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筹备,又要带兄弟们, 这分明是在暗示, 好生着实屯够银子, 回头自有人来搬运。
谢纾从指挥使府出来,在阶前站了站,快要入六月了, 日头照在身上辣辣的, 抬眼看, 只觉一圈金芒忽而扩张得无限大, 忽而又收缩得瞳仁似的, 顿时一阵晕眩。
边上长随忙上来搀扶,天儿热, 老爷仔细中了暑气,回去吧。
谢纾摆了摆手, 一蓬蓬热气蒸腾, 热得人精神恍惚, 他边扯开领口,边向马车疾步走去, 登车坐定了便吩咐驾车的回府, 然后靠着车围子, 闭上眼睛只顾匀气。
老太太仔细询问了经过,到底长叹一口气,我早说过,必定是有过结, 沈润才百般刁难的。
如今你有求于人,送上门去,人家少不得拿话鞭挞你。
你也不必吃心,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尽如人意?一时走窄了,偏着身子过,只要不碰得鼻青脸肿,就算成全了体面了。
谢纾道是,儿子倒不在乎那些,但料着沈润要狮子大开口,咱们多少家私,能填那个窟窿?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既到了这步田地,还在乎花钱?只要他能担待,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喂饱他。
现在瞻前顾后,等圣人当真下诏命让付春山领兵攻打石堡城,到那时可就来不及了。
说罢看向扈夫人,你快去预备起来,不要银票,要现银,装进大酒瓮里。
我知道幽州办事的老例儿,贿银不走钱庄,这么着身后才干净。
扈夫人虽也算见多识广,但家门遇上这样的变故还是头一遭。
听老太太如此吩咐怔了一回,待回过神来忙说是,匆匆出去置办了。
平板的马车,载进来十几个乌黑的酒坛子,扈夫人看着那些酒瓮心头直发凉,这得装进多少银子钱啊,每个少说也得五百两。
这些钱全从公中出,所谓的公中又是什么来源?全凭老爷的俸禄、职田庄子上的进项,还有她们诰命每季的恩赏。
如今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去向是没法子,逃避不了的,但单从她的公账上支出,将来总有人嘴皮子一张,明里暗里说她当不好家,这份暗亏岂不吃定了!扈夫人站在檐下,脸上凝成一个冰的壳,眉目森冷,眼神专注得像刀一样。
孙嬷嬷很懂主子的心,小心翼翼献计献策,这家里个个是富贵闲人,都为老爷生儿育女的,谁该操心,谁又该站干岸?依着我的意思,太太把二位姨娘请来,大家合计合计,各房好歹分担些,也叫她们知道持家的不易。
凭什么太太公账上伤筋动骨,她们养得白白胖胖?尤其是榴花院的那位,跟前两个哥儿都成了家,上回四姑娘及笄,她有那手笔和太太打擂台,老爷如今遇着事,她倒打算袖手旁观?提起这个扈夫人就恨得咬牙,大觉孙嬷嬷说得对。
平常家里相安无事,也动不得她脑筋,眼下事儿出来了,不借机给她们抻抻筋骨,白浪费了好机会。
可话又说回来,寒香馆那个仗着是抬进来的,又整日间哭穷,怕榨不出油水来。
孙嬷嬷掩口笑道:太太忘了,大姑娘才订了亲,开国伯家的礼金可都在她房里收着呢!啊——扈夫人豁然开朗,转头吩咐彩练,你亲自去,请二位姨娘到我这里来,我有要紧事和她们商议。
彩练忙道是,领命给姨娘们传话去了。
不多会儿两位姨娘便进了扈夫人的院子,扈夫人叫人奉了茶,唉声叹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莲姨娘瞧了瞧梅姨娘,知道太太葫芦里没卖好药,笑道:太太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只管说罢,这么只顾叹气,倒叫我们悬心呢。
扈夫人趁势道:这话不好开口……今儿老爷往指挥使府上去了,人是见着了,后头还有一大套的事情,要拿钱买太平。
老太太才刚一声令下,外头送了十几个大酒瓮来,全在院子里摆着呢。
如今要往酒瓮里头填银子,老太太不管帐,哪里知道账上结余!今年又是三哥儿娶亲,又是老太太办寿宴,钱花得流水一样。
我瞧着那几个瓮,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特请你们来,大家合计着想想法子,好歹度过这个难关再说吧。
横竖就是绑人掏银子,这是明摆的事。
