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苏逢真信中所言, 这人至少还有五日才能到达秦门总部,不知是用了何等快马,怎样的日夜兼程,才能早了五日赶到。
楚慎一问下人,才知道这人还不算单人独骑地来,同行的还有几位老道师, 个个道法精深, 名头响亮, 看这阵仗, 这气势,倒不似来作客,而是来秦门捉妖收鬼的。
楚慎与张澜澜对视一眼, 彼此皆觉出事情古怪, 于是遣了人悄悄把苏逢真请来,避开燕择与楚恪,他得单独和这位老朋友谈谈。
关了门, 请了人,一盏好茶飘出幽幽的香,楚慎抬起头微微一笑。
许久不见, 苏道长可还安好?苏逢真抬了抬头,仔细地打量着霍闲非模样的楚慎,倒像是看见了什么奇人似的,越看越移不开眼,看了久了, 才解开脖子上的巾帕,露出了那道纪玄通留下的浅浅红疤。
我一切都好,就是脖子上得系条巾子,否则走出去得吓坏人。
楚慎笑了一声,拉过他的手亲亲切切地问了几句,还请了这人坐下,亲自奉上一盏新出的龙井,道:道长大恩不敢忘,日后若有差遣,只消书信一封,在下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逢真放下茶盏,沉思片刻道:道家人无欲无求,我本麻烦不到楚门主什么。
只是有一件事,还请楚门主千万应允。
道长请讲。
纪玄通的尸首,我想带回去。
楚慎笑容微微一滞,叹了口气:尸首不便葬在秦门,如今埋在郊外乱葬岗,不过我吩咐人打了一顶厚实的棺材,他应该不会被野狗掏了去。
道长若想去,随时都能去迁棺。
苏逢真点了点头,随即绕到了正题。
虽是事出有因,但楚门主毕竟占了别人的身,燕公子也不在自己的壳子上,如今风波已平,门主可有了打算?楚慎笑道:我与霍闲非商定一年之期,我暂时还能在这身上待上几个月。
至于燕择那儿,倒是有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燕择占了那恶侯爷的身子,过去三个月都跟在老侯爷身边转悠,里里外外地搜集了不少奸相聚党作乱的罪证。
如今他已悄悄把证据寄给了几位朝中清流,他们皆是奸相的死对头,我相信再过一两个月,这几人就会出手。
苏逢真眼中光芒大盛,一时抑不住喜色,站起来就手舞足蹈道:好消息,果真是好消息!舞完了这人才想到什么,一双眼四处张望,像是要寻找些什么似的。
燕公子如今在何处?可没被牵连吧?他在我这儿歇脚,不过易了容改了装,只有五杰知道他的身份。
你若想见他,我一会儿便叫他过来。
苏逢真这才松了口气,摆摆手道:这事不急,倒是另有一事耽误不得。
楚慎似乎猜到他要说到什么,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你想说的是楚恪?苏逢真站起身道:我在秦门养伤的时候听张澜澜提起过,附在燕择身上的那人,似乎是楚门主失踪的弟弟?楚慎点了点头:他当年失踪失得蹊跷,如今附身也附得古怪,道长可知缘故?可能探寻他的身体落在何处?苏逢真摇了摇头道:当年之事我并不知晓,寻他的身体我倒可作法一试,只是不敢保证成功。
楚慎浑身一震,立马握住他的手:只要能寻到他的原身,什么条件我都能满足。
道长一句话,要山要水我都能给你搬过来。
他向来从容,甚少失态,如今乍闻此语,如万般黑暗里捞出了一缕光,像个聋子听着了世上的第一声响,于是不管不顾了,手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不放,倒叫苏逢真吃了疼,猛一咳嗽,楚慎才知自己失了态,急忙松手道歉。
苏逢真只摆摆手,在找回原身之前,还有一件事得办妥。
道长请讲。
