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棵树

2025-03-26 19:12:16

贺清时上午有一节《诗词歌赋欣赏》。

昨晚从医院回去他便没再睡着,开着一盏床头灯,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口齿间一丝丝疼痛将他紧紧缠绕,严丝合缝,无法摆脱,他根本就睡不着。

越强迫自己睡,思绪就越是清明。

尘封已久的记忆宛如潮水汹涌而至,难以遏制。

那几个小时的煎熬,让他的情绪到达了奔溃的边缘。

没睡好,眼底乌青,遍布血丝。

今天上午这堂课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必修课。

他到的时候,偌大的教室已经坐满了学生。

他直接走上讲台,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投影仪,清了清嗓子开口:先上课,下课前五分钟点名。

底下的学生毫无异议,因为早就熟悉了贺清时没的这种上课模式。

翻书的翻书,玩手机的继续玩手机,埋头睡觉的依旧睡觉。

大学课堂,无论授课的老师有多帅,讲课讲得有多好,总会有一部分学生是去打酱油的。

学生们都知道,A大文学院的贺清时教授,做事一板一眼,出了名的严谨刻板。

他说下课前五分钟点名,就一定会掐点点名,压根儿不会存在忘记的情况。

贺教授每堂课都爆满,很多其他专业的女生前去蹭课,大多都是冲他那张脸去的。

很少有人会从头至尾听完。

虽然贺教授的课生动有趣,引经据典,不似一般文学课那般枯燥。

借用他学生的话来讲就是:面对贺教授的那张脸就够心猿意马了。

倒是本班学生,他那张脸看得多了,倒也免疫了,有一部分学生会好好听课。

今天这堂课讲的是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此词是苏轼纪念妻子王弗所作。

十年生死两茫芒,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词就够凄凉的了!想来也是凑巧,苏缈离开迄今刚满十年。

前不久他刚回岑岭祭奠她。

课程过去三分之二,自由提问时间。

3 班的一个女生提问:贺老师,我看过很多影视作品。

本来携手同行的两个人,可其中一人突然离开了。

剩下的那个人一味儿活在过去,不愿走出来,这样对吗?贺清时对3班的这个女生有些印象。

女生叫江暖,是3班的学习委员。

品学兼优,妥妥的好学生一枚!贺清时站在讲台桌旁,脊背挺直,肩线松弛。

微垂着眼帘,眼神黯淡无光,难掩疲倦。

他怔住了。

这个问题像是问给他听的。

他抬手摁摁眉心,略作思考,回答:其实这种做法无关对错,只是个人的选择。

有人能走得出来,遇到下一个合适的人,又是一段锦绣良缘。

可有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出来,孤独终老。

他顿了顿,继续轻声说:我一直都跟你们说,这世上很少有真正的所谓的‘感同身受’。

他人经历了什么,或者正在经历着什么,他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旁人并非真的能够切身体会。

