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恪千算万算, 总以为来的会是寇雪臣的线人,最多是燕择派来的传信人。
谁能想到燕择本人竟从严州千里迢迢地飞到这儿了?他一动翅膀,把秦门五杰中的四位也给一道扇来了。
楚恪面上一荡,笑就止不住,波纹一般从唇角蔓开。
上去就是和这位抱个拳,和那位打个招呼, 最后轮到了燕择, 左看右看十分顺眼, 倒像是见着了自家的亲人, 于是什么话也不说,上去就是一个熊抱,抱得有些用力, 让燕择以为这人又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正准备拉他去干架呢。
楚恪抱完才问:老六,你怎么过来了?还能为了什么?那家伙又惹出事儿了呗。
燕择把黑斗篷往地上一甩,不解气地往上面踩了一踩。
原来楚慎与他约定, 每个月送一封平安信回去,这个月的信他是收到了,可信中一派祥和, 句句平安,与平安城那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氛围格格不入,于是燕择心里有了数,这厮又憋着呢。
愤懑和不满都咽下去,他以为这样就能入地成圣了?我来的路上看城中晃荡的秦门人都换了一波, 想必五杰失势的传闻不假,于是我找了门路,递了信进秦门,信中诉衷情说旧事,相约茶楼一见。
老子本来以为来的就一个,没想到四个人都来了。
若不是裴瑛要应付秦灵冲,这人怕也是要过来了。
燕择听了楚慎被囚,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的爆发。
摔了杯子翻了桌,盆盆叠叠碎了一地,冰冷的目光飞了一整室,另外四个看他暴怒的样子也不惊讶,居然还生出了几分怀念。
一地碎瓷惊了屋檐的鸟,燕择回头看,发现窗口落下一根羽毛,他捉住羽毛,灵光一闪,疑心这件事里大有古怪。
楚慎出了事,谁还能比寇雪臣更知情?这人都不动如山,事儿就一定有蹊跷。
寇雪臣似乎对燕择的到来早有预料,他人不多,但钱够多,眼线在各大客栈都有分布,一有风吹他就知道动的哪根草。
楚恪听着听着却问:楚慎被囚的事儿你们这么快就知道?秦灵冲没保密?他就这么无所顾忌,毫不介意对五杰的影响?彻彻底底地撕破了脸,一点儿情谊都不念了?可裴瑛在他那儿不还是受用的么?这时顾飞观出来说了话:他是保密了,消息是张澜澜传递给我们的。
张澜澜也被人盯得紧,想单独见人都有点难,可有一种时候例外——如厕。
再丧心病狂的探子也不能跟着进茅厕,于是他借机在草纸里留了小纸条,下一个上茅厕的人才有机会得到消息。
这传消息的方式颇有点味道,楚恪的眉头上挤下皱地忙活了半天,可惜挤不出个为国为民的操心样,只像一位落第书生算错半分。
他真的给你们传了消息?确定不是别人干的?怂货焉能翻身?没胆气的小人物也能冒此大险?秋想容噗嗤一声笑道:这么丑的缺体字,也只有他写得出来,全秦门再无二人了。
缺体字?简体字?楚恪再怀疑也不得不信,这时就没话说了。
方才的咒骂在脑子里飘过,每个字都是虚白虚白的,使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就不得不问问他背后的人。
这人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寇雪臣,后者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面上不咸不淡,周身的气息犹如冰窖寒室,走近了得怯步。
真是个记仇的抠商,还记着楚恪刚刚的话呢。
楚恪随即挂上一份笑,这人的脸皮像是日积月累地厚实,城墙砖在他面前都显得薄。
寇老板,方才是我性急心躁,一时说话没遮拦,扰了您的兴,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计较。
论大局观他是没燕择犀利,论观察力他也不及顾飞观,但论能屈能伸,这两者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这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往前凑,寇雪臣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要救出楚慎,还得等一个时机。
