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序这几天授课之余,总坐办公室捧着个瓷杯子在那儿长吁短叹的。
办公室其他教师瞅着稀奇。
这位教导主任向来雷厉风行,无论什么事情都是一股子劲儿往前冲,今年兼任火箭一班班主任更是打鸡血似地激动了大半年,现在到底是在愁啥给愁成了这样。
去问他吧,赵主任欲言又止了大半天,最后长叹一声,还是摇摇头不说了。
其实赵国序也不知道咋说啊,但他确实,遇到了他教学生涯中为数不多的一道难题。
——自然是关于他那得意学生顾凉佑的。
前几天将顾凉佑贝蔻旗请来办公室谈话,本来呢,他以为就是一起普通的早恋问题,赵主任身为一中出了名的拆情侣小能手,经验丰富不带怕的。
可后来发现并不完全是。
这竟然是桩单箭头。
其实这种问题赵主任遇见的也不少,可向来都是女生单箭头顾凉佑,这种情况他一向先警告再劝导一下,女生回去哭哭啼啼一场就好了。
但这次,竟是顾凉佑单箭头一个女生。
包括后来几天,赵国序也看出来了,还真的是如顾凉佑坦然承认的那样,他喜欢人家,但女生根本无意。
赵国序心情很微妙。
一是他高一虽然不带顾凉佑,但从来没听说过他跟哪个女生传过绯闻的,这破天荒第一次竟叫他给撞上了。
其二,是他也暗暗有些惊叹,顾凉佑这样的人,竟然还有女孩子不喜欢?可这就叫他难处理了。
去劝导女方吧,可人家贝蔻旗已经用语言和行动证明了,她根本无意。
去劝导男方吧,但……那是顾凉佑啊。
不是说成绩好就享有特权什么的,而是赵国序不信他不知道其中道理。
关于早恋问题,顾凉佑身为学生会会长还帮着处理过许多起,有时候老师不好说出口的话,顾凉佑去跟同学讲效果会好很多。
只是没想到,今天这事儿竟然轮到他自己头上了。
年轻人嘛,发乎于情赵国序也能理解。
顾凉佑也跟他承诺不会影响学习,并且他只是承认自己喜欢人家小姑娘,却并没有做什么别的出格的事情。
于是现如今反倒叫赵国序为难了。
说不管吧,可既然知道了却不作为,实在是有违他的职业道德和精神,说管管吧,可这要咋管?甚至有一瞬间他很不负责任地想,那天在办公室顾凉佑要是随便骗骗他,说也不喜欢对方就好了。
给个梯子双方不是都能下台嘛,可偏偏这小伙子还如此耿直。
赵国序这节课没课,手头也没要紧事情处理,坐办公室给他愁得不行,便想着下楼去校园里转转透透气。
刚从二楼楼梯拐角处转了个弯儿,谁知好巧不巧,楼下不远处那不就是刚刚还琢磨着的顾凉佑和贝蔻旗嘛!赵国序迅速记起了这节一班是体育课,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可那俩人跟要吵架似地一个拉着另一个往前走,二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这又是怎么了?气氛如此不对劲儿。
他还没瞧明白,却远远看见那小姑娘敏锐得很,嗖地转头看来。
这一眼却让赵国序硬是止住了向前迈出的一步,还给收了回去,他猛地退后,躲到了楼梯背后不让那俩人看到自己。
都藏起来了他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他是老师他躲啥啊!可又想了想,外面俩小孩儿正闹不愉快,他这么贸然出去反倒不好。
稍微往外探了探头,却见二人紧紧连一块儿的手腕已经分开了,顾凉佑和贝蔻旗站着中间隔老远,都不说话,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
赵国序心道得了,这样子完全不用自己插手了,估计没过多久他们内部就可以自我消解了。
莫名心里还叹惋了一下下。
又发觉自己堂堂人民教师,现在在这儿躲着看墙角像什么样子。
便挺了挺腰杆,沿着墙根儿原路返回办公室了。
而贝蔻旗二人那边。
她猛地对上顾凉佑这样的眼神,心里忽然虚了一下。
但也没心虚多久,就立刻垂下眼不去看他。
半晌,才说:你快回去上课吧。
顿了顿,没多大事儿,我去找个创可贴贴上就可以了。
前几天班主任找贝蔻旗谈话,她心中又何尝不是掀起轩然大波。
