁睁地毁了!种种恐怖的声响音浪,神奇而不可再现的人间丽景,山崖渐倾,要塞被毁,都只能说明,观主落向寒潭对面的那只手,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地震终于渐渐平静,烟尘渐渐落下,被乱山碎崖间残留的冰雪吸附,空气缓慢地恢复了干净。
山野里的青树已经被碾成齑粉,寒潭被碾平,那些残留的冰渣和湖底的无鳞细鱼,都与土石融在了一处,只能等待无数年后,再被人发现。
寒潭只剩隐约的形状,潭岸是一道印迹,由石粉重新碾压而成,圈起一块约摸数百丈方圆大小的石坪,春意早已变成块垒构成的单调世界。
观主站在潭岸石印的那头,面色微白,垂在身畔的右手微微颤抖,于是青衣也随之颤抖起来,荡起一道一道涟漪,如水般柔静。
挟着整座天弃山,完全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击,即便是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寒潭已然消失,春意已经不见,但他的心境依然如潭水一般平静,如春意一般温暖,因为他很清楚,他用很长时间筹谋的这一击,必然重伤了她。
哪怕那把大黑伞,是她降临人间之前从黑夜里撕下的一片,用来守护她在人间脆弱的真身,依然无法挡住整座天弃山。
潭岸石印那方响起簌簌的碎响,石砾隆起,然后分开,露出一把大黑伞,伞下大黑马和青狮狗神情惘然,明显还没有从先前那恐怖的震动里清醒过来,宁缺清醒着,脸色却极其苍白,他没有受重伤,但怀里的她不行了。
桑桑伏在他的怀里,还有气息,脸色苍白如血,唇角溢出两道鲜血,如柳叶般的双眼不再像过去那些年一样明亮,有些黯淡。
宁缺用最快的速度将她捆在自己身前,翻身上马。
残破的山崖里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观主看着他说道:你以为还能逃走?宁缺没有回答,此时桑桑已然重伤难战,单凭他,确实很难从观主的手里逃脱,但他知道肯定会有人来帮助自己。
只要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就一定会来——观主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天地之间,都会有所感应,他便会知道自己在哪里。
宁缺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对此,他是那样的笃定,就像很多年前,在月轮国朝阳城白塔寺里,他和桑桑陷入绝境的时候,他一定会来。
有风起于山崖,观主神情微变,飘然御风而至,瞬间来到宁缺身前,一指点向他的胸口,指尖所向,正是桑桑的眉心。
一根木棍,忽然出现在他的手指前。
那根木棍很普通,不是黄花梨,也不是沉香木,不是铁檀,就像是寻常人家里随处可见的木棍,或者用来擀面,或者用来打孩子。
观主挥手便有山落,指间自有山河。
然而就是这样一根普通的棍子,便抵住了他的手指。
啪的一声轻响,在木棍和指尖之间响起。
一道清晰可见的天地气息涟漪,向着四周扩散,所接触到的断崖,再次破碎,接触到的硬石,再次翻飞,残余的森林里,又是一场大风。
木棍收回。
大黑马前,出现了一名穿着棉袄的书生。
他棉袄边缘的火星还没有熄灭,可以想象来的有多快。
他棉袄上到处都是灰尘,鞋里发间也都是灰,可以想象他走了有多远。
观主静静看着他,向前踏了一步。
大师兄举起木棍,横于眼前,齐眉。
这一举,他用的是君陌的相敬如宾意。
他当年不会打架,更不会杀人,但被这个万恶的世界逼着学会了打架,也学会了杀人,从那一天开始,他便会了所有的打架的本事。
一棍齐眉,观主亦不能进。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红了眼大师兄看着观主,平静说道:走。
这个字是对宁缺说的。
宁缺看着师兄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但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猛地一夹马腹。
大黑马低嘶一声,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跃过那些乱石断崖,向着不远处的贺兰城狂奔,青狗化作一道青线,跟在后方。
残破的山崖间,只剩下两个人。
观主看着大师兄,说道:殊为不智。
大师兄右手执棍,平举,礼数甚谨,很谨慎:何解?观主说道:书院与昊天合流,战我道门?此为大不解。
大师兄说道:道门都能背弃昊天……今年,什么事情似乎都可能发生。
观主说道:你拦不住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道清新的气息,从观主的身体里向四野散发,残破山崖,嶙峋怪石,荒漠枯景间,又有春意勃发。
山崖外围还残着很多森林,原先寒潭四周却是寸草皆无,但随着这道清新气息的散播,有无数青草,顶翻上方的岩石,在风里探出身躯。
青草间有别枝,那些枝头微微湿润,然后生出花苞,迎风招摇,便即散开,散成十余花瓣,瞬间,整片山野便又有万花盛开。
观主要杀桑桑,便要越过身前的那根木棍,他为了那记挟山一击消耗了太多念力,想要破棍很难,至少也要很多时间,所以他决定直接离开。
每朵花便是一扇门,他可以随意择一门进出。
大师兄直接落棍,明明是一棍击下,却有万道残影。
这根木棍再如何强大,骤然间分成无数,便会显得很淡渺,不过这已经足够,道道棍影轻触花瓣,并不是击打,更像是抚摸。
那些野花,就像是含羞草,又像是微羞的少女。
那根木棍,就像是大师兄温暖的手指。
轻轻触着花瓣,轻轻抚着发畔,于是花便敛了,少女便转过头去。
观主神情微凝,这根木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关键在于,他能在满山满野的花里,找到那些真正的花。
这说明至少在对天地气息的了解上,对方已经快要追上他的境界。
观主看着举棍齐眉的大师兄,忽然消失。
大师兄也随之消失。
…………下一刻。
观主出现在山崖间,凌空而飘,青衣飘飘。
大师兄也出现在山崖间,踏崖石而立,棉袄轻摆。
观主出现在东海畔,身后风暴大作,遮住烈日。
大师兄也出现在东海畔,踏堤石而立,棉袄轻摆。
观主出现在南海,碧海上渔舟点点,海鸥轻翔。
大师兄也出现在南海,踏礁石而立,棉袄轻摆。
无论观主去何处,大师兄都会同时出现,站在他的身前,手里的木棍齐眉而平,你可以去天涯或者海角,却过不了他,便不能近贺兰城。
最后,观主回到已经不存在的寒潭畔。
大师兄也回到了原地,两个人仿佛根本没有移动过,山野间的花还在烂漫着。
你能拦我多长时间?观主看着远方山崖间快要接近贺兰城的那道黑线,问道。
大师兄说道:当年您最强时,我也能拦你七日,现在我比当年更强,您就算拿出那六卷天书,我也能拦你七日。
观主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看着他平静说道:李慢慢,你现在很自信。
大师兄说道:我以往也很自信,只不过从来没有表现出来,现在要与您为敌,我必须更自信一些,如此才能胜利。
观主问道:你觉得你很强?大师兄说道:我只是第二强。
他这句话里的第二强三字,指的不是小镇或村舍塾学里的第二。
是世间第二,是天下地上第二人。
像大师兄这样低调温和不争的人,说自己第二,那肯定就是天下第二。
观主平静说道:遗憾的是,我还是天下第一。
是的,这也是肯定的事实。
自从夫子离开人间,入神国与昊天战后,观主便是天下第一,哪怕他被宁缺砍至半死,被桑桑变成废人后,依然是天下第一。
大师兄和观主之间的这场战斗,便是天下第一和第二之间的战斗,问题在于,既然已经有第一和第二的分别,胜负似乎已经清楚。
七日,我只需要拦你七日,甚至更短的时间。
大师兄看着观主平静说道:至于最后的胜负,我不在意。
观主说道:为何?大师兄说道:七日后,小师弟就回长安了。
宁缺带着桑桑回到长安,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推算出来,有了惊神阵的帮助,观主就算天下第一,也不再有意义。
观主沉默片刻,忽然举头望向天空某处。
那是东南方向。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很无头无尾的一句话。
我若成昊天,你在神国不朽。
天空深处,云层遮掩着的某个地方,或者在群山里,或者在小镇上,总之是在昊天看不到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清啸。
那声清啸极长极亮,回荡在人间的天空里,显得极为欢喜。
听着远处传来的清啸,大师兄神情微变,有些凝重。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得道者,多助,你和书院焉能不败?大师兄叹道:利益使然,与道字何涉?…………听到这声清啸的人很多。
贺兰城里的唐军,从先前那场恐怖的震动里醒过来,正在四处扑火,场面有些混乱,这声清啸响起,却让他们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因为他们都感觉到了这声清啸里蕴藏着的欢愉以及绝然,欢愉到了极致处,便是疯狂,绝然那是对除自己之外的任何生命的绝然,那是极度的自私。
宁缺也听到了这声清啸。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看着身前刚刚睁开眼睛的桑桑,低头在她额上亲了口,低声说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桑桑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是重伤之余无力说话,还是不想说话。
宁缺低头,不与她的眼神接触,解开二人间的系带,然后跃起。
大黑马知道他的意思,继续向着贺兰城方向狂奔,如一道真正的箭。
宁缺跃下马背,脚刚落在地面,便向后方狂奔而去。
他的脚在坚硬的岩石上,踏出深深的足迹。
坚硬的皮靴,迅速变成柔弱破败的丝絮,然后被风吹走。
他像颗石头,被投石机砸出一般,轰向先前所在的那片山野。
轰轰声响,是他的身体与空气磨擦的声音。
他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
却依然慢了。
当他奔回山崖间时,看到了一幕触目惊心的画面。
观主与大师兄,正在花海间对峙。
一棵青树破空而至,压向大师兄。
大师兄以棍为剑,带动天地迎起。
正是最紧张的时刻,彼此牵扯,无法擅离。
这时候,却出现了第三人。
花海里没有花香,却有浓郁的酒意,薰的人直欲沉醉。
一名青衣文士,出现在大师兄身后。
他的左手拎着只酒壶。
他的右手从酒壶里抽出一柄剑。
他一剑刺向大师兄的胸口。
如果说观主天下第一,大师兄天下第二,那么他大概便是天下第三。
他是真正的第三人。
面对着观主和他的合击,尤其是如此阴险的偷袭,大师兄无法避开。
鲜血飙射,落入花海里,将黄色的野花,染成了红色。
宁缺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想破口大骂,却没有骂,只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脏话。
他悄无声息,就像颗真正的石头,敛去了与空气磨擦的声音,不去看师兄背后流淌的血水,眉眼间冷漠的像寒冰一样。
他的赤足踩在娇嫩的花瓣上,花瓣不碎。
他来到青衣文士的身后。
他没有抽出铁刀,因为那会被人感知,也没有用铁箭,因为那人和大师兄在一起,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偷袭。
青衣文士神情骤变。
毕竟是经历无数世事,境界极其高妙的大修行者,宁缺来的再快,再突然,再出乎意料,依然让他心境有所触动。
青衣文士感觉到了危险。
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他抽剑,便准备离开。
他是世间活的最久的两个人之一,那么,也就是最怕死的两个人之一。
不要说身后偷袭他的那个人,能不能杀死他,只是想到有危险,他便想要走。
大师兄不让他走。
这便是书院同门的默契。
他知道宁缺回来了,那么自己便要做些事情。
大师兄半侧身,将酒徒的壶中剑留了下来,右手举棍,迎着观主的无量,左手自棉袄畔摆起,指向酒徒的眉间。
天下溪神指。
这是陈皮皮的打架本事。
青衣文士一声怪叫,掩面而退。
这一退退的极妙,避开天下溪神指,更关键的是,抢先把自己送进宁缺的怀里。
主动与被动之间的差别极大。
这一退,便至少能够让宁缺的杀势弱上三分。
宁缺看着那道在大师兄体内弯曲的剑,想象着那种痛苦,再也无法压制怒意。
他像石头一般,砸在青衣文士的后背!他环抱住青衣文士,向天空里跳去,然后狠狠向着那片山崖撞去!山崖越来越近,就在眼前。
似乎要一起去死。
宁缺管不了那么多。
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被师兄后背流出来的血染红了。
他杀红了眼。
他对着青衣文士的耳朵吼道:酒徒,我操你妈逼!第一百一十二章 来来去去先前大师兄来了,宁缺毫不犹豫离开,因为他要带重伤的桑桑走。
这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回来,不是反复,虽然他时常说自己是小人。
那是因为他知道大师兄即将面临绝境。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回。
不然即便回了长安,直至最后赢了这场战争,平了众生愿,师兄却不在了,他又如何能够安心地看那个人间?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依然回来的晚了,他没有听到观主说的那句话,自然没有想到那句话对酒徒的意义,他也没有想到像酒徒这种层级的大修行者,居然会如此无耻,会如此阴险地对大师兄进行偷袭。
看到大师兄流血,看到那柄残留在他身体里的壶中剑,他仿佛感同身受,痛的愤怒到了极点,红了双眼,哪里还顾得了山崖近在眼前?他抱着酒徒,像块石头般轰向山崖。
酒徒脸色苍白,做为无距境的大修行者,他最忌讳的事情,便是被武道巅峰强者或者像宁缺余帘这样的魔道强者近身,而此时,他被宁缺偷袭锁死,如何能够避开扑面而来的那道山崖?便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这位经历过永夜,对如何活下来拥有最丰富经验或者说智慧的大修行者,暴发出了罕见的能量。
一声厉啸从他唇间迸射而出,天弃山脉里本已稀薄到了极点的天地气息,被他浩瀚的念力召引而至,层层叠叠铺在他面前的空气里。
每层天地气息都很薄,比纸还薄,但无数层天地元气叠加起来,就像无数张纸叠加在一起,非但拥有了厚度,而且极能卸力。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酒徒召引并且重构了数百层天地气息,这看似简单,实际上展现了难以想象的强大境界!坚硬的山崖前方忽然出现一道无形的沼泽。
宁缺抱着酒徒,像颗流火的石头,轰进了这片沼泽里。
一声巨响,在山崖间响起,因为撞击不是很脆,所以不是轰的一声,而是嗡的一声,听上去就像是一把重锤,击打在厚厚的纸上。
如果是那么厚的石头,或者也会被锤击碎。
但如果是无数纸叠在一起,却无法击碎。
酒徒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打湿了那三缕潇洒的须。
宁缺闷哼一声,脸色变得极其苍白,在燕境腰子海处被隆庆伤到的肋骨旧患,再次折断,胸口处的衣裳被血染湿。
两个人都没有死。
崖壁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缝,两个人便在网中央。
宁缺一脚踏在崖壁上,踏出更密的裂缝,借着巨大的反震力,带着酒徒的身体,再次向着坚硬的崖石地面坠落!坠落之势极速!同时,他用双臂扼住酒徒的咽喉,骤然发力,前额狠狠地砸向酒徒的后脑,右膝阴险地提起,袭向酒徒的会阴!他最擅长近身战,生生打死阿打,轰死横木,直至在那条怒河畔杀死隆庆,他最后靠的都是身体,除了叶红鱼,根本没有谁是他的对手。
问题在于,论修行境界,他与酒徒的差距极大,如果是正常的战斗,他连靠近对方身边都做不到,如何攻击?此时靠着偷袭以及大师兄那记天下溪神指的本命,他极难得地与对方靠在了一处,他当然要珍惜这种机会。
珍惜,自然手段尽出!在向地面落下的数百丈距离里,足够他用铁一般的臂膀,直接把酒徒扼死,就算不能,他也要用拳头,把酒徒生生砸死!酒徒厉啸连连,左手里的酒壶骤然间变大,挡住宁缺扼住自己咽喉的手臂,右手自酒壶里抽出一把剑,从各种难以想象的程度,向着宁缺刺去。
因为酒壶挡着,宁缺的双臂无法扼碎酒徒的咽喉。
那只酒壶代表着无量境。
同时,他发现自己的攻击,竟也无法触及酒徒的身体!因为那柄该死的剑。
今日之前,很少有人知道酒徒真正的本命物不是酒壶,而是壶中的剑,今日他终于正式出剑,第一剑便重伤了大师兄,可以相见其强。
崖壁间剑光乱闪,并没有纵横之意,只是显得格外犀利诡异,那些锋利的剑意,从酒徒自己的腋下穿过,甚至有的从他双腿之间穿过,刺向宁缺。
宁缺袭向酒徒下阴的脚,被剑挡住,但他的额头,已经快要砸到酒徒的后脑,就在这时,酒徒的剑,又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到了。
酒徒横剑,仿佛自刎,剑锋却自颈间掠过,妙到毫巅地刺向宁缺的眉心。
面对这样一柄剑,任谁都要避,哪怕是本能里,看着眼睛里渐近的剑影,也会想避,但宁缺没有,因为他的眼已经红了,什么都看不到。
他像是根本没有看到酒徒的剑,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剑断了。
宁缺的眉心被剑刺出一蓬血水,这一次,他的眼睛真的被染红。
虽然受到了那道剑的隔绝,他最终还是成功地攻击到了酒徒,虽然最后残留的力量,已经无法直接将酒徒的头砸碎。
酒徒暴怒厉啸,难掩痛楚。
厉啸骤止,因为他们已经落到了地面。
轰的一声异响,崖石乱飞,烟尘弥漫。
宁缺的身体被震飞。
烟尘渐敛,景象渐清,只见酒徒左手握着酒壶,酒壶半陷在坚硬的崖石里,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尤其是后脑处,鲜血流淌不止。
宁缺的脸上,身前,也都是血。
两个人看着都极惨。
酒徒看着他,唇角溢着血,眼神极其冷漠恐怖,看着实非人类。
你……居然……敢偷袭我?他的声音也极其冷漠,仿佛不是人类。
因为他此时已经愤怒到极点。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一个未能逾越五境的后辈,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更令他愤怒的是,自己真的险些被对方杀了!这一切,他认为都是因为宁缺是偷袭,不然凭什么?宁缺真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虽然他向来自称书院之耻,但也觉得对方太过无耻。
偷袭……难道你先前没有偷袭我家师兄?你……居然……敢偷袭我?听着酒徒居高临下,冷漠愤怒而依然自恋骄傲所以断续的质问,宁缺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应道:我还敢操你妈逼,又怎样?…………能怎样?不能怎样。
如今的宁缺,境界较诸世间最巅峰数人,仍然有难以逾越的距离,不在长安城的他,很难战胜像酒徒这种层级的大修行者,但是宁缺也有很特殊的优势,因为他入魔修行浩然气,更因为他与桑桑在佛祖棋盘里双修数千年,他的身躯格外强大,从脚趾头到腑脏,都很难被致命地伤害,当初在长安城头看着离去的桑桑,他想捏破自己的心脏都很困难,更何况是被敌人所伤?他还没有修到传说中的魔宗不朽,但现在的他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你可以战胜他,却很难杀死他,所以他又可以是一块甩不掉、撕不落、可以和你死缠烂打到海枯石烂的牛皮糖!隆庆为了杀死他,准备了无数手段,最终也只把他杀到失血过多,依然未能成功,酒徒今日虽然展现了藏在箱底的诡异剑道手段,但真想把宁缺杀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他真的尝试,更是宁缺想要看到的画面。
此时山崖间有四个人。
观主、大师兄、酒徒还有宁缺。
桑桑已经进了贺兰城。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入贺兰城,但很显然,她有信心,只要进入贺兰城,便能摆脱观主和酒徒的追缀,成功回到长安。
杀了她。
山崖间响起观主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这句话是对酒徒说的。
酒徒看了宁缺一眼,然后消失不见。
宁缺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因为他看到了酒徒离去之前那个眼神。
酒徒的眼神冷酷而残忍,意思很清楚,我现在就要去杀她,你又能做些什么?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我杀死。
山崖间紧接着响起第二句话,来自大师兄。
走!带她回长安!宁缺望向浑身是血的大师兄,看着他依然平静举在眉前的木棍,看着他身上那道残剑,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偷袭酒徒,只获得一半成功,接下来,他想的是和师兄联手,以生死悍意寻找机会,至少也可以保证桑桑平安远离。
观主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他的安排。
观主站的最高,所以看的最远。
现在山崖间最弱的一环,并不是宁缺,而是在山崖之外。
现在最弱的,是昊天,是她。
酒徒去杀她去了。
宁缺能怎么办?留下来帮助重伤的大师兄,还是去救重伤的桑桑?顾此,便要失彼。
大师兄又说话了。
他也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观主的局。
我不会死。
师兄从来不骗人。
宁缺相信这点,也相信这个故事的结尾,自己不会哭着喊着说师兄你一辈子不骗人为什么最后要骗我,因为,大师兄真的不会骗人。
他跳下山崖,向着贺兰城奔去。
今日山崖间,他离开又回来,回来又要离去。
人世间的事儿,往往也是这样。
看似繁复,甚至无趣,却不得不做,因为无论离开还是回来还是再次离开,都有我们必须这样做的道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怪你山崖里,树不摇,鸟不叫,两人相对而立,举棍的举棍,拔剑的拔剑,用剑的观主不见得比不用剑的观主更强大,但那代表了某种意思。
棉袄已经被血浸透,大师兄清楚自己无法再撑七日时间,自然也不可能把观主再留七日时间,但正如先前说过的那样,宁缺和桑桑不见得需要七日,或者便能回到长安城,他要做的事情,只是尽力而为。
观主看着手里剑,神情平静说道:夫子教你以仁爱,本以为你与君陌的性情不同,未料到,你终究还是书院的弟子。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插在肋间那柄壶中剑,不知何时落在他的身后的地面上,他说道:书院弟子向您请教。
简短谈话间,山崖远处那些残留的森林,燃起了大火,炽热的火焰融化了山腰间的积雪,火势却未减弱,将他们二人隔绝在了尘世之外。
森林里的火很难熄灭,因为那些火的本质是昊天的神辉,是最纯净的力量,是宁缺离开的时候,刀锋和身上流出的鲜血化成的。
宁缺正在向贺兰城奔距,一纵便是数百丈,落脚处坚石崩裂,手里提着的铁刀与身上溅飞的血滴,化作蓬蓬火星,破空轰鸣声响彻群山。
除了无距境,没有谁能追上另一个无距境的大修行者,如果酒徒要去的地方是西陵,宁缺没有任何机会,但既然他去的地方是十余里之外的贺兰城,那么他还有一线机会,因为他的速度早已超过最神速的苍鹰。
数纵数跃,只是眨眼功夫,他便从山崖里奔至贺兰城前,毫不停顿地冲进破损严重的城门,却没有看到大黑马的踪影,也没有看到酒徒。
贺兰城的城门已经严重变形,两边的山崖上,不时有巨石滚落,城上的箭楼军寨,有很多处已经都砸毁,浓烟阵阵里,隐约可见数十个火头。
驻留贺兰城的唐军,依然不肯放弃,四处奔走着,试图扑灭火势,将这座要寨保存下来,宁缺大喊道:全都撤走!不要管了!对贺兰城里的唐军来说,宁缺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一片忙乱里,只是看了眼,便确认了他的身份,他们虽然不知道十三先生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却下意识里开始听从他的命令,在将领们的指挥下,开始向城外撤去。
宁缺站在陡峭的石阶下,抬头望向贺兰城上方正在逐渐倾塌的箭楼,感觉到了什么,双腿发力,像道轻烟一般向上疾掠。
…………桑桑不在箭楼,在箭楼下方的一处密室里。
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并非完美球状却给人一种完美感觉的气泡,与前些天宁缺看到的那个气泡不同,除了那两道轻微的裂痕之外,气泡表面还有十余个明亮的光点,那些光点代表的是天地元气的稳定通道入口。
气泡表面的光点有一个正在散发光彩,显得格外真切,因为那个光点代表的位置,就在她的脚下,是由繁复符线构成的一座传送阵。
天地元气之间有夹层,可以直接连通两处距离极其遥远的地理位置,用更简单的语言解释,就是捷径,但只有像观主、大师兄和酒徒这样层级的大修行者,才能看破其间的规律,并且有力量打开那道夹层的大门,从而自由来往,万里纵横。
除了无距境,人类对于天地捷径的利用,还有别的方式,那就是传送阵,唐国和西陵神殿,在人间都建造过传送阵,只不过囿于境界,人工建造的传送阵只能用来传送信息或者极轻的一些事物,最关键的是,就像元十三箭一样,建造传送阵、甚至开启一次传送阵,都需要消耗极其恐怖数量的珍稀资源,所以人间传送阵的数量极少,而且渐渐变成鸡肋一样的存在,战略意义变得越来越弱。
桑桑对于今日的局面早已推算出来,自然也做了很多准备,气泡上面的那些光点便是人间的传送阵位置,其中有些传送阵甚至已经废弃了数万年之久,除了她根本没有任何人类知晓,哪怕是观主也不知道。
她站在那些繁复而美丽的符线中央,脸色苍白,身上有斑斑血迹,看着就像是受伤的仙女,不再如当年那般漠然伟大,显得有些可怜。
大黑马和青狮狗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流露出太多的怜悯情绪,因为它们这时候确实很同情她。
她受了重伤,却被男人抛弃,怎么看都很可怜,不然她为什么低着头站在符阵中央不说话,身形显得那般落寞萧索?桑桑不知道两个家伙在想什么,她不再无所不知。
她不是在伪装孤独、模仿绝望,也不是重伤之余,生出悲戚之感,宁缺走的时候,她已经醒来,当时她没有阻止,便代表她没有意见。
她只是在等着符阵开启。
如果人类要开启这座符阵向长安城传送信息,需要大量资源能量以及珍稀的矿石,或者还需要等长一段相对较长的时间。
桑桑没有这些,也没有时间,但她有人类没有的事物,那就是她自己,从她神躯里流出的鲜血,便是天地间最珍贵、最纯净的能量来源。
她的血像雨般洒落在符阵上,看着有些血腥恐怖,实际上数量不是太多,符阵里的那些符线已经开始微微发亮,再等一会儿便会启动。
下一刻,她便会出现在长安城皇宫里的那幢小楼里,或者说,回到长安城。
宁缺还没有赶回来,她沉默不语,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似乎并不在意,这落在大黑马和青狮狗的眼里,未免有些冷漠无情。
她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我听你的话回了长安,那么你就应该做到你承诺的事情,和我一起回长安,不管你怎么回,哪怕死了,也要回。
房间里忽然拂起一阵微风,墙壁上的积尘被拂落,然后吹至角落。
一个人出现在符阵外。
桑桑抬头望去,发现不是宁缺,神情微惘,然后平静如前。
酒徒看着她,却无法保持平静,先前在战斗里受了伤,一直有些轻微地呕血,此时看着她,心神激荡之下,唇角又有血溢了出来。
当初在小镇里见到她,在南海那座岛上见到她,他跪在了她的身前,以额触地,浑身颤抖,谦卑到了极点,因为她让他感到恐惧。
他在人间躲了她无数年,那份恐惧便缠绕了他无数年,让他的精神日渐朽坏,直入骨髓,根本无法摆脱。
此时,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明明知道她现在已经变得很虚弱,硬接观主那座山脉一击后,再也没有什么战斗力,可是……他还是不敢出手。
