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做父亲的,看到有臭小子这么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女儿,都不会觉得愉快。
哪怕这个臭小子是自己一贯欣赏的也一样。
郭畅清咳一声,沉下脸不悦地喊道:雁归。
白雁归回过头来,叫了声大人,神情是一贯的冷静自若,仿佛刚刚盯着田诺直愣愣看的人不是他一样,淡淡问道:刚刚那位,便是大人新寻回的大娘子?郭畅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白雁归恍若未见,随口问道:魏家二郎可是在吴地找到的大娘子?郭畅这下忍不住了:雁归如何得知?白雁归道:我今日在京郊码头碰到了将军府的船。
仅凭这个,他就猜出来了?郭畅望着眼前青年从容清俊的模样,想到到底是自己的爱臣,今天又是个欢喜日子,心里松动了些,捋须露出一丝笑意:也是老天保佑,整整九年了,竟真叫魏家那小子寻回了她。
白雁归垂下眼眸,淡淡开口道:只怕大人欢喜,有人要睡不安席了。
郭畅一怔,他这话是何意?白雁归道:我听说自张氏被废,陛下一直未再立后。
太后娘娘忧心不已,放出话来,要重新选后。
郭畅笑容微凝:那老虔婆还不死心。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叫皇帝不娶老婆是不可能的事,背着手踱了两步,皇后之位若是落入别家之手,到时再出一个张家,总是麻烦。
张家便是先前废后张氏的娘家,半年前,奉了衍帝的密诏,联络了几家忠于皇室的旧臣意图诛杀郭畅,反被郭畅发觉,尽数灭门。
本朝向来有重用后族的惯例,皇帝不再立后便罢,若再立后,等于又出一个后族,自然不能让后位落入对手手中。
白雁归道:大娘子在这个时候回来,落入有心人眼中,正是适逢其会。
郭畅略一琢磨,顿时明白过来,原来白雁归刚刚盯着田诺看是在考虑这个问题,自己倒是错怪他了。
他先还没想到这茬,这会儿略一思索,却是越想越觉得妙。
他一直对郭田有愧,不知该如何补偿,索性送一个后位予她,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有他撑腰,谅皇帝也得时时敬着她,捧着她,日子不会难过,也算自己对得起她了。
他不由笑道:雁归倒提醒我了。
孤唯一的嫡女,配朱起那小子还不是绰绰有余,倒是便宜他了。
朱起是当今衍帝的名讳,也只有郭畅敢这么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了。
白雁归垂眸掩住眸底的暗光,从容道:陛下性子与世无争,先前又有过废后张氏,大人不计前嫌,将女儿嫁他,正是向皇室示好之意,也叫天下人知大人的忠君之念。
这话翻译过来便是,皇帝软弱无能,不过是你的傀儡,又是个二婚的,还曾想杀你,你却依然将女儿嫁入皇家,正好向天下人表明你对皇帝的忠诚和善意。
至于实际是怎么样的,大家心里有数。
郭畅抚掌赞道:妙,妙!嫁一个女儿,既将皇后之位攥在了手中,又向皇室卖了好,更能叫世人都明白,这天下是谁说了算。
这个女儿,回来的时机实在太妙了。
*魏欢出了思贤堂的大门,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下来,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道:还好没出什么岔子。
田诺却没有他这么乐观,心里隐隐不安。
她刚刚进轿时就觉得有一道目光紧紧锁住她,令她如有芒刺在背,偏偏又找不到目光的来源。
她安慰自己:她总不会这么倒霉,第一天回来就被他识破吧?不会的,他怎么可能会想到她是郭畅的女儿?她乱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回头看魏欢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笑他:当初天不怕地不怕,孜孜不倦给白大人添堵的魏二郎君哪儿去了?魏欢委屈:我还不是为了你?否则,他什么时候怕过白雁归那厮?这倒也是,田诺心下温暖,柔声而道:表哥,谢谢你了。
少女的嗓音又软又糯,带着些微吴侬软语的腔调,听得叫人心都仿佛泡在了糖水里。
魏欢心头一酥,脸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清咳一声,佯装若无其事地道:自家人,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所以,他可能被白雁归识破的消息底要不要跟表妹说?也许、可能,姓白的根本猜不到真相呢?可如果他猜到了呢?他不说,表妹岂不是太被动了?魏欢纠结不已。
还没想出最终选择,前面已经到了主院。
郭畅的赏赐比他们到得还早。
夏妈妈正在对单子:金一千,银五千,赤金头面三套,玉器十件,铜器十件,贡缎十匹,蜀锦十匹,杭绸十匹,各色绡纱各一匹……田诺:……怎么有一种暴发户的即视感?魏氏却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嗤笑道:赏赐点东西就算是补偿吗?他还真是打得好算盘。
抬眼看到田诺,神色顿时变得慈爱,眉目含笑地道,想要什么好东西,呆会儿叫夏妈妈开了娘的库房找给你。
你爹给的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就随便留着赏人好了。
田诺哭笑不得,却也知道她是一片爱女之心,心中感动,笑着大大方方地道了谢。
