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立门户

2025-03-27 01:25:22

郑司楚见母亲和这女子说得如此熟络,不由一怔。

她便是小芷?郑司楚记忆中的小芷仍是个矮矮胖胖、跑都跑不快的小女孩。

那时自己和阿顺爬树摘荔枝,小芷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等着自己摘几颗最红的给她,若是不给还要哭鼻子,没想到这十来年不见,她竟长成了如此亭亭玉立的一个少女,竟然……竟然不比萧舜华逊色!郑司楚摇了摇头。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想起萧舜华来。

萧舜华有韩慕瑜,自己在她心里只能注定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但在他心目中,萧舜华实是一个最美好的梦。

这时郑夫人指着郑司楚笑道:芷馨,他就是司楚,方才他还说起你呢,这回你好找他算账了。

芷馨抬起头看了看郑司楚,似要说句什么,但不知为什么脸上一红。

也许,在她心目中,郑司楚也仍是那个整天带着自己淘气的小男孩模样,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变成如今这样子吧。

郑司楚见母亲说到自己,忙跳下马,走过去微笑道:小芷,原来是你啊。

芷馨看了看他,低低道:郑……司楚,十多年没见了。

萧舜华多半不会骑马射野兔,但萧舜华比她却要大方多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我。

小芷,你现在也在做老师了?芷馨的脸越发红了,微笑道:是啊,教孩子音乐。

你现在好吗?这也实是在没话找话。

郑司楚不知该如何回答,郑昭在一边插话道:回去再说吧。

芷馨,你爹在家吧?芷馨睁大了眼,郑夫人忙低声道:他便是郑伯伯。

芷馨,你爹还好吧?芷馨向郑昭行了一礼道:郑伯伯,我爹一直在等您呢。

她在郑司楚面前有点忸怩,但在郑昭面前却显得落落大方。

郑昭看了看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好孩子,你带路吧。

芷馨道:好吧,我去跟他们交待一声。

说着走到那几个同伴跟前说:真对不住,你们接着玩吧,我得陪段阿姨回去了。

郑司楚有点莫名其妙,低声道:母亲,小芷的爹做什么的?郑夫人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芷馨的爹就是你申士图叔叔啊。

郑司楚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

父亲和他表面上要装成反目,我自然不能与他女儿太熟络了,怪不得父亲那么早就要把我带去雾云城。

不知为什么,这念头使他心底隐隐有点不快。

这时申芷馨又过来了,牵过马道:郑叔叔,段阿姨,你们跟我来吧。

好在今天我碰到你们,省了不少事。

郑夫人见她牵马的姿势很是熟练,微笑道:芷馨,大半年没见,你现在骑马倒是很熟练了啊。

申芷馨笑道:段阿姨你走了后,小段阿姨一直在教我骑马呢。

她口中的小段阿姨便是郑夫人之妹段紫蓼。

郑夫人与段紫蓼是孪生姐妹,两人相貌相同,性情却大不相同,但都曾是共和国女军将领,自幼便习练枪马,骑术甚精。

申芷馨跳上马,紧随着大车前行,一路上和郑夫人说着闲话。

她跃马放箭时颇有英气,但到了郑夫人跟前却又露出娇憨之态。

郑夫人和郑昭一直分居,独自待在五羊城,儿子没在身边,对申芷馨便特别疼爱;申芷馨对这个阿姨亦极是亲近,虽然没有正式过继之类的仪式,却等如郑夫人的义女。

郑夫人为了照顾丈夫,去了雾云城大半年,五羊城中最想念她的便是这个干女儿。

两人说得火热,同样一边骑马跟随的郑司楚被冷落在了一边,不觉有点没趣。

好在这儿离五羊城已不甚远,走了一程,前面现出了城堞的影子,申芷馨指着前面道:郑伯伯,马上就到了,我先过去关照一声。

郑昭也已看到了五羊城的影子。

他生在五羊城,见到故土,别是一番滋味。

听申芷馨这般说,他低声道:现在城中也接到大统制的密令了?申芷馨顿了顿,也低低道:是。

不过郑伯伯请放心,家父已做好了安排,城丁都是靠得住的人。

郑昭微微一笑。

当初和申士图假装反目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实是一招闲棋。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过与大统制也有反目的一天,只是想着,申士图作为一城太守,假如和自己走得太近,可能会让大统制有点不安。

毕竟五羊城地位特殊,是共和军的发源地,加上繁华为天下冠,自己已是管理全国政事的国务卿,一个如此亲近的好友再坐上了广阳太守的高位,大统制可能会认为自己在结党营私。

当初只是为了避嫌,没想到事隔多年,这一手却收到了奇效。

他顿了顿,点头道:好吧,让司楚陪你去吧。

申芷馨看了一眼边上的郑司楚,脸上又是一红,低低道:好吧。

待她和郑司楚两人一走,郑夫人小声道:阿昭,你也挺喜欢芷馨吧?郑昭怔了怔,说道:什么?郑夫人含笑道:司楚年纪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三了。

芷馨比他小两岁,倒还真的挺合适。

郑昭这才明白妻子说的是这个事。

他含含糊糊地说:是啊是啊。

心中却有点忐忑不安:人毕竟要变的。

左暮桥刚见到自己时,何尝不是全心全心要帮助自己一家逃生。

但左暮桥发现大统制的布局竟然如此严密,根本没可能逃脱的时候,便起心要告发自己。

幸好自己多长了一个心眼,左暮桥不知道自己身怀秘术,才没得逞。

自己和申士图虽然是总角之交,但到底有好多年没见了,此人若是觉得不能与大统制相抗,要牺牲掉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现在,便是决定性的一刻。