他甚至不敢伸手指向她,甚至不敢看她。
桑桑看着浑身是血的酒徒,神情平静,却自然有股居高临下俯瞰的感觉,就像是上帝看着人间的蝼蚁,就像看着一只狗。
酒徒看到了她的眼神,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有些癫狂,有些疯狂,有些色厉内茬,却又充满了狂妄的杀意,情绪十分复杂,复杂到再精致的语言都很难形容。
一个农奴翻身当了主人开始强奸主人的女儿,一个前朝的太子复国杀了三万六千名自己的族人,一个学生将唠叨不停的教书先生推倒在池塘里。
是的,就是这种美妙的感觉,那些曾经的卑微与恐惧,都变成了近乎疯狂的快意与凌虐渴望,想到马上这一切都会变成真实的,他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酒徒大声笑着,甚至笑出泪来,声音依然像旧铜器摩擦那般难听,仿佛真的有无数铜屑被磨成粉末,堆在他的身前,像深色的雪。
疯狂的笑声里,他从酒壶里抽出一柄剑,猛地向桑桑刺了过去,无论是踏步还是平肘的动作,都显得格外夸张,如同舞蹈一般。
桑桑挥手,一道清光如水帘般落在身前,构筑起自己的世界。
酒徒怪叫一声,以无量境召集无量天地气息,灌注于剑锋之上。
噗哧一声脆响。
桑桑的世界破了。
酒徒的壶中剑,破清光而入,刺进她的小腹。
噗哧一声。
房间里死寂一片。
天地间死寂一片。
桑桑低头,望向自己的小腹,看着那把锋利的剑,看着那里缓缓渗出的血水,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意外,有些不解。
以前没有人能打破她的世界,即便无敌于人间的剑圣柳白,也只能把剑刺进她的世界,让剑锋来到她的身前一尺,便变成了岁月化成的灰。
但现在,酒徒如此疯疯癫癫的一剑,便轻易地破开了她的世界。
她的眉蹙的更紧了些,因为不悦,也因为痛楚。
痛楚的感觉,她曾经有过,却从未像此时这般真切。
就像前一段时间里曾经感受过的那般,生命的真切,原来真的来自于痛苦。
酒徒也怔住了。
他想到过她无法挡住自己的剑,然而当自己手里的剑,真的刺进她的身体,带出那道血水之后,他依然有些无法相信这幅画面。
我战胜了昊天?我刺伤了昊天?…………轰的一声巨响,密室墙上被撞出一个大洞。
宁缺出现在桑桑身前,右手握住酒徒的剑。
他转身望向脸色苍白的桑桑,双唇微颤,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都怪你。
是的,她变得越来越弱,她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她能够受伤,她受了伤,都是因为他不在她身边,都是因为他让她变成了一个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生一对(上)都怪你。
都是你的错,不是月亮惹的祸。
你什么,你什么,你什么,你才什么。
这是青年男女间常见的对话,但很少会出现在宁缺和桑桑之间,无论是曾经的少年与女童,名义上的主仆,还是后来的夫妻时段。
桑桑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幽怨,更不是撒娇,似乎只是在阐述一件客观事实,然而宁缺却觉得她在幽怨,她在撒娇,于是他整颗心都微微颤动起来,怜惜的无以复加,因她而痛的厉害。
他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鲜血从剑刃与掌心之间不停淌落,发出嘀嗒的声音,就像那个世界里的钟,催着他做些什么来安慰她。
他望向酒徒,神情平静,似不觉痛,眼神里有极为坚定的杀意。
酒徒先是偷袭,刺了大师兄一剑,然后刺了桑桑一剑,他最敬或爱的两个人,都重伤在他的剑下,桑桑不知还能不能撑得住。
自夏侯死后,宁缺从未像现在这般,想要杀死一个人。
酒徒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他的眼神,疯狂地笑着,眉眼都扭曲了起来:你看到没有?她……她真的不行了。
眉眼扭曲的同时,他手里的剑也在扭曲,宁缺的掌心被割破出一大道口子,鲜血淌流的更加迅猛,如洪水一般。
那把酒壶里不知藏着多少把剑,每把剑都是酒徒的本命,以烈酒淬炼无数年,锋利至极,以至于连他的身体强度也顶不住。
宁缺抽出肩后的铁刀,斩向酒徒。
铁刀锋前,是炽烈而纯净的昊天神辉。
一道异香浓郁的酒水,从酒徒腰间的壶里喷涌而出,形成一道无量厚的瀑布,滔滔酒水落水,瞬间便将铁刀上的神辉浇熄。
酒徒看着他寒声说道:难道你还以为能伤到我?宁缺没有说话,低头用左肩撑着摇摇欲坠的桑桑。
酒徒的剑,摩擦着他的手掌,向桑桑身体里缓慢刺入。
她的血流的越来越多,滴在地面那些繁复华美的符线上,符线明亮的速度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快,就在下刻,符阵便会开启。
来不及了,你们都去死吧。
酒徒不再狂笑,冷漠的眼神里,有无尽的杀意与戏谑。
宁缺的手掌顺着锋利的刀刃,向前闪电般探出。
剑锋割破手掌、割断筋肉与骨头的声音,很难听,很恐怖。
他的手像他的身体一样坚硬如铁,所以那声音更难听,更恐怖。
他被血染红的眼睛,依然腥红一片,如野兽一般,盯着酒徒。
他的手掌握住了酒徒的手。
不知何时,他的掌心里多出了一个小铁罐。
轰的一声闷响。
密室里气浪大作。
宁缺与酒徒的手掌之间,发生了一场爆炸。
无数锋利的铁片,嗤嗤破空飞舞,将遇着的所有血肉筋骨尽数削去。
一道凄厉怨毒的厉嚎,响了起来。
房间四周的墙壁,尽数被震垮。
宁缺的手掌鲜血淋漓,完全看不出来还是一只人类的手。
至于酒徒更惨,他的手,已经被完全炸没。
手都没有了,自然无法再握剑,自然无法再把剑刺进桑桑的身体里。
酒徒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断开的右腕不停地喷着血。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他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把每根毛发都看的比整个世界都更重要。
然而,他却断了一只手。
整整的一只手!我要杀了你。
他看着宁缺说道,神情漠然,眼神癫狂。
他用左手自壶中再次抽出一把剑。
宁缺此时念力枯竭,已无再战之力,但他必须要战。
他望向刺在桑桑小腹上的那把剑。
剑柄上残着酒徒的血肉。
一道酒水自天上来,将那剑洗的干干净净,明亮如新。
想用明宗那个恶心的法子?酒徒看着他,毫无一丝情绪说道:妄想!嗤的一声轻响。
锋利的壶中剑,刺进了宁缺的左胸,未能完全刺入,但重伤了肺叶。
宁缺痛苦咳着,喷出血沫。
他却很快活。
因为他感觉到了脚底下传来的强烈至极的天地气息变化,甚至感受到了清晰的温度,这证明符阵已经正式启动。
一道至为磅礴的清光,从石质地面上的那些繁复符线里生出,将宁缺桑桑还有大黑马以及青狮狗,都裹在了其中。
酒徒神情骤变,左手执剑,于空中画出一道甚至快要违背物理规律的痕迹,绕过宁缺的身体,刺向桑桑的眉心!此时宁缺已经无力再战,桑桑更是要靠着他的左肩,才能勉强站立,谁来阻止酒徒这道明显凝聚毕生修为的一剑?没有人能阻止。
但可以被打断。
一声压抑了很长时间、却依然雄浑肃穆的狮哮,响彻整座贺兰城!青狮化作一道清光,狠狠地撞在壶中剑的侧面!两道黑影,从清光里闪电般踢出,重重地踢中酒徒的胸腹!酒徒一剑刺空,又遭重击,闷哼一声,连退三步!此时清光更盛,光幕中那些身影正在急速虚化!酒徒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很清楚,如果让昊天活着离开,意味着什么,他绝对不允许自己错过这个机会。
一声厉啸,冲破密室的残墙,直上天穹。
酒徒明明还站在原地,但身影却骤然高大起来,瞬间百倍,直至千倍万倍!轰隆巨响连绵不断响起!密室被震垮,箭楼被震塌,整座贺兰城都在坍塌!无数烟尘被激震而起,渐要掩盖峡谷上方的天空。
刚刚撤出贺兰城的唐军,回首望向自己曾经战斗生活过的地方,看着这幕有如神迹天罚般的画面,震撼的久久无法言语。
整整过了半日时间,烟尘才渐渐敛没。
雄奇无比的贺兰城,现在只剩下了半截残城,看着异常凄凉。
那座隐藏在密室里的传送阵,随着这座雄城的毁灭而毁灭。
除了满地废墟石砾梁木,看不到任何活人的踪影。
…………桑桑看着四周那些壁画,觉得有些眼熟,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那些壁画上面的神将金龙,都是她曾经的意志在人间显露的神迹。
这里是一座道殿。
大黑马和青狮狗在她的身边,宁缺却不在。
她看着眼前那个气泡,看着上面明暗不同的那些光点,确认了自己的位置,是在宋国都城的某座道殿里,做为道门源头的宋国,果然有道门暗中布置的传送阵。
她微微曲指,便算清楚了所有缘由,没能直接从贺兰城回到长安,是因为传送阵最后启动的那瞬间,受到了酒徒无量一击的影响,当时天地元气的变动太过剧烈,以至于传送阵把她送到了宋国。
宁缺没能一道到这里,也是相同的原因,她先前确认了宁缺的方位,知道他没有什么事情,不再担心,心情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忽然间,她的眉紧蹙起来。
她看着腹上插着的那把剑,确认那种一阵一阵如潮涌来的痛楚与此无关,而是来自腹内更深的地方,想必是来自那个该死的胎儿。
她很疲惫,缓缓坐到地面上,苍白的脸颊上,神情依然漠然,过往如星空般的眼睛里,却多了很多惘然与不安。
青狮狗在旁不安地来回看着,不知道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黑马瞪圆了眼睛,显得极度紧张,它在人类社会里生活的时间更长,看出女主人明显是要生了,低嘶一声,向道殿外狂奔而去。
这时,道殿外忽然响起嘈杂的人声和密集的脚步声。
桑桑靠着柱子,疲惫地坐着,鬓间尽是汗珠,那把刺伤小腹的剑,还在不停地带来血水与痛苦,与小腹深处的阵痛合在一处,很是难受。
谁?十余名神官执事走进了殿内,他们发现庄严神圣的主殿里,忽然多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看那女子隆起的腹部,竟是个孕妇,不由好生震惊。
想到最近都城里势头渐盛的新教,想起那些传说里产妇胎血是最污秽的说法,这些神官和执事们以为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新教想要亵渎道门供奉的昊天!妖孽!一名最虔诚的老年神官,愤怒地冲到桑桑身前,指着她的脸骂道:我要把你烧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桑桑闭着眼睛在休息,听着声音,艰难地睁开眼睛,望向那些围着自己、神色可怖的人类,微怔片刻后,才知道这些人骂的是自己。
她沉默,不语。
道殿她很熟,在神国时曾经看过很多座道殿,甚至神国里那座冷清的神殿,她也是照着人间道殿的样式修建的,只不过更华美纯净。
道官她很熟,她受过无数代神官道人的供奉,她曾经以为人类都是自己最虔诚的信徒,所以她设计神将的时候,也是按人类的形象设计。
现在,她浑身是血躺在道殿里,被道人们用污言秽语辱骂。
是啊,她已经不再是昊天了。
一声狮哮,响彻道殿。
青狮摇摆间,身形骤然变大,变成一头雄壮威武的青色巨狮,冷冷地盯着那些道人,等着主人的命令。
那些神官道人哪里见过这等画面,骇的连连倒地,腿软的根本无法站起。
桑桑重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青狮明白了,没有去管那些向殿外爬走的道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生一对(下)青狮环顾四周,发现道殿最深处,有个空着的神座。
只有最重要的道殿,才会有主殿,才会有一方神座——那方神座永远空着,因为那属于昊天——那是昊天的位置。
它走到桑桑身旁,小心翼翼咬着她的衣裳,把她轻轻地送到神座上,然后撕下几幅幔纱,盖在她的身上,帮她保暖。
哪怕再虔诚的信徒,看到此时浑身浴血、直待产子的桑桑,都不会认为她会是昊天,但青狮坚持认为她就是昊天,她是唯一的真佛。
对于自己的坚持与忠诚,青狮很满意,想到先前大黑马弃主人而去,更是怒其不忠、哀其无能,想着事后若有机会,得偷偷咬它一口。
桑桑疲惫无力地躺在神座里,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脸色越来越苍白,脸颊上汗珠越来越多,便是连举起手的力气也没有。
青狮看着她的模样,很是紧张,不安地围着神座转着圈,尾巴不时拂过墙壁,将壁画上那些庄严神圣的天女神将像,都扫成了碎片。
道殿外忽然再次响起喧哗声,不知道是不是那些逃跑的神官执事纠集了人前来做什么,青狮警惕地盯着殿门,如果还有人来打扰主人生孩子,那么它也顾不得等什么命令,直接便要把那些家伙咬死。
得得得得,蹄声清脆响起!大黑马奔入殿内,马背上坐着位有些肥胖的中年大婶,那大婶脸色比桑桑还要苍白,双手紧紧地抓着鞍前,似乎随时会昏死过去。
中年大婶是一名稳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会被一匹马绑架,没想过会看到一头有半座道殿高的青狮,更没想过有一天会在道殿里帮人生孩子,更是万万没想到,那个生孩子的女人腹上会插着一把剑,浑身都流满了血,看着像魔鬼一样。
事后回想起来,得亏这一生她接生过无数次,见过无数血腥、畸形难看的画面,不然肯定会昏过去,当然,她宁肯自己昏的更早一些。
…………桑桑躺在神座上,服了一剂药粉后,精神稍好了些,睁着眼睛,看着在纱幔外忙碌的那名中年妇人,虚弱说道:什么时候能生出来?此时已是暮时,距离阵痛开始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那名稳婆在桑桑身旁喊口号已经喊到喉咙嘶哑,但还是没有生出来。
桑桑浑身汗水,身下垫着的帷幕也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搭在苍白的脸颊上,看着很是可怜,好在眼神还没有涣散的趋势。
中年妇人走到神座前,看着她腹上那柄血剑,声音颤抖着说道:第一次都这样,您呆会儿再用些力气,也许就出来了?桑桑听出她语气里的不确定,微微蹙眉,有些不悦,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力量正在急速地消失,只好闭上眼睛,继续养神,准备下一次用力。
中年妇人当然很想离开,尤其是判断出这女子很难顺产,极有可能难产之后,半个时辰之前,她就曾经试着偷溜过一次,只是看着那头雄武而巨大的青狮,一口咬掉了三名神殿骑士的上半身后,她很老实地走了回来。
…………依然还是没有生出来。
中年妇人看着脸色苍白的桑桑,忽然生出些同情,凑到她身旁说道:得用些法子了,万一真的难产,那可是一尸两命。
桑桑看着她,无力说道:什么法子?中年妇人脸上流露出一种骄傲的光泽,说道:您就放心吧,我那法子,不知救活了多少大胖小子,绝对没有问题。
她从大黑马鞍上解下自己的工具箱,取出了一个圆头的钳子,掀起桑桑身上盖着的帷布,便准备往她的双腿间看。
桑桑漠然道:不准看。
中年妇人微怔,苦笑着说道:我说大妹子,从开始到现在你都不让我看……这不看怎么帮你生?都是女人,你都要当妈了,还害什么臊啊?桑桑看着她,平静而不容置疑说道:不准看。
中年妇人看着手里的助产钳,叹气说道:要说这法子可是从长安城传过来的,可是就算再好用,也得看着用啊。
不用那个。
桑桑的视线从她手里的铁钳移到自己腹部那柄剑上。
看着那把剑,她微微皱眉,沉默了很长时间,胸脯微微起伏,将身体里残余的所有力量尽数积蓄至最后那刻,然后伸手握住剑柄。
剑是酒徒是壶中剑,被最烈的酒洗过,除了她自己的血,干净无尘。
她握住剑柄,向下拉动。
嗤啦一声,剑锋破开血肉,血水蔓延,如河流逾过大堤。
中年妇人两眼翻白,便要昏过去。
桑桑脸色苍白,声音断续微弱,却异常坚定:不准昏!…………道殿里响起婴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不怎么悦耳,有些吵闹。
对于桑桑来说,是这样的,对于大黑马和青狮来说,也是这样的,她的注意力,这时候主要在自己的腹部伤口,大黑马和青狮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至于那位中年稳婆,从鲜血淋漓的伤口里取出婴儿,并且以极其强悍的意志进行了简单清洗后,终于难以承受生命之疯狂,昏厥了过去。
桑桑想要修复腹部的伤口,却发现残余的力量太微弱,无法做到,于是她先用针缝合,然后用手掌里最后的那点如萤火般的清光抹过,整个过程里,她昏过去数次,醒来便继续,痛到极致,却依然面无表情。
恐怖的伤口缝合完毕,最后那点清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当血水被擦干净后,甚至只能看到针线的痕迹,而看不到创口的模样。
桑桑很疲惫,有些满意,觉得自己表现的很不错。
当然,是做为人类的表现很不错。
忽然间,她想到了很多年前一件特别小的事情。
那时候从渭城去长安城之前,她觉得自己的女红不好,至少和长安城里的那些小娘子们没法比,宁缺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她想,以后他不能这样说了。
想了些小事和旧事,分散了一下心神,缓解了痛苦与疲惫,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向身旁一望,便蹙起了眉。
她看似有些厌烦或者不悦,其实是有些惘然。
就在她的身边,很近的地方,躺着两个婴儿。
两个婴儿闭着眼睛,很干净,粉雕玉琢都不能形容。
问题在于,怎么会是两个?她是无所不知的昊天,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怀了双胞胎?宁缺在雪域木屋里问过她,是男是女,她说不知道,那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她很抵触自己怀孕这个事实,所以从来没有去感知过。
生孩子,这件事情已经让她足够惘然,一下生了两个,更是如此。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有些慌乱。
她望向神座下方,发现那名中年稳婆早已经昏了过去,或者说睡死了过去,居然这种时候还在打鼾,心可真够大的。
她提起两个婴儿的腿,看了看,确认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显得有些粗鲁。
青狮低头,不好意思去看,大黑马很无奈地轻轻踏了踏前蹄,用嘴撕下一片帷布,放到神座上,盖在两名婴儿的身上。
那年胖大婶生孩子后,确实把婴儿包的很紧,可能是刚生下来会怕冷?桑桑困难地撑起身体坐好,用帷布将两名婴儿包了起来,只是包的很乱,不像是包孩子,更像是包东西,比如脂粉匣子什么。
她一手一个把孩子抱在怀里,姿式难免显得有些别扭。
便在这时,男婴忽然张开嘴,大声地哭了起来,仿佛受到感染,被她用右手抱着的女婴也随之哭了起来,就像最开始那样,此起彼伏。
她微微蹙眉,有些不悦,有些烦躁。
不准哭。
她看着怀里的两个婴儿,面无表情说道。
她现在没有什么神力,言谈形容间,依然神威如海,庄严无比。
但刚刚初生的婴儿,哪里能感觉到什么威严?初生的牛犊都不会怕虎,昊天刚生出来的孩子,自然无所畏惧。
道殿里响彻婴儿的啼哭声。
桑桑有些烦,有些慌。
她忽然闭上眼睛,细眉紧紧地皱起,皱的很紧很紧,很用力很用力,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记起很久以前的某些回忆。
最终,她成功地记了起来。
那时候,河北道终于下了雨,她还是个婴儿,在宁缺的臂弯里静静地躺着,那时候,他的手臂也还很细,但躺在里面很舒服。
回忆着当年宁缺抱自己的样子,她的双臂渐渐不再那么僵硬,变得柔和了很多,微微弯起,两名婴儿明显也觉得舒服了很多,哭声渐低。
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记得那时候,宁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米糊,用嘴一口一口喂给自己吃。
婴儿是要吃米糊的,没有米糊,那么就要吃奶,或者反过来说也行。
她睁开眼睛,解开染着血的衣裳,开始给孩子喂奶。
大黑马和青狮,早已避开,静静地守在殿门处。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碗面看着怀中拼命吮着奶的两个孩子,桑桑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故事里常会提到的什么母性的光泽,便是连情绪都没有太多,但她的眼神有些微惘,因为这个画面证明她真的越来越像人类,无论是喂奶这件事情,还是有奶可喂。
两个孩子吃饱后重新入睡。
她把孩子搁到旁边,扶着神座的扶手,缓慢站起身来,走到道殿外,望向碧蓝的天空某个方向,从怀里取出那块算盘,手指看似无意地拨弄着,沉默了很长时间。
酒徒正在人间寻找她,宁缺正在向这边赶过来,她沉默的原因不是不安,而是情绪有些不悦,她的不悦来自从神到人的过程里的点滴变化——这种过程她经历过,但痛楚和弱小却未曾体会过,真切而令人愤怒,尤其是想到酒徒这只狗居然逼得自己四处逃亡,那种羞辱令她难以忍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生产的缘故,这种羞辱感变得异常浓烈,那种想要守护自己领地和尊严的渴望异常强烈,她很快做了个决定。
走回道殿,她神情漠然看着在神座下昏睡的那名中年稳婆,如以往以及习以为常的那种姿态居高临下看着对方,说道:我赐你永生。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清光没有茶,也没有那些看不到、却真实存在的命运轨迹的改变,因为她已经不再是无所不能的昊天。
沉默片刻,她说道:如果我能永生,便赐你永生。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有些不舒服,脸有些发热,心想难道变成人类后这么容易生病,想做些什么来分散一下注意力,忽然看见了那把铁钳。
那把被中年稳婆称为助产钳的铁钳,在她的眼里,做工自然谈不上精致,但前端弯成的那个圆形里却有真正的智慧或者说新奇的想法。
她有些好奇谁这是谁设计的,便在这时,她看到了铁钳上那个眼熟的标识——是的,那个标识她很眼熟,因为那是书院院办工坊出产的标识,她之所以会这么熟,是因为她当年在书院后山做过很多顿饭,那些菜刀上都有这个标识。
…………桑桑用了极大耐心重新整理包裹孩子的布帛,从外形上看终于可以勉强称之为襁褓,但从两个孩子微蹙的细眉尖来看,并不怎么舒服。
只要能保暖就好。
她不想再为这种小事费心神,把两个孩子系在大黑马马鞍的两侧,自己骑到青狮背上,便向都城外围走去。
暮色浓郁的像是火,因为战争而有些凋蔽的街巷里,偶尔还有行人,看着那头巨大的青狮和青狮上的桑桑,人们惊恐地叫喊着逃散。
经过某片广场的时候,桑桑让青狮暂时停下。
广场上面有数千民众,正在朝着一座小院跪拜祈祷不停,那座小院有一堆白色的灰。
这是新教的信徒,从各地赶来,参拜他们的圣地,追思他们的圣人。
如今新教势力渐渐增强,宋齐梁陈诸国风雨飘摇,道门维持极难,随时可能被抛弃,根本不敢像当年那般,对这些新教信徒喊打喊杀。
桑桑知道叶苏就是在那座小院里被烧死的,那些堆着的木灰里,或者便有他的骨灰,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她变弱的趋势再也无法挽回。
望着那座小院,和小院前黑压压的新教信徒,她沉默了会儿,没有太过愤怒,对已死者的愤怒,没有意义,只是心境难免有些轻微的波荡,腹部的伤患受到影响,迸裂开来些许,她低头看着渗出青衣的血水,微微皱眉,然后想起,这些天自己皱眉的次数,比过去无数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走吧。
她轻声说道。
青狮缓缓向城外行去,大黑马带着两个孩子,跟在一旁,那些跪在广场里的新教信徒,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行人,大概是因为专注,也是一种虔诚。
她骑在青狮上,看着已非昨日的人间,神思渐渐发散,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慈爱,却有某种神性,有光从青衣里缓缓溢出。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小时候,她听宁缺说过什么菩萨,似乎也是坐在青狮上巡游世间,这青狮本就是她在棋盘里从哪位菩萨手里夺过来的,此时坐在它背上,倒真像是尊菩萨,听宁缺说,那菩萨很是坚毅慈爱,是个好菩萨,因为他爱所有世人,无论世人爱不爱他——她微微挑眉,驱散这种感觉,心想自己怎么能变成比佛陀那个秃驴还要更弱的存在?出了宋国都城,青狮和大黑马停下脚步,同时望向她,用眼神示意,接下来应该怎样走,怎样才能避开正往这边追过来的酒徒?桑桑西北望,望向某颗星辰,她记得自己命名那颗星叫天狼。
就去那里。
天空西北方向有天狼星,人间西北方向有座小镇。
她现在是宁缺说过的唐僧,只有神格,却没有剩下什么神力,在观主和酒徒这种人的眼中,是最大的诱惑,那种级别的大修行者,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杀死她,长安城又太远,归程很不安全,所以她要去那座小镇。
她忽然想到,宁缺说过的那个叫唐僧的家伙,后来好像也变成了佛,那个家伙很唠叨,但也很执拗,只是不明白在西行的时候,为什么总喜欢逃?她不想逃了。
昊天的尊严,不允许她再继续逃亡。
她要去那座小镇,把酒徒杀死。
…………小镇在宋燕交境处,现在很是荒芜冷清,唐国新组建的东北边军,已经攻入燕国腹地,据说已经围困成京城长达十日时间,逃难的队伍早已越过小镇,向更南的地方涌去,只留下了一片狼籍废墟。
镇上唯一的那家肉铺关了,唯一的那家书画铺却还开着,铺子里的老板一直在等人,虽然那个人可能不会再回来,他准备做的事情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去做,但在最后确认之前,老板决定一直等下去——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等的那个爱喝酒的人还没有回来,却来了一个想不到的客人。
桑桑牵着大黑马走到铺前,越过门槛,看着他,微微屈膝一福,用自己知道的人类通家之好的礼数相见,显得有些笨,或者说别扭。
朝小树觉得很别扭,看着她叹息说道:弟妹不用多礼。
他是很风流潇洒天才不羁的人物,他也很自信,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必将看到很多风景,结识很多了不起的人,比如先帝陛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昊天的大伯。
张三和李四也知晓了桑桑的身份,脸色瞬间变白,惊慌失措,不安到了极点,看到马鞍畔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又有些茫然。
这是你们……桑桑想了想,说道:小师弟和小师妹。
书院后山有三代,第三代的大师姐是唐小棠,接着便是张三和李四,宁缺生的儿子女儿,理所当然便是小师弟和小师妹。
听着这称呼,张三和李四终于醒过神来,心想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怕的?赶紧上前与她见礼,笑嘻嘻地喊着小师婶。
从都城来到小镇,距离不远,青狮与黑马快如闪电,暮色已然尽退,黑夜来临,小镇上死寂一片,只有书画铺亮着灯光。
只有一家铺子,几个人,但还是要吃饭。
张三和李四胆子极大,不然当年也不会拿着菜刀,便向观主的头上砍去,不然也不可能把小师婶三个字喊个不停,然而当桑桑亲自主厨做了几个小菜,端上几碗清汤面的时候,依然有些不自在,甚至说惶恐。
昊天亲自做的菜?谁吃过?谁有资格吃?你们师父师叔师姑都吃过,而且吃过不止一顿。
朝小树微笑着说道,笑容里却有很复杂的情绪。
他看着面条上铺着的那只嫩度恰好的煎鸡蛋,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年雨很大,我想吃碗面条的时候,你没给我做。
后来还是做了。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而且今天我放了葱,也煎了鸡蛋。
朝小树来小镇做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却瞒不过她。
