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汗人?我是北汗人?秦灵冲在极度震惊下醒过神, 指着王长老道: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面色惨白,目光涣散,连手指都是颤抖着的,想稳都是稳不住的。
王长老叹了口气,李大娘这时又站了出来, 依旧一脸的板正刚毅。
老夫人当年出了趟远门, 正是北汗边境, 如今的秦门主, 正是当初捡回来的北汗弃婴!他身上还有北汗边境羌族的螺蛇纹身!一段话点爆了宴上的人声,所有人或惊或疑,或呆若木鸡, 或若有所思, 有几个却步不前,有几个已站起来、围上去。
所有目光在这时都是利箭,一根根插在秦灵冲背上, 光是怀疑与压力,就足够把这个人压倒。
可他只是站着,站在悬崖边上, 站在深渊面前,在场的每个人仿佛都是一把来自后背的刀。
谁是朋友?谁是危难时能扶他一把的人?秦灵冲是看不见的,他好像一下子成了个瞎子、聋子,在一个突如其来的爆炸面前,他失去了所有的盾牌和反击的力量。
我是北汗人?我身上的纹身是羌族的?楚慎在这时看向了裴瑛。
他的惊愕和愤怒都含在这目光里, 鞭子一样打向了对方的脊梁。
我们明明商定好,只夺权,不伤人,更不拿他的北汗身世做文章。
裴瑛,你都干了些什么!?裴瑛却毫无惧色地回望,这仿佛是他第一次反抗楚慎。
一个一辈子温和恭敬的人,此刻终于脱了面具,露出了原本的狰狞面目。
三哥,咱们是在夺权,您认为这是在绣花种草,还是在养鱼放羊?望仙楼里里外外,有一半是秦灵冲的人。
他占了名义又占了实权,若不把局势完全掌控在手中,他挥一挥手指,或者他身边的人动一动手,咱们就得自己人杀起自己人来。
届时血流成河,四分五裂,这就是你期待看到的情形?不把事情定性,等他回到秦门总部,更无约束顾忌,更加暴怒难抑,权力膨胀到了极点,你和他情分深,不会被怎样。
可我们这些站出来的人要如何?要夺权,又要把伤亡减低到最小,世上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儿?若执意如此,那就只能出尽所有牌,绝不能有任何保留!这是您曾经教我的道理,怎的自己心软之下,全给忘了?楚慎的面上蒙了一层铜锈般的惨青,他的牙关紧咬,几乎能听到牙齿格格颤抖的声音,那拳头握得惨白,修长的手指往里死攥,几乎掐出了血。
他不是愤怒裴瑛的自作主张,而是愤怒自己居然没有算到这点。
人心易变,怎敢不察?当初的秦灵冲放了一把火,结果烧到了自己身上。
如今他也放了一把火,自恃经验老道,以为能控制火势,可那火星子一放,后面是小火舌还是噬天大火,哪儿还由得了他?只不过,他真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三天前——秦灵冲这次来看楚慎,带的不止是新鲜水果,还有一些消息。
消息有近有远,但都牵扯到一点——秦门的动向。
一开始听了还好,毕竟楚慎觉得对方只是来请教,可听到后面就变了味,他实在听不下去了。
你私下派人与商镜白谈和,把徐州贺州的生意营盘都割给了他们?楚慎几乎目瞪口呆地问:你居然没有问过秦门十长老,没有在秦门内部进行通报会谈?你派了几个人,一纸契约,就把这事儿办成了?秦灵冲的唇角微微一扬,他仰了仰脸,看上去几乎是有些得意的。
那些老顽固听不懂人话,给他们说了也不会得到首肯,不如先斩后奏,把事儿做了,任他们怎么抱怨,那也是不成的了。
楚慎摸着自己的胸口,才发现那心还是跳着的,肉还是实实在在的,这一切都不是虚幻,而是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的。
他闭了闭眼,压下把这人暴揍一顿的冲动,那心绪和浪头似的一波比一波高涨,好容易才平下来,气顺了半天,总算不堵着了。
你就算要谈和,给些银子就行,只要生意店铺还在,银子我们迟早会赚回来。
你割那些堂口营盘给他做什么?他说到后来,语气已有些严厉,秦灵冲听得不是很解气,但还是耐了心解释道:如今要紧的是收拾云鱼帮这个近患,只要能安抚八煌教,这些堂口营盘咱们迟早能收回来,急什么?急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急什么?楚慎瞪着对方,好像看着这人一脚踩到了坑底,还在那儿洋洋自得个不行。
我扎下这些营盘,为的是阻他的路,不叫他的人渗透得太快。
你倒好,辛辛苦苦打下的地盘你说送就送,等来日再要收回去,你得付出数倍,甚至是十多倍的人力!秦灵冲却不以为然,只觉得这人满心满眼的都是除掉商镜白,如魔怔一般,连大局都不顾了。
商镜白是攻于算计,擅长挑拨人心,可那不过鬼蜮伎俩,说到底,咱们的实力远胜于他。
少一分一寸的地盘,腾出时间去收掉身边扎的刺,这有什么不行?等过个两三年,再与他一决生死,咱们还怕了他不成?楚慎冷冷道:若秦门壮大的速度远胜八煌教,我自是不惧那商镜白。
可如今我们失了青州分舵,八煌教的发展势头又大大加快。
如今我六分他四分,两三年后就是我四分他六分。
你想看的难道就是这个?秦灵冲眯了眯眼道:若我能加速秦门的扩张呢?楚慎一愣:你想怎么做?秦灵冲笑道:咱们正正经经做生意,拼地盘,却比不得那个装神弄鬼的商镜白,我一想到这儿就心里不平。
所以我通过纪玄通,搭上了净土宗这条线。
从此以后,咱们也有了自己的教派,香火信徒这一块儿,可未必就他商镜白独占江山呢。
楚慎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
