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贺清时的那刻, 霍初雪忙抬手抹了把脸, 敛了敛神色,贺先生你来医院输液?贺清时走上前,在她身侧坐下,说:刚输完, 正准备回去。
明天还要输吗?霍初雪的目光落在他清俊的脸庞上面,仍有几分苍白,人好点了吗?贺清时:明天还有一天, 好多了。
最近流感多, 多注意点。
霍初雪忍不住叮嘱一句。
我知道。
天色将晚,夜幕徐徐降临。
长椅旁的路灯悉数点亮。
暖橘的灯光落入她眼中,那刻意被她压制住的哀伤他的看得分明。
贺清时问:可以走了吗?霍初雪一怔,什么?你下班了没?早就下了。
那跟我走吧。
霍初雪:……去哪儿?去堰山看星星。
霍初雪:……阴天有星星? 她仰头看了眼天空,夜幕浓沉, 一颗星星都寻不见, 何况这还是个阴天。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勾唇一笑,视线聚焦在她身上,霍医生要不要去换件衣服?你等我五分钟。
贺清时提了提手里的车钥匙,我去取车,在医院大门口等你。
好。
霍初雪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 跑到医院大门和贺清时汇合。
她拧开车门,直接上了车。
——方茹和乔圣晞从外头回医院,远远看到这一幕,觉得那姑娘很熟悉, 很像霍初雪。
方茹扬手指了指,西西,你看那姑娘是不是小雪啊?乔圣晞顺着方茹的方向瞥了一眼,忙将方茹往自己身边一拉,转了个身,笑着说说:您眼神可真不好使儿,那哪里会是小雪,小雪比她瘦多了。
方茹摸了摸鼻子,将信将疑,是么?可真的很像啊!乔圣晞睁着眼睛说瞎话,大晚上的看不清脸,就背影有点像。
要是让方茹知道霍初雪和一个二婚的老男人混在一起,那世界可就炸了。
——车子开出第一医院没过多久,贺清时在一家便利店门前停了下来。
片刻以后回来,买了一大袋吃的。
他将一杯奶茶递给霍初雪,你没吃晚饭,先垫下肚子。
霍初雪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可确实是没胃口,那奶茶就喝了两口。
很快离开市区,人流越来越稀疏,七拐八拐进入堰山那块。
堰山区得名于名山堰山。
山不高,却是本地人休闲度假的好去处。
贺清时将车子停在山脚,两人步行上山。
原以为这么晚上山的人会很少,殊不知,人还挺多,尤其是小情侣,一路撞见好几对。
两人一口气爬上半山腰,霍初雪一点都没觉得累。
她平时注重锻炼,体能还过得去,爬这点路还不至于会难倒她。
倒是贺清时感冒还没好完全,不宜剧烈运动。
她照顾他,说:休息下。
贺清时点点头,好。
歇了一小会儿,霍初雪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看向贺清时,面露担忧,你还好吗?累不累?路灯清凌凌的光束筛过浓密的枝叶,掉落在他脸上,光影斑驳,宛如一层飘浮的萤火。
他觉得她这问题问得有些好笑,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脆弱?他难得笑了笑,这山我经常爬,有时间就过来,还不至于累到我。
霍初雪强调:你现在是病人。
不过就是小感冒,哪儿那么金贵了。
山里寂静,耳畔有无数荡涤的涛声回荡。
贺清时倚靠在一棵高耸的松树旁,从裤袋里摸出烟盒,给自己点了根烟。
打火机火苗一闪而过,青烟从指尖缭绕开,烟草味顺着空气铺散开。
以前爬过么?他细细吸了一口。
没有,堰山这片我之前都没来过。
她悄悄走近他,抬手取走了他手里的香烟,摁灭在地上,感冒还没好,不要抽烟。
贺清时:……他失笑,烟瘾上来了,没忍住。
你不是很少抽烟么?也有烟瘾?烟和毒.品一样,一旦沾上就一定会有瘾。
霍初雪手里捏着矿泉水把玩,自然地接话:还有爱情。
爱情这东西比任何东西都能让人上瘾。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继续往山上走。
贺清时边走边说:没爬过堰山,你可真不像是青陵人。
霍初雪拢紧衣领,你说话字正圆腔,咬字清晰,根本没有软糯语调,你也不像是青陵人。
贺清时:……第一次在岑岭见到你,如果不是你自己说是青陵人,我真听不出你是青陵人,你的普通话太标准了。
贺清时:我母亲是语文老师,从小对这方面抓得比较紧。
贺先生原来是书香世家啊?算是吧,我父母,我太太都是老师。
那你父母还健在么?早不在了。
他告诉她:我太太离开后的第三年,我父母也相继离世了,前后不到半年。
看来是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越往上夜风就越是寒凉,风声渐大,呼呼啦啦刮过来,带起林间无数枝叶的婆娑声。
霍初雪穿得单薄,小背心打底,外面套一件薄纱长外套。
风一吹,她不自觉抱紧了手臂。
冷?贺清时注意到她这动作。
她笑了笑,有点。
他快速将西服脱下,直接盖在她身上,套着。
霍初雪欲脱,不用了,你还感冒呢。
贺清时摁住她肩膀,不容她拒绝,我不冷。
衣服沾了男人的体温,让她觉得无比贴心。
山顶风光无限,整座城市都匍匐在脚下。
荡涤的风声穿梭,蛮横地从两人中间吹过,卷起衣角,发丝张乱飞扬。
眼前视线开阔,无数璀璨的灯火映入眼帘。
霍初雪扶住栏杆,有些喘气,终于到了,我竟然爬了1588级台阶。
你数过了?贺清时眼里映满无数渺茫的灯火,当即飘过几分惊诧。
他背靠着一棵健硕的松树,微微屈起一条腿,姿态有些松散。
像是在放空自己。
数字对吗?她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
完全正确,一共1588级台阶。
读大学那会儿手术结数多了,后面都变成职业病了,走哪儿数哪儿。