魏氏欢喜,拉着她的手道:娘只有你一个,娘的东西以后都是你的。
哪像你爹……她哼了一声,顺便踩郭畅踩得毫不留情。
院中瞬间鸦雀无声,下人头垂下,战战兢兢,恨不得没听到。
还是田诺笑眯眯地打破了沉寂:阿娘,东西晚点再看,我都饿了。
带着撒娇意味的柔软声音入耳,魏氏的心都快化了,唉呀一声,懊恼道,是娘不好,拖着你说这些做什么。
魏欢立刻跟上,露出可怜兮兮的神色:姑母,我也饿了。
对他,魏氏就没那么温柔了,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还会少你的吃的不成!魏欢叫屈:姑母偏心,对表妹这么温柔,怎么轮到我就这么凶了?魏氏哼道:你小子还要不要脸,居然好意思和表妹争宠?魏欢捧脸:当然要,我长得这么好看,这脸必须好好珍惜。
这话说得也忒不要脸了,魏氏绷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啊。
四周也传出轻笑声来,气氛松动开来。
酒席早已重新整好,田诺一眼便看出已经换了一桌菜,没有多问,和魏欢分宾主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吃。
第一口下去她便眼前一亮。
这些年,她走过不少地方,吃过不少美食,却不得不夸,魏氏帮她准备的这桌菜委实色香味俱全,一看便知出自大厨之手。
魏氏也陪着他们用了点,菜过五味,外面忽然有小丫鬟探头探脑的。
天冬悄悄走了出去,问了几句后回头禀告魏氏:夫人,秦妈妈她们回来了。
秦妈妈先前奉了魏氏的命令去了大厨房。
魏氏便让夏妈妈和天冬服侍田诺二人,自己起身去了外面。
等她出去,魏欢放下箸来,压低声音对田诺道:想不想知道姑母她们去说什么悄悄话了?田诺横了魏欢一眼:这家伙,一会儿不折腾点事就浑身难受吗?魏欢却不管她,拉了她道:跟我来。
见天冬和夏妈妈要阻拦,伸手在她们身上随便点了点,天冬和夏妈妈顿时一动都不能动,失去了意识。
田诺目瞪口呆:当初他就是这么对付花树和桂枝的吗,这是什么妖法?魏欢冲着她笑:反正坏事都做了,你来不来听都是共犯,还不如和我一起,免得担了虚名。
田诺扶额,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先还不理他,见魏欢耳朵贴在墙壁上,神情一惊一乍的,到底忍不住,也走了过去。
低低的说话声从墙那一边传来:奴婢们依着夫人的吩咐,那些菜全部扔了回去,又把接菜单的婆子捆起来抽了十鞭子。
那婆子一口咬定不关她的事,是灶上遗失了菜单;灶上的不承认,说是婆子根本没传菜单给她们,她们才自己揣度着做了几个菜。
魏氏的冷笑声传来:就该统统捆起来抽鞭子,看她们说不说实话。
先前那声音道:大厨房正在备晚间欢迎大娘子的家宴,却不好将她们统统打伤。
魏氏道:怕什么?打伤了,换人做就是。
那声音劝道:恐会惹恼大人。
魏氏冷笑:我又不是第一回惹恼他,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为了这事来找我?那贱人敢慢待我女儿,我没有连她都抽一顿,已算看在他面上。
田诺眨了眨眼,她这个阿娘,行事好生霸气!*白雁归走出思贤堂没多远便看到郭谷站在凉亭下,十六岁的少年,生得眉目清秀,穿一身暗银刺绣蜀锦袍,负手而立的模样颇有几分老成。
他想了想,移步向凉亭走去。
白先生。
郭谷拱手。
两年前郭畅曾叫白雁归给郭谷当过一段时间的策论老师,自此之后,郭谷一直以先生称他。
二郎君在等我?他淡淡而问。
正是,郭谷微笑道,我们几个特为先生设了接风宴,还请先生赏脸。
白雁归看着他没有说话。
郭谷双手握拳,掌心渐渐沁出汗来。
他素来不喜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父亲心腹,总觉得他心思深沉,难以揣测。
可黎氏却再三嘱咐,要他务必和对方搞好关系,甚至为了拉拢他,要把妹妹郭禾嫁给他。
他素来服帖黎氏,黎氏昔日原是一个地位卑微的侍女,一路走到今天的地位,以侧夫人的身份,风头甚至盖过了正房夫人魏氏,靠的便是审时度势,精准判断与灵活多变的手段。
因为魏氏的话,他便是再不喜白雁归,也硬着头皮和他交好。
对方却始终不冷不热的,实在太不把他这个郭家的继承人看在眼里。
好在白雁归总算没有晾他太久,开了口:二郎君说晚了,大人邀我晚上参加贵府大娘子的接风宴。
这样啊,郭谷笑得尴尬,那再好不过了,晚上还能再见先生。
心中却是暗暗妒恨:父亲待他这位真是亲如子侄,明明是家宴,竟还邀请他参加。
白雁归道:二郎君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郭谷忙道:我今日跟先生提的,舍妹……白雁归打断他,露出奇怪的神色:这事等二郎君听过宫中传出的消息再说吧。
郭谷一怔:什么消息?等到回了黎氏那儿,他才终于明白白雁归指的是什么。
皇后?郭谷眼中闪过兴奋的神色,这可真是天予之便啊。
这些年,他几乎已经完全坐稳了郭畅接班人的地位,除了一样——身份!庶出的身份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原本家中没有嫡出的孩子,那也还好说。
可偏偏,失踪已久的嫡妹回来了,压下自己胞妹的同时,连带着把他出身的短板也显露了出来。
现在好了,若是他的胞妹能成为皇后,世间还有哪个女子能比她更尊贵?而他身为国舅,身份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
皇后之位,他们一房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