你把话再说一遍。
秦灵冲笑道:我说,我搭上了净土宗这条线。
楚慎脸上一阵抽搐,开了口,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戳在秦灵冲的脸上。
净——土——宗——是——邪——教!你予他们方便,给他们提供钱财人力,你觉得他们会拿这些东西去做什么?一旦东窗事发,你以为自己会独善其身?秦门能不受牵连?这人从未如此失态过,秦灵冲低垂下眼,似乎要把那凌厉的目光都躲过去。
可他没沉默多久就开了口,且一句比一句离奇荒诞。
邪教正教,有何区别?不都是刮信徒的钱,做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区别只是手段硬和软,手上沾没沾血罢了。
他商镜白能骗那些愚男蠢女的钱,我怎的就不行?说的如此大义凛然,仿佛一切都只是为了秦门。
净土宗是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可我已经送了钱与人,他们也答应过我,日后行事更低调、更谨慎。
就算他们真惹了什么大事,那也查不到咱们身上。
楚慎还是没说话,他的话似乎都咽在肚子里了。
秦灵冲叹道:三哥,我今日来本是想求你认同,既然你无心理解,我也不会勉强。
我自受你管控以来,靠的都是你的人,凭的都是你给我搭的架子。
只有这一次,我想跳出你的框,自己做出点成绩来。
楚慎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本书。
可从前这书他能看懂,如今这书的每一页他都看不明白,也看不真切了。
他们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他为什么会把一切毁得这么干净?贪多嚼不烂,欲速则不达。
你已吃过一次亏,还不能学着慢下来么?这仿佛是他说的最后一句劝诫,每个字都沉重无比。
可惜他的目光太厉,在秦灵冲看来如利剑在喉,于是这人转过头,假装没听见这句话。
夜深了,三哥早些休息吧。
————意识回到宴会,楚慎忽然发现场中形势又发生了变化。
王长老等依仗身世利器,对秦灵冲口诛笔伐,秦灵冲本人无话可说,似乎仍在震惊彷徨之间,可他带来的人已闻出味道不对,一些持兵刃的好手已自动聚到他身边,场面一触即发,稍有不慎,青州血宴上的帮派火并又得重演。
楚慎攥了攥拳,站起了身。
二位长老,裴公子,在下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秦灵冲仿佛方从梦中醒转,无比惊讶地回过头,看向那徐徐而起的一道影。
裴瑛目光一闪,王长老心中一跳,这人上前一步道:这是秦门内务,霍公子务必慎言。
他虽不知这人身份,但听闻他在青州宴上种种事迹,又见此人气势惊人,因此格外重视,不敢小觑半分。
楚慎只道:有二位长老与李大娘的证词,说明秦灵冲的确非老门主亲生子。
但是凭这纹身,如何就能证明他是北汗人?裴瑛的眉心猛地一蹙,几乎不敢相信楚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三哥难道心软到糊涂了?都这个时候了,你难道还能走回头路?楚慎只看了他一眼,接着道:羌族人将纹身视作一种对婴孩的祝福,不仅会画在本族孩子身上,也会画在外族孩子身上。
北汗边境的羌族部落附近,住有不少汉人。
秦灵冲,就是在汉人部落捡到的弃婴。
秦灵冲身上的纹身从小到大都有,一旦被有心人发现,那该如何是好?因此楚慎早早就备有一份说辞,为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王长老正要反驳,楚慎忽然转头看向张澜澜。
楚副门主,这话还是您告诉我的。
张澜澜愣了一愣,下意识地点头答应:是……是我告诉你的。
他像是被这变故给折腾傻了,除了附和楚慎就没别的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裴瑛和楚慎不是同一条线的么?怎么他俩一个说黑一个说白?裴瑛如今更不好过,他几乎是楞在那儿的。
从楚慎开口说第一个字起,这人脚下就生了根,身上像被雷电劈焦了的断木。
您究竟在做什么?您难道在这时变了卦,要弃我们这些人于不顾么?秦灵冲这才醒过神来,欣喜像毒液一般淹了他的胸膛。
三哥到底是站在他那儿的,就算他做了再过分的事儿,与三哥闹了再大的别扭,这人终究还是舍不得弃他而去的。
他永远都是自己的三哥,永远都只会站在他的身边。
身世的事儿都解决了,在场中人谁还奈何得了他?秦灵冲立刻扬起手:来人,给我拿下王长老和裴瑛!柳权面色一沉,裴瑛闭了闭眼,几乎是要低头认命了。
三哥这样反将一军,夺权如何能成?火并如何能起?好好一步棋走着,如何会全军覆没成这样程度?就在这时,楚慎拦在了秦灵冲跟前。
秦门主,在下的话还未说完。
秦灵冲奇道:大事已定,你还想说什么?莫非是想替裴瑛和王长老求情?让他放这二人一马?这可不行,这两人叛逆成性,阴险难防,实是留不得了。
楚慎却摇了摇头:我要说的话很简单。
他转过头,看向裴瑛,看向柳权,看向了顾飞观、寇雪臣、燕择、楚恪,略过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扫了一眼汇聚在此的天下英雄。
就算秦门主是老门主的亲生子,凭他的所作所为,也已经没资格再担任秦门门主了!话音一落,四座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