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权在空闲时喜欢做两件事。
第一件是在晚上跑步, 绕山绕湖地跑,出上一身火热热的汗,像是把白日里受的气都给出尽了。
第二件是赏月,月好花好他心情也跟着好,月亮像个晶莹圆润的玉盘,拿手指一框就给框住了, 似乎几千尺的月光都汇在他掌心了。
如今他虽得意了, 高升了, 过去的习惯还是没变。
他还是来了花园小跑, 还是来赏一轮明月,只是这晚有些不同。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别人。
裴瑛自假山后走出, 投下的阴影像一条长长的川河, 一路从他脚下流入山石缝隙间,这个女孩般清秀的男人时常面带微笑,可如今却不见笑, 只见一派冷色。
可无论是什么样的表情,落在柳权眼里都是一样的漂亮。
用漂亮形容一个男人或许不太合适,但用来形容裴瑛却是最恰当不过。
除了他, 秦门没有哪个男人当得起漂亮二字。
柳权走上前,眼里荡出几分笑意。
中秋佳节,裴爷也来赏月?裴瑛只抬起头:柳总管如今大权在握,可愿与我一起走走?柳权笑道:裴爷说的什么话?不过是赏个月,走一遭又如何?话是客客气气, 他却不客气地揽了裴瑛的手,拉着人就往湖边走。
如此无礼而亲密,裴瑛却也不拒绝,就这么任他挽着,仿佛把一切都已看淡。
但是看他的眼,看他的眸,就知道这人心里还是装满了别人,只是没给自己留地方。
三哥呢?他轻轻说,慢慢道,开门见山得不像是裴瑛。
柳权一愣,随即笑道:裴爷能来这地儿,肯定是收到了我的消息,又何必问三哥的去向呢?说来真是可笑,他离裴瑛这么近,可对方却好像一道逐渐飘远的云霞,他终究是拉不住的。
裴瑛道:秦门主派人埋伏三哥前,是你送了消息给我,但他埋伏之后,我便再没从你这儿得到消息。
我承你的情,也希望你再多说点话。
柳权道:裴爷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没有自己的渠道去获取消息吧?有是有,但我更想听听你的消息。
柳权道:三哥被囚在水静园的一处偏苑,里里外外把守森严,旁人轻易进不去,我也得不到多少消息。
裴瑛道:他身上好不好?柳权叹道:伤势不重,就是心情不佳。
裴瑛听了这话却是面色不变,像面上披了一张别人的皮,眉不动眼不闪,淡薄得不像是听见了楚慎受伤。
柳权一看便知,这人分明已从别人那边得到消息,如今再问柳权,不过是试一试他的立场罢了。
柳权刚想说话,裴瑛忽道:我还有一问,你不必急着答,可以慢慢想,只要别说错话,一切都好办。
他说得并不厉声厉色,反而是好声好气地说。
可这每个字,都像是用刀子刻在柳权心上的。
这种时候问这种话,绝不是什么好话。
他等了一等,裴瑛果然开了口。
柳权,你究竟是站在谁那边?一句话就见了真招,当真让人避无可避。
柳权心里一沉,面上依旧毫无心机地笑:裴爷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身为秦门主副手,冒这么大的风险给你通风报信,你还看不清我的立场?还要怀疑我?难道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掂个尽量,看个黑白,你才能相信我对你是忠诚的?他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可委屈都在脸上了。
裴瑛却像是一个瞎子,他是完完全全看不见这些的。
你身为他的副手,他的动向你不会不知,他绑人、买凶,这中间至少需要三四天时间,足够你提早通风报信,阻止这场截杀。
柳权道:裴爷这是何意?裴瑛道:我的意思——你不是不能早早通传,你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传。
柳权笑道:裴爷是觉得我两边留后路,既不愿开罪五杰,也不愿真的得罪了秦门主?裴瑛摇了摇头:你不是想给自己留后路,你是打从一开始,就希望秦灵冲埋伏成功。
柳权忽的停下脚,他仿佛忽然之间走不动路了。
裴瑛也跟着停下,但他的嘴却是不肯停的。
秦灵冲虽放出纪玄通,但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他办,雇佣杀手、绑架小宗,你多半也有出力,甚至是主动献策。
柳权的笑渐渐不能维持,面上已是惨白一片,脉管都在两颊上若隐若现。
他的手依旧拉着裴瑛的手,可那握着的仿佛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块儿烫人的碳,下一刻就得把骨肉都烧融。
