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黑子白棋, 玉珠落盘,寇雪臣进楚慎房门时,发现他正在摆弄棋盘。
日光是最好的修容之物,它能把病容照出一脸健健康康的血色,能把一个普通人照得仿佛一个玉人。
楚慎处在这种光下,人也精神爽气不少, 一抬头, 那笑容像镀了金, 牙是一排闪闪发光的银。
寇雪臣挑了挑眉:你的心情似乎不错。
说完就直接坐在了这人对面, 把散乱各处的棋子一枚枚拾起来,收在自己的棋盒子里。
这人拾得认真,楚慎却忍俊不禁:我摆了半天的棋谱, 你收起来做什么?寇雪臣道:棋子乱, 我看着不痛快。
他声淡眼淡,脸和覆了冰粒子似的那么寒,刻薄冷酷、生人勿进, 仿佛谁欠了他千两万两的银子,想收也收不回来。
楚慎无奈地笑了笑:你这人,非要一切东西都井然有序, 东西在眼前乱了,必得摆正,不摆就找我麻烦。
这臭毛病何时能改?寇雪臣淡淡道:要改也是为了别人,凭什么为了你去改?他不客气地瞥了楚慎一眼,转眼解了自己的披风, 丢给这人,嘱他带上,然后一起去外面走走。
朋友的披风是最暖的,楚慎笑着接过,刚刚系好,忽听寇雪臣道:你以为我单是因为棋子而不痛快么?楚慎把棋盘上最后一子拂到了棋盘里,你是因为秦灵冲?秦灵冲这三个月大展拳脚,一个人当十个人用,动作一日比一日快,每次调动都能掀起大浪,直冲得人心大动,秦门上下皆议论纷纷。
第一个月,他调了五杰中温采明、崔乱的职位,越级提拔了秋想容与顾飞观的手下,间接分了这二人的权。
第二个月,他从下方提了一人上来,此人姓柳,名权,代替纪玄通成了他的心腹。
第三个月,他派人去商镜白的八煌教,双方达成和解,暂时缓了冲突。
寇雪臣说起这人前两个月的动作,楚慎都无动于衷。
唯独说到第三个月,说到秦灵冲与商镜白讲和时,这人的眉头终于有了点儿变化,那脸上的平淡从容维持到了这一刻,出现了一丝裂痕。
单只一丝,就足够寇雪臣读出许多东西。
他眯了眯眼,你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商镜白?楚慎叹了口气:少主上位,换自己用得顺手的人上来,这是迟早的事,谁都拦不住。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秦灵冲下起手来,竟也能窥出雷厉风行四字。
这样一来,五杰那边怕是免不了心生怨怼,磨合融洽是遥遥无期了。
楚慎心内担忧,被分权的滋味可不妙,这几个人怕是不会很好受。
寇雪臣道:你们内部事务我不想听,只是这秦灵冲好端端的,为何会忽然与八煌教讲和?那商镜白不久前才暗算过他,这人居然会想法子与商镜白讲和?这是转了性儿还是被夺了舍?不久前发生的事儿竟抛诸脑后,生死大敌也能放下来?楚慎道:八煌教是远敌,云鱼帮是近敌。
他与远敌和解,腾出了精力,就能去收拾近敌。
寇雪臣道:要吞掉这条鱼可不容易,你在的时候都没做到的事儿,他如何能做到?楚慎却摇了摇头:我在的时候,已把云鱼帮削弱了个六成,剩下的不过三四成空壳子。
他想吞下这条鱼,不算难。
寇雪臣却觉出这话中有话,你是故意把云鱼帮留给他去收拾的?楚慎点了点头,他能借此立威,是件好事。
寇雪臣忽冷冷道:你倒替他考虑得周到,我看你为自己的老朋友,都没考虑得这么周到过。
这人身上温度骤降,气氛结了冰,楚慎不知触到了他哪片鳞,不由缩了缩肩,故作弱小可怜状,你这吃的什么飞醋?他不过是个孩子,你是什么?这话说得可笑,寇雪臣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他是个孩子,你也就比他大那么几岁,你又是个什么?这下楚慎不说话了,他一向嫌自己长得慢,恨不得比别人早生十年。
想着想着,他低头一看,棋盘干净整洁,但越瞧越觉得缺了什么,于是伸了手,拿了颗瓜子放在中央,被寇雪臣一瞪眼,这人就笑嘻嘻地看回去,贱兮兮得像个贼,可就不收回去,就让那瓜子成了天元。
寇雪臣看着这棋盘中央的瓜子,越看越不顺眼,就像是联想到了如今的秦灵冲,冷哼一声道,既然他已经开始长进,你也无需日日夜夜地担心,早些顾好自己身体才是。
楚慎道:我也不乐意去操心,可有商镜白在,这心一时半会还放不下。
商镜白何许人?他十分清楚,寇雪臣略知一二,秦灵冲一无所知。
早在他们还未闹掰的时候,秦灵冲就对楚慎处处针对商镜白的政策感到十分不解,八煌教的势力范围毕竟离秦门有很长一段距离,如此山高水远地针对,好听的说是有远见,难听的说,就是浪费人力物力与财力。
所以他撤回盯着商镜白的那些人,转头对付云鱼帮,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商镜白究竟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楚慎道:灵远大师与我素有深交,对当年那件事也知晓一二,但他答应对此事绝口不提,秦灵冲本不该从他口中知晓那些秘密。
