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慎, 我是否……就是失踪三年的上官崇?沈叹这话一问出口,楚慎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地复杂。
他面上带了点惊讶,但又适时地露出了些许了然、顿悟,像在一堆七零八碎的线头里拾掇了半天,终于拾出了一条直指核心的线。
可是顿悟过后又是一脸的漠然,他嘴唇微微下撇, 脸上的神情像找着了归宿似的纷纷收起, 一切外露的情绪都被打回, 似笑非笑, 好像什么都没有入他的眼,他还是那个令人摸不透、猜不着的楚慎。
你能问出这些话,看来的确是查出了不少东西。
沈叹像一下全明白了。
他心里一股浪潮打上胸口, 理智都被拍成了散落四处的水花。
这人伸手指着楚慎, 手指在颤,头皮上的汗毛像一根根被冻住,终于发出了声儿, 像石头上打出了火花,一个字一个字地亮在楚慎面前。
你让我和楚恪一同去查案,就是为了让我发现这一切?让我知道自己是上官崇?沈叹的胸膛起伏不定, 呼吸像聚到喉咙边的一阵距响,短暂而急促。
楚慎却像看不到似的,默默仰头看天。
这天都黑了大半了,这眼里还是一颗星子都映不出,乌凉乌凉的。
他也跟着一笑, 仿佛在笑这天光秃秃地难看,就和这场面一样令人不忍一看。
你既然都查清楚了,方不方便告诉我,你为何会觉得自己是上官崇?沈叹心里一片乱麻,听到这句话便定了定神。
我去醉韵楼旧址查看,无意间记起了一些片段。
什么片段?我记起我倒在一片浓烟火海里,也记起我倒下前最后一个看到的人,是你……即便如此,那也证明不了什么。
不止如此,我记起你的剑戳在我的胸膛,我的手握在你的剑上,你叫我一声……上官崇……沈叹攥紧拳,一口银牙死咬,一双通红的利目像烧红了的铁水,顷刻间就要倒在楚慎身上。
楚慎,你骗得我好苦!楚慎岿然不动,脸上的神情像定格在了这一刻。
沈叹越看越恨,满目悲凉似要溢出来,一腔怨恨像有了发泄的渠道,就在此刻,就在此地,要一句话一句话地戳在这人身上。
自我三年前从病榻上醒来那一刻,我就记着你的恩,念着你的情。
无论别人如何说,我都将你当做绝世的英雄,我从来没有一刻……怀疑过你的品行和人格……就算你欺我良多,我也信了你的话,老老实实地去查案……去探访……他说到一半忽的刹住,眼神像拐了弯似的冷下来。
可是你——是你先杀我,再假情假意地救了我……说什么为了保护我?不过是从头到尾一场戏,将人看作棋子一般玩弄!他一剑抽出,白练一般抖出光华,唯一柄寒锋停在楚慎喉间。
若非我偶然记起,你是不是要当我一辈子的‘救命恩人’?是不是要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大恩大德!?话如流水一般从口中迸出,半点都不带停,想必是压在心中太久太久了。
楚慎暗叹一声,面上却淡得想让人撒把盐,他好像根本不把这剑当剑,只当做一根伤不了人的小针。
他的淡然是一种无形的蔑视,沈叹身上怒火更甚,只觉自己一片信任喂了猪狗,何止这几个月,他几年以来的认知都可笑、可恨,荒唐到了极点!为何不说话?你不是一向最伶牙俐齿的么?如今怎的不替自己辩解?楚慎把剑锋往旁边慢慢地拨离了一寸,目光平视着沈叹道:你既然记起自己是上官崇,那你有没有查出上官崇究竟是为何倒在火海里?沈叹一愣,随即道:这个我和燕择尚未查出,但一定是他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被你杀人灭口……楚慎道:你就这么笃定?沈叹冷冷道:我不信过去的我会犯下什么滔天大罪,上官崇就算做了什么,那也一定是与你有害,而非为祸苍生。
楚慎忍不住笑了:你也没有做别的,你不过是忠于自己的母国罢了。
沈叹疑道:你说什么?楚慎忽道:你来了。
他的目光直接穿过沈叹,看向后方,仿佛是在看什么人。
沈叹用眼角余光一看,果然看见一个人影贴在背后,当即大惊,一瞬回头,却发现来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小慢神萧慢。
楚慎对着沈叹苦笑一声:他不是成心偷听,不过是习惯在梁上睡觉了,现在才落下来而已。
落下来的时候也没半点声音,若非楚慎提醒,沈叹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有这么一个人就虎视眈眈地贴在他背后,连杀意都浅浅淡淡,察觉不出。
萧慢却没有半点害臊,好像偷听和忽然落下都是理所当然,他就那么施施然地站在那儿,对着沈叹说了句话——动嘴可以,动手就不必了。
沈叹冷笑一声:怎么?你是来帮他杀我的?萧慢慢腾腾地摇了摇头:我想打死你,他不让。
这人实诚得过了分,楚慎忍不住扶了扶额,沈叹怒极冷笑:他伤我在先,欺我在后,我就算与他动手,那也是天经地义。