裴瑛接着道:你一边通风报信,一边促成了这场截杀,又阻止了纪玄通,救下了三哥的命,如此反反复复,毫无章法。
我实在很想问问,你到底是站在三哥那边,还是站在门主那边?我一开始也不愿沾这浑水,可惜秦门主拉着我上了船。
柳权轻轻摇了摇头,眼里仿佛沾上了一点两点的星火。
如今他俩我谁都不站,我只站您这边。
裴瑛迅速甩开了他的手,像甩掉了一条破藤烂蔓。
人各有志,你投向别人,我就祝你一句‘步步高升’,但你瞒着我去害三哥,算计他到如此地步,还敢说是为了我好?这人即便是发着火,那也是清清淡淡的一股冷火,压着痛,忍着怒,火舌不会窜起来,火势不会吞天咬地,周身只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蔓延开来,逼得人不敢靠近。
柳权却偏要走近,越近越好。
他这人天不亲地不近,唯独在乎一个人。
在这个人的面前,他的话总是憋不住,得说出来才能畅快。
可是公子,你这三个月来的表现,不正是为了今日这一遭么?最希望楚三哥看清秦灵冲面目的人,难道不是你么?他用起了旧时称呼,裴瑛却冷漠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柳总管越说越离谱,我实在听不明白。
柳权笑道:秦灵冲固然是门主,可他想要削你们的权,怕也没那么容易。
公子只要稍稍动点手脚,他的削权大计根本走不下去。
可您这三个月来,不仅主动交出权位,还劝着另外四位暂忍这口气。
别人不了解您,可以说您是忠心耿耿,可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您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他把话说到这份上,裴瑛的面上才绽出一分笑。
像是湖面结冰多年,终于裂了一道缝,露出了冰面下的真容了。
一个温柔了一辈子的人,居然也能露出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若非亲眼得见,连柳权自己也是不能信的。
我除了遵从三哥嘱托,还能是为了什么?柳权道:我从前也想不明白,可如今却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楚三哥布下各种门规条例,有一半都是来限制门主权力的,但是他也心知肚明,这些限制早晚会失去效力。
他是希望在那之前,五杰能多多辅助,秦门主能多多成长。
可您却觉得,这不过是一种幻想。
裴瑛道:你想的太多,做的却不够。
柳权又道:您从未真正服气过秦灵冲,顾二爷,秋三娘,温四爷,甚至是最桀骜的崔五爷,都能随日而安,放下成见去效忠门主。
可只有公子,你从未考虑过效忠秦门主,你效忠的对象,从头到尾都只有楚慎!他的话一句比一句有力,裴瑛却仿佛听不下去。
我若不效忠秦门主,当初怎会舍命为他挡刀?我若不为他考虑,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全天下的人都能为他作证,那一双双眼睛都看得见他替秦灵冲挡了致命一击。
没有他裴瑛,秦灵冲早已死在青州分舵里,何来今日的风光无限?也正因此,秦灵冲对他始终礼敬有加,虽有限制,却不曾过分。
可柳权却不这么认为,他看事情的角度总与别人不同。
彼一时非此一时,秦门主那时还遵着楚三哥的嘱托,他还没想毁掉三哥一手创立的制度。
哪怕您从未真正服过这人,只要他继承了楚慎的意志,您就可以为他豁出命。
裴瑛笑道:是吗?他笑得又轻又冷,好像那笑容只是刀锋上的一股寒气。
没有实态,没有形状,连弧度都是虚的。
柳权没有回答,只把话锋一转。
月光把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一切是非善恶都无所遁形。
从前您能对他以命相拖,但如今他心生怨怼,想把楚慎留下的一切都连根拔起,公子便再不会留情。
他想修理秦门的枝枝岔岔,您便递了剪刀。
替他去权分职。
上下流言沸腾,您也不管不顾。
您看似中立、忍让,其实您所做的一切,已经是推波助澜、火上浇油了。
裴瑛看了他许久,仿佛是头一次看见这么一个人,看见这么一张能说黑说白的嘴。
至于他说的是真是假,说中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心思,那又有什么重要?谁会在乎?谁会心痛?照你所说,我是当真处心积虑、无所不为了。
柳权道:可我觉得,您还是太心软了。
你先说了诸多揣测,如今又嫌人心软,这人摆的什么谱?裴瑛淡淡道:柳总管唱的戏实在一波三折,恕我不奉陪了。
说完他就想走,可柳权忽在背后说了几句话,拦下了他的脚。