燕择站出来道:什么时机?寇雪臣道:近在眼前的是什么日子?楚恪想了想最近的节假,溜了一圈没个正影儿,于是又眼巴巴地看向燕择,只看得燕择直摇头,像嫌他这记性不像个年轻人。
四少爷,你是不是忘了秦灵冲的生辰就快到了?楚恪立刻领悟了他的话。
魏浮风的生辰宴就办得那样盛大,那这门主的生辰宴岂不更得大办特办?在他最风光,最喜庆的日子里救人,岂不是正好是一道响亮的掌掴,叫他在天下英雄面前没脸?楚恪心内一喜,看向了秦门五杰中的四位,那喜气却忽地凉了一半。
都是自家兄弟,他们要是能顺顺利利地救人那还好,若是中途出了差错,他和燕择无碍,这几位在秦门混的爷要如何?这审视的目光像一种无言的催促,顾飞观第一个站出来表了态。
我们在秦门还能使唤不少人,只要行动迅速,不会被人发现什么。
秋想容却嗪着一丝凉凉的笑,一对妙目燃着讽刺的光。
老二未免太小心,即便被人发现了,又何妨?他们来秦门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义,走的是阳光道,若整日受窝囊遭排挤,不如痛痛快快撕破脸。
她秋三娘这辈子什么都能吃,就是吃不了软饭。
她这话一落,温采明就站出来了。
这人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也依旧是笑眯眯的,好像天上砸个铁饼落到他头上,他也能用一口银牙把铁饼咬碎,嚼着嚼着就有了滋味。
即便被拔了爪牙,去了鳞片,龙虎依旧是龙虎,不至于被山猫压在地上打,四少爷大可放心,有我们几个在,被发现了也能和和气气地解决,不至于走到秦门内讧那一步。
他还是想留下来继续干,那崔乱听了却有些不服却道:内讧了又怎样?现在的秦门难道还是三哥在时的秦门?咱们难道非得退一千让一万,就不能把那秦灵冲给拉下马?这人唯恐天下不乱,生平最是胆大,直接把四人都未曾说的心思讲了出来,倒叫人人都接不下这话了。
是啊,秦门是他们打下的秦门,不是秦灵冲一人的秦门。
若是秦灵冲奉行三哥的制度,大家一派和乐,自是无可不为。
若他倒行逆施,对三哥行忘恩负义之事,那他们为何就不能把这人拉下马?又不是皇室亲贵,难道他一出生就注定了比人强?这几人表态的表态,义愤的义愤,燕择却什么都没说,他和寇雪臣二人像约好了似的静静看着,倒叫楚恪觉得奇怪。
他正想问,燕择忽地转头看向了顾飞观。
老二,商镜白近来如何?一句话切中了要害,瞬间把几人的心思都给压下来了。
秦门若是四分五裂,商镜白焉能不趁虚而入?他是虎视眈眈,有了一丝漏洞都得捅大一点儿,若是秦门自己先杀起自己来,他怕是做梦都得笑出声儿来。
顾飞观似乎也早早想到了这点,只道:他最近吞了海蛟帮的势力,在海港的生意也是越做越红火。
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什么都是不缺的。
山中的教主变成了四海的教主,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楚恪一想到那小白脸,面上就不太对劲。
秋想容抚了抚鬓上的簪,温采明饶有兴趣地看向了燕择,崔乱目光流转,少女眸在大汉脸上闪闪发光。
顾飞观扫了一眼神态各异的四人,做了个总结。
秦门过去与商镜白多有结怨,若是秦门有难,商镜白是绝对不会介意来添上一把火的。
咱们以稳定为先,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与他们动手。
再者,三哥的态度还不明朗,他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谁能确定?谁敢替他做决定?几人皆不出声,算是默认了这个策略。
只是燕择听到这里多了一个想法。
他太了解楚慎,这人若打定主意不出手,怎样折腾放肆都无妨,再大的动静对他来说也就是挠痒痒,可一旦触及底线,他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半点机会都不会给你。
可笑的是,他当初几乎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竟是为了救这个混蛋。
可不管是救人还是害人,楚慎看的从来不是目的或心意,他只看过程,只瞧你是否踩到了他的底线。
大公无私,仁爱至极,也冷酷至极。
燕择苦笑一声,这道理如今要换别人去领教了。