如果申芷馨和司楚一同回来,那就说明申士图并无二心,否则,就只能用最后一手了……他在车中沉思,和申芷馨并马而行的郑司楚却在不时地偷偷打量申芷馨。

申芷馨的侧影极是秀丽动人,骑在马上更有几分英气。

申芷馨也发觉郑司楚在打量自己,忽然转过头微笑道:司楚哥哥,你今年有二十三了吧?郑司楚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自己的年纪来,嗯了一声,道:你比我小两岁是吧?申芷馨道:是啊。

她顿了顿,又道:跟你们一块儿来的那些人是谁啊?郑司楚道:那些人都是东平城螺舟队的水军,为首的叫宣鸣雷,是潜虬号的舟督。

申芷馨道:是水军?他为什么要帮你们?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

不过,父亲很相信他,这一路也多亏他我们才逃出生天。

虽然对宣鸣雷有点不满,但郑司楚仍是感激宣鸣雷的救命之恩。

只是他也不想多说关于宣鸣雷的事,便道:对了,小芷,你是教唱歌的?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音乐。

不但要教唱歌,还有琴筝笛鼓琵琶这些,都要教。

郑司楚听她说到笛子,笑道:对了,我也学过一点。

申芷馨眼眸一亮,叫道:司楚哥哥,你最擅长什么?郑司楚脸一红,道:学过点吹笛。

只是,谈不上擅长。

申芷馨一听他会吹笛,更是兴奋,问道:那你是哪一派的?我对笛子倒是不太精熟,以后你教教我吧。

郑司楚脸皮再厚,也没敢再接着吹牛了,忙道:我也只是初学呢,谈不上什么派,我是跟……他心想虽然这吹笛是程迪文最先教的,但要自称是程迪文一派,他也委实不愿,何况后来还是蒋夫人教得更多,便说:是跟雾云城的蒋夫人学过几天。

蒋夫人?我倒没听说过。

郑司楚忙道:蒋夫人年轻时是个歌姬,艺名叫花月春,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一说花月春三字,申芷馨一下勒住了马,惊叫道:司楚哥哥,你竟是花月春的徒弟?天啊!郑司楚被她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也勒住马道:是啊。

怎么了?花月春,那是当初的天下八绝之一!没想到她还在世,居然还是司楚哥哥你的先生,你一定要教教我。

天下八绝这个词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诧道:蒋夫人当初这般有名?是啊。

天下八绝,画绝尉迟大钵,诗绝闵维丘,歌绝便是花月春。

当初闵维丘曾经在五羊城住过一段时间,还写了好几首怀念京中人物的诗,其中一首便是怀花月春的。

闵维丘和尉迟大钵的名字郑司楚也听说过。

闵维丘久无音讯,多半已经去世,但尉迟大钵的名字至今仍然很是响亮,号称天下第一画手,他没想到蒋夫人当初竟是与这些人齐名,难怪那回程迪文和自己去请了蒋夫人前来,那琴师王锡一听蒋夫人之名,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要在地上爬了。

但申芷馨说要自己教,郑司楚终究脸皮没厚到这等程度,干笑道:我可不成,我只是初学乍练。

对了,那宣先生倒是琵琶好手。

申芷馨一怔,道:他会弹琵琶?郑司楚点了点头,他是此道高手。

申芷馨哦了一声,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怕听说宣鸣雷这个油嘴滑舌的汉子竟是个琵琶高手让她大感意外。

此时两人已到了城门前,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先等我一下,我去说一声。

郑司楚道:好吧,我在这儿等你。

他心思缜密,申芷馨只怕还没有回过味来,但他心中雪亮,明白父亲让自己跟来是为了察看一下有无异样。

看着申芷馨打马向城门走去,一个守门官迎上前向她招呼,申芷馨和他说了两句,那人怔了怔,马上点头。

这时申芷馨转回来道:行了,王门长让我们进城便是。

看来并没有意外发生,申士图并无二心。

郑司楚也放下了心,微笑道:好的,多谢小芷。

申芷馨脸又是微微一红,低声啐道:司楚哥哥,你也油嘴滑舌了。

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油嘴滑舌四个字来评价自己。

他有点尴尬地说:我是真的要多谢你。

申芷馨微笑道:要谢什么,你们终于回来了,我和爹爹都很开心呢。

郑司楚倒是一怔,低低道:小芷,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回来吗?申芷馨点了点头:当然知道。

她说着,又是微微一笑,天马上要变了。

她说的,当然不是天气。

郑司楚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在他心里,申芷馨总是记忆中那个跟着自己乱跑的小女孩,但显然她已经不是了。