当年那个春雨夜,朝小树走进老笔斋,宁缺背着刀便跟他去杀人,两个人杀完人后,桑桑给他们一人下了碗煎蛋面。
这碗煎蛋面,不是那么好吃的。
想要吃面,就要杀人,或者说,把命交给对方。
朝小树看着她笑了笑,拾起筷子开始吃面,吃的很香。
张三和李四拿筷子蘸了面汤,喂刚刚醒来的孩子。
…………小镇上其实不止书画面铺开着,还有个酒肆。
酒肆的主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她无亲无戚,至少在饱受白眼与欺凌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关心的人——当垆卖酒,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佳话。
桑桑牵着大黑马,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杀了你,他或者会很痛苦,虽然只是暂时的情绪,但我还是决定把你杀死。
那名美貌妇人神情惊恐,脸色苍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却不知为何,隐隐猜到她说的他是谁,因为她与他好了很多年——所有人都去逃难了,她没有离开,就是因为她也在等他回来,她相信他会带她离开。
桑桑现在很虚弱,但要杀这样一个普通妇人,依然只需要动念。
大黑马侧着头,不肯上前,青狮隐藏在夜色里,仿佛一座黑色的小山,缓缓逼近,随时可能将那名卖酒的妇人吞噬。
于是,酒徒出现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场雨今夜有云,没有星也没有月,小镇漆黑一片,只有街那头书画铺微弱的灯光漏了些许出来,到酒肆处时,已经极淡,但足够照清楚人们的模样。
酒徒的身上有些风尘,但没有血迹,很明显,这两天的时间里他去过很多地方,却并不焦虑,因为他还有心情洗澡,换了衣裳。
贺兰城垮塌,传送阵启动的最后时刻,他的无量境界成功地干扰到了天地气息的运转,他知道昊天和宁缺都没能回到长安,那么他便不再需要焦虑,他相信在漫长的旅程里,没有人能够比无距境的自己更快,走的更远,就像这场漫长的修行生涯一样,没有人比他活的更久,走的更远。
只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疲惫,先被宁缺偷袭,又炸断了一只手,受了如此重的伤,即便是他,也无法短时间内恢复。
我到处在找你。
酒徒看着桑桑说道,远处昏暗的灯光,落在他幽深的眼眸里,看着有些噬人,就像是荒原上的夜行野兽。
却没有想到你来了我的家。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找我做什么?酒徒肃然说道:你让我恐惧,所以必须尽快杀死你。
桑桑说道:你不会让我恐惧,但我也想杀死你。
听着这句话,酒徒笑出声来,似觉得有些荒谬。
一个徒有神格、却无丝毫神力的昊天,其实,只是个弱女子罢了。
大黑马鞍畔,忽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桑桑向那边看了眼,微微蹙眉,没有想到,这时候孩子会忽然饿了,看来面汤这种食物,确实现在不适合用来当主食。
酒徒怔了怔,笑声微顿,然后变大。
恭喜恭喜。
他的笑声显得极为放肆,充满了嘲讽与怜悯,如果让人间的信徒,知道昊天居然和凡人生了个孩子,会怎么想?桑桑沉默,想起在宋国都城里遇到的那些神官执事。
酒徒笑声微敛,看着她皱眉不解问道: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变成人?不要说夫子,也不要说宁缺,更不要提叶苏,就如观主说过的那样,如果你不想变成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桑桑说道:我没有想过,但既然会变成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酒徒从酒壶里抽出一柄锋利无双的剑,看着她说道:人纵有千般好,万种苦也都算作好,但却有一椿不好,怎么也逃不了。
桑桑问道:什么?酒徒说道:人,是会死的。
桑桑沉默片刻,看着他平静说道:你也会死。
酒徒微笑,说道:怎么死?被你杀死?你能怎么杀?桑桑望向夜色里某处。
你想用她来威胁我?酒徒平举壶中剑,指向那个曾经与他共度很多良宵,有一份难解情义的美貌酒娘,神情漠然问道。
话音方满,一道凌厉至极于是无形无痕的剑意,破开夜色而去,在所有人包括青狮黑马都反应过来之前,落在了酒娘的咽喉处。
如盛酒玉壶般的脖颈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酒娘睁圆双眼,看着手执锋剑的酒徒,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无法说出来,下一刻,头颅落进了垆间的酒缸里,起浮不安。
桑桑看着随酒起伏的酒娘头颅,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想做的事情,李慢慢其实也做过……书院号称仁义无双的大先生,居然也会用无辜嫂子的性命威胁他的敌人,你不觉得很可笑吗?酒徒一剑斩杀自己疼爱的女子,神情依然漠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手执带血的壶中剑,看着她说道: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但不代表我真的会接受这种威胁,结果你也想来尝试一次?你已经堕落人间,神国将会变成我们永恒的乐土,我们将共享永恒以及不朽以及无尽荣耀,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追求永恒,在此之前,情爱又是何物?任何其余又是何物?他在人类社会甚至说整个人类历史里的地位其实都很高,对于普通人来说,他就是活着的神佛,但此时,手执血剑的他更像个魔鬼。
桑桑她本以为对于人类来说,总有些事情是重于自己的生命的,现在看来,那只是她的误解,或者是因为,她所深入接触过的人类,都是书院里的、渭城里的、长安城里的那些人,那些人和别的人本来就不一样?无论酒徒是何种人,又甚至他已经不再视自己为人,总之今夜,她都要杀死他,她从怀里取出那把算盘,开始拨打。
很简单的动作,指尖轻移算珠,从上至下或者从下至上,上下两格间的隔木被算珠敲击出清脆的响声,不似琴而像鼓,又不是战鼓,似助舞兴的手鼓。
小镇上空的阴云,忽然变得更加浓稠,随着一阵来自北方的寒风,云里的湿意凝结成无数水滴,落了下来,便是一场暴雨。
哗哗哗哗。
雨水落在小镇上,冲洗着被难民洗劫一空的民宅,洗着肉铺上的毡布,或者是因为毡巾上的油腻太重,雨水洗不干净,有些动怒,水珠便变成了利刃,悄无声息地将毡布化解成碎布,然后将肉铺的砖石房梁尽数蚀成空洞,只是数息时间,肉铺便坍塌成了废墟,地面上积了无数年的凝血与油腻,也被尽数冲离,顺着瀑布般的水流,流进屠夫以前肉刀失手斩出的那道裂缝里,直抵极深的幽泉。
紧随着肉铺被毁的是酒肆,藏在后舍里的酒曲子,像雪一样被雨淋出了无数孔洞。
落入酒缸里的雨珠格外密集,迅速冲淡本就不浓的酒味,酒娘的头颅消散,与淡酒融为一体。
啪的一声,酒缸破裂成数十片块,酒水冲入铺里,四处漫淌,遇着房柱就像烈火遇着冰块,瞬间侵蚀一空,整个房屋都开始坍塌。
这场寒冷夜里的暴雨,来自桑桑手里的算盘,来自于她心里的那抹意愿,她是昊天,那便是天意——现在的她,无法动念便召集东海上的天地气息变成风暴来帮助自己战斗,她已经没有神力,她用的手段是模仿,她在模仿宁缺写符,把自己的意愿化作念力,然后讲给这片天地知晓。
她以天算帮助自己模拟人类修行的手段,只需要计算,便能模似到完美,于是她刚刚学着宁缺的手段会了写符,便写出了一道神符——毕竟是曾经的昊天,无论是学习还是修行,她的进度要超出人类太多太多——这场恐怖的暴雨,曾经在长安城落下过,她写的这道神符,颜瑟和宁缺都写过,正是传说中的井字符。
强大的符意随着暴雨,笼罩了整座小镇,小镇唯一的那道长街和天上最浓稠的那道阴云,平行而在空间里相交,正是一个井字。
酒徒站在废墟旁,浑身湿漉,干净的衣裳已然千疮百孔,花白的头发络络脱落,露出微秃的头顶,看着狼狈之极,有如丧家的乏野狗。
肉铺毁了,酒肆毁了,他确实没有家了。
暴雨渐停,酒徒手里的酒壶淌着口,比先前重了几分,他浑身的雨水变成了血水,看着伤势极重,却没有倒下。
井字符是神符,但他有无量的酒壶,桑桑虽然展现了人类难以企及的学习能力和修行天赋,却无法战胜他,因为仅靠学习和模拟,无法逾过五境那道门槛。
湿发搭在眼前,他盯着桑桑,狼狈而警惕。
他不在意自己变成无家之人,因为他将来的家必将在神国之上,是完美而肃穆的殿堂,他很想杀死桑桑,但他需要先确定一件事情。
宁缺在哪里?酒徒真正警惕的,是没有出现的宁缺,他在宁缺手下重伤断手,虽然宁缺被他伤的更重,但他知道宁缺的恢复能力在自己之上。
就像书院一直认为的那样,他的身躯早已腐朽。
腐朽,但还能活着,但想要修复如新,非常艰难,无论是受伤还是别的问题,总会让他感到紧张和强烈的不安。
宁缺在哪里?桑桑不知道他现在的位置,也不需要知道,从贺兰城离开之后,无论他被传送阵送去了魔宗山门还是成京,西陵抑或长安,他总会来到这里。
因为她在这里。
就算他的人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的箭也该到了。
雨声消失,算珠击打算盘框的声音也消失不见,小镇里一片静寂,青狮先前抬起前掌替两个婴儿遮雨,此时与大黑马一道缓缓遁入夜色中。
1989、0309桑桑忽然说了两个数字,她低着头,看着算盘珠构成的形状,声音很轻,却随风而飘,飘到了无数里外,应该是北方某处。
前天在贺兰城外的山崖里,面对满山花海,她要助宁缺射中观主时,曾经报过两个数字来确认方位,此时她说的这两个数字,自然也是报给宁缺听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与前天的数字一模一样,这是何意?酒徒脸色眼瞳骤缩,一声啸鸣发于胸间,身形虚化,穿越天地元气,瞬间不知去了数百里还是数千里外。
下一刻,他从数百里或者数千里之外,回到原地。
他仿佛没有离开过,什么都没有做。
嗖的一声,在他身后响起。
那枝箭,已经到了他身后。
他避开了这一箭。
他神情微异,转身望去,只见一枝羽箭钉在街畔某个当铺的破门上,箭簇入木极浅,被夜风吹的摆荡数刻,便落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把剑(上)酒徒脸色微白,隐有悔意。
先前那次千里趋避,他消耗了很多念力,却没想到,对手用的只是一枝普通羽箭——虽然隔着至少百余里,能将一枝羽箭射到这么远,射的这么准,已经是超出正常逻辑、极恐怖的事情,但那,毕竟是枝普通箭。
他惧的是元十三箭,避的也是元十三箭同,如果早知道只是枝普通的羽箭,他哪里需要如此慎重?挥手便能破之。
桑桑静静看着他,没有流露出讥讽嘲笑的神色,说出了另外两个数字。
这一次的数字是新数字。
嗡的一声振鸣,一枝羽箭破夜空而至,直刺酒徒的咽喉。
这一箭来的要比先前那箭更快——因为射箭的人,距离小镇更近。
两箭之间,不过是刹那呼吸时间,那人便狂奔出了很远一段距离。
他离小镇,只有五十里地了。
…………轰隆如雷的声音,从数十里外,直接传到小镇上,如果不是知晓,那是一个人奔跑的速度太快,撞击空气发出的巨响,肯定会以为,这边刚刚停止的暴雨,移到了数十里外,而且还是一场雷暴雨。
小镇亮着微弱灯光的书画铺子里,朝小树神情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张三和李四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不安,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隐藏在夜色里的大黑马,听到轰隆声,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几次抬蹄,便欲奔出镇外去接应,却又停止,因为它发现来人的速度要比自己还要更快!人未至,箭已至,箭先至。
轰隆雷声,掩盖了箭簇破空的声音。
极轻微的嗤的一声,一枝羽箭直刺酒徒咽喉。
这一次,酒徒看的真切,轻挥衣袖,便向那枝羽箭卷去,嘶啦一声轻响,青色文士长衫的广袖上被撕开一道裂口,那枝羽箭也不知飞去了何处。
从羽箭上传来的力量,他判断出,宁缺离小镇已经很近,不过数里,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第三箭又来了!这枝羽箭并不比前两枝箭更快,看的更清晰,但那种画面的清晰感,本身似乎就有一种质量感,旋转的箭簇仿佛要撕裂遇到的一切,而且轨迹极为灵动!酒徒左手自袖中探出屈指而弹,一道清光布于身前。
噗的一声闷响。
那枝羽箭,在他身前坠落,落入地面的污水里,像是被杀死的天鹅,再也不复先前的灵动,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变得僵直无比。
酒徒的眉梢微挑,感觉到这枝羽箭的不凡之处。
宁缺终于出现了。
他站在小镇长街那头。
他身上到处都是血,凝结的血,因奔跑而重新破裂的伤口,又流出了新血,旧血新血混在一起,再加上八千里路的风尘,看着很脏,就像个被同伴痛揍了无数顿的可怜的乞丐,就像是曾经当年的隆庆。
他自千里外狂奔而来,两天一夜不眠不休、未作调息,不顾伤势,早已濒临崩溃,然而他手执铁弓,静看酒徒,却自有一种岷山撼不动的感觉!看着这样的宁缺,看着铁弓上那把铁箭,酒徒的神情渐凛,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声清啸里,身影骤然消失,去了百里之外。
下一刻他自百里之外归来,出现在桑桑身前,一指点向她的眉心。
一直守护在桑桑身侧的青狮,满头鬓毛如箭般散开,一声极其狂野的狮哮,响彻天地之间,死寂的小镇上瓦片乱飞!酒徒身周散开一道清光,他的手指穿过清光,挟着无量天地元气,击碎无数如利箭般的鬓毛与瓦片,精确至极地点到青狮头顶。
青狮狂哮,唇间不知喷出多少佛息凝成的金刚杀意,然而就像那些鬓毛与瓦片一样,竟都拦不住酒徒这根指头!一声怒嚎,青狮溅血而退。
桑桑手腕一翻,算盘瞬间散裂,数十颗算珠嗤嗤破空而飞,尽数穿过那道清光,落在酒徒的胸间,发出一连串密集的噗噗声响。
酒徒唇角溢血,脚下却依然如电如魅,一指继续点向她的眉心,决意杀她,甚至就连算珠写成的符开始散播符意,他也毫不理会!指未至,指意已至,难以想象其数量的天地元气,顺着酒徒的手指,刺向……不,应该是轰向桑桑的眉心!这一次,他竟是连壶中剑都弃之不用!桑桑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如果是以前,面对这样的搏命攻击,她只需要看一眼,便能应付,然而现在,她需要他人的帮助。
鲜血,从她的眼角里流出来,显得特别可怖。
酒徒继续向前,只需刹那,便能将桑桑灭于指下。
遗憾的是,他终究还是差了刹那。
因为宁缺的箭到了,这一次,不是普通羽箭,而是铁箭。
酒徒退,疾退,一退又是数百里。
然后他回来。
他看着左肩上那道铁箭留下的伤口,看着滴落到地面,汇入污水的血,沉默了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望向已经站到桑桑身边的宁缺。
他在街的这头,距离酒肆的废墟有数十丈,距离书画铺很近。
先前那刻他决意抢杀桑桑,是因为宁缺的铁箭很麻烦,现在他没能成功,也没有什么焦虑的神情,因为他必须平静。
只有绝对平静,才能避开宁缺的铁箭。
他伸手掸了掸右肩,仿佛掸灰一般,将血掸落到地上。
宁缺的铁箭再至。
铁箭未离弦时,酒徒已经感知到下一刻宁缺手指的动作,他提前动作。
嗡的一声闷响。
长街上出现一道清晰的箭道,新凝的水蒸汽,在满是雨后清风的夜色长街里,看的并不清晰,反射着书画铺里的微光,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酒徒回到街上,解下腰间的酒壶,递到唇边痛饮数口,不顾酒浆淌落满身,然后他静静看着宁缺,从壶中缓缓抽出一把锋利的剑。
铁箭再至。
他再避。
他再次回来。
他看着宁缺身后的箭筒,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还有几根铁箭?宁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满是污垢与鲜血的脸上,神情平静地令人惊叹。
这里不是长安城,他无法借取惊神阵磅礴的力量,桑桑也无法像当年那样,给予他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支持。
没有师长的遗产,没有昊天的启迪,只有自己。
酒徒没有指望能够听到回答,他知道宁缺只剩下一根铁箭,胜利就在眼前。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确认,宁缺的箭,根本无法射中自己。
宁缺继续发箭,普通的羽箭。
小镇里,响起凄厉的羽箭破空声,箭声是那样的密集,竟仿佛没有断绝处。
嗖嗖嗖嗖!嗤嗤嗤嗤!噗噗噗噗!羽箭离开弓弦,以恐怖的速度,准确无比地射向酒徒,撕裂空气,撕破黑夜,无数箭影,甚至要将昏暗的小镇照亮。
箭影箭风箭啸里,酒徒身形如魅,拂袖如舞。
无论宁缺的箭再快,再如何准确,就是射不中他。
因为他真的太快了。
…………街道上一片安静。
到处都是箭。
当铺的破檐里,斜斜插着箭。
米店的石阶里,深深插着箭。
青石板上,羽箭射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能够射进坚硬的石头,可以想象宁缺的箭道,现在究竟霸道到了什么程度。
这样的箭法,却依然没有射死酒徒。
宁缺保持着挽弓的姿式,沉默地瞄准着酒徒,没有松弦,双臂因为先前的连环射消耗过剧,有些微微颤抖。
他身后的箭筒里,只剩下数枝普通羽箭和一枝铁箭。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宁缺没有说话,因为他确实射不中他。
因为他的沉默,酒徒笑了起来,笑容里有很多嘲弄和不屑:你射啊。
宁缺没射,也没有放下铁弓。
他在等。
他在等酒徒不能来回无距的那个瞬间。
酒徒站在书画铺前,铺里昏暗的灯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的脸上,有些斑驳,看着就像是秋天没有离开梢头,却被秋雨浸了数日的树叶。
忽然间,有道强大的阵意,从他脸上那些斑驳的光影里生出。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把剑(下)斑驳的光影,来自窗纸上的缕花。
门是房屋通往外界的通道,窗似乎也是,其实不然,窗只能让目光通过,更多时候,代表的是囚禁,比如幽阁里的小石窗,意味着绝望。
那道阵意,也是囚禁,全无征兆地生出,瞬间便要罩住酒徒的全身,从脸到青衫再到他脚上那双布鞋,一朝阵成,他便再也无法离开。
宁缺在街那头,举着铁弓瞄准他,如果他无法离开原地,被这道阵意锁死,那么下一刻,等待他的便是死亡,毫无意外的死亡。
然而,就在那道斑驳光影形成的阵意刚刚生成的时候,酒徒便动了,他向后退了一步,鞋底落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雨水微溅,光影疏离,然后散开,随着被他一脚踏成碎片的青石板一道散开,紧接着,书画铺前的石阶崩散,崩裂的痕迹,迅速蔓延。
喀喇乱响声里,书画铺的铺门上出现了数道极大的豁口,无论是门还是窗,都在瞬息之间变成碎木与片纸,梁木破折,烟尘大作。
整间铺子,在烟尘里坍塌,只是因为酒徒向后退了一步,他那一步退的时机异常精妙准确,正在那道阵意生而未成之时。
似乎,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这间书画铺子里有座阵。
烟尘微落,一地瓦砾,满目狼藉,张三和李四倒在废墟角落里,浑身都是血,身上满是灰尘,竟是被震飞到了后院。
两名年轻人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稍一移动,便痛的难以承受,但他们依然不甘心,伸手在碎砖里摸了半天,摸出了两把菜刀。
酒徒转身,望向两名年轻的唐人,神情漠然。
目光落下,张三和李四噗噗吐血,再难站起。
这是书院的局,还是你的?酒徒望向数十丈外肉铺废墟旁的桑桑,双眉微挑,微有笑意,因为所有的这一切,对他来说,现在都已经变成了笑话。
接着,他笑意渐敛,望向从书画铺残墙里站起的朝小树,面无表情说道:你……要杀我?朝小树走到残破的石阶旁,拍掉身上的灰尘,整理衣着,向酒徒平静行礼,说道:我是朝小树,自然要杀你。
他是朝小树,朝小树是唐人,那便有要杀酒徒的无数种道理。
我,当然知道你是朝小树。
酒徒神情漠然看着他,说道:这些年,我们在小镇上做街坊,为友朋,你喝茶,我喝酒,难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朝小树沉默片刻,问道:既然早已知晓,为何到了现在?因为我很好奇,你,或者说书院究竟准备用什么方法来杀我,要知道,你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你那两个帮工,徒有莽勇,也不会修行……是的,对我来说,和你的交往就是一场游戏,有趣的游戏。
酒徒说道:活的久了,难免会有些无趣,难得遇到你这么一个有趣的人,这么有趣的事,我当然想多看些时间,想看看这游戏的玩法。
然后他望向桑桑,说道:我想,您应该很理解我们这种人类的感觉。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我不理解。
我开始活后,便一直和他在一起,他是个很有趣的人,那么活着,也没有什么无趣的地方。
她说的他,自然就是宁缺。
酒徒微惘,然后失笑,摇头感慨说道:是啊,昊天嫁人,还生了孩子,这个世界如此疯狂,哪里会无趣呢?那你呢?你为我准备的这场游戏,趣味在何处?酒徒看着朝小树,平静说道:就这道阵法?那我会很失望。
朝小树说道:确实简单了些,但我们都觉得应该有用……你最大的弱点在于身体,你的身体和普通人没有太多区别,甚至更容易腐朽。
我和那两个孩子都是普通人,就算你看破了我们的身份,也不会警惕……就像你说的那样,这只是一场游戏,你会陪我们玩这场游戏,那么我们便有可能囚禁住你。
酒徒沉默片刻,说道:能把我的心意算的如此清楚,是大先生还是二先生?宁缺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才开口:是三师姐。
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蝉……佩服,但也很不佩服。
酒徒摇头说道:她确实找到了我的弱点,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你们确实也足够多出手的机会,因为我不会随时动用无量境界来警惕你们,心意动也是需要耗费时间的,但她弄错了一件事情……这道阵法太弱。
他看着宁缺说道:如果是樊笼,或者还有些希望。
宁缺说道:就算当年我们能请动叶红鱼出手,她出现在小镇上的那一刻,便是你发起攻击,或者飘然远离的那一刻,没有意义。
酒徒说道:所以这是矛盾,普通人能近我的身,却没有力量杀死我。
宁缺说道:你太怕死,所以太警惕。
酒徒说道:是的,所以最开始的那些日子,我从来不喝朝老板的茶,因为我怕他下毒,我还是更习惯喝我自己的酒。
宁缺说道:你的习惯其实不好,难怪没朋友。
酒徒笑了笑。
朝小树却没有笑,他想起最近两年酒徒已经开始喝自己的茶,想着其间隐藏着的意思,沉默不语。
酒徒笑容渐敛,看着朝小树平静说道:是的,我没朋友,屠夫更应该算是伙伴,我也想要朋友……我听说过当年春风亭雨夜的故事,我一直觉得你去老笔斋找那个小家伙时的感觉很不错,你们之间的交往很有趣,所以我也想看看,能不能与你成为朋友,可以一起喝喝茶,聊些有趣的东西也好。
春风亭雨夜那个故事,随着宁缺朝小树二人在世间的声名渐显,早已传播开来,甚至已经变成了传说,很巧的是,三名当事人今天都在。
他们重聚在宋燕之交的小镇,也是为了杀人来的。
宁缺站在桑桑身前。
朝小树站在酒徒身边。
骗我无所谓,但你为什么不能一直骗下去呢?酒徒走到朝小树身前,神情漠然,眼眸深处隐隐有暴虐的情绪,既然你骗不了我,又杀不死我,那么,还活着做什么?他的声音很平静,冷酷,实际上却很愤怒。
除了他自己,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无数年的漫长生涯,不是那么好捱的。
我是个愿意结交朋友的人。
朝小树静静看着他说道。
没有人能质疑他的这句话,整个人间都知道,朝小树是最好的朋友,也最好结交朋友,他诚挚而大气,不疑人,潇洒无比,只有他这样的人能够与大唐皇帝陛下兄弟相称,也能在路边书画铺里随便一拣,便拣了个宁缺这样的兄弟。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与你成为朋友,虽然你的辈份太高、年龄太大,但朋友这种事情,向来与辈份年龄无关,只与意趣相投有关。
朝小树继续说道:我承认来小镇便是为了设局杀你,但这数年时间下来,那个局其实早已不成为局,你知道我是朝小树,难道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是朝小树?所以虽未言明,但已经没有欺骗,我甚至还想过,能不能说服你,如果能,那自然最好不过,如果不能,那么我对你也没有什么亏欠。
亏欠?不,你不亏欠我任何东西。
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无数个年头,见过无数阴险狡诈的人,经历过无数尔虞我诈、还有世间最丑恶、最畸形、最变态的事情,所以你真以为我会在意铺子里的那杯清茶?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的局,对我来说,早已不再是局。
他是修行界历史上最巅峰的数名大修行者之一,朝小树最巅峰时只是知命境,而且现在早已无法修行,变成了普通人。
他只要看朝小树一眼,或者,朝小树便要死,无论宁缺还是桑桑,都很难阻止这一切。
朝小树平静而无畏地回视他的目光,说道:先前我就说过,这个局早已不再是局,然而当你想杀我的时候,这个局便会重新出现。
酒徒说道:何意?朝小树说道:我就是局。
酒徒微微挑眉。
朝小树又道:我待的是时。
…………时,是时机。
宁缺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酒徒无法进入无距的那个时机,他已经等了两天一夜,依然没有等到。
朝小树也在等待一个时机,他已经等了好几年,只不过他等待的时机与宁缺等待的不同,他是等着那个时机主动来找到自己。
酒徒不想再听了,出于那种很难解释的愤怒,也因为宁缺和昊天这两个大敌在侧,他决定把朝小树杀死。
他拍向朝小树的胸腹。
大修行者的出手,朝小树根本无法避开。
朝小树也没有想避,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来临,即便是心志坚毅、早已看破沧海岸花的他,也不禁有了刹那的恍惚。
酒徒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胸腹间。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锋利的剑尖,从他的掌心里刺出来!那是一把无形的剑。
剑锋寒冷,剑意凝结澄静。
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这把剑,一直在朝小树的身体里。
有人的左眼里有个鬼,有人的识海里有个人,有人的戒指里有个灵魂,有人的身体里有把剑,那把剑没有藏在鱼腹里,而是藏在他的腹中。
无论酒徒的手掌,落在何处,只要杀意到来,那把剑,便会出现。
此时,这把剑破开了他的胸腹,然后刺穿了酒徒的手掌!这是剑的自我反应,这是俱焚的姿态!酒徒脸色骤然苍白,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
他厉啸一声,疾速后退,便在后退的数步,身形已然虚化。
然而,那把剑来的更快。
剑锋破开朝小树的胸腹,带着鲜血,无形的边缘被血与风一凝,便拥了有了实质,噗的一声,深深刺进酒徒的腹部!酒徒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快的数人之一。
但他站在朝小树身前一尺之内,便绝对无法躲开这一剑。
当年大师兄在潭边,也不敢站进这把剑前一尺。
这是一把怎样的剑?那是一把普通到不用刻意去形容的剑,却杀意绝然。
这把剑,来自南晋剑阁,属于剑圣柳白。
这是朝小树向柳白借的一把剑。
