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四道影, 像四种不同的猛药,要一同灌进这个病秧子的嘴里。
良药不过苦一点,猛药却能要人命,楚慎就算不惜自己的命,他也珍惜霍闲非的命,珍惜小宗的命。
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在小宗背后拍了一掌。
轻轻柔柔的一掌, 竟把小宗送到了一间牢房里。
他站不稳, 跌了跤, 好不容易站起来,发现战况瞬息万变,四个人已经把楚慎围得密不透风, 像四座山向中间挤去, 要把活生生一个人挤成肉饼。
这四人是什么人?——河谷四凶。
他们干的是什么?——黑道买卖。
只要出得起钱,他们什么人都敢绑,什么人都敢杀。
瞧这几个人的架势, 这一次不是为了杀人,他们是秦灵冲雇来绑架楚慎的。
为首的是一对双生兄弟,黑蛇刘墨与白蛇刘素, 人称黑白双蛇。
每人手上一道链,如蛇盘龙走,摩挫之间是金铁相击之声。
楚慎刚把小宗推开,那刘墨就一个滚到楚慎身后,滚的时候还掷出一链, 套的是楚慎脚踝。
白蛇刘素脚下却没动,他只把重重的链子一甩,倒像是小姑娘甩出一根帕子,丢出一朵鲜花,轻巧、灵活,笨重的链子沾了他们的手指就活了过来,成了一条会飞的铁蛇,瞬间缠上了楚慎的腰。
眼看一链上脚,一链缠腰,双生子面生一笑,毒蛇似的的弧度一闪而过,白蛇许素一低身,由着一人从他背上飞过。
这人倒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小姑娘,娇滴滴、花俏俏,人称花容剑何小容,她连手里的双剑也是小巧,轻盈如两根绣花针,转瞬就要架到楚慎的脖子上。
楚慎竟然也没动,竟然就那么看着。
谁也没想到事情能这么顺利,他们甚至不必动用四人之力,只三人就已足够。
何小容眼看那剑就要搁到目标的脖子上,如花笑容已从嘴角蔓开。
可楚慎忽的动了动。
就这么瞬间一动,仿佛改变了一切。
这人身子忽的一旋,双脚向上一蹬,身后的刘墨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这股巨力拉倒。
身前的刘素更惨,他被楚慎猛地拉近,一爪抓在肩上,向上举起,如盾牌一样对着何小容的剑。
谁能想到这么一系列复杂的动作,竟只在瞬间完成?何小容急忙撤剑、收身,一个转足蹬脚,她的身躯沿着木柱上下飞舞。
终于一个鹄旋身回,一剑婉然而下,如蝴蝶一般落于人间。
但在她出剑之前,却听到了两声清脆利落的响儿。
一声响儿来自许墨的膝骨,他被楚慎一手肘顶到了胸骨,如一个擎天的巨人撞了大山,山崩地裂、天震河决,七尺的汉子像风筝一样飞了出去,在墙上留下了一个圆润的人形凹陷。
另一声由许素那边传出,他试图抱住楚慎的腰部,以近身战的优势压倒这个病秧子。
但很不幸,楚慎的双手在他肩上一拍,骨头没碎,但肉软了,一个人的肌肉若像瘪了的球一般软下去,那有一声惨叫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是何等可怕的功夫?何等诡异的身法?只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双头蛇已成了无尾蛇。
何小容胆战心惊,一剑落空,不敢再刺,只回头一叱:大个儿的,你还不出手?被她称作大个儿的人还真是人高马大,看上去比秦灵冲高了三个头,额上山势峥嵘,身上肌壮肉凸,他一怒,那脉管像要一根根噗噗爆开,一身的血和火都得洒在这大地上,使天都为之一抖。
这人使的兵刃也厚重,竟是一个巨大的链球。
手里是链,链子的末端连着一个黑重的铁球,看着得有百十斤,被他一挥二舞,这铁球却像是没了重量,像最利最轻的一把刀子,瞬间就刺向了无遮无拦的楚慎。
楚慎只能躲,只能往上飞。
他原本站着的地方是一面墙,现在那里多了一个黑沉沉的洞,里面依稀能看见外面的绝壁山崖,这是铁球砸出来的洞,还仅仅是第一击。
如此威力,秦灵冲也不由得变了色。
小心动手,别伤了他!他嘱咐得急,那大个儿却好似没听到。
这人名叫焦三山,人称三急大师,吃得急、杀得急、睡得也急,就没有他不急的时候。
急性子不听劝,秦灵冲说什么也没用,楚慎在这时只剩了苦笑。
这个时候想起不伤人了?这么一个铁球砸过来,要不是我躲得快,你还能见到我好好站着么?心里的话未说完,那铁球又阴魂不散地跟了过来,他一阵左躲右闪,人像失了重的纸片一样上下翻飞,焦三山多次甩球不中,心里失了度,手上越发急躁,楚慎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又是不曾命中的一击,不同的是楚慎这次踩上了铁球。
他的足尖在巨大的球面上点了一点,由球踩上了链,低身俯首,就这么一剑划空,点的是对方的喉咙。
轻轻巧巧的一点,空气里弥出了血的味道。
秦灵冲惊愕地看向场中景象,说不出话。
焦三山捂着自己的脖子,同样是说不出话。
他双目圆凸,青筋在额上一根一根崩成了蠕动的蚯蚓,树根般虬曲的肌肉失了颜色,一番挣扎直挺,终究是倒了下去。
何小容眼见形势不对,立刻出手。