也许,她知道的事比自己更多。

他道:你觉得会怎么变?申芷馨看了看天,喃喃道:阴晴不定,但总会有日出的时候的。

现在的天还当真阴沉下来了,一场暴雨就在眼前。

申芷馨又向郑司楚一笑,说道:就算有狂风骤雨,但一样可以走下去的。

司楚哥哥,你说是不是?回到车边,申芷馨向郑昭说了两句,郑昭见郑司楚也安然回来,这才放下心。

一行人进了城,那王门长已亲自带了人来领路。

五羊城四门进出之人极多,他们进城时正有一个商队在受检,也没人注意这七八个人,无非是见这些人个个有马,心想这些人倒是殷实。

王门长领着他们到了一个僻静地方,这才到车前道:郑先生,先委屈您在这儿安歇。

郑家在五羊城也有一处宅院,但去那儿显然太显眼了,现在这地方很僻静,里面倒也不小。

将大车赶进了院子,郑昭扶着妻子走出大车,申芷馨已抢着道:王门长,大夫什么时候来?王门长行了一礼道:申小姐,您交待过后我马上就让人去请了,齐大夫即刻便到。

申芷馨点了点头道:那我爹呢?也已派人去通知了,太守马上就会过来。

他话音刚落,门上便响起了几声敲叩。

王门长赶紧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广阳太守申士图。

申士图脸上倒是无喜无嗔,沉声道:王门长,你回去看着点,有什么异样就马上让人来通知。

王门长答应一声,掩上门出去了。

虽然女儿也在这儿,但申士图抢到郑昭跟前,扶住他的手臂道:郑兄,辛苦你了。

郑昭的眼里闪烁了两下,微笑道:申兄,你也辛苦了。

说完,脚却是一软,险些摔倒。

申士图并无二心!直到现在,郑昭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

他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终于放心,反倒觉得疲惫不堪。

申士图扶住他道:快去歇息,齐大夫马上就来了。

扭头对身后一个随从道:快去生火,给郑大人一家洗尘。

申士图想得倒是周到,身边连厨师也带来了。

那几个随从答应一声,洗锅的洗锅,生火的生火。

这套宅院是申士图早就备下的,虽然一直空着,但总有人来打扫,因此十分干净,被褥什么的也都时常晾晒,郑昭和郑夫人两人都被带到房内歇息。

那齐大夫也跟着申士图后腿赶到,马上来给郑昭夫妇检查。

郑夫人是皮肉伤,因为路途劳累,伤口愈合得不好,但并无大碍,郑昭就更不碍事了。

这齐大夫倒是殷勤,连郑司楚宣鸣雷诸人也都检查了一遍,说这些人更没有事。

待齐大夫查完、开了方子告辞后,申士图让人去抓药,将郑司楚叫进客厅来闲聊。

虽然郑司楚这十几年来从未和申士图说过话,但申士图对他却甚是了解,郑司楚哪年参军,哪年参加了什么战事都说得上来。

郑司楚将先前经过的战事说了些,一旁作陪的宣鸣雷和申芷馨都听得大为咋舌。

在宣鸣雷心目中,郑司楚虽然枪马娴熟,胆大心细,终究还是个国务卿的大少爷,没想到他居然出生入死地参加过多次战事,反是自己还从未正式上过阵。

申芷馨更是听得瞠目结舌,想不到这个自幼的玩伴竟然在死人堆里爬过两三回了。

等郑司楚说得告一段落,喝了口水,边上一个侍从过来轻声道:申太守,郑先生醒了。

申士图站了起来道:司楚,你先在这儿歇息,我去看看你父亲。

待申士图一进内室,申芷馨便叹道:司楚哥哥,原来你打过这么多次仗了!其实郑司楚只打过两次仗,但近些年来一共也只有三次战事,只有最后一次的三上将远征郑司楚因为被开革出伍,没能参加,另两次全都亲身参与。

他苦笑道:也不算多,只是两次仗而已。

不过还能留得性命回来,也算运气不错的。

他们在外面闲聊,申士图已进了内室。

郑昭躺了一阵,精神已经好了许多,见申士图进来,忙从床上下来道:士图兄。

申士图拦住他道:郑兄,你旅途劳顿,先别起来。

郑昭实是有满肚子话要问,他道:士图兄,我在路上听得,说大统制已将议府解散,此事可是真的?申士图点了点头道:是。

你想必还不知道详细吧?这一路上郑昭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追兵,也根本不敢多去打探消息,他还是在求全镇上听郑司楚与宣鸣雷回来才听说了这消息。

他道:起因为何?申士图叹了口气道:五羊城远离京都,大统制发来的羽书公只是说议府有少数议员密谋不轨,结果被一举粉碎。

但我在京都的耳目则报告说,那是代理国务卿顾清随集合了三分之二的议府成员向大统制上书,弹劾他妄向西原用兵,导致大兵败北,认为此战之败大统制当负全责,必须引咎辞职,由议府组合临时政府。

议府成员尽是共和国各司高官以及一些民间德高望重之人,总数一般在六十人上下。

以往一有动议,都是由议府发起会议讨论,通过后交由大统制审批执行。

虽然规定议府有弹劾任何人之权,大统制当然也在其内,但大统制在共和国的威望有如日月,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顾清随是吏部司司长,郑昭昏迷后,顾清随便代理国务卿一职,也可以说目前顾清随实质上是共和国的第二号人物。

这一次顾清随竟能说动三分之二的议府成员向大统制提出不信任案,在大统制看来的确已等如谋反,但另一方面顾清随此举并没有违反律法,不能说成是密谋不轨。

只是大统制还是以这个罪名告之天下,显然在大统制眼里,他的权威已不容任何人挑战。

郑昭在求全镇听得这个消息后便震惊得一夜未睡,因为大统制这么做,完全就背离了共和的本质。

虽然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也是郑昭的信条,但手段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现在连目的都已不存在,他越想越觉得茫然。

