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慎知道商镜白会来, 他和楚恪二人在这状元楼里吃酒吃到脸色微醺,日头西沉,这人终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商镜白没有任何伪装,他直接从状元楼的大门正大光明地进来,一脚踏进这是非地,他两袖轻甩, 只把一派从容揣在身上, 慌是一点儿都不慌的。
只是楚慎没想到, 这人居然只带了两个人。
一个是何星斗, 另一个是殷小衫,都是八煌教的老人,也是秦门的老对头。
就这么三个人, 他就敢大大咧咧地闯进来, 可见最近搅风搅雨成功了几次,人也有底气了。
楚恪倒是警惕得很,那眼神和钩子似的扎在商镜白身上, 一直盯到了他后边站着的何星斗。
而商镜白也是个奇人,进了状元楼好像进了自己家,不说话, 笑眯眯地就坐在楚慎对面了,而且还不说话,只看着楚慎这副新壳子。
楚慎也微笑以对,两个人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似的,慢慢地打量着彼此, 眼神从上扫到下,从左瞥到右,好像恨不得把对方的脸给印在脑子里。
好久不见,等你等得好苦。
好久不见,找你找了好久。
楚慎终于有了动作,他把一盏小食推了过去,做了个请君品菜的手势。
商镜白盯着那堆花花绿绿的小食,摇了摇头,微笑着拒绝了他的邀请。
楚慎笑了笑,说出了他见到商镜白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是怕我在饭菜里下毒?商镜白笑道:你不会,只是我对食物比较挑剔。
说完他就对着何星斗挑了挑眉,后者拿出了一个油纸袋,在桌上一摊开,一股烈酒般的油香就淹了整个状元楼的二楼。
楚慎低眼一看,那油香的来源是一只红彤彤的烤鸭。
这是你自己做的?商镜白点了点头,这叫长湖醉鸭。
他一向只吃自己准备的食物,别的东西再好,他也懒得给一个眼神。
说完他就掰下了两只鸭腿,一只送进自己的嘴里,一只摆在了楚慎面前。
楚慎却没接,他的手好像和他的人一样安静。
你我的口味不一样,你爱吃的,我未必就爱吃。
这份拒绝是意料之中,可商镜白看上去好像有点小小的幽怨。
把自己精心准备的食物送给别人,亲眼看着他们咽下,然后露出惊喜或满足的笑,哪怕这人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对手,那也是一件人生快事。
楚恪却觉得不对,这气氛透出了点妖里妖气的暧昧。
若是燕择在此,恐怕心情会连番爆炸。
状元楼的一楼仍在营业,可楚慎包下了整个状元楼的二楼,与他吃吃喝喝地等着商镜白,这本身就够离谱,没想到商镜白居然真送上门来,还自带干粮,试图与楚慎交食换情,整件事就成了离谱的二次方。
更可恨的是,从踏进门到现在,商镜白的目光从未放到楚恪的身上。
这人的眼里就只有楚慎,从头到尾就这一人,就像楚恪根本不存在,或是从未认识。
比起被刻意针对,无视是一种更大的羞辱。
楚恪咬了咬牙,他的心好像在油锅里上下翻飞,一种奇特的嫉妒感在舌尖蹦跳,但没过一会儿这股感觉就消散了大半,因为楚慎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然后这人看向商镜白:我曾想过很多种和你对话的方式,可没想到会是这样。
商镜白目光一闪道:你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楚慎道:还算满意,你前些日子送了我两件大礼,我一直惦念着。
第一件礼物是青州血宴,你害我损失了一个势力正强的分舵,第二件礼物是一小小离间计,搅得整个秦门天翻地覆,我最爱的孩子也被迫远走。
商教主,你借刀杀人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商镜白似笑非笑道:门主对我关爱有加,我不过还你两件礼,还是我礼数不足。
从我刚刚崛起,你的眼就一直盯在八煌教上。
在那之前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却几次三番派人围剿,不知害得我失了多少兄弟。
如今不过小小暗算几回,难道还成了我欠你不成?楚慎把这一道机锋甩了回去:我若是关爱有加,那教主岂不是要普度众生了?我与你之间从来不以恩怨开始,更不会以恩怨收场。
我盯的人是你,你却着眼于整个天下,你一日不收手,我就一日不会放过你。
商镜白无奈劝道:门主既知我是普度众生,何必与我相碍?这天下难道就是皇帝他家的?他们的先祖难道不是争来抢来?可争来了又不珍惜,一个个挥霍无度,把这朝里朝外弄得乌烟瘴气。
既是昏主奸臣,怎就不能被拉下马?楚慎嗤笑一声:普度众生的只能是佛祖,泥菩萨还是先把自身顾好吧。
你若真能成贤君明主,这天下拿去也无妨。
只是当今天子虽非大才,却从未向北汗低头。
而你为了起兵作乱,什么人都能收,什么手段都能用。
他什么话都没说,可却好像把什么话都说尽了。
商镜白叹了口气,他的确曾与北汗人通过信,但无论是虚与委蛇,还是真诚合作,楚慎都不可能放过他。
前尘到这一步已经说尽,要说的只能是今事了。
门主此来齐州,无非眼馋法器,又何须处处做戏,反倒显得不光明正大了。
楚慎笑道:你觉得我四处游山玩水,只为了做戏给你看?商镜白道:你在不合适的时候出现在不合适的地方,只能是做戏给我看。
楚慎道:所以你带了三十多个弟兄,埋伏在状元楼外头?商镜白摆了摆手:他们只是看看,绝不进来。