所以千万不要以你的观念和想法去揣测,或者道德绑架。

只要他没有违背法律法规,没有被道德所谴责。

当事人的选择,旁人无权干涉,更不好评判。

所谓的‘为了你好’,更是要不得。

江暖睁着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听得格外认真。

谢谢贺老师。

请坐。

贺清时抬抬手臂,下一个问题。

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贺清时的课戛然而止。

他迈开长腿走回讲台桌,翻出点名册,点名!点完名,他关掉投影仪,公事公办的吩咐:刚刚布置的作业最迟下周三之前完成,学委统一收好,发我邮箱。

今天就先到这里,下课!他话音一落,学生便做鸟兽散。

昨夜失眠,牙齿又疼得厉害,一堂九十分钟的大课让他觉得有些吃力,身心俱疲。

他快速地收拾好东西,离开教室。

贺老师……贺老师……在楼梯口,他听到有学生叫他。

他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到江暖远远朝他跑了过来。

女孩手里拎着一袋东西,跑得很急。

有事吗江暖?江暖胸腔浮动,有些喘气。

贺老师……她将那袋东西往贺清时跟前一提,小心翼翼地说:这是我妈妈自己晒的葛片,泡水喝特别降火,您拿回去试试,我看您牙疼也有好几天了。

贺清时注视那只小小的纸袋,眯了眯眼,没伸手。

他的眼神很冷。

江暖心里忐忑,整个人也显得有些局促,紧张地握紧拳头。

刚才那几句话她已经打了无数遍腹稿了。

如今面对贺清时,她还是特别紧张。

贺清时半晌不出声,江暖越发不安,贺老师您别误会,我就是看您牙疼……这个东西不值钱……可真挺管用的……声音越来越小,语无伦次,最后没了声音。

谢谢你江暖。

贺清时礼貌客气,可态度却极其冷淡,不碍事的,过两天就好了,谢谢你关心。

说完不再停留,直接抬步下楼。

或许这么做有些不近人情,可这年头师生关系敏感,不得不慎重。

女孩僵在原地,气血翻涌,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滚烫发热。

羞耻心自心底升起,快速蔓延全身。

——从主教楼离开,贺清时没回办公室,而是驾车去了第一医院。

时值中午,产科楼住院部大厅依旧人来人往,人潮如织。

他乘电梯去了16楼。

他到的时候,霍初雪恰巧也在。

她身上的白大褂干净整洁,纤尘不染。

露出里面浅色条纹衬衫的衣领,规整整洁,不见不丝褶皱。

难怪说白大褂神圣,霍初雪一穿上这身白大褂,她永远神采奕奕,精神抖擞,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

霍初雪是例行过来察看,每天三次。

张淑兰的情况毕竟特殊,产后的各项指标主治医生都需要严密关注。

她也是刚到病房没多久,贵叔正在喂张淑兰喝粥。

手术结束到现在,张淑兰已经排气,可以吃一些流质食物。

张淑兰产后恢复得不错,面色红润,贵叔将她照顾得很好。

夫妻俩一看到贺清时,张淑兰忙支起身体,姑爷,你来了啊!吃饭了没?贵叔则赶紧退到一旁给他搬凳子。

贺清时说:我刚下课,过来看看您。

您今天感觉怎么样啊?张淑兰:我挺好的,除了刀口有些疼,别的都好。

霍医生很尽职,一天过来好几次。

贺清时没坐,依旧站着,看向霍初雪,面露感激,辛苦霍医生了!霍初雪柔柔一笑,淡声道:贺先生不必谢我,职责所在。

霍初雪环视病房,孩子呢?张淑兰回答:护士抱去洗澡了。

几人在病房里说了会儿话,霍初雪对张淑兰说:有什么问题让护士通知我,我先去吃饭了。

张淑兰一听格外震惊,霍医生还没有吃饭啊?霍初雪笑了下,早上科里有点忙,还没顾得上,这就去吃饭。

张淑兰提议:要不我让阿贵出去买几个菜,霍医生在这儿和姑爷一起吃吧?不必麻烦了,我去医院食堂吃,很方便。

她自然不会同意的,医患之前的界限需要严格把控。

贺清时双手插.着裤兜,身姿挺拔,在偌大的病房显得格外突兀。

他看着霍初雪,不自觉扶住右边脸颊,咬字不清,慢声征询:我正好也没吃中饭,霍医生一起?于情于理霍初雪就不该同意,可不知为何,面对贺清时的提议,她竟然拒绝不了。

鬼使神差一般就同意了,好啊,上次在岑岭叨扰贺先生了,我正想找个机会感谢一下你。

这话霍初雪自己听着都觉得心虚。

贺清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整洁的白大褂上,霍医生是不是要去换下衣服?霍初雪垂眸看向自己的白大褂,笑了笑,贺先生在一楼等我,我回去换身衣服。

贺清时:好。

——从病房离开,霍初雪以最快的的速度回更衣室换衣服。

经过护士站时,乔圣晞和林瑶她们正在聊天。

乔圣晞迎面问她:小雪,吃饭了吗?她迈着大步子,步调很急,还没呢。

乔圣晞:那正好,我也没吃,咱们一起。

她头也没回一下,不了,约了个朋友。

乔圣晞:……乔圣晞从身后冲她喊:谁啊?却没听到霍初雪的回应。

她身形一拐,拐过走廊,乔圣晞只捕捉到一抹白影。

呵……走得这么急!不好让人家等,霍初雪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更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楼去和贺清时碰面。

他在住院部一楼等她。

她乘电梯去一楼。

午高峰,电梯里一大群人。

几个相熟的医生碰到她都一一和她打招呼。

绕过住院部大厅,霍初雪老远就看到男人伟岸沉峻的身形。

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西服,同色的西装裤,背影修长挺拔,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显得格外扎眼。

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他了。

每次看到这个男人的背影,她都觉得格外落寞。

她慢慢放下脚步,伸手理了理头发,又低头扯了扯衣摆。

确认自己并无不妥之后她方慢腾腾地朝男人走去。

让你久等了,贺先生。

她出现在贺清时身侧,轻柔的女声蓦地响起。

他看着她,几分钟而已算不得久等。

那我们走吧。

好。

这一片我不太熟还是由霍医生来选餐厅吧。

贺先生牙疼,不如去喝粥如何?我们医院附近有家粥店很不错。

霍初雪直直望着他,眼神温柔,眼尾透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