这是书院的一个局,来自夫子的一句话。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这句话是用来形容:但也有更简单的一种解释:朝小树的身体里藏着一把剑,等到酒徒想要杀他的那个时机,这把剑便会动起来,一动杀人。
器者,物也,在某种时刻特指兵器,尤其是剑。
器,也是勇气。
朝小树等了数年时间,就是为了刺出这把剑。
换句话说,他一直在等着去死。
此为大勇。
…………酒徒极痛,眼神震撼不解,甚至有些惘然。
这剑来的太快太陡,根本避无可避。
他隐约间明白了,这是柳白的剑,是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柳白的剑才能如此决然,如此迅疾,如此不留后路。
此剑出,哪怕他是酒徒,也必须身受重伤!朝小树这一剑,断了他的九成生机,破了他的雪山气海!酒徒脸色苍白,继续后退,身形继续虚化。
他不想死。
他想逃。
他一掌拍到街面,震起无数烟尘石砾,遮住宁缺的视线。
张三和李四,连滚带爬从书画铺废墟里赶了出来,拿着菜刀,便是一通狂砍,根本不理会砍的是神还是佛,两个年轻人砍的时候,甚至眼睛都是闭着的。
咔咔两声,菜刀砍掉了酒徒左脚的尾趾,还有右脚的脚后跟。
酒徒腹部中剑,鲜血横流,双脚也在流血,布鞋已湿。
他愤怒地痛嚎,自壶中抽出十七把剑,胡乱地向朝小树和张三李四刺去。
夜色里,忽然响起桑桑的声音,她说了两个数字。
烟尘那头,传来嗡的一声轻响。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准确地射中酒徒的膝盖。
鲜血飙射。
酒徒痛苦地大喊一声,难以保持身体平衡,向地面坐下,自壶里抽出的十七把剑,就像是散开的叶子般,散落到地上。
轰的一声,烟尘破散,夜色俱乱。
宁缺掠至场间,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右脚重重地踏上他的胸口。
啪啪脆响里,酒徒胸骨尽碎。
酒徒喘息着,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
他还是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他拼命地召唤着天地元气,试图脱困。
宁缺拉开铁弓瞄准,铁弓弯如满月,弦上铁箭寒冷如霜。
事实上,不需要瞄准。
寒冷的箭簇直接抵着酒徒的眉心。
无论是谁,不会射偏。
先前战斗里,酒徒对他说过,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宁缺这时候说道:有本事,你就躲开这一箭。
嗡的一声轻响。
铁箭离弦而去,刺穿酒徒的眉心。
小镇街面上,出现了一个极深的箭洞。
铁箭入地无踪。
酒徒的头颅也消失无踪,化为一片血水。
…………(我喜欢朝小树身体里的那把剑,我喜欢一箭射中酒徒的膝盖,我最喜欢抵着酒徒的眉心射箭,编故事,真是好工作,虽然累。
)第一百二十章 明月当空(上)小镇上空的雨早就停了,云却未散。
那根铁箭直入地底,不知过了多久才停止,传到地面的震动已经非常微小,然而很奇怪的是,镇外的原野却剧烈地震动起来,枯苗倒伏,溪水乱翻,震动波及到镇上,已经残破不堪的民宅纷纷垮塌。
地面的震动在下一刻似乎传到了夜穹里,那片阴沉的云开始翻滚,如正沸的水,不停地绞动,却没有散开的征兆,像是人类痛苦的表情。
酒徒的尸身随着天地的震动,迅速地腐朽,或者说风化,变成近似于黄沙般的物事,然后被夜穹落下来的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打开天书明字卷时引发的天地异象,才明白杀死酒徒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他还是不明白酒徒的遗体会变成这样,只有桑桑懂,那是因为酒徒早已经脱离了普通人类的范畴,换句话,酒徒早已非人。
酒徒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大修行者,是夫子、佛陀、轲浩然、观主这种级别的人物,甚至于,大修行者这四个字也不准确。
他和屠夫一道来自远古,早在佛陀之前便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千年之前的夫子观主一代以及数十年前的轲浩然一代都是他的后辈,他和屠夫是真正的传奇,甚至应该称之为传说,他已经活了无数年,并且似乎将永远这样活下去。
今夜,他却死了。
仿佛永远不死的人死了,说明生死之间并没有定数,宁缺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时间和精神,直接走到朝小树身旁,然后望向桑桑。
从柳白处借的剑,破开了朝小树的身体——这是书院多年前便布置的局,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开局,朝小树便必死无疑,然而——既然生死之间无定数,谁说朝小树一定会死?宁缺如此想着,就算天命如此,他也不相信。
他现在根本不相信任何天命,因为桑桑就在身边。
能不能治?宁缺看着她问道。
当初他把观主千刀万剐,然后他自己又被她千刀万剐,熊初墨被断手打成废人,但无论多重的伤,只要她看一眼,便能修复如初,他虽然知道现在的她,远远不是当初那个昊天,但依然抱有极大的期望。
就算以前的我,都很难治。
桑桑走到断裂的石阶前,看着浑身是血的朝小树,面无表情说道,这是句实话,因为柳白的那一剑,实在是太过锋利,他伤的太重。
宁缺沉默,握着朝小树的手,眼眸里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朝小树脸色苍白看着他,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不准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辛苦地留什么遗言,只要唐国和书院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他相信自己那些放心不下的人和事,都会得到最好的照看,那么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这个时候,桑桑接着说了一句话。
但我现在会治。
宁缺有些茫然,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桑桑手掌轻轻抚在朝小树胸腹间那条恐怖的伤口上,清光渐显,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袋子针线,平静说道:我现在对这种伤有经验。
是的。
在宋国都城的道殿里,她的腹部也被一把剑剖开过,然后被她自己治好,在这方面,她确实很有经验。
…………看着针线在朝小树的胸腹间来回穿行,宁缺忽然想到,多年前离开渭城的时候,桑桑曾经担心过自己的女红在长安城里无法与那些娘子相提并论,却不知道,昨夜在那座道殿里,桑桑也想起过相同的场景。
朝小树的脸色依然苍白,呼吸却平稳了很多,开始昏睡——他放下心来,再也无法承受身体与心理的极度消耗,坐到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大黑马的鞍旁多了两个竹篮,又才注意到桑桑的脸庞依然丰满圆润,但腰腹部却不像在雪域里重逢时那般臃肿了。
大黑马踱到他身前,屈起前蹄,好让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看着竹篮里那两个正在香甜睡觉的婴儿,宁缺很长时间才醒过神,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胸腹间一片温暖,觉得好生快活。
酒徒死了,朝二哥还活着,桑桑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生死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轮回,有大恐怖,原来也有大欢愉。
…………确认朝小树生命无虞,宁缺没有耽搁任何时间,带着桑桑,骑着大黑马便离开了小镇,以最快的速度向西方的土阳城奔去——土阳城是大唐东北边军的驻地,那里也有一座传送阵,要回长安城,那是最快的方法。
三更半夜,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刻,土阳城将军府后方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散播出一道清光,天地气息一阵扰动,然后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下一刻,长安城皇宫深处那座不起眼的小楼里,也散开了一圈清光,天地气息如云一般自由穿行,皇宫里的檐兽警惕地望向那处。
收到警报的大内侍卫以及天枢处官员,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小楼,确认传送阵已经开启过,却没有发现任何消息,不禁有些惘然,又过了会儿,李渔带着刚刚醒来的少年皇帝走到小楼前,看到了一根被折断的羽箭,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这场战争一直紧绷着的心,瞬间便放松了很多。
宁缺回来了。
…………深夜的红袖招,惯常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但现在由于正是战争时期,歌舞行的姑娘们随军部慰问团正在战场上替士兵鼓劲,而且在上官扬羽严厉寒冷的目光注视下,也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和富商敢前来寻欢,所以很是安静。
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有匹异常神骏的大黑马和一个看着没有什么精神的青皮狗,这时候正在楼外,难道今夜有客?红袖招今天确实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只是那两位客人很明显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顶楼清静的房间里,简大家和小草一人抱着一个婴儿,情绪很是复杂——把刚生一天的孩子扔到一旁不管——这样的父母实在是世间罕见。
宁缺和桑桑这时候在雁鸣湖畔的宅院前,准确地说是在湖堤上,站在那些没有枝叶的柳条前,对着被雪覆盖的湖水沉默不语。
很久之后的重逢,重回旧居,他们没有追忆过往,也不是在感慨当年,而是在思考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宁缺的手里握着惊神阵的阵眼杵,桑桑站在他身旁,像在人间这些年很习惯的那样,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很像一位长者。
那个字……我还是写不出来。
他说道。
桑桑转身看了他一眼,不确认他这句话里的写不出来,究竟是写不出来,还是不想写出来,即便她与他心意相通,竟也分辩不清。
因为这件事情太复杂。
我忽然有些想隆庆。
宁缺又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他的这个故事里,隆庆才是真正的男二号,但和那些故事不同,他对隆庆没有什么样情感投射,自然也不会惺惺相惜,他只是想到怒河畔隆庆死前自己领悟到的那些东西,与那个大字相通的一些东西。
把重伤的朝小树扔给不怎么靠谱的两名师侄,把新生的一对儿女扔进青楼,不代表宁缺不负责任,他急着回到长安,就是要写出那个字。
只是那个字太大,大到他即便有了惊神阵的帮助,依然很难写出来,遥远的西荒与东南海畔,更远的寒域雪海,都太远了。
都说人类的思想有多远,便能走多远,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思想这种事物本身就极缥渺,想要让它去到遥远的地方,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宁缺想到很多年前做过的那个梦。
那个初识时的梦。
在那个梦里,他看见了一片沧海。
做那个梦的时候,他正抱着桑桑。
如果有桑桑的帮助,或者,他能够把自己的念力,传到天涯以及海角。
然而,他如何开口?桑桑转身,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小凳子。
她看着他问道:你说孩子会不会喜欢这种?宁缺说道:我很喜欢,他们自然必须喜欢。
桑桑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在那个小木屋里,你怎么说的?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我说……可以不做。
桑桑说道:可你还是想写那个字。
宁缺说道:是的。
桑桑望向夜空。
今夜长安城无雪亦无雨,有一轮明月当空。
哪怕……写出那个字,我会死。
我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桑桑说道:就算我愿意帮你,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宁缺说道:我清楚情况。
然后?没有然后。
宁缺看着她,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你去死,哪怕所谓的为了整个人类,我更没有资格说出那句话,所以,没有然后。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注意到他握阵眼杵握的很紧,指节有些发白。
对宁缺来说,长安城是安全的,就算观主到来,也无法做些什么,但这场战争没有结束,观主与大师兄以及西陵的胜负,都很重要。
他看似平静,实际上,心里有波澜难定。
…………小镇上空那片绞动不安的云,像极了人类痛苦的脸。
这张脸看着大地,看着人间的每一处,于是能够看到它的人,都看到了。
贺兰城外的山崖间,观主与大师兄相隔数百丈而立,青衣已然残破,棉袄上更是有很多血迹,两天一夜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在这片山崖里发生的这场战斗,没有旁观者,也没有记录者,不然,一定能够排进历史里的前五,无论是层次还是程度。
观主看着南方那片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酒徒居然真的死了。
即便是他,对这个仿佛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感到有些震撼。
大师兄看着那处,没有说话。
观主转身望向他,说道:他们回了长安,你不需要再拦我。
大师兄平静举起木棍,再次横在眉前,没有说话,却把意思表达的很清楚。
宁缺和桑桑终于摆脱重重阻碍,回到了长安城,观主又进不了长安城,那么按道理来说,他不需要再继续燃烧生命拦阻才是。
观主问道:为何?大师兄回答道:老师看过七卷天书。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看来你知道我想做些什么。
大师兄说道:关键是,我知道您想怎么做。
这句话的意思,不像横于眉前的那根木棍表达的意思那么清楚,但如果认真琢磨,便能懂得其间隐藏着的很重要的一些信息。
长安城或者可以帮助宁缺战胜观主,却无法阻止观主夺取桑桑的神格,夫子看过七卷天书,知晓道门的一切秘辛,其间自有道理。
观主若有所思,然后消失。
大师兄随之消失不见。
这片旁观了世间最强大的两个人之间战斗的山崖,依旧沉默无言。
…………从这个世界任意地方向北走去,最后都会走到那座雪峰下。
那座雪峰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数年前,因为那颗如流光般落下的陨石,雪峰断成两截,上半截落入山后那片黑暗的海洋里,但这座雪峰依然还是世间最高的那座山。
不需要问世间,这座雪峰便是最高,也不需要问世间,观主和大师兄就是最高,所以最后战场选择在这里,真的非常合适。
观主的剑映着满天星光,来到大师兄的面前,夜穹里的繁星是那样的美丽,令人眼神迷离,这把剑也同样如此,根本看不出是怎么来的。
大师兄也看不出来,所以他没有看,握着木棍,就这样简单地向前刺出,只听得嗖的一声,棍头便已经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天下溪神指封,满天繁星随剑而归,挡住了这凌厉至极的一棍,剑面上有颗星跃出了夜穹,落在了大师兄握着木棍的手上,鲜血微溢。
棍挡住了,棍意却在继续向前。
嗡的一声轻响。
观主道髻上的乌木叉应意而折。
黑发披散在肩上,随雪风而舞。
他看着大师兄赞叹道:李慢慢,今后谁还敢说你慢?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月当空(中)一个人的名字往往有其出处或者说意义。
比如宁缺,比如桑桑,比如君陌,当然,像翠花、二丫这种名字要除外。
李慢慢之所以叫李慢慢,自然是因为他很慢,他说话行事的节奏很缓慢,他走路很慢,就连修行也很慢。
他用了整整十七年的时间才不惑,完全不能和师弟师妹们相提并论,当然,在那之后他忽然就变得很快,只用了三个月便洞玄,然后,傍晚知命。
李慢慢就是这样一个人,起始极慢,然后极快,走的极慢,却世间最快,同样,他以前从来不会打架,无论面对叶苏还是谁的时候,他都承认过这一点,只不过从来没有相信那是事实。
后来他学会了打架和杀人,于是慢又变成了快。
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掌握了无数种打架的方法,陈皮皮的天下溪神指,君陌的相敬如宾意,浩然剑,还有夫子的棍,包括他先前刺用观主的这一棍。
他用的是柳白的剑。
这样的剑当然不慢。
这就是李慢慢,最慢的李慢慢,最快的李慢慢。
观主站在雪峰上,举头望向夜空里被繁星包围着的那轮明月,赞叹说道:你教出来的好徒儿。
这句话里没有任何怨毒的意味,只有佩服。
虽然是晋入清静境的大修行者,对世间一应贪嗔痴爱已可看淡,但看淡终究不是无视,观主依然有所追求,自败在夫子手下,他便没有奢望过能够赢过对方,但他希望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能够赢过夫子的学生。
事实上,他教出来的两个学生确实都很了不起,叶苏创建新教,最终成圣,然而他很清楚,叶苏的转变离不开李慢慢在长安城里的点化。
还有隆庆走上了一条从来没有前人走的道路,最终却还是死在了宁缺的手里。
听到赞美老师,大师兄微微躬身回礼,没有想什么,在他看来这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不然观主又怎会让自己的儿子拜在夫子门下?…………夜色渐浓,是真实的夜色,也代表着自北方蔓延而来的夜色,就像过去几年那样,人间正在慢慢地变冷,往年哪怕隆冬时节也温暖如春的西陵神国,此时已经落了好几场雪,青青山峦已然被白雪覆盖。
雪笼四野。
来自北方的唐军与南方的大河国军队,于十余日前攻入西陵神国,神殿骑兵节节败退,最终退守桃山周遭方圆数百里的范围,桃山通往人间的通道,尽数落于唐军和大河军队之手,桃山被困成了一座孤峰。
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十余天时间,唐军始终没有发起最后的攻势,代表书院前来的二先生和三先生也再没有走进过小镇,不知去了何处,或者是因为他们没有信心攻破笼罩着桃山的那座清光大阵,又或者是因为镇里那位屠夫?时间持续越长,被围攻敌方的军队来说并不是好事,率领唐军的是徐迟,按道理来说,他不会犯这种错误,那么这说明是书院在主事。
就像过去的那些夜晚一样,今夜依然风雪缓落,小镇四周静寂无声,仿佛又要无事无扰地过去,到第二天清晨再来煎熬这一天……镇外却响起了脚步声。
屠夫解下身上的皮大褂,从案板上拾起那把沉重的屠刀,走出门槛,望向缓缓走来的君陌,神情显得异常漠然,或者说冷酷。
你是来送死的?君陌走到他身前停下,举起单手为礼,说道:酒徒死了。
遥远北方小镇那片如痛苦人脸的云,还在夜空里飘浮着,其实并不太高,按道理来说,千里之外的桃山肯定看不清楚。
但自然有能够看清楚的人。
屠夫便是来自北方那座小镇,怎能看不见那片云?他与酒徒在这个世界里一起生活了无数年,怎能收不到他的死讯?他没有说话,沉默看着君陌,就像看着个死人。
任何人被屠夫这样的人物用这种眼神看着,都会感到恐惧,至少会有些不安,或者说寒冷,但君陌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酒徒死了。
君陌重复说道,语气很平静,不是刻意点出这个事实与重点来激怒对方,而是在讲述一个客观事实,包括下一句。
你也会死。
屠夫浓眉微耷,说道:如何?君陌说道:我们都很清楚,你和酒徒很怕死,所以才会活这么多年,但他死了,证明他是错的,你如果不想死,就应该与他走不同的路。
屠夫说道:他随观主去,我守道门,本就不同。
君陌说道:世间大路千万条,不止这两条。
屠夫说道:还有什么?君陌说道:歧路你怎么选?筹码你放哪一边?那两条路不通,还有第三条,昊天现在回了长安城,你没有道理不选这条路。
按道理……按我怕死的性子……我确实应该选你们这条路,我没见过神国的昊天,但见过人间的她,我从她那里得到过承诺,但是……屠夫沉默片刻,说道:我不想这么选。
君陌隐约猜到他的想法,微生敬意,再行一礼,说道:请教。
屠夫握着刀柄的手微松微紧,就像他此时的声音,微有起伏,却始终那么坚定平静:知道我和酒徒的修行者,总以为他是相对潇洒的那个人,而我却是相对嗜杀残酷的那个人,但事实上这几万年我很少杀人。
君陌说道:确实。
屠夫说道:不杀人是因为怕死,我真的很怕,但我……就这么一个伴,他被你们书院杀了,我总得替他做些什么。
君陌沉默。
屠夫说道:因为他也就我这么一个伴。
君陌依然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有道理。
确实有道理。
像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彼此为伴,只怕在漫长无涯的修行路上早已迷失,在漫长无尽的藏匿人生路里早已走丢,没有人能忍受那种孤单。
好在他们彼此可以为伴。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伙伴,如果屠夫不替酒徒做些什么,便没有人做。
君陌认为屠夫的话很有道理,便不再继续尝试劝说。
他向来很尊敬道理。
他取出那把方正笔直的铁剑,说道:请。
屠夫举起那把油污满身的屠刀,说道:我会砍出一条路。
没有路,才需要砍出一条路来。
屠夫举刀向君陌砍了过去,没有任何招式,也没有任何技巧,你甚至感觉不到刀上带着丝毫的天地气息,看着就像,不,就是简单的一刀。
这一刀当然很不简单。
如果有人每天拿着重若小山的屠刀挥砍数千记,每年三百多日,日日砍不停,这种日子一直重逢了数万年,那么他砍了多少刀?没有人这样做过,只有屠夫这样做过,也只有他可以这样做,因为他活的足够长,于是他修行的时间便足够长。
都说修行在于天赋与勤奋,屠夫的修行天赋自然是历史上最好的数人之一,他的勤奋也是最好的数人之一,二者相合,那意味着什么?数千乘以三百再乘以数万,这是多少刀?意味着,这一刀无敌。
柳白复生,也无法硬接这一刀。
观主,也不会想硬接这一刀。
除了轲浩然,从来没有人能硬接屠夫的刀。
君陌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知道这一刀意味着什么,那两个字,很耀眼。
小师叔是他的偶像,他想接这一刀。
如果他双臂完好,或者他真的会接一接。
但现在他只剩下一只手臂,铁剑一端在手,另一端却在夜雪里。
那便是无根的柳。
他眼睛里的光泽微黯,然后再亮,一切归于平静。
君陌退后一步,倒提铁剑,抬膝,左脚向上踢出。
这一踢,他踢的是天,是为蹬天踢。
他一脚踢到了铁剑的剑首上。
铁剑呼啸破空,却未离去,仿佛变成一道弓弦。
弦的一端在他的手里,另一端在他的脚下。
铁刀砍在了铁剑上,弦弯,而未折。
铁剑如弦,君陌如箭,倒退,如闪电般,顺着长街疾退百丈。
最终,他没有选择硬接屠夫的刀。
因为今夜,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他是骄傲的君陌,但更是书院的二师兄。
然而屠夫的刀意何其恐怖,依然缀着他。
伴着恐怖的声响,铁剑急剧地弯曲。
最终触着他的冠。
他的发还没有回复到原先的长度,但他今夜重新戴上了那顶古冠。
冠如舟,助他在天地气息的巨浪里航行,不侧不翻自不覆。
君陌继续后退,一直退出小镇,退到山崖之下。
刀意依然未绝,只听得嗤啦一声响,他的胸口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他的铁剑上出现了一道深刻的痕迹。
这把铁剑,在极西荒原的天坑底,带领农奴们与悬空寺战斗数年,未曾折断,只是有些变形,后被修复如初,今夜却险些被屠夫一刀砍断。
何其恐怖的一刀,果然无敌。
君陌退到了山崖下。
他的右足落下,蹬天踢,变成了入岩松,如钉在地面一般,再不后退。
屠夫也到了。
和世人的想法不同,屠夫的速度并不是太慢。
君陌唇角溢着血,看着再次破夜而来的第二刀,神情却宁静到了极点。
他挡不住屠夫的刀,一退数百丈,依然受了伤。
但他要的就是屠夫来这里。
一声凄厉的蝉鸣响起。
仿佛有只巨大的蝉,张开了透明的双翼,在山崖之前。
恰好笼住了屠夫所站立的地方。
屠夫进入了蝉翼的世界,那是与昊天世界完全隔绝的世界。
即便是逾过五境的大修行者,也不见得都能创建自己的世界,尤其是这两片透明无形蝉翼构成的世界,竟是显得牢不可摧。
区区寒蝉,焉能困我!屠夫须发俱飞,暴喝声里,一刀斩向透明的世界屏障!嗤的一声厉响!透明的蝉翼上出现了一道裂口!…………(这章也很想取名叫:屠夫的刀……)第一百二十二章 明月当空(下)那把刀很厚实,上面满是油污,还有些血,斩向漫天飘落的雪花,总有些不和谐的感觉,仿佛下一刻,便会斩空。
因为山崖前的空中除了雪,什么都没有。
然而当这一刀斩落时,却能真切地看到空间的变形,能听到某些事物被撕破的声音。
两片透明蝉翼构成的世界,就这样被简单一刀斩破!刀意去而未绝,落在那片山崖上,只听得喀喇声响,乱石碎飞入雪,松藤间裂痕渐扩,山崖缓缓滑动,无数崖石滚落,然后……山裂了。
屠夫一刀,将一座山斩成了两半。
随着崖石一道落下的还有个人,那人的身影很娇小,从数百丈高的山崖上落下,仿佛从天空跳落,跳入雪中,瞬间便来到了屠夫的头上。
屠夫刀意甫落,即便是他,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斩出第三刀。
他低喝一声,翻腕横刀于雪中。
啪的一声闷响。
那个娇小的身影直接落在刀面上。
轰的一声巨响。
烟尘微起,风雪里,石块乱射。
屠夫的眉毛不停剧烈拂动,丝丝落下。
他的人却没有倒下。
因为他的脚已经陷进了地面,深至没膝!那个娇小的身影,被屠刀震飞,在残破的山崖间轻点,如雁一般折身再至,而同时,君陌手里的剑也到了!轰隆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直接摧毁了小镇边缘的数座民宅,将残山前的雪花尽数撕成粉絮,更是直上夜穹,将那片云都撕开了道口子!到处都是碰撞引发的天地气息湍流,扯动着地面的积雪与到处堆着的崖石不停飞舞,夜色下一片昏暗,只能听到声音,根本看不清楚画面。
谁也不知道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三人之间发生了多少次战斗,铁剑屠刀与拳头之间发生了多少次撞击,只知道那代表着绝对的力量!不知道过了多久,崖前终于安静下来。
上次我就说过,你们确实很强,如果让你们拥有与我相同的岁月,甚至有可能超过我,但……现在不行,你们连杀死我都做不到。
屠夫神情漠然看着对面的山崖下方,他身上出现了很多道伤口,却看不到血,似乎狼狈,却没有真正受伤。
果然不愧是最接近传说中不朽境界的那个人。
君陌的左肩有道血口,余帘的黄裙上满是尘土,更重要的是,她的鞋破了,种种迹像证明,他们联手依然很难杀死屠夫。
有些人确实很难杀死,比如你、酒徒还有首座,但今夜酒徒最终还是死了,首座也被我书院困死,对你,我们也有安排。
余帘平静说道:先前只是试试,既然不行,那便用别的法子,你要清楚,战胜敌人不见得要杀死敌人。
这句话很有道理。
君陌想着先前屠夫的第一刀,想道。
随着余帘的声音落下,飘着微雪的山崖间,响起一道清幽的箫声。
紧随着箫声而来的,是淙淙如流水的琴声。
琴箫合鸣,其声动人动情,然而在无声处,却有杀机。
屠夫微微挑眉,脸色微白,沉喝一声,尘雪自身上震起。
他握着刀,向琴箫声起处斩去。
琴箫之声戛然而止。