本来还寄希望于这只是那些唱小曲的艺人以讹传讹,但现在从申士图口中听到,他终于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申士图见郑昭的脸色忽阴忽晴,心中也有点忐忑不安,小声道:郑兄,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打算?郑昭苦笑道:旗都已倒了,我还能有什么想法。

隐姓埋名,在士图兄你治下做个良民罢了。

他说得平静,但申士图却如当头一个炸雷,惊道:什么?郑兄,你当初跟我说过,共和乃是你毕生所愿,你愿为此肝脑涂地,粉骨碎身亦在所不辞,难道真的心灰意冷了?郑昭叹道:南武已是天上之日,还有什么能阻挡得了他?申士图摇了摇头道:南武不是太阳,共和的大旗也没有倒。

你忘了,当初苍月公揭共和之帜,多少英烈前仆后继,屡败屡战,方才能有今日。

那时你说过,在帝制之下,帝君昏庸,天下百姓只能任其涂炭,但共和制却不同,元首无道,仍可纠而正之。

共和国已经有二十二年了,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两句话早已深入人心,南武这样做,实是逆天而行,他想做帝君,民心不会答应的!听到申士图说到民心二字,郑昭心头便是一动。

曾几何时,他与丁亨利曾在私下有过一番对谈。

那时自己说对民心所向,当可用之,但丁亨利有点不以为然,说民心其实相当靠不住。

假如民智已开,民心所向确是大势所趋,但民智不开时,民心却只能是权谋者的工具而已。

当年苍月公刚揭共和之帜,号称人人平等,南北百姓却大多认为苍月公大逆不道,竟敢说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在一般百姓看来,达官贵人是天上之云,百姓只是脚下之泥,二者岂有平等之理。

所以与其说些人人平等的空话,不如脚踏实地,一步步做来,以开启民智为第一要务。

那时郑昭却觉得丁亨利的想法太过冬烘,不过说得也并没有错。

现在共和国已经进入了二十二个年头,民智当真已经开了吗?想到现在南武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实是比当初的帝君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开启民智,实是任重而道远。

但申士图这般说,他也多少恢复了一点信心,低声道:士图兄,五羊城的民心如何?申士图微微一笑道:郑兄,五羊城是共和的发祥之地。

这些年来,我便是将争取民心排在首要之位。

现在城中共和各类学校七十余所,适龄学童由官方斥资入学,因此现在的年轻人全都秉承共和之念。

当大统制解散议府的消息传来时,我暗中让人去各处打探过,绝大多数年轻人皆认为大统制此举不妥。

郑兄,民心可用啊!郑昭皱了皱眉道:那些年纪较大的呢?这个你也放心。

我十多年前便发起一个改良戏曲运动,命人将旧戏旧曲大加整改,主题尽是宣传共和真谛。

那些年长之人虽不识字,但听戏唱曲却都是喜欢的,潜移默化之下,除了七老八十的还觉得大统制便是当年的帝君,一般人都觉得人人平等,天经地义,大统制不是不会犯错的圣人。

郑昭吃了一惊,顿了顿,才叹道:士图兄,你才是大智大能之士。

唉,这些年我都在雾云城,也一直不与你联系,若早知你有这般好的经验,南武现在也不能一手遮天了。

他想到在雾云城里,虽然人人都觉得共和比帝制好,但好的也仅仅在于共和国下没有那么多光吃饭不做事的宗室权贵,那些人的心底就然觉得大统制仍是帝君,只不过是个英明无比的明君罢了。

申士图笑了笑道:另外城中官员我也一直在注重提拔那些有真正共和信念之人,因此现在各部之中靠得住的人居多。

一旦五羊城起事,不会有太大的阻碍。

听到这儿,郑昭又吃了一惊,低声道:士图兄,你要起事?申士图点了点头,左手握拳在右掌上一敲,沉声道:共和国是一辆大车,人人皆是车上的乘客。

假如掌车之人走错了方向,人人都有权站出来纠其偏差。

郑兄,五羊城现在就是这个站出来的人。

郑昭道:士图兄,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准备怎么做?申士图微笑道:事不宜迟,现在万事俱备,我等的便是你的到来。

这两天,我要召开一个各部会议,公开提出此事。

郑兄,以你的威望,这件大事就又多了几分胜算。

他越说越是兴奋,眼中也已发亮,伸出一手道:五羊城工、刑、吏、礼、兵五部,我兼吏部,工部的特别司长是你连襟,刑、礼二部也是我们同道中人,唯有兵部的余成功是魏上将军旧将,可能稍有点曲折,但他也不是大统制私人,向他晓以大义,余成功会理解的。

五部一致,何愁大事不能成?广阳省因为地位超然,又是最为富庶的一个省份,因此五羊城几乎是把雾云城的政制全盘搬了过来,一样有工、刑、吏、礼、兵五部,只不过比雾云城的五部司名义上低一个等级。

其中工部属于特别司,地位更是与共和国工部司平级,部长称特别司长,是郑司楚的姨父陈虚心。

其实这是因为五羊城都是共和军发展壮大的地方,应该说共和国的政府编制是在五羊城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申士图兼任吏部,城中大小官员的任命全都可以自专,只需向雾云城发一个备案即可。