他或许是看你不顺眼,临死之前在后方捅了你一刀。
楚慎却否认了这个可能,他或是受人威胁,无可奈何才做出此事。
一个快死的人,谁能威胁他?旗山寺里小沙弥大和尚扎堆走,多的是他在乎的人,想威胁也容易。
你觉得会是谁在背后捣鬼?寇雪臣道:你刚刚提谁的次数最多,那就是谁干的好事儿。
说完他就把那个碍眼的瓜子给偷走,悄悄藏在袖子里,就是不让楚慎拿到。
楚慎心里偷笑,面上假装没看见,正正经经道:世上若有人能做成此事,那也只有商镜白。
唯独这个面白眼秀的年青人,让他一次又一次地为秦门的未来而忧虑。
别的帮派,任何势力,都没能让他有这种近乎窒息一般的压力。
可他几次三番想除掉这人,偏偏每次都能出现别的障碍,让这人逃过一劫,一来二去耽误几回,等他再想动手,这人早已羽翼丰满,尾巴都要翘上天了,想压下去都难。
寇雪臣疑道:可是商镜白如何得知当年旧事?他并不需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他只需知道灵远大师与我有交情,能说上几句是非话,那就已经足够。
挑拨离间靠的不是手段,而是人情。
越是亲密的人,越是能在不经意间,温温柔柔地捅你一刀,刀尖下去还没感觉,初始犹如抹了凉水一般,后来才生出痛,痛到五脏六腑绞成一团,脸上退了色,眼里没了光,那才是万念俱灰的时刻。
楚慎叹了口气:无论如何,灵冲总算是顾念我们之间的情分。
你说的是秦灵冲最近举办的医圣大会?这回轮到寇雪臣挑了挑眉,他不常做表情,一做就像是石头裂开了一条缝,说不出的有趣好玩。
这秦灵冲为了医治楚慎身上的毒,干脆昭告天下,开了一个医圣大会,声称此毒乃天下第一奇毒,解毒者非医中圣手不可,这下引了众多名医游医前来赴会,好好的解毒会倒成了各地游医的交流会。
楚慎又摆了几颗瓜子在棋盘的四角,寇雪臣越看越觉得这是一坨便便的形状,想伸手拂去,却被楚慎推开了手。
楚慎含了一丝笑,他那日匆匆离去,多半是气着了,这气一消,还不是想着要解毒?寇雪臣却泼了盆凉水:那毒若轻易能解,我早就想法子替你解了。
他大张旗鼓地做这些表面功夫,是有多少真心在里面?楚慎摇了摇头,世上哪儿有十成的真心?一半就已足够。
寇雪臣道:一半也未免太少,可以称得上是虚伪做作。
楚慎笑道:人本就有虚伪的权力,难道想什么都得表现在脸上?一个人多几种面目,那也是一种自由。
这话简直荒诞、离奇,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这样的字眼从楚慎嘴里说出,却好像是理所当然,是再通俗不过的大道理,谁听了都得服气。
寇雪臣却不服气,他向来听不得楚慎说教,也看不得虚伪做作的人。
你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是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还是忘了他什么身份?楚慎笑道:我能有什么身份?我现在不过是你府上的一个客人,整日吃你的喝你的,偶尔气气你这抠门奸商,你还得养我。
寇雪臣忽露了狠色:我养了你这么久,如今养肥了,该宰了。
楚慎却眨了眨眼,表示不被他吓到。
宰了我能得到什么?不过一堆白骨烂肉。
宰了你能看到我想要的答案。
什么答案?寇雪臣像是随口一提,秦灵冲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楚慎这便不说话了,嘴巴和缝上了似的紧紧闭着,像多说一个字都得被割掉舌头。
寇雪臣知道他嘴巴紧,但他的目光更紧。
长子次子这种瞎话,骗骗秦灵冲是足够,拿来蒙我就没意思了。
你若不说,我可以去查,像我这样有钱有闲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愿意为我查案的探子。
与其花时间去查,不如你去猜一猜?我猜他根本不是什么次子,而是老门主的养子。
楚慎看似一惊,这是什么想法?猜也不能瞎猜。
你们秦门的少主位也不是什么皇帝的宝座,管什么长子次子?即便你说出来,那群糙爷们也不会在乎。
按你这套说法,那养子也是一样。
只要得了老门主认可,养子就是亲子,权力等同,利益一体,我有什么好隐瞒?寇雪臣步步紧逼道:除非秦灵冲的身份不止是养子,除非他身上还有更大的秘密。
你觉得这会是个什么样的秘密?这个秘密一旦摆在阳光下,你的心肝宝贝秦灵冲不仅要失魂落魄,还得从秦门宝座上被人踢下来,从此在江湖武林,都无半点立足之处。
所以你,不惜一切代价都得保住这个秘密,即便受尽误会,也断断不会让他知道。
说完这一长串他就把棋盘上的几枚瓜子都给收走了,这才满意了,顺心了,眼中带了点胜利的光芒,仿佛一切都干干净净了。
告诉我,我猜得对不对?楚慎沉默许久,终于松了口。
这一松口就是一句震天动地的话。
你猜得不错,秦灵冲……他是北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