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宗来了寇府, 楚慎的娱乐活动就从下棋观花,成了品茶观剑。
剑是小宗的剑,一柄寒器凛凛生威,在他手中却如一片雪花,一段白练,说不出的轻盈灵动, 道不尽的秀气风流。
因此旁观者得以观剑、赏剑, 而不被剑气所伤, 不叫杀意所扰。
自从几天前那场关于秦门少主的谈话, 楚慎已经很少再展露笑容了——直到小宗入了寇府。
所以寇雪臣也觉得小宗不再那么碍眼,至少朋友遇见了他,心里的苦闷就不至于压抑无门, 快活也有了新的来处。
这是好事, 他阻拦不得。
北汗人三个字,放在旁人身上就是一根扎眼的针,可若落在如今的秦门少主身上, 那针就当得起千钧之重了。
当年老门主在北汗弄丢了自己的孩子,老门主夫人伤心欲绝,孤身一人, 四处寻觅,正好在此时遇上一个弃婴。
这弃婴身上有黑色螺旋的纹身,分明是北汗羌族人。
但老门主夫人念及下落不明的幼子,心中酸楚难忍,不顾身份有别, 移情于此子,便将他抱回去抚养。
一养就是十多年,情分已深,亲子养子已没了差别,这就是他们的第二个儿子。
老门主隐瞒身份,封锁这人的身份消息,一心让他继承秦门,可临死前追忆往事,还是念着那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第一个儿子,于是把一切都拜托了楚慎,包括继承人选这样的敏感问题。
人心肉长,楚慎一开始只为老门主的嘱托,可一年年相处,情分只多不少,他心里还是留了个位置给秦灵冲。
正因如此,遇见上官崇时他才左右为难,人前笑看风云,人后夜夜难眠,心一横,好不容易做了决定,却觉出事情不对——这上官崇也是个披羊皮卖乖卖巧的狼,纯白面目下是祸心深藏,看似忠厚,实为蛇鼠,比秦灵冲为害更甚。
选坏不如选庸,一个庸庸碌碌的秦灵冲顶多把秦门败坏,一个居心叵测的上官崇却会把秦门当做利器,去对付那些忠善温厚之人。
也因此,楚慎做的决定足够理智,也足够无情,最后亦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
上官崇人间蒸发,楚恪身沉大海,楚慎中毒伤重,苟延残喘了三年,自以为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谁料中途插入了一个纪玄通,移魂换魂一来,江湖人走上了聊斋路,人怎与鬼斗?如今海上无波,秦门却有异风连连,似有巨浪潜流。
秦灵冲也许比那上官崇好上一点,但也没好上太多。
做高位的人,眼光放不开,心胸一丁点儿,下手却极快,这三者一结合,迟早闹出事来。
寇雪臣看着远方凉亭下小憩的楚慎,一声叹息咽了下去。
他看得明白,对方也不是个傻的,只是身在其中无可自拔,拼尽一身力气去做事,其余只能看天看地,再看看那人自己的心意。
他默默退去,楚慎也放下了茶。
这人的目光一直在舞剑的小宗上,但他也知道寇雪臣一直在默默关注着自己。
既然这人选择安静离开,说明有些事他已想通,这是好事。
一剑舞毕,小宗飞到了凉亭里,直接把茶壶往嘴里灌了一通,茶水把胸口淋得湿透了都不顾。
楚慎看着好笑,看着他的动作不知不觉想起了燕择,于是又是一阵失神。
可这阵失神却没维持太久,因为小宗下一句话就是:我的剑法和燕择比起来,如何?楚慎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好端端的,你和他比什么?小宗扬了扬脸:燕择得了三哥指点,我不和他比,又和谁比?这人的口气带点莫名的小骄傲,倒叫楚慎不忍说得太严,免得打压了他的自尊,于是微微笑道:你的剑法自然是极好的。
话是委婉,但小宗马上听明白了。
极好不是最好,三哥觉得我哪里不如他?楚慎拍了拍他的肩,你是个聪明人,不必我告诉你,再过几年,你自己就能琢磨明白了。
小宗喃喃道:还得再过几年?他像是嫌这时间流得太慢,竟不能一瞬间流干净。
楚慎看着这人性急的样子,越发觉得他好像和自己隔了一代,而不是单单差了几岁,于是故作老成道:你总说自己叫小宗,可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名。
小宗笑道:我可没有什么真名。
所谓真名,得等他立下不世奇功,做了件让人刮目相看的大事之后,才能甩出来,否则这姓名就不是真金白银,不过是镀了一层金的铜,不值钱,入了水也没个响儿。
楚慎忍不住道:声名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小宗苦笑道:像三哥这样的大人物,自然不知声名对我们这种人的重要性。
像我这样的人,江湖上一抓一大把,想混出头,说的话有人听,那不知要花上多少功夫。
楚慎道:所以你当初想方设法接近我……是想借一借我的人脉?小宗似没想到他会说得这般直白,脸上掠下一层惊煞煞的白。
