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灵冲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前头是笑话, 荒唐、离奇,别人听了也不信,后头就是陷阱,明枪、暗箭,上上下下攒动着刀的尖,顷刻就要倒转方向, 齐齐向他一刺。
大娘这是何意?莫非是疑心我易了容, 改了面, 冒充秦灵冲站在这儿?这玩笑可不好笑, 大娘还请慎言,可别说出辱没身份的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老妇人,希望能从这人脸上看出点端倪来。
可老妇人神情过分平静, 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阴影, 像站在审判席上作证的证人,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庄严的光芒中。
门主并非易容,而是实实在在地站在这儿, 只是您并非老门主的亲生子,更不是我当年接生的秦灵冲!放肆!荒唐!一派胡言!老人家怕不是糊涂了!各式各样的喝骂声在宴上浮起,尖的如刺, 厉的似刀,恶意的目光排山倒海一样压向这个老妇人,有些人似乎嫌她站得太直,背部太挺,要把这老人彻底压倒, 把那羸弱的身躯一并钉穿,如此方能满意。
秦灵冲却摆了摆手,一握拳,那些声音就像被掐断了。
他冷飕飕地盯着老妇人,和颜悦色皆已消失。
他已确定这是个陷阱,对方派出这么一位老人家,打又打不得,骂也不能骂,存了心在生辰宴上叫他为难。
他不能失了冷静,否则就是中了套,背后的主使者该笑得开心了。
因此,秦灵冲下一句话就是:大娘身体不适,该下去歇息了。
话一说完,就有几个识相的人要上去搀扶大娘,那李大娘却忽的掏出一根簪子,抵在脖子上:老身若不把这真相揭开,今日就命丧于此,去陪陪地下的老门主和老夫人!寿宴焉能见血光?恩人如何能被他给逼死?秦灵冲心急如焚,上前一步欲夺簪,那老妇人也是个警醒的,他一上前这人就退后,总保持了距离,那簪子也往脖子上更近了一分。
秦灵冲万般无奈,只能停下:大娘先别急,先把簪子放下,我们可以慢慢听。
有什么必要去听?无论真假,这妇人要说的话只会对他不利,不能让她开口!于是秦灵冲一面缓和,一面给周围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抛暗器,出手段,随便做点什么都好,把那该死的簪子打掉就行。
这时王长老却招了招手,立刻有几个人围在了老妇人身前,只是充当保镖,却不是为了夺簪。
秦灵冲心下一沉,一眼瞪回去,这老不死的想干什么?想造他的反吗?王长老笑声朗朗道:门主何必心急?我看老人家有要紧话要说,说完了再歇息不是更好?果真是他派了这老妇来捣乱!秦灵冲咬紧牙关,恨不得把这老货的脸面撕个粉碎,踩在地上踏扁了,忽见裴瑛站起来道:事关门主身世,我看还是听一听为好。
这人一表态,五杰立刻站出来应和。
宴上的武林同道也交头接耳,恶意与中立的私语如雨点一样落,大家的好奇心都是一样的。
这老妇人要说什么话?事关什么身世?必得听了才行。
裴瑛竟也站出来反对?这件事还有他的参与?秦灵冲又惊又怒,深感背叛。
他一眼望去,只觉裴瑛面上波澜不显,秀如兰花的面孔横在面前,像一道精心打造的面具,喜怒哀乐都藏着,忠心?可靠?他什么都是瞧不见的。
李大娘眼观四方,终于又开了口。
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雷火,轰轰烈烈地炸响在宴会的人声中。
老夫人十月怀胎,是我替她接生,我记得清楚分明,那孩子生出来的时候,脚底板有一红月形的胎记。
孩子长到几个月,都是我在照顾,可老门主和老夫人出了一趟远门,再回来时,我却见那孩子有些不同了,我看了他的脚底板,那上面竟干净洁整,毫无胎记!这分明不是同一个孩子!老夫人捧着那孩子时,一时欢喜,又一时伤心,嘴里总念着‘我苦命的儿’,我一问方知,他们在外弄丢了自己的亲生子,日夜寻找皆不得。
老夫人又碰巧在这时捡到了一个弃婴,情移心转,就把这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带回来了。
老夫人叮嘱我保密,老身也一直未曾告诉别人。
但如今眼见秦门主倒行逆施,实不得已,只能把秘密公布天下,说予众位英雄听。
秦灵冲脸上的颜色一点一滴地退下,唯有嘴唇青青紫紫地挂着颤抖,他看着这一本正经的老妇人,不知是惊怒大过杀气,还是杀气大过惊怒,一伸手,指着她就道:什么倒行逆施!什么不得已!是谁指使了你!在这儿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李大娘冷冷道:那商镜白狼子野心,不知庇护了多少恶人,祸害了多少良善。
门主却与这样的人合作,把营盘割给他,生意也一同转让,是何居心?是何道理!商镜白忽然咳嗽了几声,觉得这菜是有些吃不下去了。
别人不知,他却清楚,这老妇人的亲族也是入了秦门,一个丈夫,两个儿子,皆殒命在与八煌教的斗争中,她心有血仇,自然难容与敌人修和一事。
秦灵冲倒觉得血气上涌,几乎要顶到脑门,把皮肤都给顶破。
他几乎是向前狠跨三步,一出口就是雷霆之怒。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大局为重!?如何敢在我面前指点江山!?王长老忽的站出来道:门主稍安勿躁,看过门主刚出生时模样的人,又不止李大娘一个人。