她长这么大没谈过恋爱,从小身边桃花都被她哥扫得一干二净,感情上有些迟钝。
可她再不灵光,却也知道在都已经惊动了班主任的情况下,她和顾凉佑,是要离得越远才越好的。
于是赵国序问话时她第一反应就是否认。
可后来不断回想这件事时,感觉自己更多的还是出于自我保护。
其一这似乎是学生见到老师的自然反应,不然还能说什么。
其二,她知道顾凉佑势必不会喜欢自己,那她承认这个有什么意思。
不否认做什么,等着被喊家长嘛。
但其实,这也是她最希望的吧。
说着不喜欢他……可是,怎么可能。
那可是顾凉佑啊。
谁会不喜欢顾凉佑呢?但正是因为对方无比优秀,若跟这样的自己捆绑在一起,就像什么呢……就像是他洁白无暇的人生长卷上、灿烂光明的前途中的,一个污点。
意识到自己对自己的这个比喻,她像被忽地被人攥紧了呼吸。
贝蔻旗拖着步子,回到自己的座位,恍恍然望着教室那一边的窗外。
窗外是光秃秃的树枝,树干上长着白色的霜。
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她曾经也是无比骄傲的人。
真的不喜欢这样……定定看着外面,心里有些怀疑,这棵挂满霜寒的瘦弱的树在即将到来的满天春色中,还能不能长出新芽。
此时教室只有她一个人。
贝蔻旗从桌兜最深处摸出一个小瓶子出来,倒出两片,就着杯子中早已凉了的水吞了下去。
刚才在水池上冲洗手掌的污渍,初春天气,水管里水冰冷沁骨,可都这么冷了却没一会儿依旧觉得犯困。
胡乱贴上创可贴,干脆枕着胳膊就趴桌上了。
治疗抑郁症的药物会生理性地导致人犯困、记忆力衰退、暴躁易怒等。
刚才,她没有控制好情绪,她不应该冲顾凉佑发火的,迁怒于人是不对的。
贝蔻旗将脸埋着臂弯里,趴在那儿默默地想道。
顾凉佑那么好的人,她不应该那样对他的。
眼眶有点发酸。
她闭上眼睛,又把那股潮意给憋了回去。
顾凉佑回了操场。
班里男生们都看出了班长表情不对劲,知道他心情不好但也不敢问,便想着掩饰过去,只笑着喊:班长回来了啊!接着来玩啊。
顾凉佑嗯了声,一手接住扔来的篮球,上了场。
可虽上了场,却打球的状态完全比不上上半场的时候了。
他手里运着球,脑中却浮现出方才贝蔻旗慢慢回教室的背影,愈发清晰。
动作忽地停了下来。
他站在原处,紧紧抿着唇。
定了几瞬,几乎场上所有人都发现班长异常的时候,顾凉佑道了抱歉,抓起羽绒服转身就往教室跑。
留下身后同学面面相觑。
顾凉佑一路跑回教室,却在后门口的窗外看到这般场景后猛然停下。
女孩子枕着胳膊已经睡着了,只露出小半张脸,长长的头发如海藻般铺了大半个桌面。
手中还攥着个小瓶子。
顾凉佑眼神一动。
她向来吃药时都很隐蔽,如果不是顾凉佑特意观察也发现不了,而这次她竟忘记了将药藏起来了。
顾凉佑站在教室后门口的窗外静静看了半天,才悄悄打开门进去。
他俯身,慢慢将贝蔻旗手里的药瓶取出来,放进她桌兜里。
又屏息看了会儿,才回到后面自己座位。
坐在后面想了想,顾凉佑向前探身,把贝蔻旗大衣的帽子翻到前面,遮到她脑袋上挡住光线,这才坐下开始翻开书看。
体育课结束班里同学热闹轰轰地回了教室,贝蔻旗便醒了。
她是真的迷糊,也记不得药瓶到底睡觉前被自己放到哪儿,这帽子是自己戴的还是燕榴回来帮她扣上的,只揉了揉眼,慢吞吞爬起来准备下一节课的课本。
接下来几天,她和顾凉佑依旧低气压,相互之间除了必要的接触之外基本不说话。
好像没什么不对的,其实这般也挺好。
一切都在应有的轨道上,慢慢前行。
贝蔻旗这样想着,收拾好自己背包,和燕榴打了招呼后准备走人。
今天是周五,下午放假,大家都回家过周末假期。
贝蔻旗没啥事儿,在学校圈了好久想出去透透气,便没让司机来接,打算找地方吃个晚餐再自己步行回家。
刚出教室,在走廊上随便朝楼下一瞥,却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她下意识就定住了脚步,又藏在走廊柱子后悄悄往下望,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那是个男生,一身很潮酷的打扮,染着头发造型拉风,单看样子成熟得完全不像是同龄人。
