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蒙蒙亮,纱帐外灯火朦胧。
天冬听到她坐起的动静,迷迷糊糊地起身问道:县主,可是要喝水?田诺双颊有如火烧,不好意思说自己做了奇怪荡漾的梦,轻轻嗯了一声。
天冬抬手摸了摸几上的茶壶:已经冷了,我去小厨房重新倒点热水。
随即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传来,天冬提着茶壶开门走了出去。
屋中恢复了安静,她乱跳的心渐渐平静,困意袭来,正要朦胧睡去。
蓦地,隔壁响起了说话声。
一开始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忽然一道含怒的声音高了起来:皇后是尔等不想当就不当的吗?这声音,她的便宜爹郭畅?田诺一瞬间清醒过来。
东跨院还没完全收拾好,她临时住在正院的东次间,和魏夫人的内室仅一墙之隔。
昨晚郭畅又宿在魏夫人这里,这会儿差不多是上朝的时候了。
应该是魏夫人向他提及自己不想当皇后的事,他才会有此反应。
魏夫人似乎说了句什么,郭畅怒道:妇人之见!你什么时候有黎氏三分明白晓事便好。
很快,砰一声,砸门的声音响起,外面动静大了起来,郭畅又急又重的脚步声向外而去。
田诺心里一咯噔,迅速披衣而起,冲到窗口,恰见到郭畅带着侍从,含怒离去的背影。
她担忧魏夫人,想也不想,跑到隔壁屋子,直接掀帘进了内室。
魏夫人神情冰冷,立在窗口向外而望,眼眶隐约带着红意。
见到田诺冲进来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田诺忽地扑进她怀中,搂住她道:阿娘,别难过,你有我呢。
魏夫人刚刚忍住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唇边的笑容却止也止不住,回搂住田诺道:嗯,阿娘有你。
抱了一会儿,忽觉怀中的女儿单薄得可怜,上下一打量她,皱起眉来,穿这么点就敢跑出来,天冬当的什么心?田诺仰着脸对她讨好地笑:阿娘你别怪她,我让她去帮我打水,趁机跑了过来。
魏夫人被她笑得没了脾气,伸指点了点她额头:真是个不省心的。
亲自取了自己的斗篷帮田诺裹上,要送她回房。
田诺赖在她怀里不肯走。
魏夫人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摸了摸她的鬓发,温言道:你别担心我,九年前,我就对他死心了,他再也伤不到我。
何况如今阿娘有你,什么都不能打倒我。
想到郭畅刚刚的话,魏夫人的目中闪过寒意:既然他不仁,那就休怪她不义。
她的女儿,合当千娇万宠,可不是用来给郭家的荣华富贵铺路的。
曾经,他是她的天,是她年少时全部的爱恋和寄托。
初嫁他时,他偶尔会嫌弃她太过任性蛮横,不如黎氏懂事周到,那时的她总是很伤心,因此闹得更凶。
可自从经历过长子夭折,女儿失踪,他的态度早叫她的心全冷了。
如今,女儿好不容易才找回来,对她来说,世上没有谁会比女儿更重要。
阿娘田诺埋在她怀中,心疼得厉害。
曾经该有多伤心,才能叫一个人彻底死心。
见女儿贴心,魏夫人心里柔软之极,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现在还早,田儿再去睡个回笼觉吧。
别怕,你不愿嫁的人,阿娘定不会让你嫁过去。
可她这样直接和郭畅对上,对她,对魏家都不会有好处。
田诺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对自己好的人遭殃。
她想了想,问魏夫人道:阿娘,和父亲硬碰硬只是万不得已的选择,能不能找个父亲信任的人劝说他?或者想想别的法子?他信任的人?魏夫人沉吟,看了她一眼,有些犹豫。
田诺心头一跳。
果然,魏夫人道:这些年,他最信任的应该就是白大人了。
只是,白大人跟随你父亲时,我已闭门不出,和他并没有交情。
田诺:所以,是要她自己出面和阿兄讨论自己的婚事吗?魏夫人看出她的纠结,怎舍得女儿为难,揉了揉她的脑袋道:这些事田儿就不需操心了,阿娘自有主意。
亲自送了田诺回房,看着她重新在榻上躺好,又帮她掖了掖被子,这才离开。
田诺躺在榻上发呆。
魏夫人待她如珠似宝,不舍得自己受丝毫委屈。
可她膝下无子,在郭家本就处境堪忧,自己又怎忍心她因自己的事得罪郭畅,越发艰难?不就是豁出脸面,去求一求阿兄吗?比起魏夫人为自己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打定主意,她心中稍定,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不可避免地起迟了。
魏夫人心疼她,命人将一直热在灶头的朝食都送到她房中,让她用完再去正房请安。
等到一切完毕,时间已不早。
天冬昨日值了夜,田诺让她先歇着,叫桂枝跟着她去正房,桂枝却不见了踪影。
问绣球,绣球道:刚刚有人来找桂枝姐姐,桂枝姐姐说有事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桂枝刚来郭家,能有什么事?田诺奇怪。
不过桂枝名义上是她的侍女,其实并没有签身契,田诺待她也一向宽松,见她不在也就算了,让绣球陪着往正房去。
两人刚刚跨进房门,便听到里面传来魏夫人恼怒的声音:她爱跪便跪着,我看她能跪多久!田诺心中讶异,笑盈盈地走进去道:哪个不长眼的又惹我家阿娘生气了?魏夫人看到她,再大的气也没了,告诉她道:黎氏天没亮就跪到了正院门口。
侧夫人黎氏,郭谷郭禾的生母?她整这一出是想做什么?田诺疑惑。
魏夫人道:管她做什么。
我今日要去你舅父家一趟,田儿陪我一起?田诺自然没有意见。
