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澜澜自从忆起前尘往事, 这三天一直躲在房内不出声,送进去的饭菜也不再是尽数吃完。
人有了念想,胃口都会被压着,可见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儿,无知无觉倒是幸福。
楚慎心知他为何烦恼,几次想见, 但房门紧闭, 做主人的把客人牢牢地挡在外头, 他不愿勉强, 只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候着,万一这人想不开做点什么出来,他也听得动静, 可及时闯进去。
可张澜澜的房间一直静得很, 他听得见这人平缓的呼吸声,知道对方安然无虞,可就不大愿意出来。
这人心里有了数, 便喝喝小茶、吃吃果子,抬头是星子漫天成了河,低头看蚂蚁搬家一排天, 他看得惬意,心里的烦恼暂时搁了浅,走不进海中央去。
但他想安静,也总有人要烦着他,他前脚过来, 燕择后脚就带了小竹凳子往院子那儿一坐,美名其曰看星看月看病人,你说拿他怎么办好?楚慎一脸嫌弃地看他:我如今是无名小卒,到这儿来还好,你一个做侯爷的到这儿作甚?叫人见了平白生疑,还当秦门的副门主攀附权贵。
燕择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我回回来回回吃闭门羹,旁人见了只会说秦门楚慎高洁出尘,不为权贵所折。
还攀附?攀你个姥姥家。
楚慎想踢他一脚,那燕择又搬着那把小椅子凑近了几分:我说你天天来这儿,秦灵冲看了不起疑?五杰看了不奇怪?楚慎道:怕什么?裴瑛会搞定一切的。
他似乎总对裴瑛有种莫名的信心,看着燕择都觉得哪儿不对劲,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人天天来夜夜来,又缩在外头不进去看张澜澜,到底是想留他自由,还是不愿放他自由?他把此问提出,楚慎居然道:我只是有点怕。
你这人也会怕?是人都会怕,我怕的是他会怕我。
啥?楚慎叹了口气:我宁愿他嫌我厌我,也不愿意他怕我惧我。
全天下人都能怕他,可这人若是怕他,那他比死还难受,心和放在火上烤一样,又热又焦,肉不成肉。
燕择却道:那另外一个人呢?楚慎知道他说的是谁,假装没听见,低头捧着一杯茶,话都咽肚子里去了。
燕择见他成了闷葫芦,心一横眉一振道:你来这儿前,总会路过那人的住处,在院门外头徘徊许久,可又不进去,做什么?这人平日横得很,怎的胆子这般小?楚慎沉吟道:我不是怕进去,我进去了也不知说什么,不如不进。
燕择看了看他,几乎是一眼看穿了心思。
你想和他道歉,是也不是?楚慎把茶杯往石头桌上一放:你是不是该走了?燕择道:被老子说中就想赶人?定力可变差了。
可见这弟弟一多也非幸事,多了弟弟就多一重债,压在身上重得很,连脑袋也一块儿混了。
楚慎嫌他多嘴,那厉眼往身上一戳,你到这儿究竟做甚?为的就是让我不好过?燕择笑嘻嘻道:老子本觉得自己胆小儿,可如今看见个胆子更小的人,老子就觉得浑身是胆,一身英雄气了。
如今真相大白一大半,楚慎若不还做点什么,那就真是白费了机会。
老天看了也看不过眼,得一道雷电劈他个浑身抖擞。
这个挨千刀的混账玩意儿,为何老爱掺和别人的家务事?楚慎一脚踢他小凳子,可这人像长了翅膀似的飞起来,凳子也被吸在他的大屁股上,一块儿上天,一块儿落地,落下来时人还稳稳地坐那儿,只头上多了一片绿叶,簪子似的插在鬓上,唇角还不自觉地流出一抹笑,仿佛在说:你想踢老子?踢不着踢不着,还得给老子吹痒痒风。
这人憨到极处就是横,看着楚慎心里又气又笑,低头一想,只觉有些话不对着燕择说,好像也没法对着别人说。
我与他这么多年,早已习惯冷眼相对,说的话不是人话,都是舌头里藏着的针。
如今要我用别的法子与他说话,我一时改不来,若管不住嘴,他心里更难受,说不准再吐一口血,你这壳子也就凉一半了。
燕择本想说凉就凉,怕什么?后来一想,这么说不成,不能楚慎给一记糖他这么从了,得硬气点,彻底推这人一把。
你要觉得没底气,老子可以传授你几招,保准管用。
你说说看,说得好喂你个瓜子。
燕择下意识一笑,后又憋了个正经脸,楚慎便觉得这是对方认真了,得好好听了。
他若讽你刺你,你便迎难而上,讲道理说事实,千万莫被气炸气飞。
