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蔻旗一直都知道她父母工作很忙,尤其是出国开展业务之后,自己和他们一年连面都见不了几次。
为此,她曾经不满过、失落过、愤懑过。
但到了今天她才知道,或许之前父母是真的忙,但两年前去美国,却是因为父亲检查出了癌症要接受治疗。
不想让最小的女儿担心,便全程瞒着贝蔻旗这件事,只让她寒假农历过年时过来一趟。
于是她也不知道,每年她最高兴的可以和父母团聚的寒假,却是父亲要努力打起精神、在她面前千方百计掩饰病情的时刻。
而今年,在计划她要过来的那天,父亲癌细胞突然扩散,需要立刻进行手术化疗。
怕瞒不住贝蔻旗,家里人一商量,便索性不叫她来了。
但阴差阳错,被顾凉佑看出了不寻常之处。
最后真相大白。
手术是在三天前,等贝蔻旗和顾凉佑下飞机立刻赶到医院时,最紧张的时候已经度过了。
最先是贝爵川出来接的他们。
刚见着贝蔻旗时,他面上还有些愧意。
贝蔻旗当然知道对方这反应是为什么,毕竟瞒了自己这么长时间,他估计是怕她会生气。
于是她上前:先去看爸爸吧。
三人便前后进了病房。
贝蔻旗一进去就看见守在床边的母亲。
这几年,一直都是杨妍守在丈夫身边照顾。
每一次手术都跟打仗似的,而治病,便是一场长期战役。
在贝蔻旗的印象中,母亲一直都是温柔的娴静的,做事不慌不忙,永远是慢慢地笑着和人讲话。
而现在,她面容却很是憔悴,像是好久都没休息好过。
闻声,杨妍转头向这边看来,明明很累了,却仍弯了弯眼角冲她笑着招了招手:小旗。
接着,她回头握住丈夫的手,柔声提醒:小旗来了。
贝蔻旗连忙到跟前。
而看到眼前场景,她却骤然有些无措。
她好像,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个样子。
父亲白手起家,带领整个家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在她眼里,父亲仿佛永远都是无所不能的,永远都不可能被打倒的。
而现在,病床上那个身形消瘦、苍白虚弱的人,让她猛然间,无法和印象里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她俯下身,手掌叠在父母相握的手上面,轻轻唤道:爸。
对方刚从昏睡中被唤起,慢慢睁开眼,见着是她,眸中还闪过讶色。
先是忙看了妻子一眼,想说什么,嗓子却哑得厉害出不来声音。
其实对方精神还不错。
但这个样子,却看得贝蔻旗猛地鼻头一酸。
像是怕什么被看出来,她迅速眨了两下眼睛,连忙按住他肩头:爸你先休息要紧,我现在不打扰你了,有话等你好些了我们再聊。
不敢看对方神情,匆匆转身离开了病房。
漫无目的地在医院胡乱走了一段路,她听见,背后传来顾凉佑跟上来的声音。
她头也没回,对方也没说话出声,但是她就是单单凭着感觉,肯定那就是顾凉佑。
她也不知道究竟从何时起,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将对方熟悉至此。
于是她停下步子。
顾凉佑转而上前,站在她旁边。
他不说话,但眸中满是关切。
贝蔻旗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我知道,生老病死,人都逃不过的。
她抬头,望着不远处一棵树的树冠,轻声道:我可能,只是觉得……我还小,我还没有长大,我的人生还一片乱麻没有展开,我还没有长成一棵可以让他们依靠的大树,可是他们却已经到了机能退化的阶段了。
我的父亲在承受痛苦,我却无能为力。
我总是嘲笑我哥,可我现在才发现,我还不如他。
我甚至还需要他们的保护……班长,你知道吗,这不是我想要的。
顾凉佑低低叹道:我知道。
在贝蔻旗心中,顾凉佑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他似乎有一种魔力,一种取得她信任的魔力,可以让她轻易地把最深处的心事讲出来。
她低下头,眨了眨眼,在我特别小的时候,记忆都记不全,可我却记得,那时候我最喜欢我爸,比喜欢我妈还多一点的那种。
因为他总能把我举高得很高,让我坐在他肩头,看得又高又远。
这一点我妈做不到,所以那时我更喜欢我爸。
她轻笑一下,你说,小孩子想法是不是特别逗。
等我再大一些,那时我家还没开公司,但在亲戚圈里,他们都夸我爸人聪明,脑子活络,做事稳重,说我妈妈有福气。
那时候我也看不出来他哪里聪明了,直到之后他给我卧室亲手改装了灯光线路,会多种变化,五颜六色,特别漂亮。
因为这个,我才能跟亲戚们口中说他聪明产生一点共鸣。
毕竟别的小朋友的爸爸都不会,只有我爸爸会。
再后来,哪怕我和他见的越来越少了,但他在我心里一直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所以今天,我看见他那样,我……贝蔻旗突然讲不出话,她拿手捂住慢慢额头,我突然间觉得特别难受。
我知道,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
他得的是肠癌,在癌症里生存率已经很高了,并且幸运的是发现得及时,治疗过程也一直很顺利,正常发展的话,是极有可能痊愈的。
这也是不久前在路上和贝爵川以及医生沟通时了解到的状况。
但是我还是很难受……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手掌拿开,我之前一直在浑浑噩噩地活着,可是这件事,像是轰然间在我耳边敲了一记警钟。
让我知道,我的成长速度,跟不上父母的衰老速度。
他们需要我。
而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不能给他们提供依靠和力量,他们甚至还需要一直记挂着这个小女儿,需要他们的照顾……我不能再这样了,我得赶紧往前跑……顾凉佑一直静静听着。
而其实,贝蔻旗也不需要他过多安慰什么。
很多话只要说出来,就会轻松一大截,说出来就是解脱。
过了许久,贝蔻旗慢慢呼出一口气。
然后,她转头看向顾凉佑,有些不好意思:班长,我好像最近一直在把你当树洞,我负能量太多了……而闻言,顾凉佑轻轻摇头。
他站到贝蔻旗对面,微微俯身,抬眼看着她:你忘了吗。
我说过,你有不高兴的,可以随时告诉我,我随时都愿意听着。
对方这个姿势,理她有些近,让她有种他俩鼻尖都快要碰到的感觉。
贝蔻旗下意识稍稍往后仰了些。
见她不说话,顾凉佑抿了抿嘴,继续道:如果你不记得了,那我今天再说一次。
他慢慢伸手,将她一缕头发轻轻别到耳后,你在我这里,不用顾忌那么多,做最真实的你就好。
贝蔻旗定定看着他,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更要命的是,她忽然意识到,能遮挡的头发刚才被对方给别到后面了。
一下慌乱,正想把发丝重新散下来,却见对方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东西,捧到她面前。
一瞧,竟是瓶可乐。
贝蔻旗一愣,反应半天才说:给我的?顾凉佑:对。
贝蔻旗眨眨眼:你不是也说,喝碳酸饮料不太好吗?顾凉佑拧开盖子,递到她手里,却又变出了一瓶,像是低低叹了声:只一次。
我陪你一起。
然后二人便蹲到医院楼下一块在冬日的寒风瑟瑟中一人灌了瓶可乐。
喝了无数次的东西,今天尝到口中的滋味,却和往日大不一样。
或许是跨了国水质不同吧,贝蔻旗悄悄瞥了眼顾凉佑,边喝边默默地想。
很久很久之后,贝蔻旗日后无数次回忆起来这天,都觉得这个场景,是在她人生最灰暗一天中间,唯一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