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小了些,淅淅沥沥的。
正院门口,鲜红的石榴花被打落了不少,炎热的暑气似也被冲淡了许多。
魏夫人亲自打着伞,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这些日子实在难熬,郭谷明面上敬着她,实则将她软禁了起来,女儿出嫁前夕失踪,皇后人选临阵换人,一桩桩都叫她心急如焚。
若不是田诺悄悄命人送了信给她报平安,她只怕早就去找郭谷拼命了。
这会儿车门打开,她见田诺完好无损地坐在车里,依旧明眸皓齿,光彩照人,不由喜极而泣。
田诺也不管还下着雨,轻盈地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把扑入魏夫人怀中,欢欢喜喜地叫道:阿娘,我回来了。
魏夫人单手搂住她,泪光盈盈:回来就好。
一行人往里走去。
掀开门帘,便觉里面一股凉意袭来。
堂屋的四角都放了冰盆,凉意阵阵,在这炎热的暑日分外舒适。
案几上摆着各色点心,水晶盘里放着新鲜的蜜桃与香瓜,冰镇的酸梅汤十分诱人。
田诺眼睛一亮,滚在魏夫人怀里撒娇:还是阿娘这里好。
魏夫人摸了摸她乌鸦鸦的鬓发,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田诺见魏夫人现出愁容,忙笑着哄她:阿娘,我没事,你该高兴些才对。
魏夫人勉强笑了笑,心事重重:高兴,她怎么高兴得起来?郭畅不过是受了伤,郭谷一朝得志,便敢这么对她们母女,若以后郭谷当真上了位,哪里还有她们母女的活路?何况,女儿原本是要做皇后的,不管是什么原因没有做成,只怕亲事终究会受到影响。
她的田儿,以后可怎么办?魏夫人愁眉不展,田诺要哄她高兴,兴致勃勃地将自己怎么从大福寿庵逃脱的说得格外跌宕起伏。
那一夜,郭禾安排了人想要玷辱她的清白。
她却早有防备,躲在暗处,趁那贼人不备,叫桂枝直接一记闷棍将人敲昏。
她那时已经知道郭谷郭禾兄妹不怀好意,怎敢回郭府?连夜从大福寿庵逃出,又怕郭禾的手下发现她不见,追踪到她的下落,索性一把火烧了所住的小院,转移视线。
她和桂枝在山中亡命而逃,无意中闯入一处别院。
巧的是,那处别院正属白雁归所有,白雁归恰好因病在别院休养。
认出她们后,他收留了她们,并动用了秘密传信通道,帮她八百里加急传信给郭畅。
魏夫人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了,惊讶问道:这么说,白大人又救了你一次?田诺嗯了一声。
魏夫人又问:这些日子,你一直住在白大人那里?田诺的脸红了,垂下头,又嗯了一声。
魏夫人若有所思,却听到门外传来郭畅的声音:什么叫‘又’救了一次?随着话声,郭畅龙行虎步,走了进来。
田诺和魏夫人都站了起来行礼,先前的轻松气氛消失无踪。
郭畅摆了摆手,叫她们自在些,问道:田儿和雁归,究竟是怎么回事?田诺将先前和魏夫人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又补充道:先前女儿醉酒,差点被奸人所害,也是白大人出手救了女儿。
郭畅神色微动:雁归素来不理闲事,倒是与你有缘。
田诺雪白的脸儿透出绯色,缓缓低下头去。
郭畅本来没有多想,此情此景,不由一怔:你和雁归……田诺不答,倒是魏夫人看了田诺一眼,柔声帮她解围:田儿刚到家,想必累了,先回屋去梳洗休息吧。
郭畅便沉默下来。
田诺心知魏夫人有话要避着她和郭畅说,答应一声,由桂枝陪着先回了东跨院。
秦妈妈带着天冬几个都候在廊下,看到她过来,顾不得还下着雨,呼啦啦都迎了上来,欢喜道:县主回来了。
连养在青花瓷缸中的乌龟都很给面子地冒出来吐了个泡泡。
小丫头绣球端着一盏茶站在人群后,羞怯笑道:县主,这是我用先前收的枇杷做的果茶,您尝尝味道怎么样?田诺呼出一口气,有了到家的轻松。
*正房中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一应下人都被挥退,门窗紧闭,连淅沥的雨声都被厚厚的帘子隔绝在外。