在古镇会数桥,爬山会数台阶,就连上班也要数数步数。
星星呢?霍初雪四下搜索,却始终不见贺清时口中的星星。
贺清时迎着风口,夜风灌满他裤管,空荡荡,越发衬得他身形瘦削清瘦。
他扬起手臂,指了指远处细碎渺茫的灯光,那就是。
她沿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夜空苍茫,与整个城市融为一体,化为一幅巨大银幕,无数灯火犹如飘浮的星星悬于天际。
敢情这就是贺清时口中的星星。
我还以为真有星星。
霍初雪略显失望。
你仔细看看,很漂亮。
是很漂亮!山顶视线开阔,所有风景都尽收眼底。
小的时候总有人告诉我们,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如果我们想念亲人就可以抬头看看星星,好像他们一直在我们身边。
他注目远方,低低地说:可我太太却说,星星一到阴天就没有了。
她过去对我说,如果哪天她先我而去,让我想她了就去看这些灯,它们不像星星,不论不论阴晴,亦不论刮风下雨,一到晚上它们总是会亮起来。
看到它们就好像是看到了她,她会一直陪着我。
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也不管我们舍得不舍得,日子一天天过去,总有人会离我们而去。
霍医生,你不是神,你的这双手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带回人间。
尽力了,问心无愧了,这样就够了。
如果觉得难过,就来看看这些灯。
看到它们亮着,就好像所有人都没有走,他们一直在。
你怎么知道?霍初雪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下子氤氲上水汽,变得朦胧。
我看得出来。
这样一个乐观自信的姑娘,永远朝气蓬勃,充满力量,好像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能让她这般无助自责的,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一定事关生死。
而她又是医生,只会是病人。
前不久我接诊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怀孕五个月,长期遭受继父性.侵和家暴。
她妈妈带她到医院引产……引产后,女孩回家,母亲将继父告上法庭。
一传十十传百,周围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人言可畏,女孩子扛不住舆论压力,精神奔溃自杀了。
下午警察到医院调查取证,霍初雪才知道这件事。
她才十三岁啊……人生才刚刚开始,这个社会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从知道消息那刻霍初雪的脑子就是乱的。
当医生这么久,见多了生死离别,可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娘还是让她心痛不已。
第一次跟台,第一次直面死亡,姑姑说她是见得太少,见多了就麻木了。
可从医这些年,生死场每天都在上演生死离别,她见得太多了。
有太多鲜活的生命从她眼前消失,很多时候往往只在一瞬间。
一个急诊科的同事说他们每天都在和病人道别,和死神抗衡。
见得多了,可并不代表她已经麻木了。
对于那些残忍罪恶的事情,她还是会憎恨;对于那些无辜的人,她还是会心痛;对于自己无力把控的事情,她还是会自责。
歇斯底里宣泄一番,霍初雪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而这个过程贺清时始终没有打扰她。
她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对自己要求太严苛了。
一旦遇到无力掌控的事情,她心态就容易崩,情绪就容易失控。
现在她需要彻底地放空自己。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良久之后,霍初雪吸了吸鼻子。
贺清时站在风口,始终没有挪动位置。
夜风吹乱他的短发,黝黑浓密的发顶似有雨露凝结。
黑夜里她听到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可每一个字有力地敲进她心里,我时常一个人爬堰山,从山脚爬到山顶,数过每一级台阶,一共1588级。
我站在山顶,时常会觉得活着没有意思,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孤独而琐碎的活着,虚无度日。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久病之人,形容枯槁,回天乏力……可就在今天,就在刚刚,他看到霍初雪为了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而这样心痛。
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错了。
有人这样不遗余力挽留生命,而他却在浪费生命。
从山顶望过去,整座城市繁华喧嚣,无数灯火落入人眼中。
那些灯很亮,很远,有一条路铺在前方,像是一直通往到天上。
下山吧。
贺清时终于收回目光,转了个身。
话题戛然而止,太过诛心,再说下去对谁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