但刀意却无法再前。
因为断崖上还有棵松,矮松,松畔有辆车,破车,破车上有面残旗。
矮松为砲,破车还是车,残旗是帅旗。
这是象棋。
刀意被锁,屠夫神情微凛,向前踏出一步,凭借自己的身躯,生生撞碎余帘的蝉翼,却未能走出去,因为山崖间还有很多棋子。
黑色的崖石,积着雪的崖石。
那是黑棋与白棋。
这是围棋。
屠夫长啸一声,举刀再斩!刚刚重新响起的琴箫之声再止,满山棋子震动不安,似将裂开。
便在这时,一道轻柔至极的丝线,顺着雪花飘落。
那道丝线,将松、车、旗、石、雪,尽数联系在了一起。
雪花触着丝线,被弹成粉絮,便成了云。
这是云集阵法。
依然没有完。
云集阵外,有铁炉,有黄沙,崖后的溪流里,甚至还有座水车。
一只白鹅,蹲在水车最上方,像是骄傲的将军。
老黄牛在更远处的山坡上,看着远方,似乎无意。
屠夫啸声再起,举刀再斩。
一道指意,自西而来。
一根铁棍,入地为营。
刀意被数层阵意一缚,再被指意棍势一冲,散于无形。
陈皮皮与唐小棠,自镇外行来。
他穿着神袍,带着神冕,神情肃穆。
他有新教十三门徒,有信仰之力。
屠夫沉默,低首,然后抬头。
他举起铁刀,第五次斩出。
然而这一次,他依然未能斩中任何一人。
因为一块石头,出现在刀前。
满山野的崖石,仿佛都活了过来,却又死了过去,将他困在其中。
这是块垒大阵。
莫山山穿着白裙,戴着王冕,静静望着满山乱石之间。
她现在布下的块垒阵,已有魔宗山门前大明湖的七分意思。
当年小师叔破块垒,也要花些时间,屠夫何能例外?屠夫终于收刀。
他看着山崖间这数道各自强大、却又相依相成的阵法,沉默不语。
他能预想到,书院诸人都会出现在这里。
却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竟是把书院搬到了这里!…………琴箫声再起,极为欢愉,甚至有些得意。
余帘看都未看屠夫一眼,背起小手,转身就走。
书院诸人随之而去,莫山山自然也不例外。
她本就是书院邀请入后山的二人之一,她早就习惯把自己当作书院的人,书院也早习惯把她当作自己人。
君陌没有留开,他盘膝坐在了雪中。
他静静看着阵里的屠夫。
多年前,宁缺杀夏侯时,他在雪桥上坐了整整一夜,让大唐国镇国大将军许世和最强大的羽林军无法过桥一步。
今夜,他再次在雪中坐下,这代表着他的态度。
屠夫看着他说道:只要有时间,我总能破开这些阵。
君陌说道:我们也只要时间……如果你能破开这些阵,那便轮到我来留下你,到时我会试着看能不能接住你的刀。
屠夫说道:你接不住。
君陌说道:也许。
屠夫沉默片刻,问道:你们等了十余日不上桃山,为什么?道门若覆灭,昊天她便会变得很虚弱,甚至会死。
君陌沉默片刻,说道:或者是因为,你们眼里的昊天,在我书院诸人看来,也是那个煮饭做菜的小丫头,她能不死,最好不死。
屠夫问道:为何今夜又要上桃山?君陌说道:因为她已回长安。
长安,真是一个很美妙的名字,一座很神奇的城市,可以守护很多普通的人类,而现在,又要开始守护昊天。
君陌又说道:你为朋友尽力,我为师门尽力,彼此尽心力就好。
屠夫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君陌果然向来有理。
他重新举起手中的刀。
刀意无法破阵,却与先前残留在天地间的刀意隐相呼应。
夜空里的雪云,已被斩开了一道缝,这时候缝隙迅速扩展开来,雪花渐渐停了,云也散了,露出了那轮明月。
君陌抬头望向那轮明月。
往桃山的山道间,书院里的人们挑着担,牵着牛,扛着白鹅与家当,沉默地向前赶路,他们曾经出过青峡,如今再上西陵,山道沙沙。
余帘若有所觉,抬头向夜空望去,也看到了那轮明月。
老师,我们会赢的。
陈皮皮看着月亮,微笑着说道。
多年前,夫子上桃山,斩尽满山桃花。
今夜,明月当空。
他的学生们来了。
…………(君陌向来有理,我向来到关键时刻就写的很好,默默赞美自己。
)第一百二十三章 西陵之夕(上)清晨时分,朝阳还没有从东海那边升起,天空连蒙蒙亮都谈不上,晦暗有如阴雨天,让那座山峰显得有些孤单。
山峰有三道崖坪,有四座神殿,有数千神官、数万执事骑兵,这里是道门统治人间无数年的殿堂,也是所有昊天信徒心中的圣地。
此时的崖坪里有数万人,穿着红衣、禇衣的神官,穿着黑衣的执事,披挂着黑金盔甲的骑兵,黑压压地到处都是,却没有任何声音。
就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黑压压的人群有如沉默的海洋,海水深处或者有愤怒,但海面上看不到丝毫,泡沫都被晨风吹破成幻灭的虚无。
有苍老而虔诚的红衣神官,有坚毅而冷漠的骑兵统领,无论是谁是什么身份,在这座神殿里生活了多少年,他们都很沉默,他们脸上的情绪都很复杂,人们愤怒着、悲伤着、惘然着,近乎绝望,于是才会有死一般的沉默。
道门是人类觉醒以来最强大的宗教,神殿是人类最庄严神圣的地方,这里的人们禀承昊天意志统治这个世界无数万年,享受过无尽尊崇与荣华、各种美好的事物,拥有过难以想象的地位,这一切都将要毁灭了吗?崖坪上的人们看着山下,山脚下的田野与丘陵里,熹微的晨光间也有一片沉默的黑色海洋,但那片海洋与山间的黑色海洋不同,没有什么悲伤落寞无奈的感觉,只能感觉到其间隐隐积蓄的力量,那道恐怖的力量。
那片黑色海洋是唐国的玄甲重骑,那是横行世间无敌的存在,数万玄甲重骑将桃山重重包围,除了真正的大修行者,没有任何人能逃走。
有人看着崖坪山道尽头,那里有一座神辇,幔纱里有位穿着血色神袍、戴着神冕的女子,她是裁决神座叶红鱼,如果是以前,在这种决战时刻,裁决神座绝对是西陵神殿数万神官执事最可靠的心理依靠,人们相信只要她在,便没有人能够对西陵神殿稍有不敬,然而,现在的裁决神座已然站到了神殿的对立面。
有人看着山道入口北面那些挑着担、提着锅铲的人,有人看着那只老黄牛,有人看着那只鹅,他们知道那便是传说中的书院弟子,但更多的人只盯着一个人在看,那个人明明不是西陵大神官,却穿着神袍,戴着神冕,微胖的身躯里,仿佛有人间最庄严的气息,人们知道他是陈皮皮,传闻中道门新一代最天才的人物,观主的亲生儿子,然而,现在的他是新教的教主。
叶红鱼和陈皮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道门历史上最大的叛徒,还有那名带着天谕神殿旧人重归桃山的程立雪,他们对道门、对西陵神殿太过了解,如果不是他们,桃山前的那座清光大阵,又怎会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忽然失效?人们看着他们,情绪自然很复杂。
但崖坪上大部分的眼光却没有落在他们的身上,而是落在昊天神殿正前方那条山道尽头负手而立、在晨风里如仙子般的娇小身影。
她曾经叫林雾,现在叫余帘,她还有个贯穿始终的名字:二十三年蝉,她是魔宗的当代宗主,现在却站在桃山的最高处,这才是对西陵神殿最大的侮辱。
道魔势不两立,千年以来,做为魔宗宗主走到西陵神殿前,她是第一人。
看着那个女童般的身影,西陵神殿里的人们情绪异常复杂,很是寒冷,余帘自己却没有什么情绪,她甚至没有看神殿,而是看着北方某处。
这种无视,何尝不也是一种羞辱?只是……大唐铁骑将西陵神国扫荡干净,道门却保留下来很多实力,提前尽数退入桃山峰顶,此时崖坪上还有数千名神官执事,当朝阳终生,光线落到峰间,照亮了人们身上的衣裳,形成一片红黑色的海洋,再加上数万名骑兵,只凭书院诸人再加上叶红鱼、程立雪等人,如何轻易言破?更何况那座昊天神殿里,还有知命巅峰的赵南海、还有那位始终看不清楚的中年道人,更还有那位光芒万丈的掌教大人熊初墨!…………初生的朝阳被海上的云层遮着,只漏出些许光线,被桃山峰间清冷的风一拂,变得更加暗淡,那座庄严的白色神殿,忽然间变得清冷起来。
一座巨大的神辇缓缓从神殿里行出,中年道人和赵南海沉默地走到辇前,然而即便辇幔里传出万丈光芒,依然不能让峰间的阴暗明亮起来。
余帘转身,面无表情望向那座巨辇。
崖坪上,无数双目光也望向那座巨辇,无论辇内的掌教,还是辇前的赵南海与中年道人,都有足够的实力与书院一战。
中年道人缓步向余帘走去,无数双目光随着他而移动,神官执事的情绪变得紧张起来,却觉得血渐渐变热,知道大战马上便要开始。
余帘负着双手看着走来的他,依然面无表情。
中年道人走过数万神官执事形成的海洋,走到余帘的身前十丈外停下。
他整理道袍与情绪,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们愿降。
…………桃山一片静寂,一片死寂。
西陵神殿的人们震撼的说不出话来,那些跟随叶红鱼和程立雪的人们也震惊的无法言语,直到片刻后,崖坪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带着哭腔的脏话!熊初墨,我操你妈!崖坪上的人们很清楚,中年道人绝对不是自行其事,他的决断,必然得到了掌教大人以及赵南海,还有那些神殿大人物的同意!道门与书院的这场战争从千年前持续到今日,其间无数人死去,有多少惨烈的战场画面?今日最终决战,虽然道门势衰,但毕竟还有无数年的积累,明显犹有再战之力,道门的领袖们……却要投降?!人群变得愤怒起来,喝骂声不绝于耳,悲愤之余,哪里还顾得了中年道人甚至掌教的身份地位,有些虔诚的老神官,老泪纵横,更有无数鞋与石头从人群里飞了出来,像雨点般砸到中年道人的身上。
中年道人却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只是静静看着余帘。
他代表西陵神殿,做出了一个最艰难的决定,他相信书院会做出合适的反应。
余帘也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她想都没想,直接说道:不准降。
第一百二十四章 西陵之夕(下)西陵神殿要降,不可思议,震撼的整座桃山都沸腾起来,到处都是哭声与悲愤的咒骂声,然而,余帘却代表书院说了句,不准降。
这更不可思议,于是桃山静默,鸦雀无声。
中年道人蹙眉看着余帘,看了很长时间,声音有些微哑问道:为什么?在西陵神殿方面看来,书院没有任何理由不接受己方的投降,因为道门依然有很强大的实力,之所以神殿愿意降,是因为现在道门的真正领袖,那位在万丈光芒里看似高大无比的掌教大人,已经没有了战斗的欲望。
更准确地说,数年前在书院后山,熊初墨被余帘喝破行藏,斩成重伤之后,那片万丈光芒便再也无法遮掩住他神袍里的小,随着观主离开桃山,叶红鱼跳入深渊,他再也无法压制内心的恐惧,他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昊天为什么会放弃道门,或者说道门为什么要遗弃昊天。
经过很长时间的心理挣扎,熊初墨决定投降,只求能够活下来,或者书院和唐国还能给他足够的地位,战争,以往不都是这样吗?赵南海以及别的神殿大人物被他说服或者说镇压,至于中年道人自然也不会反对。
西陵神殿决定投降,必然经历了很复杂的过程甚至是血腥的斗争,但余帘如果仔细思考一段时间,或者也能想清楚,问题在于,她听着中年道人的话后,竟是想也未想,便平静冷漠地表示了拒绝,为什么?余帘没有回答中年道人的问题,因为不需要回答。
西陵神殿投降,必然会提出一些条件,比如熊初墨要活着,中年道人要活着,赵南海要活着,何明池要活着,很多人都要活下去,而这些条件,是她以及不在场的宁缺绝对不会接受的,那么,她便不准对方降。
晨风轻拂,黄裙微摆,黑色的马尾辫也在轻轻摆荡,她的手依然背在身后,中年道人看着这名女童模样的大宗师,觉得有些寒冷。
没有投降,便有战斗。
书院与道门这场延续千年的战斗,终于将要分出最后的胜负,崖坪上无数人的目光望向那座光芒万丈的巨辇。
辇内掌教大人的身影就像过去数十年里那般高大。
此时此刻,他便是西陵神殿数万人的精神寄托之所在,崖坪上还有很多道门强者,只要掌教能够对抗住余帘,那么神殿还有希望。
…………这场千年战争的结局,无论谁胜谁负,必然壮阔无双,这场战斗,必然将持续很长时间,从清晨打到日暮,也再正常不过。
四师兄将沙漏摆在石上,他习惯性用计算来安排策略,昊天神殿里点燃了一根粗香,或者现在祭天已经无意义,但还可以用来静神。
桃山间有朵鲜艳的红花盛开,万众瞩目里,叶红鱼走到崖坪间,望向神殿前那座巨大的神辇,血色的裁决神袍在风里轻摆。
她什么话都不用说,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意思,桃山一片哗然。
她要与熊初墨战。
神辇里的身影巍峨如山,不动。
赵南海神情漠然站在了辇前。
这位南海大神官,乃是知命巅峰强者,他有资格与叶红鱼一战。
在赵南海的身后,还有十余名来自南海的强者,其中还有两名知命境。
书院一方的强者有余帘、叶红鱼、陈皮皮和唐小棠。
中年道人看了余帘一眼,走回巨辇畔。
论强者的数量和质量,西陵神殿并不稍弱,只是气势稍逊而已。
余帘明白中年道人望向自己那一眼里的意思,却毫不在意,稚嫩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她不想解释什么叫真正的强。
在她的认知里,君陌很强,小师弟很强,叶红鱼也很强,既然她想打这一场,那么便让她去打,胜负不会有意外。
她甚至觉得有些无趣。
于是她再次望向北方,就像先前那样,仿佛那里有什么事物很值得关注。
有微凉的晨风起,吹皱了她的细眉。
西陵神国离东海有一段距离,但这里的风往往都来自海上,一般都是东风,先前在晨光里轻拂的风,都是东风。
此时拂面而至的风,却来自遥远的北方。
余帘神情微变,稚嫩的小脸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苍白。
她转身,望向昊天神殿前那座巨辇。
乌黑的马尾辫荡起,在灰暗的天穹上写出两道黑影。
师弟师妹们,看出她的情绪有些问题,有些诧异。
唐小棠问道:老师,出了什么事?余帘说道:我要离开。
说这句话时,她的神情很平静,声音没有任何颤抖,但谁都能听出来她的焦虑以及愤怒,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决战即将开始,她身为书院最强大的师姐,却要离开?那接下来的战斗怎么办?书院和唐国眼看着就将取得最终的胜利,难道,却要无奈退走?余帘忽然的决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却没有一名同门表示异议,因为他们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情,神情俱变。
就在这个时候,余帘稚嫩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狠厉之色,然后她吸了口气。
崖坪上起了一场大风。
她的胸口骤然隆起,仿佛要将整座桃山里的空气都吸进身体里。
她的脸色骤然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仿佛受了极重的伤,她的眼睛骤然明亮,眼角却开始流血,显得极为可怖。
不是风,是整座桃山的天地气息,随着她的呼吸,不停灌进她的身躯!天地之间有异象,桃山里的青树摇摆不停,将那些残雪甩将下来。
叶红鱼转身望向崖畔,神情微凛,心想即便你是二十三年蝉,身躯坚若岩石,又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吸纳如此多的天地气息?天地气息还在向余帘的身体里灌入。
恐怖数量气息之间的冲突,震破了她的眼角,也震散了她的马尾辫,黑发如瀑布般散开,然后随着北方来的风不停飞舞。
风静,发落。
直到此时,人们才看清楚,她满头黑发正在变长!然而,无论她的黑发如何变长,却依然像先前那般,垂在膝间。
因为她正在长高!余帘脸上的稚意渐渐退去。
她的气息却渐渐涨升,直至磅礴。
数息之间,她便从一名女童,变成了一名少女。
看着这幕画面,中年道人神情渐凛。
他读过天书沙字卷,知晓世间很多修行宗派都有秘法,道门也有类似于燃烧生命获得极大力量的秘法,但他从来不知道有哪种秘法,会让一个人穿过漫长的岁月!如果宁缺在崖坪上,他会一眼看出余帘用的功法,因为他的识海里有莲生的意识碎片,更因为当年在雪湖上,他亲眼看见夏侯瞬间苍老了数十岁。
这是魔宗的不传之秘。
瞬间,余帘失去了十年的时间。
她把那段岁月,或者说生命,变成了力量。
美好的是,人间没有见到白头。
她本来是位稚气十足的女童。
十年之后,她变成了一名神情温婉,眉间却有凛冽意的女子。
…………余帘伸手到空中。
唐小棠将铁棍交到她的手里。
她用手握住铁棍两端,缓缓摩娑而过,锋利重新缓缓呈现,寒光四射。
又有风自北方来,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她不借东风,于北风起时消失。
从崖畔到神殿之间,有条青石铺成的道路。
喀喀无数碎响,青石道上出现无数裂纹,纷纷寸裂。
余帘已经来到了神殿之前。
她来到了巨辇之前。
辇前有赵南海。
这位来自南海的光明传人,双手燃起熊熊的圣火,神情肃穆,向她拍落。
余帘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停下脚步,直接撞进了那面火墙里——她的速度太快,快到空间都似乎将要变形,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带出了两道火焰。
如同火鸟的双翼。
其实,那是蝉的双翼,那是她的世界。
神殿前一片幽暗,便是掌教神辇的光辉都无法照亮,此时却被她照亮了。
一声闷响。
像是一块陨石从高空落下,呼啸飞了百余日,终于落在了地面上。
大地都要裂,更何况人。
赵南海直接碎了,碎成无数血肉,接着,被昊天神辉净化成青烟。
他死后,掌间喷出的昊天神辉,依然存在,甚至还烧化自己的身体,这只能说明余帘的速度,已经快到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
惊恐的情绪,笼罩着神殿前的崖坪,来自南海的神官,想要呼喊,脸色苍白的小渔,腿软将要坐下,但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
余帘进入了那座巨大的神辇,万丈光芒忽然间摇晃起来,仿佛随时会熄灭。
辇里响起熊初墨愤怒的狂吼,他对于这个老对手早有准备,根本不敢掉以轻心,瞬息之间,便进入了天启境界!新教的盛行,对人间昊天的削弱最为直接,神国里的昊天虽然也变得弱了很多,但他通过天启获得的力量,依然还是那般磅礴!神辇内怒吼连连!然后神辇骤然粉碎!那些垂挂在辇畔的七十六道幔纱,随风而舞,直入天穹。
当幔纱落下时,烟尘亦敛,现出场间真实的画面。
余帘静静站着,唇角溢着鲜血。
熊初墨站在她的对面,身上看不到任何伤口。
这是很多西陵神殿神官第一次看到掌教大人的真容,那个枯瘦矮小丑陋的老道人让他们很吃惊,但他们现在更想知道的是这一战的胜负。
余帘转身。
熊初墨的身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刀口,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死寂的气息喷溅,他的道袍尽碎,无数刀口,或深或浅地出现,最后竟是密密麻麻,数不可数,只怕有万道之多!熊初墨跪了下来,浑身是血,依然未死。
他看着正在远去的那个女子的身影,痛苦地捂着胸口,感受着被刀意斩成花瓣的心脏正在碎裂,眼神里满是绝望与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这么快?为什么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斩出一万三千六十二刀?为什么你不肯接受我的投降?为什么你会如此决然强悍地选择玉石俱焚的手段,哪怕你也可能身受重伤?为什么你这么着急?为什么我最后还是怕了?为什么你是二十三年蝉?为什么世间有了你,还要有我?…………余帘不知道熊初墨跪在地上想了些什么,她也不关心他在想什么。
和熊初墨的想法不同,虽然道魔不两立,她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什么一生之敌,因为她从来都瞧不起他,他怎么配。
她走到崖畔,看了中年道人一眼,然后跳了下去。
此时崖畔石上的沙漏刚刚流下几缕细沙。
昊天神殿里那根香,才刚刚燃了极浅的一层。
桃山一片安静。
死寂。
没有人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没有震惊的呼喊,因为人们已经震惊的有些麻木。
——这场书院与道门之间的战争,谁都以为,将会持续很长时间。
然而,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觉得自己疯了,不然怎么会看到瞬息之间,这场战斗便告终?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中年道人看着崖畔,先前余帘跳下去的地方,沉默不语。
他明白她那一眼里的意思。
她杀了熊初墨,再杀了赵南海。
现在,西陵神殿可以降了。
当然,还有些人,同样也要死。
熊初墨还没有死。
我或者应该感谢她把你最后留给了我。
叶红鱼看着浑身是血的他,然后沉默,没有继续说什么。
她转身走到崖畔,看着东海方向终于跃出云层的朝阳,神情微惘。
西陵神殿的建成,耗费了无数年时间。
它的毁灭,却只需要一个清晨。
桃山在晨光里,红暖一片,连那些残雪,也变得红了起来。
朝阳,原来也如血。
第一百二十五章 开天(上)余帘从高高的桃山上跳了下来,向北奔去,自然要经过小镇。
那时候,屠夫在阵里依然举着屠刀到处乱砍,君陌正看着北方,脸色略白,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看见了她的黄裙。
就像崖坪上的同门那样,君陌知道她和他之间的那点事儿,于是更加确认大师兄在北方出了事,沉默之余,重新坐回残雪里。
她若能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她去便足够,没有人能跟上她的步伐,她若不能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她去就足够,哀悼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
君陌这样想着,哪怕是自己。
…………余帘继续奔掠,脚上的绣花鞋早就散成了布缕,赤裸而洁净如白玉的双足,踏着残雪与污浊的泥水,震动着整片大地。
黄裙像黄叶一般不停飘拂,却始终不肯坠下枝头,因为那不是秋天将落的枯叶,而是春深时,有些提前成熟、依然生意盎然的叶片。
西陵神国的田野里,南晋临康城外的丘陵间,满野的芦苇中,黄裙不停闪现,没有用多长时间,她便来到了数百里之外,然后继续向北。
黄裙出现在微寒的大泽上,破开寒风,破开迷雾,破开她人生的这场雾,她的赤足踏在微漾的湖水上,踩出一道道抹不掉的痕迹。
一路向北,余帘要越过千万里,去看看他究竟怎么样了。
…………真快。
观主看着南方遥远某处,淡淡感慨道,然后转身,望向断崖深处,说道:但你知道,她不可能比我们更快。
余帘一步便是数里,人世间没有谁比她更快,然而酒徒死后,还有观主还有大师兄,掌握了无距境的大修行者,已经超出快这个字的意思。
大师兄坐在崖石堆里,胸前尽是鲜血,脸色苍白,前两天一直平直横于眉前的木棍,此时还握在手里,却已经垂到了身畔。
很明显,他败了,连手里的木棍都无法再举起来,自然也没有办法把观主留在这片远离人间的雪域寒峰里。
最开始时说的七日,现在连一半时间都还没有过去,但大师兄的脸上没有任何挫败的情绪,显得那般平静。
观主世间第一,他世间第二,第二打不过第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书院讲究的就是理所当然,那么便不需要后悔,更不需要愤怒。
昊天回了长安,书院上了西陵……你曾经说过一句话,得道者多助……现在看来,终究还是我们得了真正的道。
大师兄看着观主说道:用君陌的话来说,道是什么?道就是道理,我们占着道理,那么凭什么不能胜利?道理千万,各有立场,书院的道理不见得真有道理,我的道理也无法成为所有人都信奉的真理,所以,没有凭什么三字。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至于昊天,她虽然和宁缺一起回到了长安城,但你应该很静清楚,这不代表我的道理就无法成立。
前段时间他与大师兄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大师兄的神情极为凝重,因为这意味着长安城能保护宁缺,却不见得能保护桑桑。
或者是因为那七卷天书?离开桃山之前,我便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道门与书院其实是同道中人,为什么?因为人是所有社会关系的集合,那么世界便是所有人意识的集合,人是怎样想的,世界便是怎样构成的,昊天也便是如此产生的。
观主看着他继续说道:只不过书院认为自己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广大利益,而我认为自己代表了绝大多数的广大利益。
大师兄说道: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由人们自己决定?观主说道:不然,人类根本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大师兄不同意,说道:所以你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们身上?观主说道:父母对孩子是怎样管教的?大师兄说道:但我们并不是人类的父母,您要清楚这一点,更何况,没有谁会愿意多出一个父母来管教自己。
观主说道:我爱人们,无论人们爱不爱我。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无法确定老师和我们的想法是正确的,但我可以确定,你的想法是错误的。
也许吧。
观主感受着南方地表传来轰隆震鸣,知道那个穿着黄裙的少女越来越近,转身向崖峰下走去,下一刻便会消失在虚空里。
大师兄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我还活着。
这场没有旁观者的战斗,已然分出胜负,然而却似乎将不会分出生死,为什么?观主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大师兄懂了。
追求永恒者怕寂寞。
最不会杀天下第二的人,是天下第一。
活着,无论永恒还是漫长,最重要的就是伴。
或者说,能够互相理解的对手。
酒徒与屠夫,就是此类。
观主认为自己的理念是正确的,那么,他总要证明给人看。
给谁看?谁有资格看。
自然,只有李慢慢有这个资格。
其实你应该很清楚,你我这场战斗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明字卷。
杀死桑桑,对观主来说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但要夺取桑桑的神格,很明显,收集七卷天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道门保管着六卷天书,还有一卷天书始终在书院的手里,在大师兄腰间插着,观主想要收集七卷天书,便必须战胜他。
大师兄说道:是的,所以我没有把明字卷带在身上。
从这场战斗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理所当然地输给观主,那么他当然不会把明字卷带在身边,那等于是双手奉献给对方。
观主说道:这也不重要,因为,你就等于那卷天书……只要把你击败,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阻止我拿到明字卷?…………书院前坪的草甸,在深冬时节依然绿草如茵,那些从桃山移植过来的桃花盛放的格外喜悦,仿佛变成了耐寒的腊梅。
又或者是因为它们在迎接旧日的主人到来?青衣微飘,观主出现在书院之前,然后向里走去。
没有谁能阻止他。
拿着竹扫帚的、穿着青布大褂的数科女教授倒了下去。
还在养伤的黄鹤教授,根本无法动弹。
云集阵法无风而破。
观主来到书院后山的崖坪上,没有黄牛,没有白鹅,溪上没有水车,只有那方镜湖,有湖畔林里的那些宅院,清幽,却无人气。
他在湖畔静静站了很长时间,体会了很长时间。
他没有进过书院后山。
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很有意义。
然后他离开,去寻找那卷天书。
书院里有个地方藏书最多,那是个崖洞。
观主来到崖洞前,才发现,原来书院后山还有人。
那是一个读书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开天(中)崖洞很高,上方有鸟飞进飞出。
崖外缓坡上有座二层木楼,楼前有方书桌,书桌后面有位头发花白的老书生。