正因为如此,申士图才如此信心十足。

郑昭道:余成功这人现在有什么倾向?申士图道:他是个武人,向来不太管政事,但他的副手是他外甥,却是个年轻人,是在五羊城军校成长起来的,应该认同我们。

郑昭哦了一声道:是他外甥吗?郑昭向来不喜援用私人,因为这样有结党营私之弊。

听得余成功的副手竟是他的外甥,不觉得对余成功亦低看了一线。

申士图道:郑兄,你别看不起这年轻人,他是现在五羊城少壮派军官之首。

还记得当初的七天将吗?七天将是共和军的一个称谓,分前后两代,第一代七天将还是当年苍月公麾下的老将,现在早已一个不剩了。

第二代七天将便是以丁亨利为首,共和国的三元帅五上将中,有五个便是这第二代七天将。

郑昭道:现在又有一代了?申士图笑道:七天将这名号,是共和军的光荣。

虽然早已废除,但五羊城里对他们仍是记忆犹新,因此现在又有了第三代七天将。

余成功的外甥便是这第三代七天将之首,在军中很得年轻军官尊崇。

郑昭叹了口气道:大江后浪推前浪,现在也确实该又是一代了。

士图兄,你准备哪天召开此会?五月十五,砺锋节那天,所以我一直急等着你的到来,好在你赶到了。

五月十五,是当年苍月公第一次揭起共和大旗的日子,也是共和军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世上的日子,因此共和军将这一天定为砺锋节,与七月十七的建国节并列。

五一五,砺锋扬旗卫国土;七一七,铸剑为犁四海一。

这两句儿歌是童校的第一课,便是没上过课的老人也能倒背如流,正是大统制亲自题写的。

申士图选在这一天召开会议,实是颇有深意。

郑昭想了想,道:如此甚好,但士图兄,你事先千万不要漏出口风,到时,我出场的时机要拿捏准。

申士图道:郑兄,你准备如何出场?郑昭道:人多眼杂,这些人也定不会铁板一块。

事先在后院安排下一批好手,当你说出要举旗之事,然后我再出来。

若有人不服,当机立断,立刻拿下!申士图微笑道:郑兄与我不谋而合,我也正是如此想。

只是有点担心,这些人当场不说,背后恐怕要出花样。

郑昭心中暗笑。

自己会读心术之事,申士图亦不知晓。

凭自己这门秘术,哪个人也别想出花样,此事实是十拿九稳,反而要担心的倒是举旗以后南武的对策。

毫无疑问,南武会派遣大兵前来讨伐,而这支军队最有可能的正是邓沧澜的东平军区。

好在邓沧澜长于水军,而五羊城中亦是水军实力最强,邓沧澜虽是天下名将,倒也不必过于担心。

他道:好,我们再来商议一下细节问题。

申士图与郑昭在内室商议,外面的郑司楚、宣鸣雷和申芷馨三人则在闲聊。

申芷馨对郑司楚参加过的几场战事很感兴趣,问得很详细,郑司楚便原原本本地说了。

说到五德营之强,申芷馨很是吃惊,问道:这些前朝余党竟然还有如此实力?郑司楚叹道:他们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朗月省一败,才过了没几年,到了西原竟然就已全然恢复,比在朗月省时还要更强一些。

现在三上将远征失败,十年之内,已无力再次远征了。

申芷馨惊道:若再过十年,他们一定会发展得更强大了。

若是到时打过来,那该怎么办?郑司楚一怔。

他根本没有想过五德营反扑中原之事。

在他心目中,实已觉得五德营不算什么敌人。

同文同种,甚至连老师都曾是五德营的一员,五德营的陈忠更是放过了自己两次,他对这支远在西原的叛军越来越有种亲近之感。

他道:五德营再强,也同样不具这个实力。

他们真要反扑中原,我想起码得有百年的时间才够。

只是百年以后,天晓得会如何了。

宣鸣雷在一边笑了笑道:不错。

昨日的朋友,今天可能就成了敌人;而今天的敌人,明天说不定又成朋友。

将来的事,谁说得清。

对了,申小姐,您是教音乐的,能不能麻烦你借我一面琵琶?申芷馨听郑司楚说过宣鸣雷是个琵琶高手,倒也不意外,问道:宣先生是琵琶好手吧?不知是哪一家的家数?宣鸣雷道:琵琶家数,穆曹两善才,我是曹善才那一派。

申芷馨笑道:宣先生原来是北三才手一家。

只是五羊城琵琶是穆氏所传,比北派要稍短一些,不知宣先生用不用得惯。

穆曹两家是琵琶世家,代代都出名手,有南穆北曹之说,这一派的掌门便称善才。

穆家世居五羊城,因此五羊城的琵琶都是穆氏的家数。

因为南边人身材普遍要矮一些,手也要短,因此穆家的琵琶比北派琵琶要短半寸,音质也要尖一些,别的倒没什么不同。

宣鸣雷道:这个没关系。

我在东平城时,穆曹两派的琵琶都用过。

他生平所好,最爱的是酒,第二便是琵琶。

南逃时用惯的琵琶没带来,这些日子实是手痒难当,虽然听郑司楚说来也有趣,但实在很想弹上一曲。

申芷馨道:宣先生急着要的话,边上就有家学校,教音乐的是我同学,她那儿定有琵琶,我马上就去找她借一面。

宣鸣雷喜道:如此甚好,不知申小姐什么时候有空?他不是个扭捏之人,说要就要,听申芷馨答应了,就打蛇随棍上,逼了一句。

申芷馨见他这么急法,笑道:很近的,我骑马过去,片刻即回。

司楚哥哥,你和宣先生在这儿先坐坐,我去一下就来。

对了,司楚哥哥,你带着笛子吗?郑司楚见宣鸣雷逼着申芷馨去借琵琶,申芷馨却不以为忤,似乎乐于如此。

听她问起笛子,便道:我有一支。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如此甚好,我还正想听听司楚哥哥演示一下花月春的手法呢。