两位姨娘复交换了下眼色,莲姨娘先开口,我的境况太太是知道的,老爷跟前不得脸,每月不过二两梯己,要吃一盘香椿炒蛋都得掂量掂量,哪里来的结余!扈夫人就料到她是这模样,瞥了她一眼道:你也太自谦了,老太太也罢,老爷和我也罢,哪个不把你放在眼里?如今老爷的境况你不是不知道,须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倘或老爷真被革除了功名……你不替自己着想,且替大小姐想想吧。
这番话自是说得莲姨娘哑口无言,梅姨娘只不出声,低着头捧着茶盏,一味装傻充愣。
老爷的仕途,关系的可不只咱们的荣华富贵,更关系下头哥儿姐儿的前程。
扈夫人见她们不接话,哼笑了声道,如今几个孩子都要考武举了,老爷要是在节度使的任上,白占多少便利!这会子都干看着,我这头应付不过去,了不得少装几个瓮。
万一指挥使那头敷衍得不好,嫌咱们出手寒酸,到时候再给老爷下绊子,你们且想想,哪个能落着好处!孙嬷嬷适时帮腔,赔笑道:这会子总要一条心才好,过了这个难关,往后日子且长着呢。
扈夫人道:我的意思是,各房都拿出些来作填补,不白拿你们的,庄子上秋收过后,你们的钱照旧还你们。
譬如娘家遇着了沟坎尚且不能不闻不问,谢家可是根基,这个家要是散了摊子,莫说富贵前程,连命只怕都保不住。
这位当家主母,最擅长的就是连吓带哄,她们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了,谁还不知道她的为人!人前是个菩萨,人后是个夜叉,主意既打到你头上来,就像蜘蛛精的网子兜住了你,任你怎么挣,也别想从她手底下逃脱。
说秋后奉还,那不过是漂亮话罢了,到时候自有法子搪塞你。
莲姨娘试图推诿,我入谢家这些年,进项有限得很……那就把清和的那份挪一挪,先助老爷过了这个难关再说。
扈夫人直接堵了回去,复调转视线看梅姨娘,你呢,愈发好料理了,两个媳妇都有嫁妆带进门,回去凑一凑,也不是难事。
两个姨娘一肚子怨言,又不好说什么,从扈夫人院子里出来,莲姨娘边走边啐:亏她说得出口,叫我动姑娘的聘金,天底下还有这样做嫡母的!这东西,面上一团和气,心肝比炭还黑。
梅姨娘咬着牙道,竟算计到媳妇的嫁妆上去了,我要是听了她的,将来还做人不做?两个姨娘原本也互不对付,一条路上一前一后走,各骂各的,到了路口分道扬镳,回各自的院子去了。
陶嬷嬷因做着粗使的活儿,下房里走动勤快,消息也灵通,回来告诉四姑娘,寒香馆那位和榴花院那位,都恨太太恨得牙根儿痒痒呢。
太太也是的,竟逼着把大姑娘的聘金、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的嫁妆拿出来作贴补。
清圆正坐在鹅颈椅上看书,听了她的话道:不过是太太的手段罢了,好堵姨娘们的嘴。
她知道两位姨娘不会去动用那些钱,最后还是姨娘们自己拿出梯己来。
抱弦在一旁浇花,水打湿了花叶,青葱一片,太太闹了这一出,两位姨娘对她只怕愈发有怨言了。
清圆笑了笑,不满是需要一点点积累的,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才会闹得鸡飞狗跳。
扈夫人一向讲体面,那两位姨娘既是做小的,体面于她们来说是使不起的排场。
眼下讹她们的钱财已经触动她们切身的利益了,下回要是再有不公道的,总有闹得一天星斗的时候。
淡月轩外头的事,听过只当消遣,她更关心老爷活动后的成效,指挥使那头松口了么?陶嬷嬷也是囫囵听个大概,不敢一口咬定,掖着手道:厨房这会子忙起来了,说今晚上要摆宴席。
太太叫门上小厮买了十几个大酒瓮子,我听商婆子说要往里头填银子,料着事儿成了一半了。
清圆点点头,那位指挥使愿意登门,自然不会空手而归。
酒瓮装银子虽只是欲盖弥彰,总比拿箱子装强些。
自己到这刻也松了口气,她实心盼着老爷度过此劫,银子能解决,便不会再打人的主意了。
老太太的心思她看得明明白白,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少不得拿她祭天。
古来多少女孩子为保全娘家同人联姻,老太太认准了一点,嫁出去的姑娘不能没有娘家做靠山,因此即便亏待了她,也不怕她自绝后路,反出天去。
这事要成了,姑娘也算立了功。
抱弦轻声道,兴许他们能念一念姑娘的好,且叫姑娘过两天太平日子。
春台的脾气小牛犊子似的,直愣愣道:立功的是丹阳侯家三公子,要不是他的那个名册,也不能攀上指挥使府。