尤其是站在周围都是校服的一中学生中间,更是显眼。
他大咧咧杵在他们高二教学楼下,像是在等谁。
正值放假,来往的人流量很大,这人就堵在楼下楼梯的通道口,妨碍了交通却浑然不觉,接受着来往人的目光看着也毫无不半分自在。
嗯,很是他以往的风格。
此时一中放假,想必校大门管控得不严,才让这人混了进来。
贝蔻旗只觉得头疼。
可不头疼嘛,这人是她以前在附中时候的同班同学,也正是上次元旦她和顾凉佑看跨年灯光展时,在路边遇见的那踹豪车的男生,名叫邵利,怎么说,贝蔻旗向来秉持着与人为善,可单单除了邵利此人……她真的是好久没有这么厌恶过一个人了。
上次元旦跨年过于巧合,避过后贝蔻旗以为以后再也不用见面了,谁知这人今天却突然直接站到了她教学楼下。
这叫贝蔻旗怀疑,对方怕是已经打听到了她的消息。
皱了皱眉,她下意识就回看向教室。
这时顾凉佑还没有走,正在座位上收拾东西。
而看了几眼,她想了想,还是悄悄把燕榴叫了出来,问她能不能陪自己回家。
燕榴歪着脑袋看她,疑道:发生什么事了吗?贝蔻旗心道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一猜就中。
但这个解释起来很长,还是先离开为妙,不然到时候学生走光了再被堵住只会更麻烦。
便打了个哈哈,让燕榴在学校先去学校大门口等她。
燕榴一头雾水,还是照做了。
而贝蔻旗则沿着楼下视线死角摸到一楼洗手间,她记得这个窗户是没有被铁栏杆封死的,背着书包去一看还真是。
不禁一喜,麻溜翻窗户到教学楼背后,偷摸跑去跟燕榴汇合。
她还是有点不放心,晚饭也不在外面吃,二人打车麻烦燕榴把她送到家门口才微微安了心。
挥手和燕榴道别后,贝蔻旗转身找钥匙去开门,而这时,却听见背后有人喊她。
旗旗。
紧接着还吹了声口哨,语气轻佻,让她顿时起了身鸡皮疙瘩。
贝蔻旗强忍着回头,果然,就见不远处邵利浑身没骨头似地侧身靠在树干上,神情一如既往懒散。
被这人盯着,贝蔻旗浑身都不自在。
我找你找得这么不容易,你还躲我,可真让我伤心啊。
邵利从兜里掏出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吐了出来。
烟雾缭绕中,夹烟的手冲贝蔻旗举了举,笑了:以为你肯定去外省了,谁知道灯下黑,你竟在眼皮子底下。
贝蔻旗家里没人抽烟。
她被这烟味熏得难受,闷咳两声,毫不犹豫抓起旁边墙上电话,要拨打小区求救把保安叫来。
那边邵利像是没想到贝蔻旗这么果断,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向前走两步:慢着。
可贝蔻旗根本不听他的。
马上就要拨通,邵利一急直接出口:你的前舍友孙娉究竟为什么死的,你就不想知道吗?闻言,贝蔻旗瞳孔骤缩。
她手中一僵,蓦地转头:你说什么?孙娉不是因为和自己的误会与争执寻了短见,还会因为什么。
可听邵利这话,却像是另有隐情。
但其实,孙娉在跳楼前、最后住院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贝蔻旗是不知道的。
莫非在这段时间里,还有别的事情?而就这停顿了两秒,就见邵利快速几步上前,伸手往前一划,贝蔻旗手中的电话线就被割断了。
他指尖有寒光闪现。
贝蔻旗目光一定,这人,竟然随身带刀!邵利映着光线看了看刀刃,在夹烟那只手的大拇指上横着划了下,才收起来。
他抖落了烟灰,又笑看着她:你要是不这么总见我就躲,我们还是能好好聊聊天、叙叙旧的。
贝蔻旗迅速往后退两步,防止那烟灰落到自己身上,嫌恶之意毫不掩饰。
她看了眼已经断了的电话线,心知这条向最近的保安求救的方法已是不行。
大声呼救的话,她真忖不住这个疯子会干什么。
但此时她觉得自己不能离开了。
刚才邵利说的话还在她脑中盘旋,这叫她不得不压下自己的情绪,冷静地和对方周旋。
于是贝蔻旗抬眼盯着对方,生硬地笑了下:好啊……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