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身份?这是何意?这是叫他改头换面?从此去做别人?秦灵冲对着楚慎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仿佛越过了这人,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我若接受你的我安排,我下半辈子定是过得顺顺当当,没人欺得了我,没人敢瞧不起我,可那不是又回到了旧日子, 和从前有何区别?他走上前几步, 走到了楚慎的前头, 看着这房间里的种种布置, 桌椅板凳,一切都方方正正,像要把一个人死死框在里头, 筋骨都舒展不开。
没有你, 我不知已死了多少次。
可也是因为你,我这一生都受人摆布。
你让我活下来,可我偏又太笨, 太拗,总活不成个人样。
第一次我学会了反抗,结果成全了你的悉心安排。
第二次我反抗得更厉害, 倒是让你吃了大惊,可惜剑走偏锋,落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不过我走到这一步,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
秦门门主的位子太高,我走不到。
和商镜白斗的人也只能是你, 我没有你这份能耐。
这人的声音越说越弱,仿佛疲倦已蔓延到了灵魂深处。
楚慎看着他,他也看着楚慎,目光里含着敬重,像打量一位敬重爱戴的兄长,可面上又含着悲戚,如一个虔诚的信徒千里万里而来,结果到了目的地,却发现神像早已崩塌,神佛眉目碎了一地,佛衣神龛倒成了脏纸烂瓦,狼狈不堪,不忍入目。
于是信念随之崩溃,种种希冀化作灰烬,儿时的笑语倒成了刺,血淋淋地扎在心上。
兄长?守护者?恩深情重?全是笑话,情分到这一步已无路可走。
但人要活下去,就得走走别的路。
秦灵冲忽然道:我想我要走了。
楚慎眉眼一颤道:你要去哪儿?秦灵冲笑了笑:还没想好,但我想现在就走。
他的笑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剐到了楚慎身上,好半天才憋出疼来。
于是楚慎忍了这疼,求人似的问道:你真的不能留下来?仿佛是头一次,他在秦灵冲面前低声下气地问话。
可秦灵冲没说话,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楚慎一时说不出劝阻的话,寂寞在二人之间长长久久地蔓开,直到秦灵冲伸出手,从身上撕了一块儿布料,露出了肩膀上那道黑色螺旋的纹路。
这块儿纹身,究竟是不是北汗羌族的?楚慎点了点头。
秦灵冲又道:那你在宴上说的那些话,是真还是假?我到底是汉人部落捡到的弃婴,还是羌族部落捡到的孩子?失了一切,他看事情反倒比之前清明了不少,想什么都有了谱。
楚慎答不出来,他的伶牙俐齿在这一刻成了摆设。
秦灵冲却像是看明白了。
一个人走到他这一步,满盘皆输,还有什么是不能明白的?想明白了,这人就笑道:看来我还得多谢三哥,没有揭破我北汗人的身份。
说的那么轻巧,那么随意,仿佛是真的感激。
楚慎咬着牙道:就算不在秦门,你也还是中原人。
秦灵冲道:还有一个问题,既然我不是老门主的亲生儿子,那上官崇呢?楚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出了真相。
秦灵冲越听越觉讽刺,面上的笑憋不住,一下儿就从嘴角处溜了出来。
中原人成了北汗细作,北汗人成了中原的帮派首领……天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儿么?可惜了,上官崇的东西他占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留不住,可见这世上还是有因果的。
强求的终究无用,不求的反倒上赶着来。
秦灵冲忽的收了笑,眼神里渗出了点光,倒仿佛是火灾过后的余烬,一点两点地冒着红星子。
你救过我五次命,如今你从背后捅我一刀,算是抵了一次命。
我还欠你四条命,我会想法儿还你。
楚慎叹道:其实你不必去还什么。
我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只是还恩的方式我自己定。
你不必再担心,也不用劝我留下。
我的生死荣辱,从此都与你无关了。
楚慎听出了这话里的决绝之意,立刻上前道:你想做什么?他想按住这人的肩膀,可秦灵冲忽的双膝一弯,对着楚慎拜了三拜。
每一拜都郑重无比,拜完方起,他整了整衣衫,面上满是肃然之色。
三哥,这是我最后一次拜你。
待恩情两清,便是山高水长、天涯两隔。
我闯我的道,你走你的路,咱们兄弟二人,此生都不必再见了。
秦灵冲在楚慎震惊的目光中笑了笑:现在,我要走了。
————寇雪臣这一处宅子对外隐秘,但在楚恪和燕择那儿不算什么秘密。