她能毫发无损地活到最后,不仅是运气,也是因为眼光。
在场的男人仿佛都是瞎子,只有她眼明心亮,早早看出楚慎的弱点不在自己,而在另一个人身上。
于是她一剑掷出,目标竟是观战的小宗!这人一心放在战场,此刻才稍稍松点气,如何能想到会有一剑冲着他来?这一剑来得又快又狠,楚慎当即冲上去扑倒了小宗。
幸好幸好,剑只是擦过了楚慎的肩,留下了一道破损,但没出血。
小宗松了口气,刚要把人扶起来,却忽觉手上湿湿热热的。
这么阴冷干燥的牢房,哪儿来的湿?哪儿来的热?他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愣住了。
他手上沾了一圈的血,是谁的?小宗猛一抬头看楚慎,却见这人把手递到背后,拔出了一根三寸长的小刺,两寸多都是血,刺已经深入穴道了。
小宗面色白了又白,嘴唇颤抖道:三哥!楚慎身子一晃,几乎要立刻倒下。
小宗赶紧扶住他,怎么回事?你刚刚不是躲过去了么?楚慎闭着眼摆了摆手,青紫的面色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小宗立刻意识到——刚刚出手不止一个人。
何小容一剑飞出,楚慎躲过,第二个人出了小刺,楚慎却没能逃脱。
另一个出手的人是谁?他刚想说话,楚慎却忽的把他推了出去。
小宗毫无防备地被这大力一推,竟从那铁球砸出的洞口飞了出去。
变化太快,事情太多,秦灵冲愕然地立在那儿,楚慎最后看了他一眼,惨惨白白的脸上嵌了两颗火珠,那么滚烫、那么炙热,却敌不过人生的无常,在燃尽一切情谊后,只剩下一缕灰烬般的悲哀。
然后他一声冷笑,倒了下来。
楚慎这么一倒,秦灵冲才像是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冲了上去,看了他的伤,一见楚慎背上的血斑越扩越大,越看越惧,越惧越悔,连忙点了穴止血,又拿了药在伤口上洒。
做完这一切,他才记起了愤怒。
刚刚是谁出的小刺!?滚出来!何小容蹙了蹙眉,她看见秦灵冲背后的黑暗里走出来一个人,这人看起来倒有些陌生,但身上的动作倒不陌生。
纪玄通一把跪了下来,我刚刚瞄的是他的肩,不想柳总管推了我一把,那小刺就射向了背部。
秦灵冲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冷箭似的目光一转,落到了柳权身上。
柳权也跪下道:我没想到会刺中背部……秦灵冲冷冷道:我说过要生擒,你即便要表忠心,也不必在这件事上表!柳权低头道:是属下急躁了。
这人的面色苍苍白白,仿佛一个罪人在庭上为自己申辩。
秦灵冲再不看他,那纪玄通忽道:那个逃掉的小子还得派人去追。
何小容看向了秦灵冲,后者皱了皱眉:洞口对着悬崖,他此刻怕是已经跌下崖,何必追赶?纪玄通道:虽是跌下悬崖,但未必就是死路,他若把消息散播出去,如何是好?秦灵冲淡淡道:他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能散播什么消息?谁会信他?纪玄通忽道:门主,他刚刚叫的是‘三哥’。
秦灵冲心内一惊,忽的说不出话了。
小宗既然叫了三哥,就说明他已知道了一切。
本来若是安安稳稳地请了三哥,那一切还好商量,可是如今闹到这一步……他本就悬而未决,纪玄通又加了一把火: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是大出所料,若是再让他把要紧消息散播出去,门主的大局怕是……秦灵冲咬了咬牙,尚未说话,那纪玄通就看向了何小容,一个眼神递过去,这娇滴滴的姑娘杀手就朝着洞口飞去。
目标——杀人灭口!秦灵冲低下头,看了看昏迷的楚慎,忽觉一切皆在失控,他计划好的一步步在崩塌,小小的闹剧成了惊心的凉。
这一切到底还是不是他最初的想法?回去的路上,纪玄通对着柳权说了一句话。
柳总管虽站对了立场,但表错了忠心,怕是要受点冷待了。
柳权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一点反省的迹象。
如果我刚刚没有推你一把,你那把小刺会射中楚慎的脖子吧?纪玄通故作疑惑地笑了笑:柳总管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柳权淡淡道:不要紧,你以后就懂了。
说完他看向了前方行进的马车,那里面乘着秦灵冲与楚慎。
柳权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忽的迸出一丝尖利而讽刺的笑。
马车内,秦灵冲抱着昏迷的楚慎,回想起他倒下前的那个眼神,心里一阵莫名的抽痛,可这痛到了脸上却成了一种茫然。
他忽然有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在荒原上放了一把火,可这火从小及大,由近至远,烧得多久,烧得多大,他这始作俑者,已经完全掌控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