除了夫子,没有谁知道这名老书生在书院后山呆了多少年,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今年究竟有多大,从轲浩然开始直到宁缺,后山的人们只知道老书生一直在这里看书抄书读书背书,风雨不辍,万事难扰。
书院称他为读书人,他是书院的读书人。
观主站在书桌前,看着那名老书生,闻着刺鼻的墨味与黄州芽纸的味道,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笑了起来,有些感慨。
这才是书院。
你好。
观主对读书人说道。
读书人像是没有听到,左手拿着卷旧书,右手提着根半秃的毛笔,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偶尔落笔在纸上写几个字,似是在做批注。
观主加大声音问道:老先生,您有没有看见一卷旧书?读书人醒过来,抬头望向他,神情有些惘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更清醒了些,因为被打扰读书而莫名愤怒,眉毛乱动。
观主没生气,比划说道:一卷很旧的书。
读书人想了想,提起手里半秃的毛笔在砚里蘸饱了墨汁,然后在黄州芽纸上认真地写了一个字,落笔郑重如山。
那个字墨迹淋漓,意满神足。
一个书字。
读书人把墨迹未干的纸递到观主身前,说道:你要的书。
观主静静看着这张纸,看着纸上那个书字,沉默片刻,说道:有些意思。
他伸手去接这张纸,动作很缓慢,郑重如山。
真的很缓慢,就像一座山在移动,又像是天空在云的上方转过,不知道过了多久,指尖才与微糙的芽纸边缘接触。
轰的一声轻响,微黄的纸张燃烧起来。
纸张慢慢燃烧,火苗向着两面蔓延,边缘尽成灰烬,直至将要烧到他们的手指,观主没有放手,读书人也没有放手。
他们沉默看着彼此。
我也看过很多书。
观主忽然说道:我虽然不像你这样爱书如痴,不眠不休地读书不辍,但我活了太长时间,所以看的书并不比你少。
时间,真的是很重要的一个东西,无论是读书,还是修行。
读书人没有说话,看着手上那张燃烧的字纸。
为什么这卷书不在长安城里呢?嗯,那时候还无法确定宁缺能不能回到长安城,他不在的长安城,确实不如书院安全。
观主看着读书人平静说道:李慢慢把那卷天书交给你保管,很正确,可惜没有意义,因为……书生最终百无一用。
话音落下,纸张燃烧完毕,读书人的手指里什么都没有剩下,灰烬缓缓落下,落在他的鞋上,观主的手指里,却还有一角黄纸残片。
胜负已分,读书人看着桌上如山般的书籍,如海般的砚池,沉默了很长时间,人生第一次对读书这种事情产生了怀疑。
观主负手走进崖洞,看着崖洞两侧高约十余丈的书架,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浩瀚难阅的千万册书籍,轻轻挥动衣袖。
一阵清风自青衣袖间出,在崖洞里并不缓慢却轻柔的吹拂,那些书籍上积着的灰被尽数拂落,然后送至角落里,剩下一片干净。
观主踏阶而上,来到第四层的一排书架前,从里面抽出一本书,就像是一个想看书的人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看,没有做任何挑选。
那本书就是天书明字卷。
…………长安城的雪停了,风也静,云层尽散,红日照耀人间。
观主出现在城外。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长安城外。
以前两次宁缺都在城墙上,今天也不例外。
他看着残雪里缓缓走来的观主,沉默不语。
他拿到了七卷天书。
桑桑说道,脸色有些微微苍白,似乎有些畏惧。
宁缺笑了起来:集齐七颗龙珠,可以召唤出龙神,集齐七卷天书能做什么?召唤昊天?如果他真想这么做,你别理他便是。
他没有取下肩上的铁弓,因为元十三箭已经射完了,而且他隐约有感觉,就算有惊神阵的帮助,元十三箭也很难威胁到现在的观主。
七卷天书终于在一起了,这意味着什么?书院一直在猜测推算这件事情,却始终没有结果,除了观主,没有任何人知晓七卷天书的作用,当然,桑桑很清楚。
我是怎么产生的?你?你是你妈生的。
现在不是说笑话的时候。
我现在有些紧张。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得允许我说些笑话。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我不允许。
好吧……如果你是说昊天,它是规则的集合体,产生于混沌之间。
不对,我是客观规则与人类主观信仰的集合体。
然后?我是人类的选择。
桑桑转身看着他,说道:既然如此,人类在选择我的时候,又怎么会不留些手段来制衡我?宁缺沉默。
他知道桑桑说的是真的。
无数年前,创建道门的那名赌鬼,替人类打了个赌,将整个世界交给昊天来守护,那么他很有可能提前便布置下了后手。
传说中,知守观里的七卷天书是昊天的意志结晶,或者说是昊天对人类的赐予,实际上,那是道门对这个世界真正的控制手段。
拥有七卷天书,便可以解除无数年前那个赌局,可以将昊天从神国里请出来,可以让昊天重回混沌,这种方法只有道门之主能够掌握。
当今的道门之主,带着七卷天书,走到了长安城前。
…………这就是道门最后的手段吗?宁缺握着阵眼杵,看着城墙下的观主问道。
观主平静说道:轲浩然说我们是狗,莲生说我们是狗,书院里的人,还有很多人,都说我们道门是狗,是昊天的一条狗,但从来没有人想过,这条铁链事实上拴在彼此的颈上,人类是昊天的狗,昊天何尝不是人类的一条狗。
他望向宁缺身旁的桑桑,说道:我们供奉你,让你拥有无尽的岁月以至永恒,那么你就应该甘于永恒的寂寞,在神国默默守护人类的世界,而不应该偷偷溜到人间来贪一晌之欢,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合理吗?桑桑没有说话,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她以往哪怕虚弱到极点,也未曾像现在这般畏惧过,因为她清晰地感觉到,观主拥有了毁灭自己的能力。
观主从怀里取出一卷书。
湛蓝的天空深处,响起一声雷。
这声雷鸣,来自神国。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开天(下)天外有天。
湛蓝的天空外,是神国。
这道从神国传来的雷声无比恢宏,仿佛在向整个人间宣告着什么。
宋国东方的海面上,骤然生起千年未有的巨大风暴。
瓦山落下暴烈的一场雨。
西陵神殿的天空里,隐隐有电痕闪现。
唯有长安城,一如先前。
因为观主站在这里。
他的手里拿着一卷天书。
天字卷。
来自神国的雷鸣还在持续,久久不肯散去,向人间散播着无限神威。
观主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握着天字卷,静静看着天空。
雷声渐渐低沉,仿佛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也感到了恐惧。
观主很平静,取出第二卷天书。
这卷天书有些残破,已经缺少了很多页。
落字卷。
世界的边缘处,是深不见底的海洋,从极北方雪峰那面的黑海,到南方碧蓝如琉璃的静海,再到风暴海,都是如此。
忽然间,有无数云从天空里垂落,像瀑布一般流淌到海上,如真似幻的云雾与海面相接,形成四道不见尽头的云墙。
那道来自神国的雷声,变得更加低沉,似有些哀怜。
观主取出第三卷天书。
这卷天书已经没有书的形状,只有一些残烬剩余,看着就像是些焦黑的碎末,又像是被太阳烤了无数万年的沙砾。
是的,这是沙字卷。
大地上所有的沙砾,都开始缓缓流动起来,荒原中部的沙漠,泥塘边缘的干地,风徐徐拂过,所有沙面都变成了吞噬一切的深渊。
即便是光线,仿佛也要被吞噬。
观主站在风中,黑发飘舞,神情平静,仿佛神明。
神国的雷声已经低沉近不可闻,终于显现出了服从。
即便是观主,也有些微微失神。
无数年前,那名赌鬼施下的禁制,是道门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责任,但从来没有人尝试过,甚至想都没有人敢那样去想。
观主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现在看来,他也成功了。
他接着取出其余的四卷天书。
取出倒字卷时,西陵神殿丛岭深处知守观的那片静湖,忽然间掀起波澜,那七间茅草屋在湖面的倒影,忽然正了过来!取出开字卷时,湛蓝天空的最深处,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其间隐隐可见由纯净光明构成的宫殿,那里便是神国!取出日字卷时,天空里那轮太阳,骤然间变得异常明亮,无数道光线四处散射,同时神国里那些完美庄严的宫殿,也随之更加明亮!取出明字卷时,整个世界……一片光明!…………七卷天书,七个字。
日。
落。
沙。
明。
天。
倒。
开。
日落沙明天倒开。
这便是颠倒乾坤,这便是光明重构,这便是开天!七卷天书出现在长安城前。
神国出现在天空之上。
云墙垂落,围住整个世界。
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明亮,只剩下光明。
…………嗡的一声响,很恐怖。
因为这声嗡鸣,是由数万柄硬弓弓弦振动集体发出的,代表着数万唐军强大的杀意,代表着数万枝锋利的羽箭破空而至。
数万枝箭,黑压压一片,掠过高高的城墙,向观主射去,如暴雨一般。
观主看着这片箭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举起手来。
又是嗡的一声响,但与万弦共振的那声音比起来,这声音显得格外轻柔,因为那是空气被轻轻震动,变成了一根琴弦。
没有箭落到他的身前,更不用说接触到他的青衣,数万枝羽箭骤然静止,悬浮在长安城外的空间里,画面看着异常诡异!一只鸟从城外官道畔的林间飞来,有些累了,准备暂歇,然后它看到了很多以前没有见过的奇怪的枝丫,它向那边飞了过去。
它落在一根羽箭上,伸展一面的翅膀,准备梳理翅下的细毛。
忽然间,它发现爪下有些不稳,轻鸣一声飞走。
那根被它踩着的羽箭,缓缓落下,颓然无力。
静止的画面活了过来。
数万根羽箭落下,像真正的雨一般落下,纷纷洒洒,在长安城墙下铺上了浅浅的一层。
万箭不能沾衣。
万箭静于风里。
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则,在先前那瞬间,仿佛失去了作用。
虽然只是瞬间,也是极难想象的事情。
谁能如此完美地掌握规则、利用规则?以前的桑桑可以。
现在的观主也可以。
那道在人间与神国之间的铁链,被他握在了手中。
他代表道门,重新拥了昊天的控制权。
他与神国里的规则意志,渐要融为一体。
天空变得越来越明亮,因为那轮愈为炽烈的太阳,湛蓝天空深处隐约可见的庄严神国,仿佛也随同太阳一道燃烧着。
一道难以形容的神威,自天而降,落在观主的身上。
一道难以形容的光柱,自天而降,落在长安的上空。
那道神威与天启境界得到的昊天力量相比,就像太阳之于萤火,那道光柱与西陵神术燃烧出来的昊天神辉相比,同样如此。
观主静静看着城墙上的宁缺和桑桑,眼神越来越宁静,没有任何情绪。
宁缺看着他,手里的阵眼杵无比滚烫。
整座长安城的街巷,已经醒了过来,难以计算数量的天地元气,顺着那些看得见的街巷檐角、山塔湖观、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沟渠隐道,构成一个复杂到人力根本无法算清的阵法里,变成了一道若隐若现的拱圆。
这便惊神阵。
那道自天而降的光柱,落在惊神阵的上空,像流水一般顺着弧形的无形拱面,向着长安城四野流散,美丽到了极点,却又惊心动魄至极。
谁都知道,如果让那道光柱轰破惊神阵,不,哪怕只是渗入几滴光液进去,整座长安城,便有可能被毁灭,变成一片火海!阵眼杵越来越烫,说明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聚集的越来越多,宁缺手掌心里隐隐冒出雾气,那是流出的汗被蒸发后的结果。
那道来自天空的神威,确实恐怖。
惊神阵能够撑多长时间?宁缺的脸色有些苍白。
桑桑的脸色比他还要苍白,尤其是当她看到湛蓝天空深处的神国画面,看着燃烧的太阳和自天而降的那道光柱后,她显得很畏惧。
太阳真的在燃烧,散落无限如玉浆般的光明,东海上的风暴早已被蒸发一空,大泽上的芦苇疲惫地低下了头,世界四周的云墙将光线反射回陆地,光线折射重叠,更是让整个人间明亮的无法直视。
更没有人能直视那轮太阳。
观主飘起,来到与城墙齐高的位置,看着她说道:来吧。
他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却显得有些怜悯。
桑桑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那件陈旧的青花布衣,也随之颤抖起来。
她的身体每颤抖一下,脸色便苍白一分,青衣表面便会溢出几粒金色的尘粒。
那些金色尘粒,隐隐约约是一个人影。
金色的残影,来自她身体何处?或者,那是灵魂?桑桑痛苦地蹙着眉。
那道金色残影缓缓离开她的身体,向城外飘去。
惊神阵,能够暂时抵挡来自天空的神威,却无法阻止这幕画面。
那道金色残影飘去的方向,正是观主。
观主这时候,已经展开了他先前取出的第一卷天书:天字卷。
离开桑桑的那道金色残影,或者最终会变成天字卷上的一幅图?有了七卷天书,观主破开青天,拥有了由客观规则意识集合而成的神威,他想要成为新的昊天,还需要神格。
什么是神格?神格不是力量核心,而是基本属性,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便是神何以成为神,神何以称为神,用很不准确地模糊描述来说,就是资格。
从另外一种角度来阐述:人之所以为人,有人格,神之所以为神,有神格,神格便是神的人格,是超越客观意志之上的存在。
当然,这里的超越,也有可能是坠落。
桑桑拥有觉醒的主观意识。
她便拥有着昊天的神格。
观主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把神格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谁能阻止他?时近正午太阳更烈,来自天空的那道光柱,将笼罩着长安城的无形防护圈生生压的更低了些,流泻的光浆瀑布般落到城外,燃起无数火焰。
宁缺将桑桑抱进怀里。
随着金色残影从身体里渐渐出来,桑桑越来越虚弱,脸色越来越苍白。
看着在空中淌落的那些光浆,他想起多年前在烂柯寺,桑桑和歧山大师下的最后那盘棋,在棋盘世界里,桑桑被规则追杀不停。
现在的观主,代表的就是规则。
规则不可改变,所以拥有绝对的力量,哪怕是惊神阵也只能苦苦支撑,而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击,因为长安城在这个世界里。
在世界之中,便要服从世界的规则。
除非拥有夫子的境界,修成真正的无矩。
无矩,不是无距。
无矩境,或者便是人类修行能够走到的最后一步。
到了那一步,才能没有规矩,无视任何规则。
宁缺修不成无矩。
夫子之后,可能人类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无矩。
那么,他只能试着打破这个世界。
第一百二十八章 辟地(上)打破万恶的旧世界,建设美好的新世界,听上去简单,实际上对于世界本身来说,这是最大的一件事情,而世界对人们来说,本就是最大的,于是无论是打破旧世界还是建设新世界,都成了最大的事情。
最大的事情,自然最难,就像观主现在做的事情以前没有人做过一样,宁缺想做的事情以前也没有人做过,莲生当年也只有一个朴素而血腥的想法,从来没有走到实践那个环节,那么他就算做了再多准备,也不知道如何着手。
是的,他已经准备了数年时间。
对于一生来说,数年时间不短,但和打破世界这样的宏大命题相比,却短暂的有些可笑。
而且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因为代表旧世界的神明,在他的怀里。
旧世界的毁灭,必然意味着桑桑的死亡,从很多年前,他和她便一直在探讨这个问题,始终没有找到可行的第三条路,于是相爱相杀至今。
让桑桑去死,拯救这个世界?宁缺不会干,如果他是那种道德狂人或殉他人道者,当年也不会背着病重的她满世界逃亡,手上染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他记得那个世界里有一首很著名的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如果是君陌,为了自由肯定能抛掉生命,而轲浩然已经抛了。
如果是叶红鱼,为了自由肯定能抛掉爱情,而莲生已经抛了。
宁缺什么都不想抛。
他向来很贪心,很无耻,更准确地说,很吝啬。
他一直想的是那个世界里另一首很著名的诗。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除了烂柯寺里那些真正慈悲的僧人,他和二师兄一样,对佛宗没有任何好感,这句诗里的如来,自然要换成人间二字。
怎样才能不负人间不负桑桑?宁缺不知道。
桑桑靠在他的怀里,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她把他抱的很紧,那些从身体里渗出的金色尘粒、那道若隐若现的残影在二人的身体间不停地挣扎,想要离开却一时无法。
一道温暖的力量,进入宁缺的身体里,他的念力随之而起,经过手里握着的阵眼杵,被整座长安城散向人间处处。
试试吧,也许真的能成功。
桑桑靠在他胸口,闭着眼睛说道。
就像无数次那样,就像在岷山、在渭城、在长安、在西陵那样,无论她是什么小侍女还是昊天,最终决定一切的,还是她。
她下了决心,但今天,宁缺不像以前那样听话。
你会死。
桑桑闭着眼睛,平静说道:你陪我活了这么些年,够了。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不害怕吗?桑桑声音微颤道:怕。
宁缺微微一笑,说道:那我陪你。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他,想说些什么。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在烂柯寺的禅院里,我就说过,如果你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所以,让我陪你一起去死吧。
桑桑想了想,说道:那下辈子能遇到吗?宁缺笑了起来,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桑桑有些不解:难道不是你拣到我的那天?不是,是在你刚生下来的那天……宁缺说道:那天在通议大夫府里的柴房里,我杀死管事和少爷后藏进井里,过了很久才敢爬起来。
我很饿,到处找东西吃,然后……看见了你。
原来这样啊。
她神情有些惘然。
……在红莲寺,我快要被隆庆杀死,靠在车边,你在车里头,我们之间隔着车厢,只有半步,我以为,那样下辈子我们生下来也只有半步,这样方便我能找到你,你看,我从来不怀疑下辈子能不能和你见面。
宁缺说道:因为上天注定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桑桑说道:这真是最老套也是最动人的情话。
宁缺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因为只需要你愿意。
天注定,便是她愿意。
我愿意。
桑桑微笑着说道,眼睛有些湿。
她忘了这是来到人间后,第几次想要流泪。
但好像每次都和这个男人有关。
宁缺问道:还怕吗?桑桑说道:还是怕,但和你一起,就可以。
…………她很虚弱,但她还是昊天,当她决定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整个人间都感受到了她的意志,更准确地说,是宁缺把她的意志告诉了整个人间。
他们紧紧拥抱着,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夜晚。
那时他们从开平市集回来,宁缺第一次看到关于修行的书籍——太上感应篇,然后沉沉睡去,像习惯的那样,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一片海。
那是宁缺的初识。
只要桑桑在怀,他便能感知整个世界。
同时,整个世界也感知到了他。
…………西陵神殿前的崖坪上,已然是血的海洋。
熊初墨死了,何明池死了。
宁缺要求必须死的人,都死了。
中年道人站在崖坪石屋前,身影有些孤单。
叶红鱼和程立雪,站在西陵神殿前,崖坪上黑压压跪着无数人。
书院与道门的战争,至少在俗世层面,已经分出了胜负。
然而就在前一刻,天地间异象纷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人们看到了东海垂落的云幕,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太阳,看到了长安城上那道恐怖的光柱,看到了如瀑布般淌落的光浆。
然后便是一片光明。
光明很刺眼,除了像叶红鱼这样的强者,再没有谁能够看清楚人间的一切。
即便是叶红鱼和中年道人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桑桑的意志,随着清风来到场间。
中年道人懂了,知道她获得了新生,不由生出无限感慨。
守护人间无数万年,您辛苦了。
叶红鱼也明白了,蹙起细细的眉,说道:一对白痴。
莫山山站在她身旁,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那座小镇里,屠夫放下了手中的刀,君陌却还握着铁剑。
这便是两人最大的区别。
屠夫知道这场战争已经发展到自己都无法插手的地步,于是放手。
君陌却想着,如果小师弟和那丫头死了,却未胜观主,那便轮到自己战。
在荒原的天弃山脉里,黄裙飘舞,余帘不停北行,看都没看长安一眼。
…………没有人能命令整个人间,夫子也不能。
他只是代表人间与昊天沉默抗争了整整千年。
宁缺要做的事情,是感知、然后尝试引领整个人间的意志。
那是怎样的意志?太阳正在熊熊燃烧,天空深处的神国逐渐清晰,天地间一片光明,这是从未有过的白昼,就连湛蓝的天空都快要变成纯白的颜色。
光明令人盲,很少有人还能睁开眼睛。
光明令人热,整个人间都被酷热笼罩,大泽蒸腾,南海生波,残雪尽融,那些被灼蔫的树林里,忽然响起蝉鸣,极北寒域里那片雪海,竟然有了解冻的迹象!太热了。
热到不能大汗淋漓,热到不能呼吸。
长安城被来自神国的光柱不停攻击,但有惊神阵的庇护,相对城外的世界,还相对好些,至少人们可以睁开眼睛,可依然很热。
李渔和大唐少年天子在御书房里。
她的衣裙已然被汗打湿,呼吸变得有些沉重,牵着弟弟的手,走到窗畔,将窗户推开。
春风亭朝宅里,朝老太爷和上官扬羽相对而坐,两个人都已经脱光了上衣,露出精瘦绝不好看的身体,热的极为难受。
受不了了。
朝老太爷撑着拐杖站起来,把房间里所有窗子都推开,看着天上像瀑布样流淌的光浆,暴怒骂道:我操你个祖奶奶的,要热死人啊?人间同此寒暑。
无论住在江畔还是海边,无论有没有风,都躲不过热浪来袭,整个世界变成一个铁屋,屋外有柴火不停燃烧,闷热到了极点。
意志,就是想法,就是想做什么。
现在,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想要一阵清风,想要推开窗子打开门,如果闷热的铁屋没有门窗,那么只能把它打破。
宁缺感知到了亿万人的想法,知道,那就是人间的意志。
亿万人的念力,无论来自天涯还是海角,向着长安城涌来,进入了惊神阵里。
宁缺根本承受不了这等数量级的念力。
桑桑从他手里接过了阵眼杵。
那道磅礴至极的、来自人间各处的念力,通过阵眼杵进入她的身体。
她是宁缺的本命物。
她有,便是宁缺有。
长安城南的书院,此时也是酷热难当。
崖洞前的读书人亦已衣衫湿透,但他却一无所觉,还在对着桌上的书山墨海发呆,还在想着观主先前说的那句话。
书生最终百无一用?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人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失落。
他愤怒地伸出双手,将桌上的书推了下去。
那些书离开了桌面,却没有落到地上,而是飘浮在了空中。
崖洞里,无数册书也离开了书架,飘到了空中。
原来,是这么回事。
读书人明白了,苍老的面容上流露出天真的笑容,终于释怀。
去吧,让他知道,文字本身就是有力量的。
无数书籍,离开书院崖洞,像鸟群般飞到长安城墙之前。
书院藏书浩瀚,有典籍珍本,也有两京杂记这样的通俗读物,数量难以计算,此时竟是在空中沿着长安城围了整整一圈!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你说的吗?宁缺看着观主,说道:那我写个字给你看。
话音未落,他举起手臂,手指虚握,握了一只无形的笔。
墨在哪里?他要写那样大的一个字,需要多少的墨?长安城墙外,飘在空中的那无数册书,忽然间融合在了一起。
书,不是纸。
书是字纸。
书上皆有字。
那些字是墨写的。
无数册书里,有无数墨字。
宁缺要用的,是无数前人留下来的墨。
第一百二十九章 辟地(下)人类为什么能够成为万物之灵?无论宁缺来的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对于这点有很多的解释。
有人说是因为学会了用火,有人说是因为学会了使用工具,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重义者耳,这是小师叔和君陌的看法,而有更多的人认为,最重要的区别在于文字,因为只有文字才能传承——文字本身就是有力量的。
这就是读书人最终明白的道理,也是宁缺想要告诉观主的话。
宁缺握着那支并不存在的笔,在长安城外的墨香书海里蘸饱了墨,悬腕提肘,很随意地在空中写了两笔,显得有些潦草。
观主沉默不语,他知道宁缺要写的那个字,必然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大符,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却没想到他写的这般随意简单。
唰唰两下。
一撇一捺。
还是当年的那个字吗?观主望向不再湛蓝、被光明照耀的苍白无比的天空,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宁缺写的那个字,没有落在天空里,而是落在大地上。
开天的目的是什么?是辟地。
他要辟地。
…………极西荒原的天坑外,数百万农奴,正在唐的带领下新建家园,这里虽然没有常年不冻的温泉,气候比坑底要严寒的多,却没有任何人有怨言。
因为他们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而不再永远都是那堵冰冷陡峭的崖壁,他们能够去到更远的地方,他们能够看到和自己一样高的太阳。
今天的太阳有些怪异,特别明亮,光线很是刺眼,但雪也化的快了很多,或者明年这里就会变成肥沃的土壤,收成应该很好,只是种惯了青稞,要种那种麦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种好,人们这样想着。
但终究是开心的事情——在地面看到的太阳果然和地底下不一样,这么近,那么热——于是人们开心地歌唱起来,舞蹈起来。
从这里向东两千余里,便到了大唐北疆的渭城,城外的荒原在那场大战里被血水浸泡了很长时间,那座由金帐王庭骑兵人头堆成的高塔,早已腐坏不堪,今日被光明照耀,没有得到净化,反而蒸出了更多的血腥味与腐臭味,格外刺鼻,而留在血原上那些足迹构成的符线,也变得越发清晰。
天坑与渭城之间有条线,那是一道笔画的开端。
这道笔画,继续向东南延伸,便到了西陵。
陈皮皮静静看着笼罩在光明里的长安城,微微一笑,解下头顶的神冕,带着新教的十三门徒和山下的数万新教信徒,缓缓坐了下来。
他们开始颂读经文。
那是新教教典的最后一卷经文,是宁缺写的,字句浅显易懂,讲述的意愿与渴望又是那样的直接,人们要走出幽暗的山谷,去到更广阔的世界。
这道笔画,最终落在烂柯寺。
瓦山里满山满谷的石头,忽然间尽数亮了起来。
这道横贯大陆东西的笔画,就是宁缺写的那一撇。
…………还有道笔画,沿着宁缺和桑桑生活了很多年的岷山,穿过残缺的贺兰城,直抵遥远的极北寒域,收于那座雪峰里。
断崖上,余帘抱着李慢慢,向长安城看了一眼。
这道横贯大陆南北的笔画,就是宁缺写的那一捺。
…………两道笔画,交会于长安城。
长安城里的人们,都已经走到街巷上,就像那年一样,他们拿着菜刀与木棍,举着砚台与镇纸,沉默地看着光明刺眼的天穹。
除了遥远的西荒和有惊神阵庇护的长安城,其余地方的人们根本睁不开眼睛,南方某个村庄里,杨二喜闭着眼睛对着天空射着箭,污言秽语不停骂着贼老天,南晋剑阁旧地,一名戴着孝的剑阁年轻弟子,闭着眼睛对天空沉默地刺出一剑。