最终把秦灵冲拉下马,逼得他无路可走的人,可未必就是五杰呢。
————秦灵冲来看楚慎时,还是有些忐忑的。
他把话说得太重,怒发得太急,一切都过了界,血淋淋的伤疤没了遮拦,就只剩腐坏的死肉在脓水下发臭。
他们之间还剩得下什么?还能挽回得了么?秦灵冲推开了门,黑洞洞的门一开,外头的光亮千道万道地进来,把他的影子给砸成了地上的一条线,长长如河,暗暗如夜,唯独没有色彩在流。
他转过头,瞧见楚慎背对着他,站在桌前,那背部的曲线是弯的,驼的,他好像直不起腰,在昏暗的房间里如一个年迈的老者。
秦灵冲心内一酸,这才觉出痛与不舍都是自己的滋味。
若是没有那一根小刺扎入对方的背,他或许能安安稳稳地把楚慎请过来,事情就不至于闹得这么僵、这么硬,一点儿婉转的余地都没有。
该死的纪玄通,该死的何小容,还有该死的柳权,没一个中用的。
就在他这么想时,楚慎忽的转过身。
他转身时也很小心,仿佛在努力避免牵动伤口,于是那身段是一节一节地转,嘴里说出三个字——你来了。
他说的倒是很平和,好像没愁没恨似的。
秦灵冲又是不安又是期待道:三哥?张澜澜的劝解是不是生效了?楚慎还生他的气吗?楚慎道:别这么叫我,我还是生你的气的。
他说着说着想坐下来,秦灵冲连忙上前去扶,这人却轻轻推开了他,慢慢解释道:只是气也是一天,不气也是一天,倒不如兴平气和,不去管你爱惜腌臜事儿。
秦灵冲惊喜道:三哥这是看开了么?楚慎苦笑道:我如今这样子,不看开又能怎样呢?说完他就扶了扶自己的背,咳嗽几声,面色看着又是一阵不好。
如此自轻自贬,秦灵冲听了不忍,当即半跪下来,双手搭在他的膝盖,像小时候那样仰望着他,仰望着自己心中的兄长与神明。
可惜这兄长不再强大,这神明也只剩了神像,需要细心去维护,不然就得碎了。
三哥,我知道是自己错了。
我手段过于激烈,行事太为鲁莽,失了分寸,也丢了秦门的体面。
楚慎道:你丢的仅仅是分寸和体面么?秦灵冲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不惜代价去救你最亲近的人,难道也是十恶不赦?我看着你死,将来就能好过了?楚慎笑道:灵冲,你当真只是为了救我?这倒是个好问题,秦灵冲咬了咬牙:一开始我是心存恶意,想折腾你,摆弄你,管叫你颜面尽失,我心里就痛快了。
可是后来……后来我是后悔了……但我一想到你只剩下一年,那即便是你会恨极了我,我也得做成这事。
他言辞恳请,显然是真情流露,楚慎心中一黯,脸上更加沉了。
你也好,当初的燕择也罢,为什么每个人在做事之前,都不肯问问我的意见?问他想做什么,任他自由选择生死的,竟然是一个根本和他没什么情谊的张澜澜。
如此可笑,如此荒唐,好像是一本三流话本里的桥段似的。
秦灵冲的目光依旧是全放在他身上,楚慎握了握这人的手:大道理我暂且不讲,你真觉得这法子有效?纪玄通是怎样的人,你不是不知,他做过什么样的事儿,我记得比谁都清,你难道还要委重他?信任他?由着他去做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事?秦灵冲笑道:三哥放心,此人罪行累累,说什么我也不会放过他。
等大事一毕,他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这世上,我不会给秦门留这么一个污点,也不会叫他在你眼前,让你烦心。
楚慎听出了他未曾说出口的话,眼神越发微妙。
你料理了他,拿我如何呢?秦灵冲收了笑,眼巴巴地看着楚慎,一开口,那声音竟是断续带颤音的三哥……你就不能留下来,帮帮我么?楚慎低垂下眼:当初是你想赶我走,如今又要我留下来……灵冲啊灵冲,你现在还用得着我么?秦灵冲握紧了他的手:不是用得着用不着,三哥对我恩重如山,我就算养着三哥一辈子,那也是应该的。
楚慎看了他许久许久,久到秦灵冲都觉得这人不会开口了。
然后他就说了话,像是从心底里把失去的声音找了回来。
好,我答应你,我会留在秦门。
秦灵冲欣喜若狂,几乎不敢相信对方答应得这么快,上去就是一把抱住了这人,楚慎一开始有些僵硬,后来身体便松缓了,还伸出手回抱了一下秦灵冲,倒像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可在秦灵冲看不见的角度,他的眼神却冷下来了。
我会留在秦门,但是你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