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一连下了一周,牛毛细雨,洋洋洒洒,大气湿润,氤氲着水气,像是浸了水的海绵。
一周后天放晴,天朗气清。
一遇晴天,气温直线攀升,一下子窜到了三十度。
时髦的姑娘春装都不屑穿了,很多人已经换上漂亮的裙子,光着白花花的两条腿。
贺清时一年四季都那身打扮,除却西装还是西装,仅有的区别就是春夏薄一点,秋冬厚一些。
周五晨起换衣服上班。
衬衫套在身上,沿着门襟一颗一颗扣扣子。
手触到领口处最上面那颗扣子,不知为何,蓦地一顿。
几乎是一瞬间,脑海里猛地想起霍初雪那晚的话。
你总是捂得这么严实不热么?心思微妙地转了一转,留下那颗扣子没扣。
上午有两节课。
开车去学校,沿途的那些水杉和梧桐树似乎又变绿了,春意愈见明显。
3班的课在第一节。
贺清时总是在打铃前五分钟到教室,下课前五分钟点名,雷打不动。
八点二十五分,他准时出现在教室。
他一现身,原本喧闹的大教室瞬间归于安静。
江暖坐在第一排,目不转睛,典型的好学生模样。
在大学课堂,前三排一般都是好学生,酱油党们都喜欢坐在后面,远离老师的视线。
今天看到贺清时,江暖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他好像有些变了。
似乎变得意气风发,精神抖擞了。
上课!坐在江暖边上的是同寝室的姑娘,她凑到江暖耳旁压低嗓音说:有没有觉得贺老师今天不一样了?怎么说?衬衫扣子。
江暖顺势看去,远远看见贺清时今天并没有把所有扣子都扣死,而是留了最上面一颗,露出一小截锁骨,骨感嶙峋。
扣子没扣死,多了几分懒散和随性,褪去之前的古板。
破天荒啊,老人家都转性了!天热吧。
江暖过了好久才收回目光。
得了吧,贺老师教了我们一学期了,你什么时候看他解过扣子?大夏天都没有!——上午上完课,贺清时开车去了兰姨家。
前两日答应了兰姨要去家里吃饭。
兰姨如今住在青陵郊区的一个老小区。
房子是贺清时替夫妻俩租的。
老两口做试管婴儿已经花光了大半生积蓄,望川老家的房子也卖了。
在贺清时眼里,老两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怎么帮衬都不为过。
他想给他们买套房子,可老人家固执,愣是不同意。
他想请个月嫂照顾兰姨,两人都不让。
他站在门外,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应该是一早知道他要来,贵叔特意给他留了门。
之前有一次他赶着饭点来家里,贵叔在厨房做饭,听不到他摁门铃。
兰姨坐月子又不能起身给他开门。
他在外头站了大半个小时,只能一遍遍给贵叔发短信,让他来给自己开门。
这次过来门就虚掩着了。
门一开他便闻到了油焖大虾的味道,葱蒜香浓郁,直冲鼻尖。
贺清时每次来都带一大堆东西。
他把东西放到地板上,走进厨房。
贵叔果然是在烧油焖大虾。
贵叔笑着比划:姑爷您来了啊?贺清时说:刚下课就过来了。
都是自己人,两人没说两句话他便出了厨房,留贵叔继续忙活。
他去看兰姨和小晴天。
小晴天已经二十多天了,就快满月了。
长开了不少,皮肤细腻,模样可爱,躺在摇篮里睡得酣熟。
贺清时四处张望。
房间很小,杂乱无章,各种东西堆在一起,显得很狭窄。
没请月嫂贵叔忙得过来吗?忙得过来,你贵叔他又不是第一次照顾我做月子,当年生媛媛都是他一个人照顾我的。
兰姨从床头摸一只信封说:姑爷,这钱我们没用,你拿回去吧。
贺清时抬眼一看,是之前他偷偷塞给贵叔的。
他没接,这是给孩子的。
给孩子的我们也不能收。
这些年我们欠你太多了,你不能一直这样贴补我们。
无底洞,填补满的。
你还年轻,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我和你贵叔说了,这些年你贴补给我们俩的钱,我们一笔一笔都给你记着,以后一一还给你。
没多少钱,您和贵叔不必这样,在我心里你们都是亲人。
缈缈如果还在,一定也会这样做的。
媛媛刚走那几年,我和你贵叔一直走不出来。
我时常抱着媛媛的照片,一夜一夜枯坐到天亮。
不敢看到同龄的女孩子,一看到她们,我就会想起媛媛。
然后就开始掉眼泪,疯狂地开始想她。
可是现在好了,我们有了晴天,他会代替媛媛陪伴我们,再苦再难我和你贵叔都不怕了。
兰姨静静看着贺清时,姑爷,这么难我和你贵叔都走出来了,你难道还走不出来吗?缈缈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忍心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
