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雁归心里有事,只在宴席上略坐了坐便回来了。
一进院子,云鸢立刻迎上来道:小娘子来过。
白雁归下意识地看向屋内,云鸢又补了一句:听说桂枝在帮她收拾行李,直接去了乌鹊巷。
自雁归脚步顿住,一起北上的事他至今没敢和田诺提,就是担心她会一口拒绝,到时他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云鸢看不上他这怂样,吐槽道:我说,你都等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就忽然没了耐心?吓得我差点以为你不是背上受了伤,而是脑壳坏了。
前几天不是能得很吗?夜闯人家香闺的勇气哪里去了?这会儿装什么小媳妇!白雁归抿了抿嘴,冷冷扫他一眼:就你话多。
云鸢一脸无奈:你又嫌我,我不说话,去干活总成了吧?作势欲走。
白雁归拧眉:回来!云鸢换上笑脸:大人还有何吩咐?白雁归给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云鸢也知道惹人要适可而止,白雁归这臭脾气,惹毛了有得他受的,正色禀告道:小娘子似乎很不高兴,到了乌鹊巷也让桂枝跪了好一会儿才起来。
这倒不像诺诺素来的作风。
她一向心慈手软,对身边人尤其宽容,这次大概是真气得狠了。
也是,哪个女孩子遇到这种事不生气,尤其是对她无礼的那个人还是她向来敬重的兄长,她的伤心失望更是加倍。
偏偏那个做下混账事的家伙是另一个自己,他连解释辩驳、诿过于人的余地都没有。
错了就是错了,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
他烦恼地揉了揉眉心,心情有如困兽。
云鸢察言观色,建议他道:要不讨好讨好小娘子?她最想要什么?她最想要的,大概就是离开他吧。
白雁归苦笑,可这偏偏是他死也不愿意的。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若这一次,他就这么放她离开,大概会永远失去她了。
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结,而他也如前世一般笨拙而无措。
他避而不答,转移了话题:清波巷那边呢?云鸢心下微叹,回道:那个田真前一阵子派人回了昔日逃荒之地,说是知道了亡姐骸骨的下落。
前几天撷香又推出一件奇怪的货物,叫手工皂,说是小时候田真他姐姐教给他做的,这一次,为了纪念姐姐,特意限量发售九十九件。
白雁归皱起眉来,总觉得田真的举动有些奇怪。
田真是八岁那年开始跟诺诺的,他当时派人仔细调查过,知道他是从赣地逃荒到吴境的流民,全家都殁于时疫,他被诺诺所救,侥幸活了下来,连名字都是诺诺给的。
田真曾经有过两个姐姐,但这些年都没听他提过,这会儿忽然有了亡姐骸骨的消息,还特意做前所未见的纪念品来纪念对方,委实耐人寻味。
可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用意呢?会和诺诺有关吗?他沉吟半晌,关照云鸢道:你看着点,若有什么不妥的,悄悄帮衬些。
不足以赎他的罪过,只希望能让她稍稍展颜。
*清波巷,撷香,梨白厅。
阿姐,这也太冒险了!田真不赞同地道。
田诺淡淡道:你有更好的办法?田真哑然,半晌,嚅嚅道:可万一出了意外……不会!田诺斩钉截铁地道,若有意外,我会顾惜自己的性命。
毕竟她的觉悟还没高到可以为了自由不要性命的地步。
田真还是不明白:若是这样,为什么非要把消息透露给韩遂,暗示他用那样一种危险的方法?阿姐自己悄悄离开就是。
田诺摇了摇头,苦笑:你不了解他那个人,心思细密,手段了得,若不把水搅浑,只怕我一辈子都逃不开他手。
这个夺舍者不知道是不是继承了阿兄的记忆,和阿兄惊人相似,有时她都不自觉地会混淆两人。
这些天她曾经不动声色地试探过,她的身边似松实紧,暗中永远有人跟着;若不用非常手段,就算一时逃脱,以他能动用的力量,她根本不可能离开。
田真问:那韩遂会信吗?田诺凝视着田真,当初她救下田真,就是因为他这张脸,这张与她前世足足有八成相似度的脸,令她在异世乍然见到,恍然而生亲近之念,将他认作自己的弟弟。
她轻声道:他不会全信,但一定会起疑心。
只要他起了疑心,就是我们的机会。
不该在这个时代出现的手工皂,她当初在西园与他相认时说的话,以及田真的这张脸,再加上韩遂的疯狂,不可能不入套。
她原本的计划,便是想要移花接木,让韩遂误以为田真死去的姐姐才是真正的田诺,而她不过是个气质相近的冒牌货,偶然从田真那里知道了一点他姐姐从前的秘密,才会在危机关头想着冒认和他拉关系。
只要见到田真这张脸,韩遂八成会产生动摇。
毕竟他自己的容貌就和前世极为相似。
自己再和田真配合,好好演两场戏,只要最后他信了自己是假冒的,就会放弃对她的纠缠。
可现在,大戏唱到一半,白雁归那里却出了问题。
她被迫修正了计划。
她要韩遂无法确定,心痒难耐,这样才能为她所用,搅乱情势。
而这一次,如果顺利,她应该能永远摆脱这两人。
田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脸信任地道:阿姐,只要你好好的,我全听你的。
两人又商量了几个细节,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守在外面的桂枝迎了上去,不一会儿,在外面禀告道:小娘子,有人求见。
田诺和田真惊讶地对视一眼,怎么会有人来这里求见她?桂枝道:是元将军。
田诺神色一僵。
田真压低声音道:阿姐,元将军来过好几次了,也向侍女们打听过你。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没敢让她们泄漏我们的关系。
