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送饭

2025-03-26 19:13:40

村里摘西瓜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出工了。

摘西瓜是算公分的,青年干活时卖力而认真,后脖颈和宽阔背脊被晒成了深深的小麦色,晚上洗澡时脱下背心,痕迹分明。

绿皮黑花纹的西瓜一个个小猪仔样大,掐住瓜蒂一拧,双手抱起西瓜递给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把西瓜传送到河岸边的树荫下。

地上铺着草甸,西瓜堆得小山一样高,按照个头大小和品相分开,挨个过秤。

滚滚热浪袭人,挡不住农民们的热情。

今年西瓜熟得早,用村里的拖拉机抢先运进城,下半年就不用打饥荒了!谢昭不歇气地干到了中午,大队长吹了哨子,喊大家歇口气,吃午饭休息。

村民们巴不得一声儿,丢下满地西瓜散了。

谢昭直起身来,舒了口气,热汗滚滚沿着额头往下淌,后腰和衣襟都湿透了。

边上有人招呼他:谢三,吃饭去?谢昭现在开着拖拉机,不再是从前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狗崽子,时不时有人与他打招呼,闲谈几句,不热络,总好过使绊子。

嗯,等会儿。

谢昭随口应了,把脚边几个西瓜搬到树下。

村民们三三俩俩找了荫凉处坐下,拿出干粮吃。

有谁家的小媳妇儿提着荸荠形篮子来了,端出一碗酸汤面,惹来旁人调笑和艳羡目光。

谢昭顺着看过去,抿了抿唇。

什么时候他才能把程遥遥娶进门,让她也来为自己送饭?这阵子干活辛苦,程遥遥也做了酸汤面给他吃。

米汤发酵的酸汤,猪肉和番茄切成细细臊子,撒一把嫩水芹,酸辣开胃。

又怕他吃腻了,酸菜鱼凉虾冷面换着花样地做。

干活的谢昭吃得越发健壮,程遥遥的脸却是小了一圈。

想到这儿,谢昭唇角隐隐泛起笑意,仿佛已经看见程遥遥穿着那件可人疼的粉色小衫,提着篮子,袅袅婷婷地向自己走来。

不,那是真的!谢昭瞳孔骤然缩紧,腾地站起身来。

田埂上吃饭说笑的男人们也哑了,眼神火辣辣地看着款款走来的女人。

程遥遥挎着一个深口篮子,有些吃力地用双手提着,头上的小斗笠歪了也腾不出手扶,谢昭居高临下,只能瞧见她玲珑小巧的下颌,一抹玫瑰色红唇分外夺目。

田里仿佛霎那间静了下去,只有蝉鸣聒噪刺耳。

热浪滚滚,夹杂着众人或好奇或刺探的目光,在程遥遥和谢昭之间来回打量。

程遥遥呼哧呼哧喘着气,走到谢昭跟前,还未开口就先把篮子重重搁下——谢昭一把托住了。

篮子里响起瓷碗磕碰的声音,就这样撂下,一定会磕破。

程遥遥浑然不觉,掀起斗笠抬头看他,小脸上泛起两团热出的潮红,像只邀功的奶猫似的:我给你送饭来啦。

谢昭喉咙发干,他想问程遥遥怎么能自己走来,想问程遥遥热不热,篮子沉不沉,可众人目光如炬,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干巴巴的:嗯。

程遥遥桃花眼眨了眨,有些困惑似的,谢昭在她开口撒娇之前打断她:怎么让你送来?小绯呢?小绯身体还没好,反正我顺路。

程遥遥余光瞥见有人走过来,后知后觉道。

金花嫂端着个碗走过来,下死眼往篮子里瞅,搭讪地笑道:哟,谢三儿日子眼见着好过了,有人送饭了!吃的啥啊?程遥遥把斗笠扣上,对谢昭凶道:你妹妹给你做的饭,赶紧吃了!吃完我顺路提回去!说罢抬起小下巴走了。

谢昭无话。

金花嫂盯着程遥遥的背影:啧啧,脾气大得咧,住你家没少给你气受吧?城里女人就是这样,哪有咱们乡下姑娘好,勤快,老实,能顾家!远远的树荫下,程遥遥跟韩茵张晓枫坐在一块儿吃饭。

