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绝一出来, 看也不看四恶拘,先摆了摆手,秋想容就带着几个大夫和一伙弟兄走入人群,一是给轻伤者包扎伤口,二是把重伤者先抬出去,天大的事都不如救死扶伤重要。
然后他才看向四恶拘, 那眼神就像看着四条挡在门口的狗。
天子脚下有王法, 可官府办事向来是捕快出手, 何时轮到了四位大人?暴脾气的何辜正想发飙, 却被甄好以一个眼神按住了手脚。
他安抚完同伴,又嘴角嗪了一丝菩萨般的慈笑,春风满面般走上前来, 对着孟云绝抬了抬手, 倒不像是死对头,而是多年未见的好友。
青州城的人和事自有青州衙门的捕爷去管,孟总捕的任职地是在盛京城, 怎的到这穷乡僻壤来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如在此一看,由我等出手。
孟云绝横了他一眼,眉宇间不怒自威。
我是京都的公门总捕, 追的是天下贼,管的是天下事,甄大人认为这是小事?那什么算是大事?天塌下来砸在你头上算不算大事?他一人一串话,把甄好这能言善辩的也压得说不出话。
这位捕爷铁面无私,从不惧四恶拘的名声权势, 最是难缠,偏偏他背后又有高人撑腰,还得相爷亲自出手才能干掉。
好汉不吃眼前亏,捞不到钱就得走,甄好正要告辞,燕择忽出声:怎么这就走了?不把药奴留下?那甄好抬一抬眉,狐疑的目光从燕择身上跳到了寇雪臣身上。
小侯爷何时与这寇老板有了交情?竟想帮着他要这药奴?燕择冷冷一笑道:交什么情?本侯是近来无聊,想找个玩意儿耍耍,你说这药奴刀枪不入,那就交给本侯来玩玩,玩够了再给你。
他言辞之间轻佻放荡,丝毫不把这四恶拘放在眼里,只说得那许善横眉怒目,一向能忍的甄好也十分不耐,那慈眉善目塌了一半,火气都在沟沟壑壑里伏着。
眼见要发作,可转念一想到小侯爷的身份,又不得不把恶气咽下。
这药奴也是我等真金白银买来,小侯爷若真看中了药奴,不妨去向相爷索人,只消相爷他老人家金口一开,我等自然把人送来。
说完他就一挥手,那木头似的药奴这便转了向,可转向时身子仿佛都是一节一节转的,仿佛身体又僵又直,连骨头的咔嚓声都依稀可闻。
燕择不服,正要强行拿人,那埋在心口的金簪毒忽的发作,奇经八脉登时气息凝滞,热涨的血瞬间冷凝,身上像有一千一万只魔手在同时抓挠,抓得他喉头一痒,兀的仰头朝天,狠吐一口黑血,人是摇摇欲坠,看着随时都要倒下。
这时一双手扶住了他,燕择往回一看,目光却又急又厉。
你还呆在我身边做什么?快去把他们拦下来!楚慎却没动作,只把手掌贴在他背后传功,内力源源不断地去,只为护住他心脉。
就这么一耽搁,那四恶拘与药奴已施起腾挪轻功,跃墙踩壁,似五道黑风卷上半空,再在屋顶间鸿飞如雁,几个起落就没了踪影。
燕择恨不得重跺脚、猛打拳,怎么就让他们给跑了?万一那真是被做成药人的楚恪可怎么办?楚慎却警告道:别动气!你再这般心绪大起大落,那毒就要逼到心脉上去了!燕择憋住一身恼,万般火气都只能化作小心翼翼的一声问。
那可是你弟弟的身体,你不急么?楚慎道:你看起来好像比我还着急。
燕择提醒道:他的失踪是你多年的心结。
楚慎笑了:我的心结对你来说很重要?他是随口一问,不指望对方认真回答,不料这一问如戳中了燕择的心与肺,让他目光定定地看着楚慎,像许下承诺般说了句话。
很重要,或许比这条烂命都重要。
楚慎一愣,对方这是玩哪出?怎么不和他抬杠犟嘴了?他想不通,也觉得这人的注视太过炙热,烫得像要在他身上烧个洞,于是那目光往楚恪方向一投,像寻着了避风港似的匆忙道:他的魂儿在这儿,你的魂儿也在这儿,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可以去追人,但一来霍闲非的壳子追不上,二来他就顾不上燕择,思来想去不能冲动,药奴迟早能抢到,如今得把伤者稳定住。
裴瑛受伤不轻,秦灵冲惊魂未定,善后工作便在顾飞观和秋想容的带领下缓缓展开,顾飞观主要代替裴瑛,负责去安抚各帮派的首领,秋想容则代替了顾飞观原本的职责,她像一面旗帜一样站在厅堂中央,伤者放哪儿,俘虏如何关押,分舵之事如何交接,怎样追击商镜白的人,都由这位五杰中的女统领一一安排。
赴宴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但还有许多得宿在分舵,包括重伤的楚恪,中毒的萧慢与燕择等。