田诺眼前又浮现那日在垂柳下,他慎重问她心意的模样,想到白雁归冷酷的威胁,忽然感到了难过。
她现在一身麻烦,注定要辜负他的心意。
她想了想,对桂枝道:你代我去见他,就说,我即将跟阿兄北上,相见无益,后会无期,望将军早得佳偶,一世安好。
桂枝动容:小娘子……田诺道:去吧。
元锐是个好人,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的问题连累到他?田真见田诺情绪不佳,岔开话题道:阿姐,前阵子你提起的茉莉香粉我已经试出来了,你要不要试试?田诺知他心意,笑了笑道:好。
桂枝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大红锦囊:小娘子,这是元将军让我带给你的。
田诺皱眉:退回去吧。
既然决定一刀两断,就没有拖泥带水的道理。
桂枝道:田将军说,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这倒是奇了,田诺惊讶,接过锦囊打开。
黑白分明,如水墨泼就的石珠静静躺在里面,她丢了的雨花石珠?田诺吃惊,怎么会在元锐那里?她拿起石珠,发现里面除了已经断开的细银链子外,还有一根粗而扎实的……赤金链子?她望着两根链子怔了半晌,将石珠拿给桂枝道:找根络子编起来吧。
这两根链子,她是一根也不想用。
*马车行走在青石板的巷道中,得得的马蹄声与吱悠悠的车轮声交织成一片。
前方,临时白府朱漆铜钉的大门在金色的阳光下渐渐显现。
大门口站着几个人,正怦怦地敲着门。
不远处停着一辆破旧的骡车,黑毛的骡子蹶着蹄子在原地喷气。
田诺没有在意,任花树驱赶马车往角门而去。
倒是正在敲门的妇人发现了他们,忽然蹬蹬蹬跑了过来,拦在前面就亲亲热热地叫道:雁归,你回来了。
声音十分熟悉。
妇人见马车里没有回音,忙道:是我啊,我是你六婶,你忘了吗?六婶?田诺已经很久没回过白家村,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者是谁。
白六的老婆赵氏,原身父亲的嫡亲嫂子?她怎么来了?赵氏见车内还没有回音,双手一叉,两眼一瞪,抬高嗓门道:好你个白雁归,高升了就不认人了?你再能,还能对长辈无礼不成?车内传来少女柔软动听的声音:六伯母,是我。
赵氏尴尬,脸微微一红,,随即气焰越发嚣张: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个冒牌货!冒牌货?田诺皱起眉来,赵氏这话听着蹊跷,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在这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云鸢从里面走了出来,神情带着罕见的紧张,勉强笑道:各位,大人请你们进去说话。
马车骡车一前一后进了宅院。
田诺下了车,看清赵氏带来的是一对母女。
母女俩长得极像,女儿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眉清目秀,笑容温柔;母亲却显得十分憔悴,看向她的目光隐隐带着敌意。
田诺若有所思:她并不认识这两人,对方怎么会对她有敌意?云鸢冲她使了个眼色:小娘子先回房梳洗下吧。
赵氏双眉一扬,鄙视地看了田诺一眼:这可不行,我们要和白大人说的事,正和这位有关,她怎么能缺席?云鸢想哭:大人和小娘子正闹别扭呢,这个节骨眼上,这二位找上门,揭示真相,岂不是让两人的关系雪上加霜?最郁闷的是,他明明将人安置好了,怎么会突然上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田诺微微一笑:六伯母既然发了话,自然要遵从。
赵氏不屑:谁是你六伯母?田诺从善如流:赵婆子。
赵氏:你!气得脸都青了,她的年纪,怎么也不到该叫婆子的地步吧?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小丫头忒也无礼!好,好!她连连冷笑,现在由你嚣张,待会儿有得你哭!云鸢忍不住了,板着脸道:这位,嗯,赵婆子,请勿随意喧哗。
赵氏:……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可到底不敢得罪云鸢,铁青着脸硬是咽下了一口气,盘算着见到白雁归再诉苦。
白雁归已经在正堂等他们,听到动静,目光直直投来,落到田诺身上。
一时,仿佛万物都已消失,他眼中只有她的存在。
田诺面无表情地迎向他的目光。
十日不见,他的伤势已看不大出,原本俊逸清冷的面容却添上了憔悴,看向她的目光幽深得令人心悸。
田诺握了握拳,低低叫了声阿兄,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赵氏却是精神一振,笑容满面地招呼道:雁归,可算是见到你了。
白雁归恍若未闻,目光依旧落在田诺身上,暗潮汹涌,仿佛只凭目光就能将她吞噬入腹。
田诺脑中不禁又浮现那一晚,他含怒的掠夺,放肆的唇舌,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抓住她衣襟的手……身上密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的脸色先是通红,又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原以为她能淡忘,可只要触到他那双眼睛,混乱羞耻的记忆瞬间完全苏醒,提醒着她不堪的一幕。
他们两人怎么就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