她们俩吃的是自家带的窝窝头,就着程遥遥带的一饭盒麻辣小龙虾肉吃得津津有味。

程遥遥掰了半个窝窝头,捏着半天没往嘴里送,一直横眉竖目盯着一个方向。

韩茵顺着程遥遥的视线看去,八卦道:那金花嫂想给你房东说亲呢!说亲?!程遥遥瞪起眼睛,那金花嫂干嘛的啊,现在不是不让保媒拉纤了吗,哪来的封建余孽?!韩茵把嘴里的虾肉咽下去,来了精神。

程遥遥来村里这么久,除了谢昭一家根本不认识几个村民,韩茵就是另一个极端了,村里谁家母鸡每天下了几个蛋都清清楚楚,当下就介绍了一番。

那金花嫂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媒婆!不过名声儿不太好,为了谢媒的一只公鸡,啥瞎的瘸的都给你介绍,坑了好几个闺女儿呢。

韩茵说得绘声绘色,道,你可得告诉你房东一声,让他小心点。

程遥遥听得窝火,哼道:关我什么事!张晓枫笑道:就是,遥遥一个姑娘家,怎么好跟男青年说这个事。

程遥遥忍不住又道:谢昭家可是地主,怎么……怎么会给他说亲啊?韩茵道:别村有富农平反了你知道吗?人家现在开着拖拉机呢,那可是肥差。

再说……韩茵提起这话带着姑娘家特有的羞涩,张晓枫点透了:再说了,人家可是村里有名的岳云!张晓枫和韩茵吃吃笑起来。

程遥遥捏碎了手里的窝窝头,警铃大作!金花嫂咭咭呱呱在边上说个不停,谢昭漆黑眼眸在金花嫂脸上转过,就地坐下,沉默地打开篮子。

一海碗满满当当的红米饭,几条腌黄瓜铺上头,不见半点荤腥,谢昭埋头大口吃饭。

金花嫂瞅了眼,暗暗撇嘴。

这阵子农忙,男人干的下死力气的活儿,再穷的人家也舍得吃细粮,拿出存了一年的腊肉,每天蒸了吃一片,男人吃了油水身上才有力气。

谢昭这样的壮小伙子,就吃这个?谢家果然穷。

不过架不住谢昭现在开着拖拉机,又踏实肯干,过几年那病鬼奶奶一死,日子不就过起来了?再者……看着谢昭那一身腱子肉和深邃眉眼,金花嫂暗暗咋舌,就看这一张脸,也有的是姑娘肯嫁。

金花嫂说得口都干了,也没把她那个表侄女儿推销出去,气得甩手走了:你以为自己个儿是啥香饽饽,地主家出身,能娶个媳妇儿就不错了!还想摘天上的月亮?!谢昭充耳不闻。

红米饭嚼着软韧甘甜,筷子一翻,底下埋着几片炖得软糯的梅菜扣肉,还有一个半熟荷包蛋。

筷子夹开,土鸡蛋橙红色的蛋黄淌了出来,拌着米饭大口扒拉进嘴里,来不及细品就吞了下去,肠胃满足,舌尖渐渐泛起甜意。

妹妹攒了好久的鸡蛋篮子,又空了。

谢昭吃完饭,把空碗和筷子放回篮子里,拿出水壶喝了几口金银花茶。

入夏以来程遥遥爱煮杨梅汤,但谢昭不爱喝这种甜水水,程遥遥就煮了这个给他,喝完提神醒脑,浑身力气充盈,只是火力大,谢昭流了好几次鼻血。

在地头歇过晌,哨子一吹,谢昭又起来干活儿了。

那抹粉色身影还在树荫下没离开,谢昭皱了皱眉,跟负责称瓜的林大关说了两句,两人交换了活计。

程遥遥在登记西瓜的重量,小脸霜寒地指着秤和地上的一堆瓜:二十斤的挑出来放一堆,称完报数。

地上这堆瓜个头格外大,是挑出来的尖儿,用甜水村的老话说是进上的。

谢昭抱起硕大的西瓜放在称上,发力时肌肉线条隆起,汗水滚滚,充沛诱人的阳气袭来。

程遥遥屏住呼吸,竭力把注意力放在本子上,笔画还是扭出了波浪线。

她懊恼地撕了一页纸团成团扔了,重新写一页。

会计一眼瞧见,还笑嘻嘻夸程遥遥做事认真,一丝不苟。

程遥遥冷若冰霜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写着明晃晃的你有事吗?饶是这一眼也叫会计魂儿飞走了半边,越发地扯东扯西,黏在程遥遥身边不走。