他话音一落,那刘长老就身上一个震颤,倒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似的。
我……我也看过门主小时候的样子,他的脚底板上,的确是有一个胎记……王长老笑道:不光是你,连我也见过呢……这二人一发话,秦灵冲只觉一道雷轰了他的顶,这人倒退两步,身上软得打摆,竟连步子都迈不出去了。
王长老的人品他是不知,可这刘长老却是最为中肯老实的一位,怎的,怎的连他都这般说?难道他也和王长老沆瀣一气,串通起来反叛我?要把我从这一帮首领的位子上给拉下去?变故骤生,议论声越来越像,从一丁点成了无处不在,从低声轻语走到了高声质疑。
谁说的才是真的?秦灵冲到底是不是老门主的亲生儿子?这是生日宴还是揭底会?张澜澜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秦灵冲,发现这人面上惨惨白白,血色都被抽走了。
这是什么无逻辑无铺垫的神展开?好好一个秦灵冲,怎么就拿了乔帮主的剧本,然后走了游坦之的路线!?他把目光抽离了这个风暴中心的可怜人,投向了一旁的楚慎。
他发现这人也是一脸的沉郁凝重,那拳头攥得青筋都出来了。
很明显,他是极不愿见到眼前景象的。
那布局的到底是不是楚慎?这人看上去怎么比死了爹没了娘还难受?退一千走一万,就算是别人布了局,他作为当事人,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啊。
张澜澜在一片困惑转过头,看向五杰,希望那边有能拨开疑云的人。
顾飞观眉头紧皱,侧脸阴云密布。
秋想容惊愕异常,妙目左飘右移。
温采明两颊一紧,失了浅浅笑意。
崔乱双目圆瞪如铃,狠攥拳无语。
他们像海面上的四只小船,随风而动,无航向,无舟浆,好像也不知道这事儿怎么会到这一步。
得了得了,这四个怕是也不知情,那就看看裴瑛吧。
张澜澜一看,发现这人还是一派从容,连袖子都那么飘,那么柔,仿佛人立云端,衣随风动,一点儿烟火都不沾。
而柳权,他自始至终都很放松,好像观众在看台上的一场戏,看到后面几乎都想喝彩,至于秦灵冲遭遇的是什么,他是一点儿不在意。
张澜澜心下沉了一沉,难道会是他们?秦灵冲忽转向那王长老,冷冷道:今日之局,是你特意算好的?王长老道:我不过是带李大娘来此,方便她说话罢了。
秦灵冲怒极反笑:一介女流,懂什么是非大道?若非长老有意挑唆,她怎能说出这些话来?如今你要把责任都推到一位老人家身上?王长老道:那敢问秦门主,您可愿意脱了靴,让兄弟们看看您的胎记?秦灵冲面上红胀道:放肆!他怒叱的目光拍打在王长老身上,可惜这人纹丝不动。
于是秦灵冲一抬眼,吆喝怒骂声就随之响起,眼看着几个带兵带刃的人要冲上去拿人,忽见一道人影拦在了他们跟前。
裴瑛拦在这些人面前,目光微微一动,那几人就怯了步。
这可是五杰之首,是地位仅次于楚慎的实权人物,即便如今受了制约,也是余威犹在。
连秦门主都对他礼敬有加,他们几个小喽啰怎能得罪?秦灵冲不可置信地转过头,颤声道:裴瑛,连你也要跟着反我?裴瑛慢慢道:属下心系秦门,绝无反意,心中所求,唯有公道二字。
秦灵冲嗤笑一声:公道?你在我这儿求公道?你帮着他们反我叛我,你管这叫公道?你在这秦门干了这么多年,学到的就是阴阳两面,反复无常!?他的怨怒像是到了顶峰,蹦出来的笑意都尖利而癫狂,仿佛嘴里含了刀,一刀一刀地切在舌头,于是每个字都带了血。
裴瑛却稳如泰山,一点儿怒血都溅不到他身上。
门主若是问心无愧,何必急着堵别人的嘴?难道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拿人,他们说过的话就会被忘了?武林同道就不会记得今日发生了什么?秦灵冲身上一震,雷火般的目光噼里啪啦地打在了这人身上。
好,你要我听这些话,我就听一听,辩一辩!让大家看看是非是在我这儿,还是在妇孺的舌头里!他一转身看向李大娘:你说我是老夫人捡到的弃婴,即便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子,我也是他们的养子!我受了他们的恩,袭了他们的权,名正言顺,你有何权力指摘!老妇人脸上依旧板正刚毅,丝毫不见怯懦,他心中气急,又看向那王长老与刘长老。
二位长老,我知道与八煌教修和一事,门中是有人不满,可这只是权宜之计,待云鱼帮被拿下,我自然会与那商镜白斗上一斗。
你们怎能听了小人谗言,在这儿中伤自己兄弟?刘长老一时左右为难,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那王长老却站出来道:修和也好,权宜之计也罢,只有一点,秦门也算是中原武林一大帮,与同光会等反北汗帮派常有合作。
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一个北汗人当了首领。
秦灵冲愣住:你说什么?我说秦门为中原大帮,找一个北汗人当首领,成什么话?秦灵冲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什么北汗人?谁是北汗人?王长老站出来,在天下英雄面前伸出了一根金贵的手指,指向了秦灵冲。
你,就是北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