公子所作所为,无非是想打破三哥的幻想,让他亲眼看到一个失去制约的秦灵冲,能把秦门糟践到什么地步。
可这还远远不够。
裴瑛没有回头,但柳权知道他听进去了。
你们受打压、遭排挤,是他早已预料到的事情。
咱们这位三哥,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他决定了退居幕后,就绝不会轻易出手。
您这样糟践自己,不过白费功夫,自己伤心罢了。
你的话说够了么?公子若听不下去,大可拂袖而去,何必与我废话?裴瑛依旧没回头,可他的呼吸像是从冰缝里飘出来的,又冷又虚。
这人的背亦挺得僵直,拳跟着握紧,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握在手心里,牢牢地攥着,才不至于丢了。
一旦松开,就会碎上一地,再也握不起来了。
柳权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舌苔的苦涩越蔓越开,怕是止不住了。
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如今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
话虽如此,三哥也有底线。
只要他亲眼见到秦灵冲作恶,必得放弃幻想,与这人彻底决裂。
公子心知肚明,只是太爱重三哥,不忍下此狠手。
裴瑛的沉默是无形的败北,他似乎没有力气否认了。
柳权道:一开始,还是秦门主逼着我上了他们的船。
可当我知道霍闲非就是三哥后,我帮了门主,完善了他的计划。
纪玄通是出了力,但他没有我想得周到。
没有我,他们干不成这事。
裴瑛幽幽道:但你要如何保证,小宗能顺利跑掉,去通风报信?柳权道:何小容是我的人,她一定会放跑小宗,让他去通风报信。
如此,事情才能闹大,闹得一发不可收拾,谁都下不来台。
话到了尽头,得意到了顶峰,可这些却被裴瑛的一句话打破。
你自以为聪明,但你忘了纪玄通这个变数。
裴瑛终于转过头,往日的温柔却一扫而净。
只差一点,三哥就死在他手里了!话是那么冷,那么怒,直叫柳权也打了一个冷颤。
话音一落,裴瑛的人随风起,转眼就到柳权跟前。
老实人的怒气最可怕,温柔人的杀意最难防。
柳权从头到尾没想过要防,可就连他也没想过,裴瑛出手竟这般快,这般猛,他眼看着一只白玉般的手掌由远及近,仿佛一道月光照在了他的身上。
可月光过后会不会是血光?谁会在月下陨落?裴瑛的掌化作刀,横在了他的脖颈前,再近一分就能要他的命。
柳权却没说话,不低头。
对方是裴瑛,低头无用,求饶更是丢人。
裴瑛淡淡道:我杀的人不多,但每一个都该死。
我今日若一掌要了你的命,你服不服气?他杀气已动,柳权知道自己性命攸关,只诚恳道:我的命本就是公子救回,我想活,可出手的是您,那我只能服气。
只一条,公子若杀了我,一定要嫁祸给秦门主,如此,大家只会疑心他杀人灭口,不至于牵连公子。
这人到今时今日,居然还不忘把裴瑛的后路想好。
裴瑛终究还是没要他的命,只是一掌拍在人身上,像打断了肩上骨,使柳权面色惨白,连连后退几步,扶着树才勉强不倒,瞬间一口腥甜上口,血就从嘴角溢出来了。
裴瑛冷冷盯着他,一丝沁凉的笑蔓上嘴角。
你以为我会承你的情?会对你感恩戴德?你算计的人是三哥,那个我敬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的三哥!你差点就让他死在秦灵冲和纪玄通手里!差点就让我永远见不到他!你以为几句话就能让我放过你?他们是主谋,你这个帮凶就能洗个干净?柳权擦掉嘴角的血:我知道公子不会承情,我一旦说出这些话,就离死不远。
可我憋了这么久,再不说出来,怕是得活活闷死。
裴瑛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脸上似要出点不一样的表情,可又都收回去了。
你这么多年殚精竭虑,费尽心思,究竟是为了什么?别告诉我你无所求。
公子,我叫柳权,我平生爱权,弄权,一定要爬得高高的才行。
柳权笑了笑,第一次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但这是我的第一个愿望,我的第二个愿望,就是做您的副手。
裴瑛却不领他的情:向上爬,你就得爬到秦灵冲的身边,我站的位子太低,配不上柳总管。
不。
我只做一个人的总管,那个人就是公子。
柳权一动不动地看着裴瑛,终于亮出了最后一张牌。
除了你,天底下再也没人,有资格从三哥手中,继任秦门门主这个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