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叹一剑未中, 手中的寒芒已被人夺走。
他抬头一看,夺剑的人是楚慎,这人手上已被割出了一道口子,殷红红的血已从指缝渗出,像要直直流到沈叹的心里边去。
可沈叹未曾感动,未曾愉悦, 只觉出一种失了控的愤怒, 在头顶蛮牛似的冲撞着, 在胸口决堤似的喷泄着, 光愤怒还不够,羞辱、怨恨,刚刚押下去的负面情绪又涌了上来, 把空白的脑子占了个全。
你不让我好好活, 又不让我痛快死,楚慎,你究竟想我如何, 才能逞心如意!?沈叹话音未落,楚慎的面上就落出了一声叹息。
宝剑被他一丢,叮当一声如碎玉摔珏。
你以为我说这些是为了自己痛快?你以为我费尽心力做到这一步, 就是为了看你血洒当场?他话里的春风暖意一点儿不剩,萧慢却看得舒心,舒心得鼓了鼓掌,像看场好戏似的道:血洒在这儿可不行,老抠看了会头疼。
言下之意, 要洒血得去外头,在这儿可就碍人眼了。
他风凉话说得欢快,却换来了楚慎的一瞪,这人也不以为意,自己找个地儿站好了,楚慎转过头看沈叹,却见这人重新捡起了染血的宝剑,不由得眉心一拧:你这是做什么?一次不成再来一次?沈叹用袖子擦了擦剑上的血,慢慢道:我方才有些愣了,如今忽然想明白我漏掉了什么……是你的话提醒了我。
楚慎道:你想说什么?沈叹抬起头,面上毫无表情,似把情绪都找了个地儿收起来。
照你的说法,三年前是我间接害了那些仁人志士,又偷袭你在先,叫你受了三年的折磨……如此失信失义,如此深仇大恨,你为何要放过我?这话正中红心,楚慎眉头微微一紧,先不答话,只伸出了手。
你先把剑给我,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沈叹几乎笑得脸色红胀,堂堂秦门楚慎,这般在意一个仇人的性命,你还真想做个圣人不成?他像是一边笑一边喘不过气,最后语气尖嘶,声调凄厉,丝毫不似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沈叹,楚慎看得心中直叹气,面上依旧淡淡道:你能活到今天这一刻,恰恰是因为我算不得圣人。
沈叹惊道:你说什么?他人一分神,萧慢就已有了动作。
这人的手像一阵风从袖间过,无形无相,抓不住握不着,等沈叹反应过来的时候,萧慢已轻轻巧巧落在一边,手里拿着的就是沈叹的佩剑。
两次被夺佩剑,沈叹看了看空落落的手,又仰头瞧了楚慎,像瞧着一座云遮雾绕的山,上了山就下不来,想下来就得跌个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他怎甘心?沈叹抬头道:我把你害得这般凄惨,你有什么理由放过我?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楚慎挑眉道:这对你来说很重要?沈叹点了点头:事关生死,如何不重要?楚慎没有说话,沈叹继续道:你今日夺我剑,却不能夺我死志。
我走出这道门,想死在哪儿就死在哪儿,山川河流处处都能埋骨,你做的一切就都成了空,你说是不是?楚慎皱了皱眉,沈叹冷冷一笑:又要我认了自己是上官崇,又要我活下去,那就把上官崇的一切都告诉我,死刑犯尚能有一顿断头饭,我也不想糊糊涂涂地走。
他句句不容情,把自己把别人都逼到了死角。
但楚慎没打算受人威胁,尤其是受这小子的威胁。
你知道了自己做过什么,还以为我会恭恭敬敬把一切奉上?沈叹咬着牙道:你不告诉我,我就去查,只要你不杀了我,我就一定能查出你未曾说出的话。
楚慎慢慢道:你好像觉得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敢杀你。
沈叹道:你不是不敢,而是不会。
楚慎擦了擦手上的血: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觉得我不会?沈叹道:你故意派我去查上官崇的旧案,又托了孟捕爷等人助我一臂之力,是希望我对他们产生信任。
这样我来寻你对峙,你就会让我向他们求证上官崇的北汗探子身份。
他们的话,我不敢不信。
楚慎好整以暇地去端了一杯茶:这能说明什么?沈叹道:说明从你派我去查案那一刻起,你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就连我恢复记忆,也在你的预算之中。
楚慎喝茶呛到了嘴,咳了几声,虚虚弱弱如一杆子病柳。
我这样一个病人,能预算什么?沈叹理也不理这阵病风,直接道:我若记起些许片段,必会气急败坏来寻你,我若全部记起,你派去跟踪我们的人就会捉我回来。
我若记不起来,你依旧是我的朋友,我还会如从前一般信你、敬你。
楚慎眨了眨眼:我这样的人,你不该信一下敬一下么?他只要一笑,样子依旧那么亲和,仿佛还是当初那个温温和和的霍闲非。
但现在的沈叹看了这副模样,只觉心冷齿冷,一切都是错的。
一个次次欺我骗我,居心叵测的人,我为何要信?楚慎道:可这个次次欺你骗你的人救了你,他大发善心让你活到了现在,你难道不该做点什么,报答一下他的恩情?沈叹讽刺道:你要我跪下来谢你不杀之恩么?楚慎摇了摇头:如果跪能解决问题,很多人的膝盖早就磨破了。
他左躲右闪就是不说正题,沈叹几乎憋得要爆发了。
那你想我做什么?你放我在道观,难道不是为了让我成为沈叹,然后在三年后的今天,点破我是上官崇,看我一朝梦碎,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噼地一声,茶杯被楚慎摔在了地上。
杯子碎了个四分五裂,瓷尸躺了一地,同时碎了一地的还有这人的从容,和他一贯的风度。