楚慎意有所指道:一楼的客人也只是在吃饭,他们也不会上来。
商镜白眼皮子一跳,一楼的掌柜客人,全是‘群清逸水门’的人?楚慎好整以暇地吃了一杯茶:‘群清逸水门’不可能这么快与我结盟,但他们也同样不希望秦门的人在齐州出事。
所以我在他们那边借了一些保镖,好保证我在这齐州畅行无阻。
商镜白不动如山道:他们不希望你出事,也不会希望我出事。
楚慎举了一杯茶,漫不经心道:但有些人肯定很希望你出事。
门主说的是你身边的楚恪?楚恪一愣,商镜白倒冲着他笑了笑,那笑容爽朗大方,倒似一道阳光热切切地照下来,楚恪回过神,他已顺势举起了一只鸭腿,不顾礼节地啃了下去,油水沾了一嘴巴,他却吃得痛快。
楚慎耐心地看着他把鸭腿咀嚼完,然后才道:公门的几位捕爷,倒是很想见见教主。
商镜白手势一僵,复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一句话轻轻巧巧,没有含着天大的杀机。
有名的几位捕爷眼下都不在齐州,门主说得太远。
楚慎道:有一位在齐州,他还在青州宴上见过你,你想不想现在就见见他和他的手下?话音一落,商镜白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奇怪的是,他的笑还是那样真,那么诚,显得楚慎的话倒有点假,仿佛是仗了势头欺压纯良人。
门主这样咄咄逼人,就真的不怕有人一不小心,把那法器毁了么?楚慎不以为然道:一把不值钱的破剑而已,没了这把还有下把,何须在乎?商镜白却一言揭破:你若不在乎,就根本不会在这儿等我。
你越是大张旗鼓,越是频频威胁,越显得你在乎,你想要。
我算是看明白了,所谓结盟,所谓声东击西,从来都是为了拖住我,好方便你在法器一事上谈价钱。
楚慎啊楚慎,别人都说你生来就是个江湖人,可你一直都是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
楚慎沉默不语,商镜白自知说中对方要害,微微一笑道: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门主就不必顾左右而言它了。
一句话,我要五座城的营盘。
楚慎怒极反笑道:五座城?商镜白仿佛看不见他面上的怒色,越发地轻松惬意道:这法器对我一文不值,对楚门主来说却是价值连城,我只要你把五座城的势力让给我。
不算过分吧?你是把我当成了秦灵冲?我当然不敢这么想,可门主也别把我当成别人。
商镜白放下鸭腿,慢条斯理地接过何星斗递过来的丝帕,慢慢地把手上的油污一并擦除。
我愿意坐下来和你谈生意,已经是顾着燕择的一份情谊。
楚慎双眉一扬:你既提到燕择,就该想到我拿法器是用来做什么。
你真愿意他一辈子都顶着别人的模样?我当然不愿意,所以希望你放他走,让我回到我这边,我才好拿法器救他。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不放手了。
不过是五座城,希望楚门主也能考量考量,莫要因小失大。
那你安排在我身边的线人算小还是大?商镜白的目光微微一跳,门主说的是什么?苏道长请来的那六位道长里,有一位是你的人吧?商镜白未发话,楚慎也不急,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不早不晚,偏在我们到达齐州的前一天晚上借走了法器,我不觉得这会是个巧合。
商镜白吃完了最后一根鸭翅,然后把桌子上的骨头一根根地收了起来。
门主能说出这话,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了吧?楚慎笑道:不但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我都已经亲自审问过他了。
商镜白的手一顿,一伸手,指尖竟多了个洞,是触目惊心的一点血红。
他竟小看了这鸭骨头,烤好了肉,却忘记泡软了骨头,任那尖端越磨越厉,倒把自己的皮肉给刺破了。
正在他发愣的时候,状元楼的外边忽然响起了鞭炮声。
这鞭炮震天,倒把商镜白的神震回来了大半,可此刻他却听得楚慎淡淡道:不妨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和你在这儿谈天论地的时,燕择已经带人去抢了法器了。
商镜白冷笑道:楚慎,你又在诈我。
他的的确确收买了一位道长,可那人根本不知他们的落脚地。
楚慎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是诈你,只是想把你拖在这儿罢了,鞭炮声起,就说明他们已经得手,我在这里多谢教主成全。
他在商镜白惊疑不定的目光下探身向前,像对着老朋友一样亲亲切切地笑,说的却是这世上最霸道狂妄的话。
有个道理说给你听,我这人无论看中什么,最后都会成为我的,燕择是,法器也是,我若想要,直接拿过来就行,不必向你讨。
他披着柔弱病公子的皮囊,说的那么理所当然,那么肆无忌惮,仿佛从头到尾都没想讲价钱。
即便是见多识广如商镜白,也被这等奇厚无比的脸皮给震惊了。
可他仍是不信,仍是不动如山,仿佛认定了楚慎是诈他骗他,因此才一改作风,大言频出。
楚慎仿佛嫌他的这反应太轻太淡,得加一点盐才能够味。
我的商大教主,难道只有你能在我身边放细作,我就不能在你身边安钉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