萧慢的毒初时看着不重,越到后来越显示出威势,比如楚慎发现他脚步变沉,脸色渐成僵白,嘴唇却黑得像涂了漆,看着十足的妖异。
吴醒真看了倒没说话,只直接拉过他的手,楚慎原以为萧慢会稍微抗拒,不料这人像游鱼入了水,一脸坦然,丝毫不挣,仿佛本能地认为吴醒真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他当初和萧慢这人做朋友时,可没这么顺利。
楚慎好奇地上前一问,吴醒真只淡淡一句这毒我知道,运功是能逼出来的。
楚慎道:你要运多久的功?吴醒真冷笑道:想多久就多久。
说完他也不管楚慎同不同意,直接拉了萧慢去一旁的房间。
好巧不巧,这时有一人站出来,正拦在他们面前。
吴醒真一见他,眉峰忽的蹙起,像迎面撞了一圈的苍蝇,晦气、恶心,没来由的厌烦。
这人楚慎也知道,他姓罗,叫罗春暮,与吴醒真一同赴宴,但身份贵重得多,是盛京赤霞庄的少庄主。
人年轻,长得俊,形容上与吴醒真倒有三四分相似,就是无端端透着一股陈年暮色,说话做事毫无少年气,倒像个四十的中年人。
他一见吴醒真拉着萧慢,就先皱了皱眉,仿佛这小小的举动失了极大体统。
你是想用‘还岁神功’替他逼毒?吴醒真道:这跟你有何关系?罗春暮道:功夫虽好,但多用就不太好了。
吴醒真冷冷道:用多用少都是我的事,你若嫌命长,就尽管来管。
他对这人毫不客气,语气里尽是蔑视轻看,说完也不等人答话,直接越过他和楚慎走了出去。
一路上萧慢一直不说话,只好奇地盯着吴醒真看,盯久了也不撤,倒让吴醒真也好奇起来,你看我做什么?萧慢道:你长得与那姓罗的有些像。
一个娘生的,他没我运气好,我更像娘些。
萧慢疑道:可你们一个姓罗,一个姓吴……娘一样,爹不同。
我爹好看,他爹长得像个土豆。
话简单,内容却复杂得像一本蜘蛛网般的家族史,萧慢两眼亮晶晶地想了半天,得出一个伟大的结论。
你家平时一定很热闹。
所以我喜欢一个人呆。
他刚刚说的‘还岁神功’是什么?是门好功夫,就是不能多用。
为何不能多用?‘还岁神功’,用多了得把岁数还回去。
会长皱纹么?不会,就是容易暴毙身亡。
萧慢听得僵住身,忽然感觉到吴醒真握紧了他的手。
我得运功三天三夜,若我中途暴毙,麻烦你把姓罗的叫过来,告诉他三件事。
哪三件?一,棺材不需要,我讨厌大盒子。
二,尸体烧成灰洒到江河上。
三,我的剑要好好供着,他很贵的。
萧慢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吴醒真这才转过头,仰头看那天上的星星,觉得那一眨一眨的星像人的眼,比这飞檐斗角好看多了。
————楚慎去看燕择的时候,这人已经被大夫扎了十多根银针,脑门上背上全是,算是名正言顺的刺猬了。
燕择本疼得龇牙咧嘴,看见他来却硬生生把这疼憋下去,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楚慎看了只道不知,上前去,先不说话,只往他的伤处轻轻戳了一戳。
一戳这人就暴起一根青筋:你个烂人想作甚?想恩将仇报害死老子啊?楚慎只淡淡道:我刚刚去看过楚恪和裴瑛了。
燕择恶狠狠道:又如何?看完他们你就能来耍老子?当老子是秦灵冲呢?楚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他:当年的事,他们全告诉我了。
燕择心里一声咯噔,整个人的气势像风吹灭。
楚慎目不转睛地看他:当年我是有怀疑你和楚恪合谋,可没想到你居然真能做到这地步……什么合谋?做到什么地步?楚慎双眉一翻,冷声厉色道:到了这一刻你还在演?你为了救我,都能心甘情愿地死在我手上,为何连一句真话都不能讲!?他看着像是动了真怒,燕择也就不再逃了。
他一旦停止了逃避,整个人就像一下子沉下来,眼里的光冷凝在半空,暴怒与热火一点点退去,堆在心里的土被掀开,露出了埋着的珍宝。
你觉得这事儿不可理喻,可对我来说,死在你这人手上,是我最容易办到的事儿了。
楚慎听了却是一脸疑惑,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混账话?什么叫死在我手上是最容易?燕择轻轻一笑,若无其事般说出了下面的一句话。
因为死在这辈子最爱的人手上,是我给自己设想的最佳结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