兰姨,我现在挺好的。
是挺好的,会吃会睡,像个没事人一样,可却不会笑了。
兰姨到底于心不忍,不忍逼他,有些话没摊开来说。
叮咚……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姑爷,替我去开下门。
还有谁要来吗?应该是医院的人。
——贺清时跑去开门,门一开,霍初雪果然就站在门外。
老旧的小区,楼道口昏暗,一小捧光线照射进来,不堪明亮。
她的出现,无疑让人眼前一亮。
她穿了件白色的一字肩衬衫,搭配墨绿色百褶长裙,露出白皙小巧脚踝,白色板鞋纤尘不染,身段娉婷。
化了淡妆,唇彩是明亮的裸粉色,衬得人也很有精神。
丸子头,斜挎包挂在身上,手里提着一只果篮,妩媚中又不失俏皮可爱。
贺清时其实很少看到她穿别的衣服,每次见到她基本上都是在医院,她都穿着规整的白大褂,精神干练,也显得清冷。
其余几次是风衣,简洁明快,却也不惹眼。
说实话他其实很少关注别人的穿衣打扮,可竟然能把霍初雪的记得这么清楚,想来也是神奇。
大概是看她穿了太多次白大褂,别的衣服反而显得突出了,这才有了印象。
看到贺清时霍初雪明显很意外,来之前心里就有期待,却真没想到期待成了真。
距离上次在一起喝酒,他们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过面了,中间也没联系过。
她嗓音愉悦,眼角眉梢流露出笑意,贺先生你也在啊?贺清时侧身让开,我今天过来看看兰姨,进来吧。
霍初雪往地上看了看,需要换鞋吗?不用,直接踩进来。
她抬步而入,不禁四下观察起来。
这房子确实小,两室一厅,顶多五十多平米。
而且很乱,四目所及之处,各种杂物,零零碎碎,堆得到处都是,站人的位置都好像不够。
贺清时进厨房告诉贵叔霍初雪来了。
贵叔匆忙关小了火,洗了个手,围着围裙直接跑出来,比划手势,霍医生你来啦?霍初雪不懂手语,但也能大致看懂贵叔在说些什么。
她微微一笑,贵叔。
贵叔赶紧去收拾沙发,各种杂物散落四处,一件一件捡起来。
他指指沙发,热情地说:霍医生快坐快坐!贺清时拉住贵叔,对他打手势,您先去忙,我来招呼霍医生。
好。
听贺清时这样说贵叔又一头扎进厨房。
请坐霍医生。
贺清时俨然成为半个主人,招待起霍初雪,喝点什么?茶可以吗?不用了,我进去看看张阿姨。
霍初雪把果篮放在茶几上,眼神四下搜索,她住在哪个房间?贺清时扬手,左手边那间。
霍医生来了啊!兰姨笑容和蔼,听到你的说话声了。
霍初雪面露歉意,不好意思啊张阿姨,本来应该早点过来,可上午临时接了台手术就给耽搁了时间。
鉴于您的情况比较特殊,医院要定期做回访,好及时了解您出院以后的情况,方主任派了我过来。
类似的定期回访产科也有过,对象一般是疑难杂症,有特殊病史的病人。
不过一般都是一个电话的事儿,很少有医生真正上门的。
不过是方茹体恤张淑兰一家,才派霍初雪亲自上门一趟。
何况霍初雪本人也有点别的小心思。
兰姨感激道:霍医生工作这么忙还难为你跑一趟。
一切都好吧?血排得怎么样?已经排干净了。
胃口呢,还好吗?挺好的,一顿能吃两碗米饭。
胃口很好啊!霍初雪笑起来,眼睛很亮,像是染了星光。
我看看孩子。
霍初雪探身看向摇篮。
小晴天躺在摇篮里,看到霍初雪,乌黑的小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滴溜溜直打转,还不忘咧嘴对她笑。
孩子简直就是天使,他一笑,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被融化了。
小晴天都会笑了。
兰姨眉眼慈爱,笑着说:比媛媛小时候还要厉害,笑得很早。
她俯身抱起摇篮里的孩子,笑起来,长开了不少,越来越可爱了呢。
兰姨说:一天一个样儿,变化很大。
笑得真好。
霍初雪捏住小晴天软绵绵的小手,和他说话,小晴天你好啊!来,叫声姐姐听听!快快长大呀!……孩子咧开小嘴,笑个不停。
张阿姨你看,他一直在笑呢。
兰姨说:他喜欢你呢,一直对你笑。
贺清时站在边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互动,霍初雪眉眼带笑,表情温柔,小晴天天真可爱。
一时之间他竟然生出了恍惚感。
似乎跨过漫长的时间长河,十年后的他看到了自己十年前幻想憧憬的,但始终没有实现的一幕。
霍初雪逗着孩子,忽的转头看向贺清时,自然地问:贺先生你要抱抱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