但这人心眼就比旁人多,想了想就明白,坦率一笑道:成名的一条捷径,就是待在大人物的身边,看看他们是怎么成名的。
这人反应倒快,楚慎笑道:那你待在我身边,可看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小宗道:三哥做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只有一点我不明白——你对秦门的少主,实在宽容地过了分。
楚慎目光里迸出一点火花,面上不动声色道:怎么说?小宗犹豫了一下,组织了半天语言,终于还是一放洪闸,大水都冲了出来。
连我这外人都听说,秦门少主打压五杰,一心扶持自己人上位。
若他扶上去的人皆是大才,那大家也说不了什么。
可他扶的那几个人品性才能如何,三哥心里有数。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三哥还优哉游哉地在这儿观剑品茶,是不是太宽纵他了些?楚慎挑眉道:你觉得这是宽纵?小宗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楚慎的脸色,见他面上无恙无怒,于是放大了点胆儿:秦门在老门主活着的时候,不过一个几百人的小帮派,到了三哥手里,日渐壮大,最后成了几万人的大帮,说您一手缔造了如今的秦门,那是一点儿没错。
可我以为……秦少门主,似乎不能很好地体会到这点。
楚慎沉默良久方道:这些话……你憋在心里很久了吧?小宗笑道:也没有憋着什么,不过是看不惯。
楚慎低下头,默默地提起茶壶,结果发现茶都空了,杯子也干了。
他叹了口气,笑了笑,不知在笑这空落落的茶杯,还是自己多年努力换来的一场空。
连你也这么觉得,那五杰心里只会更难受。
小宗又加了一把火:莫说五杰,五杰手下的一大票人,怕是都看不过眼。
楚慎笑道:那你是不是认为,我该马上出手,阻止秦灵冲的内部改革?小宗这便不说话了,他再怎么毫无顾忌,也不能干涉秦门内务。
楚慎道:他才刚刚开始,犯错是一定的,但犯的错足够多,就能积累出经验,慢慢回到正轨上。
小宗疑道:那如果……他永远回不到正轨上呢?话音一落他就觉得这话说得不对,不是内容不对,而是时机不对。
但出乎意料的是,楚慎没有疾言厉色。
他只看了小宗一眼,那眼神平平淡淡、寻寻常常,像海河里的一丝微小的波澜,只一瞬就平息,但小宗却品出了至少三种情绪。
他立刻低头道:对不住,是我说错了话。
话是这么说,这人心底却一片坦然。
他最后一番话说到诛心处,楚慎却没有立刻为秦灵冲开脱辩解,这已有些反常,甚至可以说是认同小宗的话。
看来楚慎也没料到秦灵冲能做到这一步。
算无遗漏的楚三哥,唯独算漏了最重视的继承人。
沉着如他,也有烈火烹油心上烤的一日。
他这般想,楚慎却在那边叹。
你为何要道歉?你能和我说这些利害关系,证明你是真将我当朋友。
我就算有一丝丝想怪你,也不能真的去怪你。
否则就是王八蛋,脑袋砍了给你当下酒菜都是该的。
小宗禁不住笑出声来,绷着的脸松了一大半,像狭小石头缝里冒出了一朵儿小花,光和水都养在花瓣上了。
楚慎看了他的笑,心情的愁好像流走了大半。
我从前做事只论对错,可对的未必对,错的未必错……若再压着秦灵冲,只怕他更加恨我,做事愈发任性难测,不如等他吃个教训,自己悟点东西出来。
他这番话却叫小宗暗自警觉。
楚慎若真认为此事无碍,绝不会如此放任。
一旦他放任不管,就说明他在一心蛰伏,等待时机。
可他等的是什么?真要等到秦灵冲自己醒悟过来?那得花多少时间?想着想着他却没了主意,楚慎竟也不着急,就在那儿静静看着落日西沉,远眺一寸寸斜晖爬上亭角,连树干都跟着染了一层醉醺醺的金意。
不一会儿,下人来了通报,说是沈叹公子携燕择一同拜访。
楚慎心里一惊,别了小宗,赶至絮山堂,却见有两人早已等候在此,一人是沈叹,一人是披着燕择壳子的楚恪。
楚慎一进去,就觉得气氛不太寻常,沈叹一直背对着他,楚恪朝着他直眨眼,就怕他看不出事情不对劲。
这两人究竟查出了什么?怎么忽然折返?楚慎冲着楚恪点了点头,一踏步,却听到沈叹忽然说话。
他说话却不是对着楚慎,而是对着旁边的楚恪。
我最近肠胃不太好,烦劳你去通报一下小厨房,让他们做点粥食。
这话怎么对着楚恪说?明明是故意把人支开。
楚恪不愿走,但看楚慎面色不对,沈叹面上更无人色,只好把疑问咽下去,默默退下去了。
楚慎看着沈叹的背影,淡淡道:他走了,下人也被我找了借口调开,如今没有别人,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查出了什么?沈叹道,是查出了点东西,不过我得先问你一句话。
他声音飘渺幽远,如在天边如在咫尺,转过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楚慎,我是否……就是失踪三年的上官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