如今他们都看出来了吧,三公子眼眶子里装着谁?等过阵子三公子入了幽州,老爷的官位也保住了,到时候看老太太还拿什么道理搪塞人家。
跟前的人都盼着她有个好归宿,论身份地位,丹阳侯嫡子是最好的选择,且危难的时候愿意伸把手,这是何等的重情重义。
清圆心里也感激他,虽然早前不喜他自作主张带累她,但借由这回的事看出他的一片心意,她也不像之前那样坚决地否定他了。
只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还在,轻易更改不了,感激是一方面,婚嫁又是另一方面,到底不能混为一谈。
幽州入夏的天气,午后变得很闷热,池塘边上柳条轻摇,太阳从细长的枝叶间照过来,每一个叶片都镶上了一圈金边。
清圆到这种时节就发懒,书看了一半,眼皮子渐渐沉重,便移进里间云头榻上小憩。
睡了不多会儿,听见外面传来夏植的声音,喁喁地,听不太清说了什么。
老太太跟前有人传话,一下子驱散了清圆的瞌睡,她撑起身看夏植又往院门上去了,便坐起来等着春台入内回禀。
门上珠帘一动,春台探了探头,见她醒了便道:姑娘听见了么?老太太有心把晚上的宴席办成家宴,请了几位沈家的故交和夫人,在前头一瓯春里办席面。
让姑娘们都预备预备,等时候差不多了就过去。
清圆听完叹了口气,暗道这老太太真是好缜密的心思,邀了沈家的故交从中说合,谈笑间有什么恩怨尽可化解了。
况且幽州不是横塘,多少眼睛都盯着谢家动向,单请了指挥使兄弟,怕堵不住悠悠众口,人一多,场面上就圆过去了。
再者贵妇们的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断了联系,男人们官场上周旋,女人们在背后织出一张庞大的交际网,看不见,但能紧密相连,今天打好了交道,便于明天牵线搭桥。
反正躲是躲不掉的,自己这样的出身虽招不来厚爱,但可省去不少麻烦。
就算老太太有心拿她填窟窿,人家也得斟酌她的身份。
这回她是由衷觉得清如可以成为这场家宴的重头,自己只要低调行事,应当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于是让春台给她换了素青的对襟罩衣,拿寻常的簪子绾了头发,太阳沉下去一些便往前面会客的园子去。
幽州的老宅布局确实要比横塘更大气,那连绵的木作回廊和正厅一溜洞开的隔扇门,即便到了落日余晖下,也有通透而磅礴的美感。
席分东西,这是一般人家办宴的规矩。
男客和女客是分开的,隔着一个玲珑小院,不在一处吃饭,但彼此能看得见对方。
时候差不多了,受邀的客人渐次登门,女客被迎进了西边的画楼,男客都往东去。
达官贵人的圈子,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即便起头不大相熟,略略聊上几句,很快就会发现共同的亲朋好友。
清圆同清和挑了不起眼的角落坐着,脸上带着捧场的笑,听她们闲话家常。
一位御史中丞的夫人对清如很有兴趣,热络地打探二姑娘多大年纪了,可曾许配人家。
哎呀,将来定要说门好亲事,才不辜负了这样的人才相貌。
沈指挥使倒还没娶亲,只是年纪略大了几岁……清和朝外看了眼,压声和清圆咬耳朵,真佛还没到么?清圆也瞥了眼,好像没有。
连老爷都要下气儿相求的人,能忍得了二丫头的脾气?清和道,我倒盼着她能许给那样的人呢,家里头教不好,送给别人教训,将来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这才热闹。
清圆只管含笑听着,也未应她的话。
但听老太太叫了声四丫头,你去瞧瞧,隔壁的席面筹备得怎么样了,对面人要是来齐了,就吩咐厨司一道上菜吧。
清圆嗳了声,起身走了出去。
也是前日差不多的时候,太阳欲落不落,下人在院子四角挂上了灯笼。
她出门刚走几步,见府里管事引着几个人上了对面游廊。
她脚下略缓,转头看,为首的正是沈润,一身玄色的常服,衬出惊心动魄的白净。
他也正看向她,深邃的眼睛微眯起来,眸影沉沉恍如躲着妖魔。
清圆因见过他,不像一般姑娘那样局促,她坦然笑着,纵是这男人看着很危险,也笑得灿烂。
复欠欠身,向他纳了个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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