她说着便出门带马,走了出去。

郑司楚等她走了,低声道:宣兄,你也太不客气了,哪有逼着人家去借琵琶的道理?宣鸣雷抓了抓头皮,有点不好意思地道:郑兄莫要怪我,实在手痒得紧了。

一直听说五羊城是穆善才的老家,不知申小姐认不认得他?宣鸣雷当初要灭螺舟上那几个士兵的口,郑司楚对他实是已有三分不满。

但见他如此热衷于音乐,又对他有了几分改观,心道:宣兄也是性情中人。

他虽然有点不把人的性命当回事,但还不是一意孤行之人。

那一回宣鸣雷本要将螺舟炸掉,但郑司楚一求情,便只是将螺舟沉到了水底,事后螺舟中那几个士兵破门而出,仍可将螺舟升上水面,也没有胡乱杀人。

他心想宣鸣雷性情直了点,毕竟不是以杀人为乐的狂徒。

人与人自是不同,自己一味强求,倒也显得自己不够大度了,何况,宣鸣雷到底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

这样一想,他也微笑道:只是小芷非要我吹笛,只怕我要出大丑了。

宣鸣雷笑了笑道:郑兄还在为我在林家那番话多心?其实那回我只是去敷衍林公,你的奏笛之技,实是得名家传授,除了火候不够,别的无懈可击,多加练习,有朝一日定有大成。

郑司楚心道就算能有大成,但蒋夫人对程迪文如此推许,自己想在吹笛上超过程迪文恐怕不可能。

一想到程迪文,他不禁有点黯然。

程迪文是他自幼相交的好友,又同在军中多年,实与兄弟无异。

但程迪文的父亲是大统制的亲信,自己的父亲却已与大统制反目,两人只怕相见无缘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淡淡道:但愿吧。

宣鸣雷见他拿出了铁笛,想起那天他吹的一曲《一萼红》很是生涩,问道:你吹得最好的是哪支曲子?别让申小姐笑话了。

他对音律之痴迷实不下于程迪文,隐隐觉得郑司楚出丑,连带着自己也似乎要出丑了。

郑司楚道:我最熟的还是一首《秋风谣》,只是这曲子有点萧瑟,似乎……宣鸣雷道:《秋风谣》?这曲子我也很喜欢,来,去院子里练一下,我帮你看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他说干就干,抬腿就向院中走去。

郑司楚只得跟了出去,心里倒也并不是很不愿意。

宣鸣雷是琵琶高手,当初连程迪文一听都大加赞许,自己的笛技若是比他差得太远,在申芷馨面前这个台可塌不起,心想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句话倒也不错。

院子里有棵大树,下面有几块平整的石头,是夏天天热时在外面乘凉时坐的。

现在正是五月中旬,南方的气候热得早,现在已经很热了,宣鸣雷掸了掸石上的灰尘道:这儿正合适。

郑兄,来来来,让我好生听听你的妙技。

郑司楚见他眼含笑意,但眼神里总有一丝嘲弄之意,心道:你真当我是生手?在雾云城最后一年里,他因为没什么事,常去请教蒋夫人,自觉水准已相当不错了。

他坐到一块石上,说道:那我便献丑了。

说罢,将铁笛举到唇边,试了几个音。

这支铁笛是程迪文送给他的。

程迪文家中豪富,这铁笛亦是不惜工本请高手匠人制作,程迪文亲自督工,音准极佳。

郑司楚已有月许不曾练习,刚吹了两个音时还有点生涩,但吹了一个乐句,只觉手法越来越熟,音符直如溪水汨汨而流。

迪文,将来不知我们还有没有相见之日。

他吹着,心底默默地在想着。

他本是笃于友道之人,与程迪文更是亲如兄弟,自己一家逃出雾云城,亦是得程迪文不顾危险前来相告,他对程迪文更多了一分感激。

吹着这首《秋风谣》,当初与程迪文两人在军中并马而行,挺枪冲阵的情形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那些岁月,虽然并不是太久,却又仿佛已如隔世。

他心下黯然,与这首《秋风谣》却越发契合,吹到后来,笛声清如寒冰,声可遏云,虽是初夏,眼前似乎有秋风乍起,四野萧瑟之感。

一曲终了,郑司楚收回笛子,还不曾说话,一边却听得申芷馨叹道:司楚哥哥,原来你的笛技竟如此高明!郑司楚吹这一曲时,实已将身心全放在笛孔间,身外万物皆不留意,听得申芷馨的声音,他才知道申芷馨已回来了。