魏夫人亲自将所有的灯都点燃,将室中照得纤毫毕现,这才看向郭畅,问道:大人怎么想?郭畅沉吟:倒是一桩好姻缘。
不过雁归脾性古怪,这些年来,不知多少人向他提婚事,他却从不松口。
田儿又与陛下定过亲,也是棘手。
我回头找人探探他口风。
魏夫人问:只是如此?郭畅一愣,不解地看向魏夫人。
魏夫人脸色冷下,开口道:敢问大人,田儿定过亲,又要重新议亲是谁之过?谋害田儿、夺人姻缘的罪魁祸首该如何处置?郭畅眸光一凝,久久不语。
气氛仿佛凝滞。
外面风声猛地加大,吹动枝桠乱舞。
魏夫人幽凉的声音响起:大人怎么不说话?郭畅苦笑:禾儿已是皇家之人,我总不好越俎代庖;至于谷儿……我会责罚他。
大人打算怎么责罚?郭畅沉默。
魏夫人的心一点点冷下,嗤笑出声:我早该想到的。
你怎么可能动你的心肝肉?当年田儿失踪,你就是这样放过了凶手,现在你更不可能为田儿去为难你最得意的儿子了。
郭畅苦笑:阿承,抱歉……郭谷是他的继承人,郭禾已经成了皇后,其间牵涉太多,他即使追究他们的责任,也只能雷声大雨点小,否则,便是伤筋动骨。
魏夫人打断他:大人不必说抱歉,妾身不需要。
郭畅涩然:你恨我?魏夫人冷笑:我与田儿全仗大人庇护,怎敢恨大人?我只恨我自己,如果昔日保护好山儿,怎么会叫我的女儿受这样的委屈?嫡子若在,这些人岂敢如此有恃无恐?郭畅艰难道:山儿是病死的,并不关任何人的事。
魏夫人忽然就忍不住了,一双美目渐渐发红,眸中如有火焰焚烧:是,所以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他病了,为什么让那庸医耽误了他的病情,为什么就没能好好照顾他……如果他还在,这些人又岂敢这么欺负他的妹妹!长子的夭折是她永远的伤痛,至今一碰触仍是痛彻心扉。
阿承!郭畅心中酸楚,抬起手来,似要搂她入怀安慰。
她猛地甩开他手,退后一步,一字一句地道:你莫忘了,你欠田儿的太多太多!郭畅道:我会补偿。
补偿?魏夫人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样,怎么补偿?是再封个封号,还是多送金银?他们兄妹俩和田儿已经撕破了脸,若哪一天你不在了,田儿还有活路吗?郭畅想到儿女间的恩怨,心浮气躁:放心,我会帮田儿找个护得住她的人。
魏夫人冷笑。
一时室中的气氛几乎要凝固。
外面忽然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夏妈妈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大人,夫人,流云院传来消息,说黎氏不好了。
郭畅脸色骤变。
黎氏的伤势比想象中更重,郭畅的一鞭子非但伤了她的皮肉,连肺腑都受了创,再加上上下车时淋了雨,伤口受到感染,回到流云院不久便陷入了高烧昏迷。
郭畅不免后悔,他当时也是气怒攻心,看到黎氏后也没有及时收手,没想到竟会伤得她这么重。
可想想她一双儿女做的好事,心又硬了起来,罚不了两个小的,给黎氏一个教训也好,看那两个小的以后还敢如此胆大妄为不。
他连流云院都没有去,只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
因着郭畅的回归,京城的局势又发生了一番动荡,先前郭谷提拔的几人连位置都没有坐热,便被捋了下来。
随即,又有不少官员的位置跟着发生了变动。
其中,最惹人瞩目的,便是原丞相府长史白雁归迁为大司农,兼丞相府司直;而代理丞相之职的郭谷却被贬为丞相少史。
数日后,新任大司农正式向丞相府求亲,求娶丞相长女,惊掉一圈下巴。
皇后临时换人之事在京城贵族圈中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少。
许多人都感慨,出了这样的事,郭家的这位嫡女多半是废了,没想到峰回路转,郭畅竟会将她许配给向来拒绝亲事的白雁归,而白雁归居然也同意了。