谢昭挥汗如雨干搬了百来个大西瓜,会计终于依依不舍被叫走了。

谢昭这才跟程遥遥说话:遥遥,怎么不回家?程遥遥一本正经:我要干活儿呀。

村里摘瓜是大事,男女老少都要出工,程遥遥自然也不例外。

谢昭欲言又止。

那神色转瞬即逝,还是被程遥遥捕捉到了,程遥遥恼羞成怒:怎么?我干活儿很奇怪吗?这些瓜我照看了一个月,很有感情了!谢昭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这娇气包哪天出过工?这些天都是谢昭一人干双份的活儿,程遥遥连点卯都没出现——反正登记的人是韩茵,监工是林家骏。

林家骏自然没二话的,还深恨自己被安排了监工的活计,不能帮程遥遥干活儿。

韩茵只当谢昭给程遥遥干活儿,自己多赚一份公分,也不会反对。

三人殊途同归,登记本上程遥遥日日都是满勤,只有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一道嗓音打破两人间的沉默:遥遥。

沈晏走了过来,他晒得黑瘦了些,脸颊上还有一道浅色疤痕,裤腿挽着,倒比之前显得精神几分。

他看了眼谢昭,两人视线在空中碰撞,气氛登时有些剑拔弩张。

程遥遥搁下笔,冷冰冰问:干嘛?程遥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没有吓退沈晏,他把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这是茯苓饼,给你尝尝。

我不要。

程遥遥想都不想。

是我家里寄来的。

我妈妈指明送给你的。

沈晏抬手往下压,露出个好脾气的宠溺笑容,我妈妈的一片心意,你总不能拒绝吧?沈晏的妈妈?程遥遥摸了摸下巴,从原主的记忆里搜索沈晏妈妈的信息。

她思考时会歪着头,神态可爱极了。

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她脸上,照得她肌肤越发清透,眼瞳是偏浅的琥珀色。

在人人挥汗如雨,晒得面色油黄的夏日里,程遥遥仍然通透雪白,暗香袭人。

沈晏看得眼热,隔着桌子向她俯身靠近,道: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常来我家玩,最爱吃这茯苓饼……哎!右肋被猛地撞击,沈晏的惨叫哑在喉咙里,俊秀脸颊登时扭曲。

小麦色的健壮身躯将他撞到一边,谢昭乌黑发茬滴着汗,粗声粗气道:称完了,总共一百一十个!程遥遥往后躲了躲,捂着鼻子道:知道了。

野蛮人……沈晏捂着肋下,疼得龇牙咧嘴,你故意的!谢昭充耳不闻,在程遥遥递来的本子上划了钩,锋锐眉眼看眼程遥遥,湿透的褂子往肩上一搭,转身走了,难得的痞气。

沈晏好容易缓过气来,冲程遥遥道:遥遥,你看见了吧?这种野蛮人当着我的面就敢对你不客气,你赶紧搬出来,不能在他家住了!那一钩力透纸背,划破了薄薄纸页。

程遥遥合上本子,挑眉看向沈晏时换成了困惑:不然呢?我不住在他家,住哪儿?桃花眼盈盈汪着水,映着一点泪痣,天生地多情。

沈晏忍不住道:村支书家,大队长家,总有比他家好的!程遥遥摇了摇头:村子里可没有比他家更好的房子了。

沈晏脑子一热:那就离开这村子!程遥遥眼底闪出几分惊讶,道:离开这村子?这话不该说的。

沈晏有些后悔自己嘴快,闭了嘴。

程遥遥眼波一转,露出了三分惊讶和三分期待,还有四分的不敢置信:我们是知青啊,怎么可能离开村子呢?这双眼从前总是热切地追逐着他,如今终于再次落在他身上。

沈晏的心滚烫起来,忍不住道:遥遥,如果能离开村子,你……你跟不跟我走?程遥遥试探地道:你得到什么消息了?沈晏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程遥遥放在桌上的手:遥遥,这件事儿还不能跟其他人透露。

我家里给我写了信,他们正在帮我疏通关系。

我妈妈的信里还特别提到了你……沈晏说话时,眼睛紧紧盯着程遥遥的表情变化,一点点吐露:我妈妈一向是很喜欢你的。

你记不记得你十六岁那年,我妈妈带我去庆祝你的生日……我当然记得。

程遥遥从原主记忆里梳理出了沈晏一家的信息。

沈晏的母亲是个很亲切的女人,对原主很是喜欢。

在原主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沈晏父母还跟原主父亲半开玩笑地说要给他们订婚。

也就是在那一天,沈晏恰巧撞见了躲在走廊上哭的程诺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