他忙站起来道:小芷,你回来了?申芷馨背着一个长条布包,手上还捧着一个。

她将布包递给宣鸣雷,将背上那布包解了下来道:真好。

以前听这支《秋风谣》,我总嫌它太悲哀了,但听你吹来,却别是一番滋味。

司楚哥哥,这是花夫人教你的吧?郑司楚道:她姓蒋,现在叫蒋夫人。

小芷,你也过奖了,我实在还不曾体会到此间三昧。

申芷馨夸赞他,他到底还是高兴的,但他对自己的笛技并没有太多信心,当初被程迪文不知取笑了多少次,觉得申芷馨只怕也只是客气而已。

申芷馨道:天啊,这般高明还要谦虚。

宣先生,你说是不是?宣鸣雷本来急着想弹琵琶,但现在抱着琵琶,人却似有点呆了。

听申芷馨一说,他才道:是啊是啊。

只是……他还想指摘几句,说郑司楚在运指之时还有点生涩,音阶转得不是很自然,但又说不出口。

郑司楚方才这一曲,与当初在林家吹的那支《一萼红》实已判若云泥,自己虽然不长于笛,也不算此道庸手,但若是自己吹来,定然不会有郑司楚这一曲一般摄人心魄。

他又是惊叹,又有几分妒忌,说道:来来来,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郑司楚有点尴尬,笑道:别的曲子我可不熟……申芷馨抢道:那就再吹这支《秋风谣》吧。

宣先生,你会不会?宣鸣雷心道:我有什么曲子不会?你也太小看我了。

他生性不拘小节,当初和小师妹合奏,亦大不客气地讥弹,几次把小师妹都惹哭了。

但在申芷馨面前,他不知怎么有种从来未有过的局促,那些大咧咧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斯斯地道:此曲倒也弹过几次。

申小姐你也带了乐器吧?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啊。

她从背上解下那布包,却是一面黑漆古筝。

弹筝必要坐下,弹琵琶倒可站着,宣鸣雷正待站起来,郑司楚已站到一边道:小芷,你坐。

申芷馨又是抿嘴一笑,坐到石头上,将古筝摊到膝上,调了调音,道:这支《秋风谣》本是笛曲,若是合奏的话,同时发声也不好听。

这样吧,我先弹一段过门,等一下你们看时机加入。

这等合奏已是高手方能所为,郑司楚心下一慌,心道:糟了,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加入?宣鸣雷却也想到了此间,幸灾乐祸地道:好啊好啊,合奏正是要有层次,方能动听。

申小姐,请了。

申芷馨笑了笑,马上又正色在弦上一拨。

过门即是前奏,也就是将《秋风谣》的几个乐句糅合一下。

她纤指一落,琤琤琮琮的筝声便已响起,直如流水翻波,说不出的动听。

郑司楚一怔,忖道:原来小芷……她在音律一道竟到了这等境界!蒋夫人在音律上实可算天下数一数二,较程迪文只怕还要高明一些,郑司楚当初去看望她时,蒋夫人兴起亦曾为他鼓筝一曲。

郑司楚听来,只觉蒋夫人指下风生,乐声说不出的平和秀雅,听来亦觉得心境大佳。

现在听申芷馨鼓筝,竟然不下于蒋夫人,也不知是自己的判别力尚不足还是什么。

但看了看宣鸣雷,却见宣鸣雷眼中如醉如痴,既是赞叹亦是陶醉,心想:看来我想得没错,小芷真是音律上的绝世好手。

若是她能与蒋夫人和迪文合奏,不知该怎么动听法。

想到程迪文和蒋夫人,郑司楚心中又有点郁郁。

这时申芷馨的一段过门已到尾声,弦声袅袅不绝,正在这时,叮叮数声,却是宣鸣雷的琵琶声响了起来。

这时前段尚有余音,宣鸣雷加入得正是时候,全无突兀之感,筝声与琵琶声便如水乳交融,说不出的和谐。

郑司楚听得亦如在醉里,但心底又有点慌,心道:糟了,我该什么时候加入?本来这时候加入是最佳时机,只是自己经验尚不及宣鸣雷,错过了此机,现在再吹,等如将这筝声和琵琶声打乱了,实属大煞风景。

宣鸣雷抢到了这个良机,听笛声并不曾响起,心下暗暗得意,忖道:郑兄啊郑兄,你到底还是个生手。

他要在申芷馨面前卖弄,更是打点精神,将本事用出了十成。

他在这琵琶上实是超等好手,指法之精,实不作第二人想,曹氏三才手使得花团锦簇,筝声和琵琶声便如两道溪水,时而汇在一处,时而又分流出去,却又一丝不乱。

申芷馨本来想的正是这段过门结束后,宣鸣雷和郑司楚便可加入,谁知响起的只是琵琶声。

她心道:司楚哥哥真沉得住气,那就再来一段过门吧。

倒真看不出宣先生竟是这一等的好手,司楚哥哥没替他白吹牛。

她的指法精熟之极,虽然宣鸣雷的琵琶声错综繁复,但筝声清澈入骨,丝毫不为所乱。

这一段过门很快亦到了尾声,宣鸣雷此时要卖弄本事,五指舞动如飞,加了好几个装饰音,正在得意,突然无名指一沉,他的心也是一沉,暗道:糟了!破音!申芷馨拿来的是一面穆善才式样的南琵琶,较他用惯的曹氏北琵琶稍短。