新教已然盛行于人间,随着陈皮皮的声音从桃山峰顶传到下方,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世界,无数人静静地颂读着、祈祷着。
长安城外,观主沉默不语。
他对宁缺说过,他深深地热爱着这个世界,为此他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然而,当他发现自己真的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时,那种感觉并不是太好。
…………极西荒原深处,忽然响起一阵恐怖的声响,农奴们怔怔地看着天坑底部出现的那道深不见底的深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道深渊迅速地向东南方向蔓延。
深渊是大地的裂缝。
地面正在开裂。
那道裂缝瞬间来到渭城,将那满是罪恶与血腥的原野吞噬。
那道裂缝直抵烂柯寺,最终入海。
同样的裂缝,出现在岷山,直抵雪海寒域。
就像有人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字。
这是宁缺在写字,他在写符。
这是一道前所未有的大符。
这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
这是一个最简单、也最不简单的字。
人。
…………观主看着遥远的西荒,看着遥远的北域,看着宁缺简单两笔,便把整个世界切出两道裂缝,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当年你在长安城里写出这个字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的笔画错了……今天你错的更离谱,连方位都没有摆正。
很多年前,颜瑟大师与卫光明在长安城北的无名山上同归于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很远的画面,那便是今日宁缺写出的这道大符。
他看到的那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起于荒原北方,一笔落于西,一笔落于东,于长安城相会,正是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字。
今天宁缺写的这个人字,却是起于荒原西方,一笔落于东南,一笔落于北,依然于长安城相会,但这个人字却是歪的。
你要以人间之力战我,首先,就应该明白人字的意思,如果让君陌来写,他绝对会把这字写的格外端正,人不正,何以立于天地之间?观主看着宁缺平静说道。
宁缺摇头说道:你错了。
观主微微皱眉,说道:我哪里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资格教我如何写字。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师颜瑟当年想看到的,不见得是正确的,二师兄就算能写出来,那也不是人的真义。
何解?人不正,何以立于天地间?你错了,天若下暴雨,人躲进崖洞里,天若降雷火,人藏进芦苇荡中,人为什么一定要顶天立地?不,人字一撇一捺,怎么写,怎么摆都是人,怎么倒都倒不下来,这才是人。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连人都没弄明白,又怎么能赢呢?…………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这样的一群人。
他们看到山,便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看到海,便想知道海那边是什么,看到天,便想知道天上有什么,这些是他们想要的。
这些人的意愿汇集到长安城,帮助宁缺写出了这个人字符,告诉天空与大地,他们除了想要活下去,还想获得更多。
人,或者卑劣、或者无耻、或者残忍、或者血腥,甚至比动物更卑劣无耻残忍血腥,但人,也可能美好、可能崇高……不!就算什么理由都没有,什么美德都没有,只要他们是人,他们站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处,那么他们便有资格吃肉!去更远的地方!经历更多的事情!了解更多的真理,体会更多的经验,然后继续向前!因为他们是人!所以他们是人!所以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那个字!也是最有力量的那个字!书院总说因为所以,这便是最大的因为所以!…………你说的有道理。
观主看着宁缺平静说道:但是,这依然不够。
大地上的两道裂缝,正在不断加深,无数崖石崩落入深渊之中,裂缝三端向着更远的地方而去,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给切开。
更神奇的是,裂缝里那道无形的恐怖力量不停向着深处去,就像是一道线紧紧地捆住书卷一般,竟让地面弯曲了起来!这道人字符正在开天辟地!观主却说这依然不够!规则与世界一体两面,你想要打破规则,便要打破这个世界,而且你确实正在打破这个世界,问题在于,我会给你时间吗?一片光明间,观主神情庄严异常。
整个世界都沐浴在光明里。
太阳正在燃烧。
神国正在具象化。
无数光线从天空落下,蝉鸣早衰,大泽上的热雾越来越多。
有人瞎了眼睛,有人昏死不醒。
大地上的那两道裂痕,被光明照耀,深渊里散出青烟。
这是光明的世界。
只有光明。
每根光线都有威压。
无数光线,便有无数威压。
恐怖的神威,从天穹直落。
宁缺写出这道前所未有的大符,正在……不,人间正在改变着人间。
苍穹不让人间改变。
两道最极致的力量,相遇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开始颤栗起来。
长安城无形的光罩,更是摇摇欲坠。
你想毁灭这个世界吗?宁缺问道。
观主平静说道:你可以停止。
宁缺想了想,说道:不,我不受威胁。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你一定会。
宁缺说道:老师曾经说过我,我只爱一人,不爱世人。
观主平静说道:不,那是以前,现在的你如果不爱,怎么写的出那个字?宁缺沉默。
桑桑变得越来越虚弱,快要握不住手里的阵眼杵。
那道金色的残影,快要离开她的身体,只剩下丝丝牵绊。
观主手里的天字卷在等待着她的归去。
他望向满天流淌的光浆,感受着其间的恐怖。
太阳越来越刺眼,即便是他,也快无法直视。
谁能改变这一切?谁能让满世界的光明瞬间消失?他又一次想起当年在烂柯寺的那局棋。
当时棋盘里的规则,化作无数圣洁的光点,满世界追杀桑桑,和现在的画面何其相似?当时他撑开了大黑伞,帮助他和桑桑避过了那场劫难。
大黑伞是黑夜的一片,现在的世界只剩下光明的白昼,谁来遮住这些光线?…………临康城里一片闷热,陋巷旧街上,哭声一片。
一名容颜清丽的少女,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感受着死亡的来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看着上面那些字句,渐渐平静。
她叫欢子。
她是叶苏当年在这里收的女学生。
她是新教的信徒。
叶苏死后,她回到了临康城,暗中传道,同时默默怀念老师。
她开始颂读纸上的字句。
那是叶苏临死前说的一段话。
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天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宁缺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戴上。
那是副眼镜,镜片是黑水镜做的。
他望向天空里那轮明亮的太阳。
有了墨镜,他终于可以把那里看清楚了。
他想看看,佛陀在明字卷上写的预言会不会成真的。
叶苏最后的预言会不会成真。
充斥世界的光线,忽然间,似乎少了些。
然后,又少了些。
无限光明,就此不再。
无数人抬头望向渐渐阴暗的天空。
人类本能里畏惧夜晚,但当只剩下光明的时候,他们很期待夜的到来。
于是夜便来了。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夜晚,就这样降临人间。
世界一片安静。
…………桑桑在他怀里转过身,看着夜空,有些惘然。
即便是她,也想象不到这样的变化。
这是……永夜吗?不。
宁缺把墨镜架到她的鼻梁上,笑着说道:这是日食。
你看,挡住太阳的是月亮。
那年在船上,我对老师说过。
日食就是这么回事。
老师终于想明白了该做些什么。
他早就该想明白,早就该出现了。
不过……还是很帅啊。
第一百三十章 结尾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天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叶苏成圣之前,说过这样一段类似于预言的话。
而在无数年之前,佛陀观七卷天书,然后在明字卷上写下一段批注,在他的笔记里也有类似的记载,是这样说的。
永夜之末法时代,方有月现,自然复生。
如此方不寂灭,世界另有出道。
既然如此,静侯长夜到来便是,何苦强行逆天行事。
莫非这天也在等着夜的到来?还是说它在恐惧夜的到来?它恐惧的是夜本身,还是随夜而至的月?正在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叶苏的预言,也对佛陀留下的那些疑问做出了完美的回答,有个天在等待夜的到来,有个天在恐惧夜的到来,它恐惧的是夜本身,也是随夜而至的月,因为夜是随月而至的。
世界一片黑暗,太阳被遮住,神国隐于浓重的墨色里,黯淡的极难看见,飘在长安城前的观主,神情异常复杂。
徒有规则,却失去了力量的本源,还如何战斗?那道自神国降落的光柱,早已焕散不知去了何处,人间的酷热早已被清凉取代。
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宁缺写出来的那个符。
两道深渊在大地的表面上快速蔓延,那个人字变得越来越大,地面真的很像一张纸被缚住,然后缓缓隆起,带来轰隆如雷的声音。
这个过程很缓慢,却无可阻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边出现了地平线,海那头的帆舟只能看见帆尖,如果站的足够高,甚至能够看到远处微弯的弧。
这就是新世界吗?桑桑问道。
宁缺回答道:也许。
那个完美的气泡再次出现在她身前,上面两道微小的裂痕已经变得极深,气泡随时可能破灭,那代表着她的世界即将毁灭。
桑桑平静地看着这个世界,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宁缺轻轻地抱着她,与她一道等待着。
无数充满渴望的意愿或者说力量,顺着地面那两道越来越深的裂缝,从人间的四面八方涌来,进入长安城的街巷,通过惊神阵进入桑桑的身体里。
桑桑当然接触过这种意愿,她在神国倾听信徒的祈祷无数万年,然而她却是第一次接触到如此真切的渴望,令她都有些动容的渴望。
就在瞬间,她明白了书院、明白了叶苏创建的新教。
世人爱与不爱她,其实并不重要,她爱不爱世人,其实也不重要,她与人类,本来就是一体的,她并不是这个世界冰冷的客观规则,而是人类认识的世界的……规则!一道亮光闪过——规则如果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产物,那么自然可以改变,她自然可以随着人类的认识一道成长!桑桑静静看着宁缺说道:我,似乎可以活着。
宁缺的手臂微微颤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那就永远活着。
桑桑说道:但我不想再服侍你了。
宁缺说道:我服侍你。
无数渴望无数意愿,自人间各处而来,被惊神阵化作力量。
长安城的城墙上出现无数道裂缝。
桑桑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穹,看着若隐若现的神国。
她轻轻挥了挥手。
无声无息间,一道没有颜色的光柱,从长安城里向着夜穹射出。
那道光柱出于惊神阵,却经过了她的手。
于是,那是透明的光。
她最清楚,如何破开自己的世界。
透明的光柱穿过观主的身体,落到了夜穹上。
桑桑摘下墨镜,仔细地让宁缺戴上。
月亮还在夜穹里。
太阳却仿佛离地面近了些,于是露出了明亮的边缘。
光明重新降临人间,却已不如先前那般炽烈恐怖。
苍白的天空重新变的湛蓝,像她雁鸣湖畔宅院里偷偷藏着的名贵水洗瓷。
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了三道裂缝。
与大地上的三道裂缝遥遥相对。
都是一个人字。
那道透明的光柱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竟是要直接将天空撕破!光柱是透明的,里面的气息却并不纯净,纷杂到了极点,亿万人便有亿万意愿,如何能够完全一致,但却鲜活到了极点。
宁缺想起湖那边街畔蒸包子铺的热气,青石板上的脚印。
桑桑想起雪海畔那夜,那个温泉。
不知道观主想起了什么。
他看着那道透明的光柱,感受着其间的宏大与微渺,被远胜肃穆的美感动,微微皱眉问道:这是什么力量?这是什么气息?这就是人间之力。
宁缺说道。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原来是这样的。
湛蓝天空深处,若隐若现的神国,在人间之力的冲洗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风化腐朽,然后垮塌成最细微的尘埃。
紧接着破裂垮塌的是湛蓝天空本身,天空变成无数轻如鹅毛的薄玉片,纷纷扬扬洒落人间,再也无法遮住人们望向外界的双眼。
天空上面是什么?以前是神国,现在神国毁灭了,那里到底有什么?那是一片漆黑的宇宙,显得无比寒冷,看上去异常荒芜,没有任何人烟,给人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仿佛真实的幽冥。
整个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没有人说话。
这是冥界吗?人们想着。
宁缺和桑桑,很清楚会看到什么,他们并不吃惊。
但不代表别人会不吃惊。
大河国某个山村里,一个孩子拿起先前被太阳烤至半熟的鸡蛋,看着漆黑的天穹发呆,心想为什么太阳忽然间变的那么远?星星为什么也变远了?孩子很害怕,咧着嘴便要哭,手里的鸡蛋落到地上,啪的一声破掉。
风吹鸡蛋壳,还有将凝未凝的蛋白,与蛋黄。
桑桑面前的气泡,也破了。
…………在广漠无垠的宇宙里,有一个燃烧的火球。
那是一颗恒星。
从恒星表面的颜色看,还很年轻。
有七颗行星围绕恒星旋转。
在距离那颗恒星约一点五亿公里的轨道上,什么都没有。
那里是空白的,也可以空白,因为系统是稳定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少了些什么似的感觉。
某刻,那里的空间忽然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过了很久很久,扭曲的空间表面出现了两条清晰的裂缝。
又过了很久很久,裂缝蜷曲,然后消失。
一颗蓝色的星球,出现在那里。
那个过程很难形容,这颗星球的出现,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才从那个空间裂缝里出来,又似乎它瞬间便出现在这条轨道上。
那颗星球之所以是蓝色的,是因为海洋覆盖着表面绝大多数面积。
随着蓝色星球的突兀出现,一道无形的引力波,向着四周散播。
围绕着那颗恒星而构成的星系,出现了不稳定的征兆,幸运的是,这个星系里那几颗质量巨大的行星,距离这颗蓝色星球的距离足够遥远。
但它的出现,终究造成了影响,有几颗行星的轨道突然发生变化,或者要过很久很久,才能重新稳定下来。
更不幸的是,距离恒星约三点几亿公里的空间里,密布着无数小行星,突然出现的蓝色星球,就像是块美味的蛋糕一般,吸引着它们前往。
无数小行星甚至是小颗的陨石,离开它们原先定居的空间,向着那颗蓝色星球静静的飞去,自然不可能走直线,但总有相遇的那一刻。
宇宙里死寂一片。
那些小行星与陨石拖出的极淡的曳尾,就像是死神行走的痕迹。
…………满天陨石,在漆黑的夜穹里向着地面而来。
片刻后,世界便会毁灭。
天空之上,果然是冥界。
你就是冥王之子。
观主看着宁缺说道。
冥界是传说,是昊天的谎言,这是现在已经被接受的说法。
但那是真的吗?多年前,卫光明在长安城看到了宁缺,认为他就是冥王之子。
后来,桑桑被认为是冥王的女儿。
隆庆认为自己才是冥王之子。
兜兜转转,循环不断,最后,还是落在了宁缺的身上。
他毁灭了昊天的世界,迎来了新的世界。
然而这个新世界还没有存在很长时间,便迎来了毁灭。
真实的宇宙,是那样的荒凉又危险,而且寒冷,和冥界有什么区别?他没有把冥界指引到人间,却把人间带进了冥界。
他当然就是冥王的儿子。
不应该是这样的。
宁缺的声音有些寒冷。
…………小镇里。
君陌挥手破了阵。
他望向那些将要降临人间的死亡使者,说道:拾起你的刀。
屠夫拾起那把沉重的刀,走到他身旁,一同抬头望去。
君陌举起铁剑,说道:想不想去战一场?屠夫说道:很好。
…………西陵神殿。
战斗早已结束,新教的信徒,坐在崖坪间,坐在山道上,看着这远远超出想象的画面,震撼的无法言语。
陈皮皮站起身来,微微蹙眉,说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唐小棠握住铁棍,没有说话。
叶红鱼站在崖畔,血色的裁决神袍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她看着夜空,面无表情说道:域外天魔?待本座把你斩了。
…………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不知道那些带着死亡气息的陨石是什么。
但修行者们能够感觉到另一个明确的现实。
天空没有了。
他们的身体变得轻了很多。
轻若羽毛。
只要动念,便似乎可以离开地面。
昊天世界压制修行者无数年的规则,已经不复存在。
修行者们,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不惑境界的修行者,忽然洞玄。
洞玄境界的修行者,看着天上真正的繁星,知了天命。
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轻而易举地迈过了那道门槛。
人间,前所未有的强大。
他们没有想到,刚刚获得自由,便要迎来生死立见的一战。
不过,无人畏惧。
因为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值得他们为之而奋斗。
而且他们有信心战胜所有的外敌。
…………无数修行者准备着战斗。
但他们没有出手的机会。
就连君陌的铁剑都没有机会出手。
海洋对着恒星,陆地对着宇宙深处,修行者们所在的位置,能够看到满天繁星,也能看到显露出真容的月亮。
以修行者们的眼力,自然能看清楚,那是一个岩石组成的圆球,表面光滑到了极点,反射着大地背后的光线,完美到了极点。
或者不应该称之为月亮,而应该称之为月球。
那轮明月,挡住了所有的陨石。
轰隆隆的巨响,无法传到地面,地面上的人们都感同身受。
如此密集的撞击,如此恐怖的威力。
就算是知命巅峰、甚至是逾过五境的大修行者,都很难存活下来。
那轮明月,替人类承受了所有的攻击,它能顶得住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恐怖的撞击声终于停止。
月亮不再完美,上面到处都是撞击形成的环形山,到处都有岩浆喷涌,形成或高或低的原地,有些地方明亮,有些地方暗沉。
这样的月亮真的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但在人们的眼里依然完美。
他在人间默默守护了千年,今后,大概也会万年亿年的默默守护下去吧?…………夜晚结束,清晨来临,朝阳从东方缓缓升起。
天空重新出现,还是那般湛蓝,却比以往多了些说不清楚的感觉。
是的,这片天空更加开阔,其后有无尽的空间。
这感觉……原来确实不错。
观主看着宁缺问道:但人已经变得不再像是从前的人,人间还是我们在意的人间吗?人生活的地方就是人间,不是吗?宁缺说道:酒徒认为修行者、尤其是到了某种程度的修行者已经不能算是人,是非人,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修行者是超人。
观主问道:超人?宁缺说道:是的,就像世界需要改变一样,人类最终也需要进化,我不认为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相信猿猴当时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的话音刚落,天空里忽然出现了一道笔直的白线。
他看的清楚,那道白线的前端,是一名修行者。
那名修行者穿着蓝色长衫,时而被朝阳耀成红色。
观主若有所思道:那是梁国的一名散修,境界很糟糕。
宁缺看着那道白线飞出大气层,向着外太空飞去,笑了起来。
紧接着,数千道细细的白线从地面生起,向着大气层外飞去,每道白细的前端,都是一名修行者,画面蔚为壮观。
人类,开始了自己新的旅程。
有些意思。
观主平静说道,然后变成无数光点,消散在新世界的第一道晨风里。
宁缺知道,在透明光柱穿过他身体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先前和自己对话的是他以极高境界强行留在这个世界的残留意识,因为他不放心,他想看看新世界是否能够在冥界存在下去,想看看人类是否能够延续下去。
最后他觉得应该可以,于是便死了。
观主有姓无名,他就叫陈某。
陈某里的某,是某某里的某,是人间随处可见的某某。
他代表着人类的一部分。
宁缺望向天空一角,渐要被晨光遮住的月亮。
夫子代表着人类的另一部分。
桃山崖畔,陈皮皮长拜及地,神情平静。
唐小棠随他拜倒。
…………没有永夜。
人间越来越冷,那是世界外的寒意正在入侵,以此看来,无论有没有夫子,有没有书院,这个世界终究不可能永远地孤单下去。
阳光洒落,雪峰上的雪渐渐融化,变成涓涓细流,然后汇成小溪向南流去,或者在荒原上会泛滥成灾,然而却也会给那里带去灌溉所需的水。
余帘在断崖上抱着大师兄坐了很多天。
很多天后,大师兄的伤好了。
她放下了他。
大师兄变成了普通人,如果要回复当年的境界,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
或者,永远都没有那一天。
老黄牛离开西陵,拖着车厢,在断崖下等着。
大师兄走上牛车,打开老师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壶酒,很小心翼翼地喝了口,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真的很满足,满足的不能再满足,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李满满。
师妹,再会。
他看着余帘神情温和说道。
余帘掀开车帘,坐了上来。
大师兄神情微异,指着天空某处的一道白线,说道: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现在的人间,随时随地都会出现一道白线,那便意味着一名修行者离开人间。
修行,不是昊天赐给人类的礼物,是人类的意愿。
修行者,最想知道更多,体验更多。
余帘这样的大修行者怎会例外,更不会对看似凶险的天外世界有任何畏惧。
余帘不耐烦,说道:江上没盖盖子,想跳水自杀随时都能跳,现在这天也没盖子,想飞出去就可以飞出去,着什么急?大师兄想了想,说道:也有道理。
余帘问道:你要去哪里?大师兄说道:我想先把新世界走一圈,看看能不能走回原地……老师和小师弟都是这样说的,但总要有人走一遍证明一下。
余帘说道:那要很长时间。
大师兄说道:老黄现在老了,难免慢些。
老黄牛回头看了二人一眼,懒懒地不想理会。
余帘说道:很好。
大师兄问道:哪里好?余帘不说。
时间很长四字,极好。
牛车吱呀吱呀西行。
某日,路过名为函谷的某地。
牛车被一名道门遗老拦了下来。
那道门遗老跪在车前,痛哭流涕,说道门妙义随观主之死、西陵神殿之乱消失殆尽,书院崖洞里的书又毁于一朝,恳求大先生为道门留些法门。
他所求的那些道义,非陈皮皮、叶红鱼所能传,只能求诸大先生。
大师兄沉默片刻,准备应其所求著书。
余帘问道:师兄准备写多少卷?大师兄认真说道:大道三千,三千卷为宜。
余帘说道:那要写多长时间?前些天听闻泥塘里出现了牡丹鱼,再不去只怕要被那头老黑驴吃光,师兄交给我便是。
她乃是魔宗宗主,乃是道门大敌,在书院学习的二十三年间,不知精读过多少道门典籍,大师兄深知其才,并未反对。
我说,你记。
余帘说道。
那名道门遗老不敢反对,赶紧拿起笔墨在旁认真听着。
道可道,非常道……过了会儿。
完了?完了。
这才五千字!难道不够?玄之又玄……三先生,这太过玄妙……晚生愚钝,实在看不懂啊。
看不懂就慢慢看。
牛车继续西行。
听闻前方有牡丹鱼可以吃,老黄牛终于打起了些精神。
大师兄看着余帘微笑不语。
余帘神情平静。
大师兄笑了起来。
余帘也笑了起来。
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明白。
大师兄问道。
余帘面无表情,却有些不安。
大师兄有些茫然,问道:为什么小师弟一直要我找一个叫阿瞒的人当关门弟子?还说他一定能学会无距?余帘微感羞恼,决定切牡丹鱼的时候,自己绝对不动手。
…………世界上切牡丹鱼最好的是两个人,大师兄和桑桑。
夫子不算。
而且关键在于蘸料。
所以嘎嘎非常不满意,它一面像嚼柴一样嚼着生鱼片,一面斜乜着眼,打量着正在和那头神骏雌马打的火热的大黑,心想呆会儿老黄来了,得栽赃到那头憨货身上,就说塘子里那些牡丹鱼,全部是丫吃了。
…………新世界和旧世界其实真的没有太大差别。
喜欢吃牡丹鱼的依然喜欢吃,喜欢到处发情的依然到处发情。
五师兄和八师兄还是习惯在后山里呆着下棋,西门和北宫还是喜欢在镜湖畔操琴吹箫,因为他们觉得世间根本无人有资格听自己的音律,知音依然还是彼此。
王持去了月轮国,听说遇见了花痴,至于有没有发生什么故事,谁都不知道。
陈皮皮和唐小棠留在了西陵神殿。
君陌和七师姐去了很远的地方,日渐肥沃的荒原上还流传着他的传说,谁也不知道他的铁剑正在哪里说着他的道理。
书院还是那个书院,长安还是那座长安,红袖招现在是小草在管,唐帝正式登基,李渔深居清宫,极少见人,上官扬羽做着史上最丑陋的宰相,曾静夫妇喝过那杯茶,自然长命百岁,万雁塔寺的钟声还是那样悠远。
春风亭朝宅里欢声笑语没有断过,朝老太爷今日收张三李四为义子,长安城著名的老少三棒槌正式成为了一家人,帮里的兄弟坐在偏厅听着戏,妇人们在花厅里嗑着瓜子,朝小树则在花园里看着夜空沉默不语。
这两个月,又有十余名修行者走了,听说现在有个专门的说法,叫做飞升?朝小树想着自己此生很难看到彼岸的风景,神情微黯。
是的,现在这个世界有月了,按照月亮的阴晴圆缺。
朝宅外的街道上,有辆马车正在缓缓向着临四十七巷的方向前进。
好不容易让皮皮重新炼了颗通天丸,为什么你要偷偷扔进他茶杯里?你就不担心他把杯子里的茶给倒了?别人倒的茶他可能会倒,你这个做弟妹的给他斟茶,他怎么会不喝?这世上有几个人有资格让昊天给他斟茶?虽说那家伙向来喜欢装酷扮潇洒,但别忘了他那句名言:天若容我,我便能活……听着没,那对你叫一个客气!也有道理……只是为什么今天专门要我给他斟茶?因为那碗煎蛋面,算我欠他的。
还是有道理。
你男人我什么时候没有道理?你又不是二师兄。
喂,能不能不要提那个冷血无情的断臂男子?车里的对话一直持续,直到停到老笔斋门前。
宁缺和桑桑走了下来。
桑桑还是像从前那般丰腴,怀里抱着只……青毛狗。
站在老笔斋门前,桑桑望向夜空,轻声问道:这就是你来的那个世界吗?宁缺说道:应该就是。
桑桑看着他问道:为什么这么确定。
宁缺指着夜空里那轮明月说道:因为有月亮啊。
这句话其实很没有道理,不过书院弟子不就是这样吗?桑桑问道:这个世界的天地元气正在向外面逃逸散失,将来总有一天会流失干净,你有没有想过,到那天后该怎么办?宁缺说道:我想那时候,人们或者都已经离开了这里。
桑桑沉默片刻,说道:舍得吗?这里是我们的家。
宁缺将她搂进怀里,看着夜空说道:人类的征途,本来就应该是星辰大海。
可是,那么多人在这里生活过,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不觉得可惜?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再坚固的建筑、即便是刻在石上的字迹,都会被时间风化,但我想,总会有些精神方面的东西留下来。
