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镜白一件件地退去所有衣物, 只剩下一件贴身的中衣,也就是睡衣。
楚恪一眼看去,对方头上的玉簪算是上等玉料所制,睡衣料子却只是下等布料,但袖角处细心绣了几朵莲花吐蕊的图样,纹路倒是衬了这教主的白莲花作风, 样式也贴身, 一眼看去, 身材走向一览无余。
他看着清瘦, 实际也有肌肉。
他打量完抬起头,发现对方也在打量他,目光是坦荡荡无遮拦, 仿佛是欢迎他这么看。
这气氛实在古怪, 楚恪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对方却往床上一躺,盖了被子不出声, 安安静静得好似一只月下酣睡的白鹿。
这人是真在他面前睡?楚恪笑了笑,欲擒故纵的伎俩他又不是没见过。
这是故意露个破绽给他,等他过去对方就忽然暴起, 到时一阵乱揍,吃亏的还不是他自己?于是这人小心翼翼挪到商镜白身边,既不躺也不站,就拉了把椅子坐下。
但等他坐下时,手里已多了一只碗和一双筷, 碗筷都被他舔了个干净,像没用过似的。
他把碗放在床上,拿了筷子在那边敲敲打打,调子是楚慎家乡的赶羊小调,声音清如碎玉、音似撞冰,碧玉小调敲出金戈之声,层层叠叠撞进商镜白耳里,终于让这人回过了头。
他看着楚恪,手托腮,目光斜斜上挑,像猎人观察着笼中的野兽。
你今晚是不打算睡了?这语气竟有些慵懒,楚恪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愣,旋即嘴角含笑,睡是要睡,可睡前来点乐声岂不更好?商镜白看了看那碗和筷子,耐人寻味地笑了一笑,你接着敲,我听着。
说完他就转过头去,也不看楚恪。
楚恪趁这功夫仔细打量了他,发现他发髻上插的那根白玉簪,像是新得的饰物,似是和田玉制,做工也极好。
楚恪瞳孔微微一缩,敲敲打打到了中间,忽的出手。
他手往床上一拍,整个人已凌空悦起,竟落到商镜白身上。
飞的同时双脚向下一沉,膝盖挤膝盖,链子缠对方的小腿,死死绞住这人下盘,制住关节,卸他下身力。
定住下盘还有后招,左手一转,以手肘打对方脖颈,这是硬碰软,不怕他不中招。
右手也不能闲,手肘下劈,另一只手便化掌刀,要以跨山动海之势,劈向这人腰腹肾脏处,逼他吃痛喊痛,让他知道没杀了楚四少是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
如此三管齐下,商镜白要怎么逃?答案是他不逃,这人偏偏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反击。
商镜白秀口一吐,竟吐出一道金光,楚恪急一偏首,手肘与掌刀皆落了空,他侧眼看见一枚金针掠过脸颊,直插入床架半寸深,针端还在轻轻急颤,如小草难承雨露深重。
商镜白腰身猛地一挺,如老鱼摆尾,他腰部的肌肉狠狠撞在楚恪腰上,像百炼的钢铁撞到了肉躯,叫楚恪暗暗吃痛,但仍不肯后撤,脚下暗发力,欲死死绞住这条乱跳的鱼。
于是商镜白猛抬膝,急出掌,膝盖撞上楚恪的大腿,手掌打向楚恪的胸。
楚恪也不躲,硬生生挨了这一掌,手却成功绕到这人脑袋旁边,狠狠一拨。
这一拨拨乱了对方的发髻,也成功让他挨了商镜白接下来的两掌,一掌在肩口,一掌在腰腹,疼是自不必说,人也被打飞出去,撞了桌子翻了碗筷,七七八八碎上一地。
大局已定,商镜白撩了撩睡衣,以胜利者的姿势走下床,想整整发髻,却忽的愣住。
他插在发髻上的那根白玉簪,竟已不翼而飞。
楚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心微微一张,露出里头一根白玉簪。
他朝着商镜白笑了笑,唇角还溢出了点血丝,可眼神却是骄傲的。
钥匙不在你身上,而是藏在这根玉簪里,对不对?商镜白没说话,楚恪只把玉簪用力一握,簪身在手心里碎成两截,露出了里面的一根细细长长的铁丝。
他拿这铁丝往脚链上一插,三转两动,果然解开了脚链,他示威似的把脚链往对方身前一甩,然后笔笔直地站那儿,像一根迎风不倒的树。
商镜白看了一眼那脚链,你是如何知道钥匙藏在玉簪里?楚恪道:你在衣饰上崇尚简朴,身上的衣料一向都是便宜货,今天戴的玉簪却用了上等料,一看就价值不菲。
所以玉簪内必有玄机,打破才能见到里头的东西。
商镜白苦笑道:玉碎掌心,我倒觉得有些可惜。
楚恪道:最可惜的不是玉碎,而是你输了我。
他刚想说几句胜利宣言,忽的腰板一弯,咳着咳着就觉得不大对劲。
楚恪看了掌心,发现那上面有一抹触目惊心的殷红,他的心猛一沉,目光再往下一看,发现腰部的绷带渗出了血。