联想到先前白雁归和郭谷耐人寻味的一升一降,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浮现众人心头:难道风向竟变了,郭畅放弃了儿子,转而全力培养起女婿来?*郭府客院,小书房中一片安宁。
夕阳金红的余晖透过半开的窗棂照入,满室明亮,屋角的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气,田诺懒洋洋地趴伏在案几上,咬着笔杆:父亲当真放弃了郭谷?旁边,白雁归端然而坐,正专注地在帛书上写着什么。
两人定亲后,魏夫人舍不得田诺这么早出嫁,要多留她一两年。
大概是因为这一点,魏夫人对已经称得上大龄的白雁归有愧,自他正式下聘,立下婚书后,就对两人私下见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须得有秦妈妈或夏妈妈陪着。
白雁归第一次见到秦妈妈寸步不离地陪着田诺,没有说什么,下次见面,就把地点定在了自己所居郭家客院的书房。
书房重地,下人不得近,秦妈妈没法子,又想着两人总是定亲了,只得放任两人单独相处。
此时,听到田诺的问话,白雁归侧头看她,顺手抽走被她咬得不成样子的狼毫,眉目淡淡:你想多了。
田诺好奇:那他现在是在做什么?补偿。
白雁归波澜不惊地道。
补偿?补偿她吗?田诺怔了怔,忽地眉眼弯弯地冲他笑:你不怕别人说你靠裙带关系,吃软饭?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低头继续书写。
田诺好奇,挨近他探过脑袋:你在写什么,这么认真?少女柔软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的胳膊,若有若无的馨香传来,撩拨着他浑身的感官。
白雁归手上动作不由自主一顿:小姑娘脸皮薄,上次马背上的肆意亲近之后,她大概是吓到了,一直有意对他保持距离。
他看出来后,便克制住自己,不再做出格的举动。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终于渐渐放下戒备。
所以,是他这段时间伪装得太成功,让这丫头把他当柳下惠了吗?田诺毫无所觉,见他撑着的左臂宽袖迤逦而下,恰挡住她的视线,伸手去挽他的袖角,浑然不觉随着自己伸手的动作,没了手臂的遮挡,她柔美的曲线几乎已完全贴上了对方。
眼看就要能看到帛书上的字,蓦地,她纤腰一紧,他的双手已贴上她腰,掐住,轻轻一抓。
她素来极怕痒,被他手指挠过,腰眼顿时又麻又痒,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唉哟一声,不由自主软了下去,被他顺势拢在怀中。
窗半开着,庭院中空无一人,可如果此时有人路过,必定能看到两人暧昧的姿势。
她心弦颤抖得厉害,挣扎着要跳起来,他却忽然欺近她耳边,低低而道:不是想看我写了什么吗?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垂,痒痒的,麻麻的,她战栗了下,抖着嗓子道:想,想看,可……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危险。
她推了推他,会被人看到的,快放我起来。
他低眸看她,娇娇软软的一团缩在他怀里,原本雪白的面容上绯红一片,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眸却是水汪汪,亮晶晶,看得人几乎欲要溺毙其中,不由心中大动。
非但没有依着她放她起身,反而搂得她更紧,咬着她的耳朵道:你不是想看我写什么吗?来……帮她调整了个姿势,让她背靠着自己,伸手将几上的帛书拿了给她。
田诺赌气:我不要看了。
他含笑道:和你有关的,你当真不看?和她有关?她惊讶,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帛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