宁缺说道:或者无数年后,这里再次出现新的文明,在那个文明,老师、观主还有大师兄他们都会成为传说,甚至是神话。
桑桑很认真地问道:会有什么留下来?宁缺微微一笑,说道:比如……子曰?…………推开老笔斋的门,里面有个客人。
那女子穿着血色的裁决神袍,不是叶红鱼还是谁?叶红鱼对桑桑直接说道:我有些话要和他说,你不要吃醋。
桑桑说道:我吃饺子都只就酱油。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听说街头那家酸辣面片汤的老板被你赏过一块金砖?桑桑抱着青毛狗,向后院走去。
这就是你恨不得让全世界灭亡都要娶的女人?叶红鱼看着宁缺嘲讽说道:把一对子女扔进大学士府,自己天天抱个青皮狗到处闲逛,这么位贵妇,夫子以前知道吗?宁缺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因为这事儿没法解释。
叶红鱼说道:说正事儿,我要走了。
宁缺沉默,虽然知道这是必然的事情,心情依然有些复杂。
叶红鱼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说道:我和她一起走,这是她给你的信。
这里的她,自然是莫山山。
宁缺接过信,向后院看了一眼,然后塞进袖子里。
你真没出息。
叶红鱼嘲讽道。
宁缺大怒,说道:你再这样,我和你翻脸啊!叶红鱼伸手揪住他的脸,说道:我来帮你翻。
宁缺使出天下溪神指,便要戳她的胸部。
叶红鱼忽然上前抱住他。
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胸上。
她的唇落在他的唇上。
很软,很弹,很湿,很想再亲。
宁缺这样想的时候,叶红鱼已经重新站回原地。
她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是帮山山带的。
宁缺看着她的唇,冷笑说道:那除非她先亲过你。
叶红鱼微怒,说道:带的是心意,不懂吗?宁缺忽然沉默,说道:保重。
叶红鱼也沉默了。
过了很长时间,她说道:以前修行界有句话,两个世界的悲欢离合无法相通,若能相能这,便是圣贤……宁缺,你是圣人。
宁缺静静看着她,说道:你是圣女。
叶红鱼微笑说道:你还是像当年那样无耻。
宁缺揖手相谢。
你说过,宇宙很大,相见很难。
叶红鱼说道:但希望,能在别的世界再见面。
宁缺说道:等孩子大些,然后老大老三那点破事儿解决了,我们就来。
叶红鱼叹道:你们两公婆又不会带孩子,何必拿这做借口。
宁缺很惭愧,说道:替我多亲两口山山,或者,我再亲你一口?…………不该走的人都走了,该走的人却还留着。
宁缺坐在床边,看着匣子里厚厚的一叠书信,默然想着。
桑桑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谁是不该走的人?谁是该走的人?我?宁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想什么她都知道。
他忽然觉得这种日子过的实在是毫无意思,主要是太没有隐私,而且太容易误会。
果不其然。
今天在朝府,你看着戏台上那小姑娘想啥,你以为我不知道?啧啧,那腰身细的,嫩的,软的……你要喜欢你去摸啊!现在红袖招是小草当家,简大家当年的禁令已经失效,你要喜欢,你可以随便去摸,我让小草给你挑最红的。
桑桑抱着青皮狗,不停地说着。
够了!宁缺拍案而起:我就默默赞了声腰细,又哪里惹着你了!桑桑眼眶微湿,说道:你就嫌我腰粗。
宁缺很苦闷,不知如何解释,将心一横,干脆破罐子破摔,大声说道:这和腰有关系吗?我就是嫌你现在不肯做饭!不肯抹桌子!不肯给我倒洗脚水!不肯攒钱!天天花钱!天天抱着只狗到处遛!动不动摆出个神情漠然的样儿!你得弄清楚,你现在是我老婆!可不是什么昊天大老爷!桑桑哭着说道:宁缺,你骗人。
宁缺有些微慌,说道:哪里骗了?她伤心说道:那天我说我再也不服侍你,你说以后都是你服侍我。
是的,这是在长安城头,新旧世界相交的时候,她最先想到的一句话,想来对她真的很重要。
神奇的是,从那天之后,桑桑真的忘记了所有家务事的做法。
宁缺暗中观察了很长时间,发现居然是真的,而不是在骗自己。
桑桑变成了只会抱狗到处遛的夫人。
所以先前,他真不好怎么对叶红鱼解释。
他叹气说道:总得学着做点儿吧?桑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伤心说道:你就是嫌我腰粗。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低声说道:……好吧,我承认确实有点,你说这孩子都已经生了这么长时间,我本以为你以瘦下来,结果……桑桑转身向老笔斋外走去。
宁缺站起身来,很是紧张,问道:你去干嘛?桑桑头也不回:我去学士府。
宁缺大怒,捞过天井里的晾衣竿,便要起义。
你再敢离家出走,我打不死你!桑桑却没有理他,直接走了出去。
片刻后,前铺传来关门的声音。
宁缺怔在原地,好生担心,赶紧去换衣裳,准备去把她拦住,只是因为太过紧张不安,竟是半天也没办法把鞋套好。
待他穿好鞋,抬头一看,桑桑就在门边。
她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说道:宁缺,你饿不饿?我下面给你吃啊。
她根本就没有离开,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宁缺走上前去,牵着她的手走进厨房。
他开始重新教她怎么煮饭,怎么切葱,怎么剪鸡蛋。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这并不难,对吧?这很幸福,是吧?明月照着新世界,照着老笔斋。
院墙上,有只老猫懒懒地躺着。
…………(全文完)(这里简单说两句:一,不管自不自恋,我都要说,将夜,真的很好,结尾真的自赞一个。
二,不管肉不肉麻,我都要说,真的谢谢大家。
关于科学方面的问题,我天然免责,我这方面是白痴,但我就是想写,哈,一百三十章结尾,太屌,今天写了接近两万,很屌,写出自己的高度来,极屌,最后,大家看看还有什么票,不管什么票,都投一下,最后一次了,我爱你们。
)后记 无穷的欢乐【一、作文】朋友们都知道,我一本小说写两三年,会用几个版本的简介,为了避免剧透,往往只有最后一个简介,才是真正的简介。
将夜最后一版的简介是:与天斗,其乐无穷——这就是这个故事的主题,或者说主要内容。
天是高远的天空,是老天爷,是高高在上、雄霸一方,在书里借着宋国酒楼那次谈话,已经说了很多,这里不再重复。
同时,基于将夜是个言情故事,那么这里的天自然也会指向家庭关系里的那位强者,二者完美统一,便是我写将夜最大的鸡贼之所在,而且我很喜欢。
很多人都思考过天人之间的关系,所有人都想过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你看,我就弄了宁缺和桑桑两口子,就把这件事情给办了,多简洁?而且这是一个很方便的手段。
只需要通过讲这小两口,便可以把我想要与大家讨论的两件事情讲清楚——那就是自由与爱情。
在将夜的后面,我说过安得双全法,我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到底抛不抛,总之,这故事的中心思想,始终在这两点。
一个通俗小说还非得有中心思想,手段并不见得高级,但我自小都是好学生不是?啥是自由啊?这我肯定回答不了,只能给出一些简约再加简单的直观感受认知:比如我不想做什么就能不做,再比如我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要实现自由,那么你就要有实现自由的能力以及打破那些束缚的能力,你得能飞,还得把盖子打开。
将夜这个故事里,从夫子到轲浩然再到君陌,他们一直都是在做这件事情,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想做而不敢做,佛陀不知道想不想做。
自由都有参照物。
长生是对死亡的自由,无距是对天涯的自由,飞行是对重力的自由,买包包是对贫困的自由,我以为,如果真的能够修行,那指向的目标,肯定就是这些。
书里也提过,自由是选择的权利,也是不选择的权利,为此而奋斗,我觉得是种不错的活法。
关于这两个字,沧海翎那篇书评讲的很多,比我想的要深很多,大家看那个帖子便好。
这篇后记,我主要还是想讲讲爱情。
和间客其实很像,间客里许乐其实是把道德二字看得很透的,在大师范府和怀草诗的那番长谈,都已经挑明了,那是鞭子,他愿意那样活着。
爱情同样如此,并不具有某种神圣的、庄严的、先天的纯净与不可侵犯,换句话说,一切忠贞不二、白头到老,并不是爱情本身的属性,只是人类需要那样的爱情,于是这样的爱情便出现了。
关于爱情,我比较倾向祼猿里的说法,当然,那个没什么美感,再当然,所有美感,都是各种文化手段不断加深出来的,从而令人相信。
离开青春期后,我对爱情的看法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动——那就是找个伴,当然这事儿本身不像我现在说的这样轻松,因为那个小伙伴不好找。
说回前面的自由。
与自由相伴的其实是孤独,自由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是大孤独,除非真的获得了大自由,免于生死之苦。
那么要解决孤独感,你就需要一个伴,一个能够尽可能陪你更长时间的伴,怎样挑选出这个伴?我经常对年轻的朋友们说,三观相合这个最重要了,能聊天也很重要——也许是因为我是话痨的缘故。
在此之外或者之上,当然有生理方面的彼此吸引,只是那个真的没办法太长久,就算泰妍天天在我身边坐着,我看着电脑上面的筱崎爱还是会觉得好看激动,喜新厌旧,谁逃得过去?怎么才能长久?男女之间的引力强弱程度靠什么决定?三观之外,完全取决于回忆多少——共同回忆越多,聊天的内容越多,越不容易腻不是?宁缺和桑桑自幼一起长大,互为本命,三观完全一模一样,再没有谁比他们彼此拥有更多的共同回忆,除了桑桑实在谈不上好看,这两个人,真的是天生一对,因为……这是我设计的啊。
是的,我是桑桑党。
为此,写将夜这三年挨了不少骂,但我死不悔改,我甚至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桑桑呢?我曾经以为那是因为我退出了外貌协会,而协会里还有很多同志的关系,也曾经以为那是有些读者对某些关系要求太严格的关系,虽然明明主仆是假的,兄妹更从来没有写过,但后来发现,这些原因都不对,只是因为我写了一个山山。
以前说过,在访谈里也说过,莫山山真的很好,事实上是我对理想异性的一种描述,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换成哪个男人甚至女人都会喜欢上。
是的,我就是这样写的,我甚至是刻意这样写的,因为要给桑桑寻找一个对立面,要给宁缺出一道艰难的选择题,要把我想写的爱情这玩意儿写清楚,就必须要有山山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
有朋友大概会问,既然山山这么美好,为什么宁缺不喜欢她?为什么宁缺不选择她?请明鉴,宁缺当然喜欢她,怎么可能不喜欢?那么宁缺喜欢桑桑吗?当然喜欢,如果您要问,这人渣怎么能同时喜欢两个女生?再请明鉴,其实他还曾经隐隐约约喜欢过李渔,觉得司徒依兰不错,对着水珠也神魂颠倒,如果有足够的剧情篇幅,他绝对会和叶红鱼轰轰烈烈来战上一场吖!是的,他喜欢或者说可能喜欢很多女生,这不代表他是人渣,因为男人都这样,哪个男人敢说自己不是,我啐他一脸,或者把他供起来。
喜欢不代表选择?我不会说这种话,男人都挺贪心的,如果他可以这样做,哪怕为了避免麻烦,不去什么三妻四妾,但留情多处也很正常。
之所以不选择,比如像山山这么美好的女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敢选。
在现代社会里,有重婚罪,古时候其实也有很多规矩,那些外在影响因素不需要多提,放在我们想说的爱情里面,最直接的就是,爱情的对面不会同意你的选择。
爱情,意味着独占。
我也喜欢很多女生,但结婚之后没办法,因为老婆不喜欢我喜欢别的女生,如果她不管我,如果她喜欢我去喜欢别的女生,我勒个……宁缺也一样,他曾经尝试过——就在从荒原回到长安之后,然而桑桑很冷静,很清醒,很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直接选择了离家出走。
那章写得真好。
有读者当时表示了对她的愤怒,我对此表示不解,她既然喜欢宁缺,如果宁缺选择喜欢山山,她自然就应该离开,难道还留在老笔斋里看他们相亲相爱?那种自虐未免太狠了些。
又有读者说,桑桑这是在用手段逼宁缺做出选择,所以不喜,然而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就应该宁缺做出选择?啥是爱情啊?爱情就是找个伴,在喜欢里遇着最喜欢,当最喜欢的那个人不准你再喜欢别的人,而你经过思考后发现只能接受,那么爱情便发生了。
或许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只是此时才看见。
有朋友说山山后面的戏份太少,对此我表示遗憾无奈,但这是正常的事情,结婚之后,你以前喜欢的初中同桌小女生,怎么可能总出现在你的视野里?中心思想就先写到这里吧,命题作文总是容易过酸,而且太浅,只是我真的很想和大家分享一下这三十几年来的某些认知,希望能够帮助年轻的朋友们,更快地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个小伙伴。
当然,如果对方实在太帅或者太美,三观什么的,能聊天什么的,或许也可以往后摆一摆。
【二、黑白】这里要说的不是光明与黑暗,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在书里已经写了够多,后记里坚决不提,我们只聊些轻松愉快的事情。
我基本确定,将夜是我写得最好看的一本书,请注意,我说的是最好看,而这,也正是我开书的时候,在单章里与大家承诺过的事情,我追求的就是好看,并且相对轻松看,我还与很多朋友说过,我想写成家庭肥皂剧,比如老笔斋和雁鸣湖畔,比如书院里,经常会出现很多大段对话,那是我个人很喜欢的东西,因为真的很轻松愉悦。
如果只是这些并不能构成好看,因为画面太粉淡会缺少重量,尤其将夜从开篇便风起雨落夜将至,刻意在纸上涂了很多黑糊糊的东西,那么总会有些情节,必须要往刀锋上走。
前两卷里,宁缺对夏侯的复仇是黑的,但和桑桑在一起的时候是白的,艰苦地破窍修行是沉重的,但和陈皮皮等书院同门厮混的时候是轻松的,去荒原遇着莲生是阴郁的,但和山山同行把隆庆射了个洞大黑马去咬大白马这是愉悦的。
微寒的春雨与香喷喷的煎蛋面,混在一起就是春风亭,漆黑的夜与皎洁的光在一起便是月亮。
真的很美。
【三、月亮】将夜的世界里没有月亮,在夫子登天之后,我说过,主要是为了那句话: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当时没有说完,也是为了最后一章里,那轮明月带来了黑夜,又再一次庇护人间。
夫子,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也都很有趣,这种有趣,不在于嬉笑怒骂、浪迹天涯,只在于不撤姜食、脍不厌细。
那是我理想里的夫子和门徒,或者说幻想中的,取了历史里的那些古人的某些气质,然后来愉悦自己的精神,幸运的是,我和你们在这方面始终是相通的,写的看的都很快活。
唯一能和夫子相提并论的,是桑桑。
不管是黑桑桑还是白桑桑,不管是瘦桑桑还是胖桑桑,都是强大的桑桑。
这里就不多提她了,放在后面说。
【四、历程】在将夜开篇的时候承诺过,这个故事要写得好看,应该是做到了,如果再回头看那些情节,我很容易地便再次沉沦进自恋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甚至有时候怀疑那些情节怎么是自己想出来的。
桑桑那个局真的很赞,夫子破局的手段也很赞,宁缺和夏侯在拥雪皇城前的对峙很赞,那段我不是书里的主角的说辞赞得厉害。
这里借用一下微博上面一位朋友的总结。
(妹的,我找了三十分钟没找到,那位朋友,我回复过你的,你有写到君陌的什么,宁缺的刀剑符是第一句,还有提到天谕神座,求私信告知!)但同样是在开篇的时候承诺过,将夜肯定会比间客写得快,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倍儿有信心,因为写间客的时候,生活琐事实在太多,而将夜期间怎么看也不会有什么事儿会影响到工作,结果……没想到去年病了那么一场,两年直接拖到了近三年,黄花菜都蔫了,好在咱们都没抛弃自己,最后这两个月我硬生生地还是杀出来了。
杀出个黎明。
戴着墨镜看日食。
其实,还有副墨镜送给了夫子,当年准备让他登天入神国的时候戴着装逼用的,结果当时写得太嗨,完全忘记了这点,很是遗憾。
就像遗憾身体问题一样。
不过夫子终究还是牛逼的,就像将夜虽然最后慢了很多,但这故事终究还是足够可以的。
看,我真的变成中年人了,只敢写足够可以这么无趣的词而不敢重复前面的牛逼了。
这故事,还有很多画面,真的很酷啊。
【五、情怀】这个词很酸,也有朋友反应说将夜后半段写得偏酸了些,我仔细想了想,那是放肆。
我不会写神,那些肃穆的、崇高的,我不擅长描写,那是能力问题,很难在短时间内解决,所以如果要有情怀,我只能往下沉。
我较会写人,那些世俗的、琐碎的,我很擅长抓细节,因为我有生活呀,不管是酸辣面片汤,还是桌上的两盘青菜,不管是两口子的吝啬还是后来杯茶赐,都是我的嗨点与趣点。
【六、消息】在这里先向大家报告一个坏消息:我高估了重新工作之后的速度,写到这时候,肚子已经饿瘪,还没有写完,今天恐怕是写不完了,只能先发。
好消息是:后天我会把剩下的后记写完,那便是后记下,反正像上中中二再中这种事情我们经常做,引领一时之风气,再来一次也挺可爱的。
有些麻烦的消息是:我忘了VIP怎么设成免费的,所以就直接发在书评区里,在微博和微信里也会发,望看到的大家多多转告,不要错过啊,真的麻烦大家了。
即时消息是:如果大家很烦我,或者很喜欢将夜这个故事,请一个多小时后,今夜八点来歪那个歪语音频道55373与我当面,看我怎么跪!【七、面条】将夜完本之前那两天,在微信公众平台上做了一个有奖问答,请读者们猜猜本书最后出现的一句对白是什么,我本以为没有人能猜得到,所以做的预算是土豪金,结果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有四位强者猜得基本一字不差,还有两位仁兄也猜对了大半,于是奖品便从土豪金变成了kindle……提起这件事情,自然不是宣扬我的慷慨(这钱可是我自己私人出的啊),也不是自嘲如宁缺桑桑一般的吝啬(虽然临时改了主意,但那也是钱不是?),主要是想表达一下佩服。
将夜全书最后一句对白是桑桑在老笔斋问宁缺:你饿不饿?我下面给你吃啊。
不要像某些朋友一样非要往那些路数上理解,我只是想说,面条是这个故事里最重要的东西。
这句话来自伟大的大内密探零零发,来自伟大的刘嘉玲,来自书里的煎蛋面和酸辣面片汤。
在周星驰的电影里,零零发肯定不是最优秀的,却是我最喜欢的几部之一,刘嘉玲的演技一直有不错的评价,到狄仁杰时终于拿了奖,但对我而言,最好的刘嘉玲是大内密探里的那个妇人。
那个电影所展现的,就是我所以为的爱情婚姻家庭,一碗面条,从TVB开始,直到最后自己开始写故事,家常味始终是我最看重的。
端碗面条看TVB,这自然最家常。
读者大大们能猜到最后这句对白,可能是因为我在将夜里提过太多次煎蛋面,也应该是因为我们拥有相近的成长经历,那些东西都能记得,有相似的喜恶,有可以共通的审美。
将夜是言情小说,说的是家长里短,哪怕天人交战,依然还是家长里短,书院也同样如此。
在这个故事里,我写过很多画面,都是我喜欢的,其中最喜欢的几个画面之一,是宁缺在绝壁崖洞里被关着,书院的师兄师姐们都过来玩,然后在那里吵闹,好似春游一般。
那道绝壁很美,可以远观长安,崖间有数十道细细的瀑布,倾泻入纯白的云海之中,我说的不是这个。
桑桑在崖畔做饭给宁缺吃,给大家吃,把洗完菜的脏水,随意地泼进崖下,倾进云海里——我所说的最喜欢的画面,是这个。
在仙境一般的地方,依然是要吃饭的,书院里从夫子到黄牛都是一帮吃货,我就喜欢让那幅完美的油画上涂些生活的色彩,还要涂满。
前面就讲过,我不会写庄严神圣的东西,比如成神,烟男的风月成神足够牛逼,我现在做不到更牛逼,当然就不会去触碰这一块。
所以在泗水畔,只给了桑桑极短的画面,便不再多写,而是开始写相反的那段旅程。
我想写的是由神成人的过程。
在泗水之前,夫子带着宁缺和桑桑周游世间,去看那些最美的风景,吃最好的食物,过最有趣的日子,最后在雪海畔让他们成亲洞房。
就是饮食男女四字。
那是夫子的手段。
宁缺带着桑桑览遍红尘,带着她去见俗世的父母与故人,是这个手段的延续。
最终,这对师徒成功了。
昊天变成了人。
将夜这个故事,其实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确定了胜负或者说结局。
一碗面条,也可以改变世界。
生活,永远最强大。
【八、渭城】关于宁缺的争论,主要出现在后半段,他带着桑桑与世界为敌,杀了很多虔诚而无辜的民众,以及草原那段之后,引发过一些负面意见。
我一直觉得这没有讨论的必要,对宁缺有负面意见没有任何问题,因为他做的那些事情,对于身为普通人的我们来说,当然是一种极大的危险,把他骂成渣也行,因为我们不是桑桑,不是渭城里的人,也没在书院学习过。
但有读者怀疑他这样做的合理性,觉得他性格改变了,这我要做一些说明,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如果从道德上进行判断,他双手一直染着鲜血,好在何处?宁缺自己说过,大师兄是仁人,二师兄是志士,而他绝对不是个仁人志士。
我没有正面写过渭城之前他和桑桑的生活,因为将夜的时间轴是从离开渭城开始的,在那之前,他已经杀过很多人,做过很多恶事,他会搜刮死者的财产,他甚至还吃过人肉。
大家应该都还记得他吃过什么,也肯定还记得他杀的第一个人第二个人是谁,他和庆余年里的范闲不同,他更清醒,也更无奈,他是被推动着开始做那些他自己也不见得会认可的事情,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握着刀时的手是湿的,是粘乎乎的,上面满是将要凝的血,直到在东城复仇时还是如此,直到杀死夏侯之后,才解脱了些许。
我想写这样的宁缺,是因为我认为人类能够活下来,是需要兽性的,当然,人类如果想要活得更好,必然不能仅限于此,所以他会变化。
最开始时他只是想要活着,拣到桑桑后,他便想和桑桑一起活着,在渭城得到了爱,于是他便想和渭城一起活着,在长安进了书院,他便想与同门们一起活着,直到在帝国南疆,遇到那名叫杨二喜的普通漆匠,他才有了和唐国一起愉快地生活下去的强烈愿望。
夫子曾经说过,大师兄爱这个世界,所以很难弄清楚最爱谁,宁缺只有桑桑一人,根本不爱这个世界,这个判断是准确的,只是他老人家当时没有谈到宁缺后面发生的这些变化。
爱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东西,必须彼此呼应,你得爱我我才爱你,或者我先爱你你再来爱我也行,但其间必然要建立某种联系。
总单方面去爱或者不问来由一直单方面爱着,那多自虐?宁缺本来极有可能成为文艺小说里常见的没爱的孩子,变态的孩子,从小看的死亡、经历的死亡太多,确实容易把一个优秀的青少年宫少年培养成他这样的冷血家伙,好在他还是遇到了一些爱。
她爱他,他爱她,所以可以背着她对抗整个世界,渭城爱他,他爱渭城,毁灭渭城的世界,自然也会被他所毁灭,从这一点来说,他终究还是个没爱的、需要爱的孩子,我们又把这车轱辘话说回来了……我同情他,所以同意他。
【九、忆苦】之所以说将夜写得最好看,是因为真的可好看可好看了,故事最好玩,画面最酷帅……我这不是在卖萌争取你们的同意,是真的这样认为,当然,是和我自己写过的东西相比,在酷帅方面,我写过庆余年里的五竹叔,黑骑,间客里用机甲点烟,施清海,以及朱雀记里那几位真肃美的大菩萨,感谢将夜帮助我完成了更多,这个故事的世界背影以及基调,确保我能写出更多的那些画面。
酷帅这词有些农业重金属,所以不提了,下面说说故事,虽然大家都看过了,但还是有些前尘往事担心大家没注意到,所以错过。
将夜这个故事是从动笔那天就完全想透了的,结尾也是早就定好了的,我要写的就是创世纪。
桑桑是昊天这件事情,自然是最早定好的,不然我为啥让她生得那般黑,偏一双脚白得像莲花一样?为啥宁缺抱着她便能梦见一片海?脚踩光明,身在黑暗,昊天和冥王是一体两面,这也是定好的。
当初在烂柯寺,她选了黑色棋子,从歧山大师到很多人,都以为她就是冥王之子,然而在荒原的车厢里,那颗棋子变白了。
不知道当时有读者注意到没有。
当然,当时夫子注意到了,于是天地之间有异象,于是夫子眼中有世界破灭重生。
其后才有周游世界,很长时间后,她变回了昊天。
解释这些,是想再次对您说明,我真的从来不乱写的,你可以说我写得很乱,但我写的时候,心一向很定,我知道我要写什么,无论写出来的东西你喜欢或者不喜欢,但我是很认真的。
这只是一个例子。
用来说明我劳苦功高的例子。
身体的问题不再复述,虽然去年确实有些苦,但那是我的私事,说太多你们烦,我也烦。
【十、思甜】很好看吗?应该是,如果说我自己的观感做不得数,那么总有相对客观些的标准。
比如订阅,比如月票,比如版权售出。
将夜成绩真的很好,各种好,网文这块能拿到的荣誉全部拿光了,能卖的版权基本都卖光了。
我挣了不少钱,真的。
我现在不喝红牛了,身体重要不是?我现在改喝东方树叶,或者自己泡普洱了。
那应该是苦或微涩的?不,我喝着真是甜的。
谢谢侬。
【十一、鸣谢】鸣谢名单越短越好。
谢谢读者们,还是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话,你们正版阅读给我带来的订阅收入,是我养家糊口买车潇洒的所有道理,一切来自你们。
感谢姑娘们,在我写不动的时候给我发漂漂亮亮的照片,让我在世界上发现那么多美。
感谢同行们,你们写的书是我这些年最主要的娱乐生活,是我大部分愉悦情绪的来源。
感谢泰妍,这两年最好的发现,无论是拼月票的时候,还是养病的时候,陪我杀时间。
感谢很多美好的辞句: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两斤,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还有好多好多书里显得特别牛逼的句子,都来自网络,还包括一个我始终没有找到机会用的章节名——且把时光炖了,都是我在微博或别的地方看来的,在书埋在的章末都做过说明,在这里再次严肃致谢。
感谢我自己也写了不少好的句子。
感谢辛苦的管理人员们,不多言。
感谢家人,知名不具。
【十二、新书】新书是个好故事。
是的,我现在还没把新书完全想清楚,至少没有像将夜动笔之初想得那么清楚,但我已经基本上可以确认,那是一个好故事,因为想想会激动起来,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题材还是玄幻,虽然你们知道我分类向来随便乱分,间客也是玄幻……但新书真的会很炫很幻吧……吧……吧……会有我最擅长的,也有我没有写过的那些区域,嗷嗷,很刺激啊。
新书的男主角太有意思了,那人太有意思了,女主角太没意思了,当然,两个人的相遇真有意思,我现在能确定的情节,就是这块,我和朋友们说的时候,真的会兴奋得浑身发抖啊。
看,吴老二再次出现在我的文字里。
刚才忘了鸣谢他,此处补上。
新书里会有龙,会有魔,会有碑,会有遥相望的世界,当然,最重要的,会有人。
之所以我只说是个好故事,是因为我暂时还没弄明白主题或者说中心思想是什么,诚恳些说,写了这么多年书,总感觉想写的东西都快写完了,就像将夜开始之前那样,但写着写着,我大概便会发现自己在那个年龄段最想写什么。
这个过程应该也是有趣的,我们一起来看。
新书应该会月底发布,具体情况,我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这里真要麻烦大家关注一下我的微博和微信了,我们要保持联系。
就像在上上个后记里说的那样,写书的人真的很怕被遗忘,所以我会不停地写书,以确保你们能记得我以前写过的书,事实证明,这是对的,我写将夜,你们就能记得间客、庆余年、朱雀记、甚至还有那个五百万的承诺。
于是在一二年底最后那个月,所有这些书,居然都出现在了月票榜的首页上,从来没有人像我们这样了不起过。
【十三】谢谢你们。
为了凑足十三这个数,我费尽心力。
三年结束了,还有三年。
这是梁朝伟说的,也是施清海说的。
更是莲生说的。
有生皆苦?我们这样活着,就是幸福的。
过些天,我们一起回来,拉着手唱小情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