看来是刚刚动作太剧烈,牵动了旧伤又添了新伤。
如此看来,倒是他对不起燕择了。
楚恪还未动作,商镜白忽闪过来挟住了他,那目光也直往他的腰腹部看。
伤口痛不痛?他问得那样温柔,几乎让楚恪听得一愣。
还未等他醒过神,这人忽把楚恪架到床边,把他上身衣服哗啦一下撕开,露出赤着的身子和充满血腥味的绷带。
楚恪未说话,这人就先看着伤口叹了口气,然后又帮他加了一圈绷带,换完以后才对他说:你刚刚不该那样冒险。
就算取得钥匙打开脚链,旧伤也会复发,你依旧走不了。
楚恪道:我刚刚是在赌。
商镜白道:赌什么?楚恪道:若你对燕择有点真心,就不舍得伤我太狠。
换言之,他若对这壳子不加怜惜,那就是个狠心无情的主,燕择算是信错人了。
商镜白没说话,但他已知道对方有恃无恐的原因了。
他对燕择的感情,旁人或许不信,他自己心知肚明。
这人忽的想起什么,低下身,做了一件让楚恪怎么也想不到的事。
他竟然隔着厚厚的绷带,在燕择的伤口上亲了一下。
楚恪吓得浑身一哆嗦,一把推开他:你在干什么?商镜白也不恼,只和和气气道:这是我母亲教我的,隔着绷带在伤口上亲一下,心意就会由嘴唇传到伤口,伤口会好得更快。
这是什么见了鬼的封建迷信?骗傻子呢?楚恪一脸不信,商镜白却整了整床铺,招呼他上床来睡。
架也打了,东西也吃了,你该上床睡了吧?楚恪不说话,内心暗疑:这人真要和我同塌而眠?就不怕我半夜偷袭?不过他看了看伤口就明白了,再偷袭也没用,燕择的身体得好好看顾,不能乱来。
看来商镜白也知道这点,他们拿着燕择的壳子互相掣肘,反而是谁都拿谁没办法。
楚恪收了心,大大方方地往床上一躺,被子都抢了大半,商镜白竟也由着他。
他闭上眼想着今日种种,虽有隐忧,却并不像之前那般急切了。
还是好好睡吧,只要活着,老天爷总能让他见到楚慎的。
————四个时辰前。
裴瑛眼见顾飞观与霍闲非一同跳窗而出,正想同追,却被那薛小侯爷闪身一拦。
他素来耐性极好,但此刻也忍不住要推开这人,直追目标。
不料薛小侯爷却是个难缠的,一晃二摇到了他身边,面上却无半点淫模荡样,一身色气成了正气,人像是换了个魂。
裴瑛一瞬迟疑,就听这人在他耳边轻轻叫了声:瑛妹。
叫完他还对着裴瑛笑了笑:你真不该蓄须,蓄了没以前好看了。
话音一落,裴瑛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眼前的小侯爷说出来的。
这不是调笑,因为对方一脸正色,这也绝非挖苦,因为他现在根本没蓄须。
这句话来源于一桩旧事,说这话的人也是他的一位故人。
燕择还在秦门时,因他男生女相,总戏称一声瑛妹,他当时脾性还硬,被这声瑛妹惹恼,自此蓄须,叫楚慎看见,拉去私下长谈,让他不必为此烦恼,这才剃掉胡须,依旧是那副女孩模样。
剃完以后他在会议上第一次亮相,燕择还看了他许久,散会以后拉着他,就在他耳边嘟囔了这句。
裴瑛看着没生气,只是指了指练武场的方向:有话去那儿说。
说完他就拉燕择打那儿了一架,谁胜谁负无人知晓,但从此以后,燕择再不敢在人前叫他瑛妹,只客客气气叫一声老裴。
倒是这人每次想约裴瑛打架时,都会在他耳边说上这句,说完就去大干一场,两者总有一个会鼻青脸肿地回去。
用燕择的话说,伤痕会增加他们的男子气概。
因此这话一说,裴瑛就知眼前人不是薛小侯爷。
他先背过身,对崔乱使了个眼色,你先回去照看门主,这里有我。
打发走了这人,裴瑛才回头看燕择,那眼神都与之前不一样了。
薛小侯爷有什么话,咱们去厢房里说吧。
两人订了一间上好的厢房,人往里边走,门一关,裴瑛便看向燕择,目光冷又硬道:你到底是谁?燕择炯炯有神地看他:老子若说自己是燕择,你信不信?裴瑛把他从头打量到脚,得出一个结论:燕择不会缩骨术,你的脸型和身材和他差得有点多。
燕择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易容,裴瑛。
裴瑛目光一闪道:你没有易容?燕择上前一步,眼对眼道:你可以问我任何燕择该知道的问题,我都答得出来。
但回答完以后,你得相信这世上有鬼,你还得相信这世上存在‘夺舍’这一回事。
裴瑛疑道:夺舍?你不会想说你夺了这小侯爷的舍吧?燕择道:我知道这难以置信,我也不指望你立刻就信,你先问,问了以后再决定信不信。
这话实在荒谬,裴瑛也只能笑道:你若是燕择,那你身边那个霍闲非会是谁?总不会也是我认识的人吧?燕择忽的不说话,只一动不动地看着裴瑛,而裴瑛原本还在笑,笑着笑着便僵住了。
他……他难道会是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