燕择的那具身体附了两个人的魂儿,不止是您的弟弟。
你说的另一个……是李璇川?眼看着苏逢真点了点头,楚慎悬着的心掉了一大半,脸上灰灰蒙蒙,似多年积攒在房梁上的灰,一瞬间全倒在了他这张惨白的脸上。
这人沉默了许久,倒像是做了什么难以抉择的决定似的,对着苏逢真道:道长请了几位道师回来,是为了对付他吧?苏逢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上回我瞧见令弟,只觉他身上有异,可不敢确定,回去以后就找了师尊推算演卦,发现是这妖人出了山。
于是师尊召回了云游在外的几位老前辈,又寻了澎湖山的外援,凑齐六位道长,随我一同前来,摆上个两曜七星阵,定能将此妖魂分出。
楚慎目光一闪道:你请了六位资历深重的道长才敢来,摆此阵可有何风险?若是失败,可会危及楚恪?若是失败,李璇川或会抢占身体,他妖法通天,极难对付,令弟的魂魄便困在那壳子里,被李璇川当做养分补给一般吸取。
楚慎沉默不语,显然是陷入了长久的焦灼中,苏逢真眼见他不发一言,只能劝道:李璇川长久蛰伏不出,只因魂体不全,躲在壳子里养息补神。
令弟与他相处时间越久,越难与其分离,还请楚门主速做决断。
楚慎的拳头一松,像有件看不见的东西从他手中滑出去,握不住了。
苏逢真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强悍如楚慎,镇定自若如楚三哥,也有难以抉择,握不住从容的一刻。
阳光无声无息地在跳跃在花坛的草尖上,尖端已有些枯萎,可新的草儿又一簇簇地冒出来,可见只要有一丝光,这生的势头就是挡不住的。
楚慎攥了攥拳,像要把一丝阳光握在掌心,揉成一缕跳动的火苗,这样就能逼得他下定决心了。
敢问道长,你有几分胜算?苏逢真道:若仅我们七人,胜算不过五成,若能再得一件法器,胜算可到七成。
是怎样的法器?如今又在何方?那法器叫‘开天摩云法剑’,如今供在齐州的却云观。
我曾以书信相求,可惜观主心窄性狭,也不信李璇川出世的说辞,怎么也不肯相借。
楚慎喃喃道:齐州?那地儿紧挨着‘群清逸水门’的分舵,既没商镜白的人,也没我的人。
这是好是坏?楚门主可有法子?楚慎道:虽非秦门势力所在,但‘群清逸水门’与秦门素无恩怨往来,若去那儿盗宝,应也不会受阻。
苏逢真道:楚门主打算派谁去盗宝?楚慎指了指自己,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我当然得派自己去盗宝。
————白天的事儿太多太急,楚慎睡的这一晚并不安宁。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时辰,丝被上是褶皱叠着褶皱,呼吸夹着呼吸,仿佛他被困在了这小小的方寸之地,想下床无处去,想在床上呆着也不能静,总是动来卷去,如火烧水浇,想要片刻安宁都难。
这时却有了人声接近,一步两步,轻而有序,如同黑暗中魔鬼的舞步。
纪玄通已死,秦灵冲已不在,谁的人能在这时接近楚慎?他能干什么?又想干什么?楚慎一动不动,在床上如同死人一般无声无息。
可下一刻这死人就活了,僵直的身躯像丝缎一样拧开,一脚从被窝下边蹴出去,如兔子挣脱了牢笼,一下蹦在对方身上。
迅如闪电,猛如疾风,可惜黑暗中那人的速度也不慢。
他像有备而来,不急不缓闪过一脚,人一闪,百十来斤的重量一下子压到了楚慎身上,双手制住他的手,两腿夹住他的腰,按紧了、压实了,叫这人想动也动不起来。
楚慎似乎也不乐意动,他没躲开这人的攻击,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人是谁。