楚慎这人一走,宴上局势一平,他们就赶到了宅子外,东瞧西望看了半天,只听得蝉声幽幽,听不出别的人声动静,于是心一急,眼一横,两人就猫着身子进来了。
可等他们进来,才发现楚慎就坐在那儿看天。
天仿佛已不是天,而是遮在他头顶的一片阴影,人也不似是个人,明明沐浴在光下,面上却白得过了分,如一点将要融化的积霜。
愧疚、心烦、失意,种种负面情绪叠加在一块儿,快把这人给打倒了。
明明赢的人是他,占了大义名分的也是他,他却像个彻头彻尾的输家。
好生奇怪,好生蹊跷。
楚恪想上前,却被燕择一把拉住,楚恪回头一看,发现这人的眼神滴溜溜地转,分明在说一句话——你哥没事儿,就是心上不爽眼底积灰,这时你就该机灵点儿,让他静静,别去烦他。
我为什么不能烦他?他说跑就跑,扔下一大堆烂摊子由我们收拾,想过我的感受么?楚恪不服气,一双眼左张右看,想把秦灵冲寻出来揍一顿,可这房间静得只剩下呼吸声,他四寻四望,人是寻不着的,只有云的影儿、树的阴儿,窸窸窣窣地在头上转。
楚慎这才回过头,他好像才看到燕择和楚恪似的。
不必看了,他走了。
楚恪诧异道:你把他赶走了?楚慎摇了摇头:他自己要走,我随他去了。
燕择疑道:他要走你便随他走?究竟发生了什么?放跑一个秦门门主,留下诸多后患,这可不像是楚慎的作风。
楚慎还是摇了摇头:他不是一个人走,我请了一位朋友跟着他。
除了这位朋友,他什么人都放心不下。
也只有这位朋友,才能跟得上秦灵冲,护他周全,保他平安,还能不叫他发现行迹。
燕择马上就听明白了。
你走之后,萧慢比我们冲在前头,他是不是早到了一步,被你遣去跟了秦灵冲?楚慎道:我没有遣他,我求了他。
燕择疑道:求他?楚慎道:他不乐意去找秦灵冲,更不乐意一路跟着他,保护他。
楚恪拍了拍手道:这就对了,你自己乐意用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那萧大侠可不乐意。
秦灵冲这件事上你已仁至义尽,他是死是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他习惯性地嘲讽,楚慎淡淡地看他一眼,这人的气焰就泄了一半。
我把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拉下了台,你是觉得我该很得意?楚恪一时闭了嘴,他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燕择上前道:你呆在这儿应该不止是为了伤心。
我还在反省。
反省什么?反省我究竟做了什么,一步步把事情推到这样的境地。
燕择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如果有人说事儿全是你的错,那人不是蠢就是坏。
可如果有人说这件事你半点错处都没有,那人也不算聪明。
楚慎点了点头:多谢指教,现在我得安静会儿。
安静多久?给我一炷香的时间。
说完燕择就把楚恪拉了出去,在把门紧紧闭上之前,他还仔细地看了楚慎一眼,打量着他身上有没有藏着凶器。
楚恪却十分不满,仿佛这来来回回是多此一举。
你怎么还这么惯着他?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咱们辛苦收拾烂摊子,又忙不迭地奔来,现在还得吃他的闭门羹?燕择无奈地摊了摊手: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你哥?那你说,他要一炷香的时间来干什么?发呆还是看天?燕择道:据我的了解,他只允许自己消沉一炷香的时间,多了就不是楚慎了。
一炷香后,楚慎推开了门。
他面上已不见郁色,那股子消颓气息走了个七七八八,似乎暂时把秦灵冲的事儿给放下了。
不过楚恪慢慢就发现,这暂时放下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因为楚慎忽的把目光对准了他和燕择。
秦灵冲的事儿解决了,接下来该到你和燕择了。
楚恪笑道:我和燕择还有什么事儿?楚慎道:你难道忘了自己占了谁的壳子?难道你要老六一辈子做小侯爷?燕择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楚恪的笑却渐渐不能维持,他忽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不会是想把我的魂儿抽出来,让燕择进去吧?楚慎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一手一个,按在了燕择的肩膀,拍在了楚恪的脑袋上。
老六得做回我的老六。
至于你这小傻子,你都把自己那具药人壳子给忘了吧?刚刚在屋里,我已经想到法子把你的壳儿给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