本来宣鸣雷一法通,万法通,也不会有错乱,但偏生要卖弄本事,弹得兴起,已忘了这一点,无名指的指位便错了些微。

虽然只是毫厘之差,但音律实是不能有半点差错,在申芷馨这等一流好手听来,已觉得这一音错了。

本来筝声与琵琶声无比和谐,这一音有了点错,实是说不出的难受。

申芷馨本来与宣鸣雷合奏得天衣无缝,这音一错,便如一匹上好的缎子当中出现了一点瑕疵,实是无比可惜。

哪知她的眉头刚要皱起,笛声突然响了起来。

郑司楚也已听到了这一声破音。

他在音律上虽然远比不上宣鸣雷和申芷馨,但这一曲如此美妙,便是全然不通音律之人也觉得自然而然,一声破音自是特别突兀。

他的手比脑子转得更快,就在这破音将起未起之时,笛子已凑到唇边,一下吹响。

笛声比筝声和琵琶声都要响亮,立时将破音掩住,偏如妙手匠人将错就错,把这匹有了一点瑕疵的缎子补上一点花纹。

因为顺其自然,不觉其为瑕疵,反倒更增美妙。

他一将铁笛吹响,便心无旁骛,将这支《秋风谣》吹了下去。

他对音律只是初通,也没本事去配合筝声和琵琶声。

这等自行其事实是合奏的大忌,但宣鸣雷和申芷馨两人都是音律好手,索性就任由郑司楚吹奏,两人手法一变,转为配合他的笛声。

一时间,笛声、筝声和琵琶声齐头并进,有时笛声孤峰拔起,筝声和琵琶声又如比翼双飞,随之升高,反而更加和谐。

这一曲《秋风谣》奏来,虽是夏日,周围却森森似有萧瑟秋风吹来。

《秋风谣》共有三段。

乐句虽然一致,但一段比一段更高。

以往奏起这支《秋风谣》,申芷馨只觉曲声一味凄苦,未免格调不高。

但郑司楚吹得却是霸气十足,全然不顾,这《秋风谣》虽然仍是一派苍凉,其中却又似有着勃勃生机,偏如秋风起时,万木萧疏,虽然肃杀,但地底根须却极在萌动,只待来年便仍要蒸蒸日上,凄苦悲凉中,带着一丝掩之不去的倔强。

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秋风谣》竟有这等意境,不觉又惊又喜,心道:这便是花月春嫡传心法吗?我只以为司楚哥哥是个武人,不通音律,没想到他竟是此道不世出的天才!先前听宣鸣雷的琵琶声,她已觉得叹为观止,但一山更有一山高,宣鸣雷的琵琶声仍是人间峻岭,纵然高可插云,犹有尽处,郑司楚的笛声却仿佛大鹏展翅,越飞越高,竟不知将要到何处方休。

她平生专精音律,好手也见过不知凡几,只是如郑司楚一般全然不依旧法,只是自由自在地摩云高飞,却是闻所未闻。

只觉与他合奏此曲,连带着自己在音律上亦大有进益。

郑司楚已全然沉浸在音乐声中。

此时《秋风谣》已到了尾声,本来应该声音渐轻,慢慢收尾,但他心底却似有个人在说:不行!不论如何,纵然山崩地裂,永远都不放弃!有宣鸣雷和申芷馨的伴奏,他的笛声亦如有神助,先前一曲本觉得是自己超水平发挥,但此时更加纯熟。

便如一个人翻山之时,本来觉得山顶就在眼前,马上就要到头了,可是到了山顶,却发现前面豁然开朗,又有一片耸入云天的山峰,别有一番天地。

他吹到尾声时,浑身血液都似要沸腾了,只觉这一腔热血若不能喷薄而出,势必将自己的身体都烧得干枯。

他鼓足了胸中之气,一下吐出。

笛声一下亮起,直如穿云逐电,越拔越高,似是一个人站在绝高处,见到河山尽在脚下,百感交集,既有对天地的敬畏,又有着万丈豪气。

这一声笛声响起,便是周围住家也都听到了。

这儿本来是个学校,教的正是乐师,他们久已听惯了,但这声笛实在太过惊人,就算完全不懂音律的亦觉得眼前一亮,心道:世间原来还有这般一个模样!随着笛声穿云而去,头顶却是扑簌簌一阵响,那棵大树上如雨般落下不知多少树叶。

广阳地处南疆,从未下过雪,草木亦经冬不凋,夏天这般落叶实属异常。

郑司楚一曲终了,人犹在曲声中似不能返,被这阵落叶劈头盖脑地落下来,洒了遍身。

他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见宣鸣雷和申芷馨两人都已站了起来,身上亦洒满落叶,两人却浑若不觉。

他干笑了两声道:小芷,真是让你见笑了。

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说到这儿却是一阵哽咽,说不下去了。

宣鸣雷突然走上前来,掸了掸身上落叶,向郑司楚行了个大礼道:郑兄,天下一人,唯君而已!这个评价高得出乎郑司楚意料之外,他有点手足无措,道:宣兄,岂敢……嘴上谦虚,心中仍是如在梦寐。

方才这一曲,在筝与琵琶的激发之下,竟能达到如此境界,他自己也根本没想到,此时最意外的反是自己。

宣鸣雷眼里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光芒,还没说什么,申芷馨突然叹道:司楚哥哥,纵然你指法还稍有些许生涩,但奏笛之技,你已尽得其中三昧。

就算不是真的天下第一……我想,也差不多了。

连申芷馨也这般说,郑司楚更是吃惊。

这时三个人都不再说话,三人之间出现了一个冷场。

宣鸣雷觉得有点不自然,正要开口,头顶又是扑簌簌一阵树叶落下,洒得他满头都是。

他伸手掸了掸,笑道:古人云,一曲通神,可夺造化之秘。

郑兄,你这一曲果然能颠倒四季,变夏为秋啊。

郑司楚心中亦是一动。

现在是万木争荣的夏天,但他心中感受到的,却是一丝带着无边肃杀的秋意。

这一丝秋意隐隐而来,似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巨变。

这个世界,又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