但这人像是个不懂事的,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天长地久地僵持着。
于是楚慎就躺在这人的挟制中,喷了一口怒乎乎的气。
你是皮痒了吧?到我这儿闹什么?天干日燥,老子想干你。
楚慎差点喷出一嘴的口水,燕择却忽的松开挟制,四肢张开地躺在他身边,一脸嫌弃道:你这厮忒没良心,白天苏道长一来,你就和他关在房里单独说了半天话,居然也不叫上我。
楚慎正色道:苏道长和我说的都是要紧事。
那我替你去办的就不是要紧事了?如今老子把事儿办成了,你就不鸟人了?你说天底下咋有你这么势力的人?亏老子还在楚恪面前给你说好话,没良心的东西。
楚慎心一虚,嘴上教训道:瞎说八道什么?秦灵冲走后事情堆积如山,一件件都得我去办,你以为我是富贵闲人?燕择呵呵一笑道:秦门的事儿我不管,那你身上的事儿呢?楚慎双眉一挑:我身上?霍闲非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有什么好瞒?燕择听得脸上一黑,把这人的身子掰过来,狠狠地在他额头敲了一下。
你在别人面前装就算了,在我面前还装?按日子计算,你服下‘大天宝续命丹’也有五个月了,张澜澜看上去却是生龙活虎,这一个月来你给他吃了什么?楚慎一看被揭穿,干脆大大方方地躺在那儿,像故意逗人似的问:你倒是猜猜看,猜中了我就叫你痛快。
燕择见他使坏,双脚搭在他身上,一伸手就环住了他的脖子,使劲在他耳边吹热气,楚慎一个猛哆嗦,想起这鸟人不禁逗,立刻心生悔、想后撤,可脖子上酥麻麻地痒和烫,上身是僵的,只手脚开始乱挣,像一条被网住了的鱼,燕择却不管,越发搂紧了,还在脖子上恶狠狠地啄上一口,倒像成心报复似的。
眼看着他要再进一步,楚慎立时喝道:快撤开!这不是你我的身子!燕择这才悻悻地松开手,撇撇嘴道:衣服都没脱干净,怕什么?楚慎瞪了他一眼,但想起自己是在黑暗中瞪人,气势不足,于是点了灯又一阵乱瞪,燕择倒毫不在意,乐呵呵地笑道:你这一个月来与外人接触不多,只有一次与北边来的商人见了面。
是不是他们给你带了什么?楚慎点了点头,他们与那部落首领达成了协议,每季供给一批药材给秦门,这批药材一个月前被送到,我托人炼成了丹药,给张澜澜服了下去。
毒性缓了一暖,至少再续个三年的命。
等到下一批再下一批,再服个两三次,我想这毒也就解得差不多了。
燕择先惊后喜:居然有这样的好事儿……我还想着……楚慎道:你想着什么?燕择摸了摸脑袋上的乱毛:我是在想,若你那壳子实在不行,霍闲非的壳子又不能久占,就赶紧把你弟弟的壳子找回来,让他回自己的身体里,然后你就用老子的壳儿,咱俩占一具身子得了。
楚慎又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燕择忽问道:既然你身上的毒有了解法,苏道长人也到了,不如把该办的事儿都办了吧?楚慎皱了皱眉,把苏逢真的一席话说了一番,倒叫燕择的喜气熄了不少,整个人都严肃了起来。
我想兵分二路,一路去寻楚恪的身体,一路去盗法器,再做法布阵,抽了李老贼的魂。
到时我回自己的壳子,你和楚恪用回自己的身体,皆大欢喜,人人满意。
燕择道:听着是不错……可你是不是忘了某个人?那张澜澜要怎么办?楚慎笑容一黯道:我会想办法送他回他该回的地方。
那……那他若是回不去呢?楚慎笑道:那当然是把他的魂魄放在我身上,两人共用一体了。
那我和你在一起时,他也会在你身上?燕择像想到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儿,急得跳了起来,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