他若不言不语,你也切莫着急,道好处寻漏洞,小心翼翼一步一进。
他若甜言蜜语,你一定得冷静,事有反常即妖,稳扎稳打才是正道。
楚慎越听越觉得不对,越想越是眉头皱起,这算个啥道理?燕择却道:老子想了这么多年,才总结出这几招来对付你,如今都教你了,你好好学,拿来对付楚恪准没错。
楚慎沉默了半天,沉默中忽的小小爆发,一脚惊雷怒电,直踢燕择的小凳子,势要把这小无赖踢个狗吃屎,不料这人学得更聪明,大脑飞上了天,屁股离开了椅面,一溜烟儿就坐在桌子上了。
不光坐好,还在那儿两眼放光,占领高地似的奸奸一笑,仿佛在讲——这可是石头桌,你总不能这也踢翻吧?楚慎还真想把桌子掀翻,可想了想还是憋住。
踢翻多麻烦,不如一拳揍上天,快活似神仙。
说干就干,一干瓜子被他凌空一洒,做了前锋,茶水一泼,做了中卫,后手便是两只拳,如风如火自袖中出,拳到半途又变了招,化爪化掌,抓住燕择双肩,就把这人那么一甩。
燕择的腰部却很有力,纵腰一挺,就有一股奇异的波动自腰间扭至臂膀,那两手再往楚慎手上一搭,一摔,楚慎就被他摔到了地上。
多亏了霍闲非的病壳子,他第一次摔跤摔赢了楚慎。
楚慎倒没说什么,只阴着脸瞥他一眼,这是见好就收的信号,燕择看了便该起来。
可这回不同以往,他翅膀硬了,性子大了,压在楚慎身上不下来,得意得像是发了一笔横财。
看,他把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楚慎给摔地上,按狠了。
谁有他这般胆气?谁有他这般能耐?这吹出去能炫耀老久了。
于是燕择磨磨蹭蹭好一会儿,三番五次无视楚慎的信号,直到这人咳嗽一声,燕择才肯起来,起来前还抱着他脖子笑了笑,捣乱似的吹了几口热气,吹得楚慎身上一麻,像被一只小熊挠了脑袋。
两人半推半挠地爬了起来,楚慎觉得头上痒痒的,手一伸,摘下来一片青翠欲滴的叶,原来燕择趁着刚刚的机会,把那叶片插到了他的头发丝里,往脖子上吹气只是个掩护,插叶为簪才是正理。
这倒不是个气人的举动,只是皮了一下,楚慎笑了笑,把叶子揣到了怀里,再看那燕择,发现这人已走到月光下,伸着懒腰,揉着脑袋上一头乱发,与当年初入秦门时一般无二的蠢模样。
这样一看,楚慎心里不知不觉走出一句话,像有个人在他耳旁低语。
若这小混蛋能不那么气人,能少说点让人想打死他的话,学裴瑛那样温柔体贴,他或许真会考虑和这人好。
可转念一想他觉得不对了,浑身上下都不对。
和裴瑛一样温柔可爱?那还是燕择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甩甩头,觉得这想法还是丢远了好,温柔似水的燕择哪儿是燕择?那是一滩燕子撒的尿吧?叽叽喳喳吵嚷才是本性,喷火喷到一半缩回去,又忍不住冒出头来啄一啄,才是落到他掌心的一只燕子。
他当初不就是觉得这性子可爱,所以才收了对方入秦门的么?楚慎叹了口气,谁成想当年招只燕子,如今成了骑在他头上的狼。
抬起头,他却发现燕择已看了他好一会儿,目光炯炯,不知在想个什么七头八脑。
楚慎不由问道:你看什么?看你啊,凭你躲在谁的壳子里,我都能看出你这霸道王八的性儿来。
你是不是不惹我恼一恼,你就浑身不舒服?燕择想了想,习惯了,没法改。
这人承认得爽快,楚慎瞪他一眼:你刚入门时改掉那些臭习性,也没这么难,怎的如今越活越回去了?嘴上说的喜欢人,却也不肯哄哄对方,这算哪门子的喜欢?怕是假的喜欢,自己痛快才要紧。
真真一个死挫鸟,没一句是老实的。
燕择却道:总觉得有些吃亏,嘴上不讨些便宜,我就没便宜可讨。
你亏在何处?燕择笑了笑:你不轻易恨人,可恨了一个人就恨得坚定,不妥协,也不退让。
我却不同。
如何不同?当年你赶我出秦门,下的手那样狠,存的心那样毒,要我不声不响地死在外面,我着实恨极了你,恨了整整三天。
楚慎刚想沉入这情绪,忽的皱了皱眉。
等一下……你就恨了三天?燕择点了点头:三天后老子决定原谅你了。
楚慎好像听明白了什么,心肝肠肺都跟着一块儿沉下来。
从那时起老子就意识到,无论你说怎样的话,做怎样的事儿,我恨你这人,都得花极大的力气。
燕择顿了一顿,又是不甘又是生气地看向楚慎,像吃了极大的亏。
可是原谅你,一点点力气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