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记忆纷涌而上,甜蜜的,悲伤的,可怕的,温馨的……只是被他那双黑而深邃的眼睛看着,便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席卷而来,叫她无法言语,无法动弹。
比酸涩更为复杂的感觉涌上,她的眼前渐渐模糊。
她以为她该是怨恨他,害怕他的,可这样四目相对,望着他苍白的犹带病容的模样,她发现自己竟也是想念他,担心他的。
他参与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所有的人生,伤害过她,也守护过她,终究成了她在这个世界无可替代的,最最重要的人。
她的阿兄!他遥遥凝望着她,清冷的双眼渐渐一点点染上柔和,开口,声音淡淡,神情克制:郭大娘子。
所有汹涌的情绪都被这一句疏离的称呼冰封,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他竟叫她郭大娘子!难道他竟没有认出她吗?不,怎么可能!她朱唇翕动,欲言又止,他却对她微微欠了欠身,移开目光,径直进了屋。
魏欢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这是失忆了?今天还在套他话的人,怎么见到正主了,反而表现得仿佛陌路人一般?魏欢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可能啊,今天在思贤堂外还……田诺敏锐地抓住了他的话头:思贤堂外怎么了?魏欢惊觉失言,支支吾吾想蒙混过去。
却听到田诺原本甜美的声音生硬起来,一字一句地道:表哥,连你也要骗我吗?哪能啊……魏欢苦着脸,实在见不得她明亮的水眸中现出失望之色,期期艾艾地将白雁归怎么逼问他,他怎么露馅的讲了出来。
田诺恍然:怪不得他见到自己这么平静,原来是已经知道了。
那他这种表现,是打定主意不和她相认,以后和她拉开距离了吗?她瞪了魏欢一眼: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魏欢耷拉着眉眼:我不是怕你觉得我笨吗?田诺:……这么不靠谱的表哥,当初阿娘是怎么放心叫他去找她的?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从刚刚见到白雁归起就失速的心跳,奔流的血液,见魏欢可怜兮兮,如斗败了的公鸡的样子,到底不忍苛责,开口道:我们进去吧。
他们在外面呆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两人错开,一前一后回了轩中。
田诺刚一进去,郭畅便笑吟吟地喊她道:田儿,过来见过白大人。
田诺心中一跳,控制住自己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白雁归依旧是和先前在外面一样的态度,俊美苍白的面容上,神情疏离而不失礼。
田诺心中空落落的,滋味难辨,也学着他的态度,行了一礼,不冷不热地喊了声:白大人。
郭畅只当她害羞,乐呵呵地道:田儿不需拘束,雁归虽不姓郭,却从十四岁就跟着我,就如自家人一般。
田诺没有抬头,轻轻应了一声。
郭畅这才吩咐开席。
田诺在右手第一席坐下,抬头看去,恰看到白雁归在她正对面,左手第一席跪坐下来。
见她看过来,目光若无其事地和她一碰,客气有礼地微微颔首。
她胸口一堵,垂下眼去,不再看他。
情绪却如波涛汹涌:他这是怎么了?看他的眼神,显然是认得她的,却待她如陌生人一般,是他终于明白过来,心灰意冷,打算放过她了吗?一道道菜肴陆续送上,厅堂中觥筹交错,热闹起来。
田诺心思百转,食不知味,忍不住一次次偷偷看向白雁归的方向。
他却根本没再看她,安静地进食,只偶尔与郭畅对答几句。
魏夫人的全副心思都在田诺身上,田诺看对面看得隐蔽,别人注意不到,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在田诺第十八次目光偷偷瞥向对面时,她终于忍不住眉头皱起,对侍奉在身后的秦妈妈吩咐了几句,自己先往偏厅而去。
不一会儿,得了秦妈妈传话的魏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魏夫人开门见山地问道:田儿和白大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见魏欢目光闪烁,她加重语气道,你休要骗我,田儿看白大人的眼神不对。
说起来,你是在吴郡找到人的,白大人也刚从吴郡回……她沉吟着,一对剪水瞳子中光芒闪烁,上下打量着魏欢。
魏欢被她看得发毛,他从小就怕这个姑母,本来也觉得,以姑母对表妹的上心,大概是根本瞒不过她的,不过是抱着侥幸心理罢了。
果然,魏氏不过追问了几句,句句都问到了点子上,他招架不住,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等到听完魏欢的话,魏夫人的反应却和魏欢想象得完全不同,松了一口气道:想不到田儿和白大人还有这样一段渊源,真是天缘凑巧。
天缘凑巧?魏欢惊恐:姑母,你该不会想把表妹嫁给她吧?魏氏道: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
白大人前途不可限量,可惜从来不与人亲近,难得他与田儿有这样一段渊源,想必他也会善待我儿。
她虽然出身于魏家,立场却并不和魏家完全相同。
对她来说,爱子夭折,所有的爱与希望都倾注在了田诺身上。
只要女儿好好的,她什么都愿意接受。
如今,她膝下无子,郭家以后注定会落入郭谷之手,到时她的女儿只怕会随着她一道受到打压,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给女儿找个实力强横,能护得住她的婆家,叫郭谷投鼠忌器,不敢轻慢。