一行人往外而去,果然看到院门口跪着一个形容憔悴的美艳妇人。
那妇人三十余岁的年纪,神情谦卑,素服披发,簪环都卸了,一副请罪的姿态。
唯有一双眼睛,光芒闪闪,没有丝毫软弱之态。
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到了她,却一个个低头噤声,只做不见。
田诺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秦妈妈悄悄道:那便是黎氏。
见到被众人簇拥着的魏夫人,黎氏叩首朗声道:夫人,妾身教女无方,叫二娘子得罪了县主,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特来向夫人和县主请罪。
田诺心中一凛:这黎氏当真是个厉害人物。
前夜之事发生后,本是他们一房理亏,可她这会儿摆出了最谦卑的请罪姿态,等于是反将了魏夫人一军。
魏夫人若原谅她,说明前夜之事并不严重;若不原谅她,便显得心胸狭窄,苛待妾室。
这一招,不说别的,光同情票就能赢得一大把,也成功地把自己从两个儿女做的蠢事中摘了出来。
而郭畅不管先前有多生气,也会因为她的这个姿态高看她一眼。
毕竟,这件事她从头到尾全未参加,却愿意为了子女的过失站出来承担责任。
黎氏能压下魏夫人,坐到如今主持丞相府中馈的位置,还让自己资质一般的儿子成为郭畅唯一的继承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田诺不由担心起来:魏夫人会如何应对这个女人?似乎怎么做都是错。
魏夫人却根本看都不看黎氏一眼,携着田诺的手径直从黎氏身边经过,在仆妇的服侍下上了车。
黎氏毫无愠色,眼眶泛红,姿态越发卑微:请夫人降罪。
魏夫人冷笑,理也不理她,吩咐道:出发。
田诺心里隐隐不安:魏夫人这种简单粗暴的无视,解气是解气,却对扭转眼前的局面毫无用处。
以黎氏的心计和她对魏夫人的了解,显然早就料到魏夫人的反应,可她还是要来自取其辱,绝对是不怀好意。
若自己是魏夫人,自然会忍一时之气,亲自去扶黎氏起身,你好我好大家好,把众人的偏向之心扭转到自己这边,之后徐徐再图。
可魏夫人不是她,如果她真敢这么做,只怕以魏夫人的刚硬脾气,第一个要气得吐血。
可恨自己初到郭家,对这里的情况和家中人的脾气性情了解还不多,一时竟想不出别的妥当的法子解决眼前的困境。
黎氏跪得越久,对她和阿娘就越不利,只怕到最后,有理都成了没理了。
正当头痛,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黑影扑了过来,拉着匍匐在地的黎氏道:阿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竟是被罚跪祠堂的郭谷!黎氏看清是他,脸色大变:你怎么来了这里?郭谷愤然道:我不来,难道就任由阿娘被人折辱吗?用力拉黎氏道,阿娘,起来,夫人素来骄狂,你就算在这里跪死了她也不会有恻隐之心,何必在此受辱?马车中,魏氏面沉如水,田诺却差点笑出来:妙啊,她怎么没想到,阿娘不会理黎氏,她顾忌阿娘,没法拉黎氏,可郭谷从黎氏肚子里爬出来的,知道这事,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黎氏跪在这里?更妙的是,郭谷这一拉,把黎氏先前的惺惺作态全破坏了。
而本来应该在跪祠堂的郭谷却出现在这里,也是违了郭畅的命令。
到底是谁这么机灵,想到去通知郭谷的?田诺高兴,黎氏却差点没被郭谷气昏:他这一来,自己先前就全白跪了。
厉声责问道:是谁告诉你的?郭谷还没反应过来,答道:是郭田身边的丫头。
黎氏简直想吐血:她这个儿子是不是傻的,郭田身边人的话也能听?他不想想,对方能对他们怀好意吗?郭谷道:阿娘,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
可这是我的事,我不要你为我受委屈。
他不是猜不到黎氏的用意,却不愿意黎氏用这样的方式,实在太过委屈了。
黎氏心知今日之事再无回天之力,心里懊恼之极:都怪自己,这些年把一双儿女护得太好,把他们一个个养得心高气傲,在家又无对手,完全忘了当年魏夫人膝下儿女双全,盛宠无双时,他们身为庶出子女,如履薄冰的日子。
她从来不敢小看魏氏,即使如今对方已无嫡子可傍身。
田诺的目光却落到郭谷身后,桂枝眉目含笑,缓缓走近。
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是桂枝去通知的郭谷,而吩咐桂枝的人——是阿兄!他知道她和阿娘遇到了麻烦,不用她们说一声,便默默帮她们将麻烦解决了。
他一直是这样,从不会有言语标榜自己,而是默默地付出。
仿佛有一股热流涌过,胸腔中,心跳越来越快。
一股冲动蓦地升起,她脱口而出:阿娘,我今天先不陪你去舅父家了。
魏夫人惊讶:怎么了?田诺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可话已说出,再退缩就不好了,垂着头,赧然而道:我刚刚想起来,昨天答应了阿兄,要帮他整理古籍。
魏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田诺一眼,见女儿粉面流霞,双眸似水,会意一笑。
她体贴地没有多问,也不理还在她院门口拉拉扯扯的黎氏母子,吩咐车夫先将田诺送到白雁归住的客院,叫桂枝和秦妈妈两个陪着她。
秦妈妈一头雾水:昨天没听到县主和白大人约定啊。
哦,白大人最后和县主说了句悄悄话,难道就是那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