怎么萧大侠是帮亲不帮理,想先下手除了我?萧慢听了这话却皱了皱眉,楚慎暗道不妙,刚想上前阻止,这人却抢先一步道,难道不是你先伤了他,欺了他?害得他生不如死地过了三年?沈叹一愣,脑袋里的一腔怒火凉了大半,令人不安的疑问浮了上来。
什么伤他,欺他?什么生不如死地过了三年?这混头混脑的萧慢到底在说什么?萧慢抬头看向楚慎道:当年的事你到底说不说?早些说完我们可以一起去逗野猫,再这样拖拖拉拉,猫就不理人了。
这人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满心满眼的不耐烦。
楚慎则在沈叹看不见的地方翻了翻白眼,你看不见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他说?萧慢认真道:看不见,我赶时间。
说完他看了一眼沈叹,又看了一眼楚慎,那意思简单明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去适应你在我生活中的存在。
但是因为这个人,你很可能会死,而我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适应没有你的生活。
所以对不起,你得尽快处理好这个人。
处理不好,我就替你杀了他。
就这么一个意思,全在那毫无感情的眼神里。
但楚慎什么都读懂了。
萧慢与世无争,甚少去恨什么人。
一旦恨定,那就是持之以恒,追到天涯海角都不变。
如今他知道了沈叹就是上官崇,这恨就跟上了,想甩都甩不脱。
还能怎么办?都说出来呗。
楚慎叹了口气,在萧慢催促的眼神下,把一切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道来。
上官崇能干、谦逊,是个难得的人才。
但千好万好,一点坏毁了所有的好——他是北汗人派入中原的细作。
这人先是蛰伏小帮派,而后借机潜入秦门,得了裴瑛与楚慎的青睐,又借自己的职位盗取情报,送于北汗的上峰。
这盗去的情报也不是什么普通情报,与秦门内务无关,单单涉及秦门与边塞的爱国组织,也就是一些反对北汗的小股游散势力。
如此一来,这便不是一般的罪过。
这些小股的抗敌势力虽不能正面抗击北汗,但骚扰敌军、给中原军方传递情报,又来无影去无踪,躲匿得十分妥帖,也能叫北汗人头疼不已。
但上官崇把情报这么一送,虽不是亲手杀人,但也间接导致了多位爱国志士的死亡,手上的血是实打实的,假不了。
话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完,沈叹手上的剑锋也跟着落下,眼里却盛满了疯狂与尖利。
空口无凭,你以为你的话我还会信?什么北汗细作?什么爱国组织?统统是你的托词,一派胡言!楚慎忽道:你此次查案,是与燕择一道,还受了孟云绝大捕头和‘赤发神探’沈殿芳的助力,是也不是?沈叹冷声道:那又如何?楚慎道:那他们是不是可信之人?沈叹一脸怀疑地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楚慎道:当年上官崇一案,我也拜托了他们参与调查,你若是不信我,就去问问他们,我相信他们给你的答案,不会与我的差太多。
话音一落,沈叹几乎是彻底呆愣。
他木木地看着楚慎,心里几乎是一片空白了,什么声音都听不着,不想问什么,不知问什么,动也不能动,仿佛动一步就得掉下去。
可掉到何处呢?他自己也不知,只觉身上一时冷极,一时火烫,上一刻是刀尖,下一刻竟是铁水里浸泡,骨和肉都融尽了,剩下的又是什么?他说不出话,楚慎静静看着,萧慢却动了口。
当日楚慎发现你替北汗卖命,在醉韵楼与你对峙,他最后还是不忍杀你,你却利用了他的不忍,拿毒针偷袭了他……害得他中了北汗奇毒,苟延残喘地过了这三年……最后还是逃不了一……萧慢把后面的字咽了下去,他终究还是说不出那个死字。
可这一切都不要紧了,至少对沈叹来说是这样。
光从外头照过来,像一道有色无形的界限,把他和楚慎分得泾渭分明,只是楚慎站在光明处,这人却像是被困在一团影子里,再也出不去了。
楚慎动了动唇,想说点什么,可没来得及出口就听得叮当一声,沈叹的剑掉在了地上。
但他本人似乎也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木愣愣地看着那一把剑,原本是看不出什么的,可看久了,打量得多了,那就不一样了,眼里就有点光了,唇上就有点渗人的笑了。
楚慎暗道不妙,沈叹忽然笑出了声,然后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显得声音喑哑、尖利。
笑完之后,他就飞扑上去夺了剑,朝着自己的胸膛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