以白雁归受到的器重与表现出来的实力,还真是一个极好的人选,尤其,听说黎氏也看中了他,想让他成为郭禾的夫婿。
魏夫人冷冷一笑:顺便能给黎氏添添堵,她也是极乐意的。
魏欢结巴了:可可可……那是死对头一方的啊。
魏夫人美目流波,似笑非笑:可什么可,还是你自己想娶田儿?魏欢更结巴了:不不不……两人当好兄妹就好,他一见田诺就心虚,可消受不起这个把他压得死死的表妹。
魏夫人玉指轻点他额角:我就随便说说罢了,看你,真不经吓,汗都出来了。
魏欢想哭:这是亲姑妈吗?不行不行,他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压压惊。
看到魏欢退出侧厅,魏夫人的心情比出来时放松了许多,正要回宴会之所,又有脚步声传来。
她回头,就看到郭畅挥退下人,走了进来,喑哑着嗓子叫了声:阿承。
魏夫人看向他,他已有些微的酒意,长髯飘飘,向来威严的面目泛着不正常的红,看向她的眼睛带着迷茫。
魏夫人没有动,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大人怎么逃席了?郭畅一步步走近她:我们做长辈的在里面,小辈们都不自在,索性出来让他们松快松快。
魏夫人挑眉:可妾身还没吃饱。
是吗?郭畅在她面前站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低低笑了起来,要不,我叫他们重整一桌酒席,去我那儿,我们单独小酌?整整九年,她拒绝见他,再相见,她还是当初让他心动的模样。
魏夫人托着腮,咬着唇,犹豫不决。
那模样实在撩人。
郭畅心绪激荡,再控制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附在她耳边低低道:就我们两个,好不好?魏夫人推了推他,却哪推得开,气恼道:你放开我,好好说话!郭畅酒劲上头,但觉温香软玉,触手生暖,哪舍得放开,无赖地道:你不答应我就不放。
魏夫人被他纠缠得无可奈何,没好气地道:好好好,我答应你还不成吗?郭畅大笑,拉着她往外走去,丝毫没有发现,身后的美人虽然面带红晕,目光却是清澈冷冽如初。
他曾是她的英雄,是她年少岁月所有的爱恋与向往,却亲手毁掉了她对他所有炽烈的感情。
纵然已经相隔九年,曾经造成的伤害却始终无法抹去,可她还有女儿,为了田儿,她也需与他虚与委蛇。
他欠她们母女的,她总要全部讨回。
*田诺心思纷乱,压根儿没注意到父母的逃席。
正心事重重间,忽然听到有人喊她。
抬头,见郭谷领着几个弟妹站在她面前,举起铜爵笑道:妹妹归家,实乃天大的喜事,为兄敬妹妹一杯,愿从今往后兄妹同心,一家相亲。
这杯酒,众目睽睽之下,田诺自然推拒不得,干干脆脆地举杯,一饮而尽。
周围一片叫好声,侍女立刻帮她重新满上。
郭禾也端着铜爵上前,笑嘻嘻地道:阿姐,我也敬你一杯。
欢迎你回家。
田诺有些犹豫,她的酒量实在不好。
郭禾噘起嘴来,佯作伤心状:阿姐,大家都看着呢,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只喝哥哥的,不喝我的。
问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小的,你们说是不是啊?几个小的自然顺着她道:阿姐可不好厚此薄彼。
田诺没法子,只得又喝了一杯,头脑开始有些昏沉。
三个小的见郭谷和郭禾带了头,自然不敢怠慢,也一起上来敬酒。
郭谷和郭禾的酒都喝了,田诺自然不会拂了他们面子,又是一饮而尽。
三杯下肚,酒意上涌,她不胜酒力,一手撑住额头,眼前开始发花。
郭禾笑眯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而不往非礼也,阿姐,我们也该敬敬阿兄和弟弟妹妹们。
天冬见状不妙,阻拦道:二娘子,我家娘子已经不胜酒力了。
郭禾惊讶:才喝了三杯……你去问厨房要些醒酒汤来。
这里我来照顾。
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她似乎又被灌了不少酒。
等她一个激灵醒过来,发现一个陌生的丫鬟扶着她。
前面黑漆漆的,灯火通明的锦荣轩落在身后,兀自热闹。
她心里一惊:你是谁,这是在哪里?丫鬟默不作声,扶着她加快了脚步。
她立刻意识到不妙,用力挣扎起来,全身却因酒精的作用软绵绵的使不出丝毫气力,反而差点跌倒在地。
丫鬟的步伐更快了。
田诺心中一片冰凉:她还是大意了。
可谁能想到,回家第一天,就有人敢在郭畅和魏夫人的眼皮子底下算计她。
是谁算计她,对方究竟要做什么?胆大也实在太大了些。
前方忽然出现一道灯火,映出掩映在杏花丛中的一间小屋。
窗纸上,现出一道男子的身影,正不安地走来走去。
田诺这下子完全清醒过来了,设局之人竟是要毁了她的清白!她又惊又怒,想要挣扎,身体却依旧完全不听使唤。
丫鬟看了她一眼,嗤笑道:大娘子,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抓着她上前敲门。
田诺快急疯了,热血上涌,,蓦地低头对着丫鬟抓着她的手咬了下去。
谁知咬了个空。
丫鬟忽然闷哼一声,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田诺失了支撑,控制不住身体,也跟着倒下,一只手忽然从她身后伸来,及时搂住了她。
她骇得差点叫出来,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是我。
她一怔,随即整个身子都腾空而起,被人打横抱了起来,落入一个带着清冷药香的怀抱中。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再睁眼,看到了男子熟悉异常的精致下颌与苍白肤色。
阿兄……她喃喃唤道,忽然有流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