沈叹惊讶地看去,发现楚慎已是脸色铁青,菩萨面容化作了金刚怒目,他心中一怵,转眼间这人已冲了上来,一脚风火急出,正踹沈叹胸口。
下一刻天旋地转,沈叹直接撞到了墙上,歪头吐了一口血,胸口剧痛,头上摇荡,想是一根肋骨断了。
楚慎冷冷道:生不如死?你觉得这样就算是生不如死了?他说完就走过去,虚虚弱弱的臂膀像加了十几个人的力道,一下就把沈叹拎起来,按到了墙上,那眼神里像淌着铁水,嘴里的火几乎要喷到沈叹脸上。
那么多人因你而死,死前受尽折磨,他们说什么了?你说什么了?你的苦难道能和他们的比?你有资格说自己生不如死?楚慎在沈叹惊异的眼神里死咬着牙,逼着自己把火咽下去。
他不能像燕择一样有火就发,有话就说,得像个楚慎一样做事。
这人收回了手,眼看着沈叹楞在那儿不说话,这气又无端端上来了。
这时他就想做一个燕择,就那么肆意地活,不是为了对错,而是为了无愧于心。
于是楚慎笑了笑,眼里心里满是一个傲字。
我楚慎若要折磨一个人,用得着这么迂回的手段?沈叹诧异道:那你究竟是……楚慎摆了摆手:别想岔了,我一开始是想杀了你……可有故人托我手下留情,而你又偏偏运气好,整了一个失忆……一个白纸一般的无知废人,我不是不能杀,只是不屑杀罢了……沈叹警惕道:我的失忆不是你动的手脚?楚慎道:我若能叫一个人随随便便失忆,又不变成白痴,那我该去做神仙,而不是做什么副门主。
沈叹道:那你为何要把我放在道观,让我拜入老观主门下?楚慎淡淡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上官崇是豺狼,你也该是毒蛇,只是我暂时寻不着你的错处,所以把你托付给老观主,他眼明心慧,一下就能看出你的错处。
沈叹疑道:你一直让老观主监视我?楚慎道:他若能发现你有品行不端之处,我也就能杀了你了。
沈叹心下一冷,原来老观主一开始对他那般严苛,竟是为了这个道理。
可你没有找到机会?楚慎道:老观主处处严苛对待,但你从无意见,甚至没有委屈,你的委屈都在自己的身世上,你只想知道自己是谁,害你的人又在何方。
沈叹诧异道:就因为寻不着我的错处,你就这么纵了我三年?楚慎有些不太高兴:你不但不犯错,你还处处装好人,扮少侠,我等了你三年,也没等到你露出本性的一刻。
可惜……我只能这么纵着你了……沈叹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如果我一辈子记不起来,一辈子不犯错,你就一辈子不杀我,不报仇?楚慎淡淡道:我说过了,一张白纸般的废人,我不屑去杀。
沈叹还是觉得晕晕乎乎,整个人如在梦中。
可梦着梦着有一丝灵光闪过,他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你说故人相托,是什么样的故人?托付了什么?楚慎冷笑道:那就靠你自己去查了。
沈叹道:我去查?楚慎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一查到底么?怎么每个答案都要伸手讨要,不会自己去查?这分明是给个台阶,沈叹却不按套路来。
你真要我去查?你要放我离开?放过一个罪恶滔天的人?楚慎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这人一条路走到了底,不把自己逼死不如意。
沈叹接着道:你不愿我死,是因为那故人之托,也是因为我作为沈叹,目前为止没犯过一件错,没害过一个人……说到一半他忽的抬起头:可你揭破了我的过去,不管你怎么说,我都做不成沈叹,你不愿杀我,我也没法活成从前的模样……楚慎淡淡道: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沈叹一愣,楚慎接着道:上官崇盗取情报,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是北汗人,他效忠母国是理所当然,我要杀他,但情理上我怪不得他。
说完他就看了看沈叹,那目光像是在看自己种下的一棵幼苗长歪了,歪成了一颗七拐八扭的树。
我杀不成你是偶然,你失了记忆,我也心气、恨极,却奈你不得,这并非是因为我恪守规则,迂腐成性,只是我偶尔也会在想……人能不能有第二次机会,你若是重活一次,能不能把曾经失去的中原生活拿回来?沈叹疑惑道:曾经失去的中原生活?这话怎么听得这般古怪?是什么意思?楚慎却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拍了拍他的肩。
只要你不犯错,不记起上官崇时的事,我依旧不会杀你。
过去已是过去,你作为沈叹救了很多人,做了许多事,你活着比死了有用得多。
杀你不过出一口气,不值得,没后悔药可吃。
所以……我留你这条命。
他的一番肺腑之言不仅惊了沈叹,更叫一旁听戏的萧慢直摇头。
楚慎却假装没看见,继续道:至于其他的愧疚折磨,那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你以后背着这些罪活下去,活得再苦也不算什么……可这些还不够,你至少得为国出力,为民出血,把命用尽了才算完。
沈叹苦笑道:你倒真是个狠人,这么一来,我死又死不成,要花一辈子去赎罪……可我问你,若我有一天记起了上官崇时候的事呢?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一点。
楚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像对着一个朋友那样亲亲切切地说了句话。
等到了那时,有人会拉你到地下去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