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晏俯跪在地上, 未束的乌发垂散在地, 正好遮住了整张小脸, 也掩盖了哭泣的痕迹。
白皙的额头抵地, 有冰凉的寒气顺着天灵盖往上窜,嬴晏却恍若不察一般。
就在此时,一只微凉的手掌搭上她胳膊,将人拉起。
嬴晏茫然抬眼,出乎意料地瞧见了谢昀。
……二爷?她的声音有点干哑,似是松了的一口气,你回来了。
谢昀嗯了一声, 屈了指腹和手背,慢慢地蹭去她眼角泪花,又伸手把凌乱的青丝捋到耳后,回来了。
他刚才就在九龙殿,目睹了一切。
其实谢昀很难与人共情。
天生的缘故有,后天的原因也不少,一颗心凉薄而寡,淡看世间冷暖。
可是与嬴晏有关的情绪, 他似乎都能敏锐的察觉, 甚至共情。
所以谢昀把人拉起来,果不其然, 晏晏落泪了。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身上是好闻的冷香,顺着呼吸卷入她的胸腔,莫名的让人心安。
嬴晏吸了吸鼻子, 止住了眼泪。
你有没有受伤?她神情担忧,手忙脚乱地在他身上乱摸。
谢昀笑笑,没有。
方才那场厮杀,他身上甚至连血都没溅上。
一边说,他一边伸手又揩嬴晏眼角。
谢昀不喜欢看到嬴晏落泪,无论喜极而泣还是哀悲难抑,只要看到她眼泪花,他心底便不可控地腾起一抹戾气。
想将弄哭她的人都杀掉——那边嬴柏抱着永安帝的身体,放在了不远处的龙床上。
这场意外的惊变,让他想起了全部记忆。
永安帝于他而言是君,更是父。
嬴柏坐在床畔,替他敛好仪容,静默地看了半晌。
一时间,整个九龙殿寂静无声。
外面的顾与知已经处理好了外面的阉党,掀开帘子,率人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
嬴柏闻声负手转过身,神情已然恢复如常。
他一张俊脸紧绷,开始有条不紊地吩咐永安帝驾崩后的事情。
不得不说,嬴柏的确是个十分出色的储君。
年少时永安帝和帝师们的精心教导,让这个男人即便流落民间八载,也能在短短数月的时间内,很快熟悉朝政,并且游刃有余。
安排好之后,嬴柏走到嬴晏面前。
嬴柏弯身低头,揉了揉她的脑袋,嗓子有些发干,晏晏,对不起。
我该早点回来。
早一点回来,母后就不会郁郁而终,十四妹也不会受八年苦。
嬴晏听出了画外音,欣喜抬眼,三哥,你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嬴柏伸手,抹了抹她微红的眼眶,声音温柔。
少年时,他的妹妹是个小哭包,即便打扮的如皇子一样,依然娇气黏人,像小姑娘。
嬴晏再也忍不住,倏地伸手抱住嬴柏,将整个脸蛋埋在他胸膛,眼泪开始不争气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哭的哽咽,却不忘摇头,安抚她的兄长:不是三哥的错。
这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来都不是怪一个人。
即便没有八年前那场山洪意外,嬴晏也知道,父皇与母后还是会因为别的事情反目,而她也会一如既往的遭父皇厌弃。
嬴柏听了愈发难受,喉咙微滚,却不知道如何轻声哄小姑娘,只把手掌落在她脊背,一下下轻抚安慰。
他怎么能,不愧疚啊。
……永安帝驾崩的消息传至平云山围场时,一片哗然,永安二十三年的冬狩匆匆中断。
而这场悄无声息的宫变,也在诸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结束了。
太子嬴柏主持丧事,当日便从燕郊的北大营调遣五千精锐入京,将永安帝的尸身运回了燕京。
’梓宫停灵在紫宸殿前,折腾了一天,等一切收拾妥当,已经到了傍晚。
太子、皇嗣、宗室、文武百官与命妇,皆去妆剪发,入宫为大行皇帝小殓。
消息传到肃国公府时,谢夫人正握着一把小金剪在修剪梅花枝,乍闻听见陈文遇谋杀永安帝的消息,她手中的力道不稳,咔擦一声,怒放的梅花被拦腰剪断。
谢山如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胳膊,望向前来通禀的陵深,微皱眉头。
谢夫人的脸上不可置信,声音发颤:此言当真?陵深点头:太子经派人传召百官与命妇入宫,一会儿便能到国公府。
谢夫人闻言,一张脸色本就不太好的脸蛋瞬时变得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好在有谢山如扶着,才没至于摔倒在地。
她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霎时间,眼泪就溢满了陈宜画的眼眶,怎么会如此糊涂,竟然胆大到意图谋害陛下和太子。
谢山如远比谢夫人要冷静的多,他一面安抚妻子,一面开口问:现在人在哪儿?已经处死了?陈文遇被太子关到了北镇抚司,等候处置,其余人已经当场斩杀。
陵深如实回禀。
何人救驾?是二爷和顾大人。
谢山如颔首,示意知道了,他倒不觉得意外,这些时日来他虽然没有前去汤泉宫,却一直留意着朝堂上的动静,着实为二子捏了一把冷汗。
如今尘埃落定,他也不必日夜担忧了。
北镇抚司?谢夫人后知后觉地抬眼。
陵深点头:是。
谢山如瞥了陈宜画一眼,略微沉吟后,挥手吩咐陵深退下,再看向她时,一向温和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严肃:宜画,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昀儿承担不起。
他岂能不知自己的妻子动了什么念头,她是想让二子偷天换日,将陈文遇救出来。
谢夫人面色一白。
我……谢山如拍了拍陈宜画的手,叹了口气,拉着她在一旁坐下,语重心长道:宜画啊,人各有缘法,谋害皇帝的大罪,别说律法不会放过,就是新帝也不会放过弑君弑父之人,我们帮不了,也不能帮。
谢夫人怔了许久,知道了。
……这日夤夜,嬴晏去了一趟北镇抚司的地牢。
作为熙朝臭名昭著的诏狱,北镇抚司的地牢不负虚传,一入门便是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息,幽暗的甬路狭长,恍若通往阴曹地府。
诏狱内不设窗户,四周的墙壁上刷的一层黑漆,若没有烛光,黑漆漆不见五指。
这样的环境,让嬴晏十分压抑难受。
她拎着一盏灯笼,兀自朝着最里面的监牢走去。
陈文遇的情况不太好,谢昀那一脚踹断了他胸前的三根肋骨,因为骨裂不时有疼痛感传来,甚至影响到了呼吸,而四肢被厚重的铁链捆绑,动弹不得。
一抹微弱的光线出现在视线中,陈文遇不适地眯了眯眼,抬眼看去,只见是嬴晏。
小姑娘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她同白日时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身雪青色的胡服,只是眼周有不甚明显的微红,稍显憔悴。
可是无论怎样,落在他眼中,都是极美的。
陈文遇的嗓音有些沙哑,晏晏。
嬴晏没说话,小姑娘抬着眼睛,似乎是在看他,可是陈文遇知道,她的目光错开了他的眼睛,落到了身后黑漆的墙壁上。
陈文遇没有在意,视线落在她娇美白皙的脸蛋上,轻笑了一下。
自打初遇时,他就知道嬴晏长大后会是一个美人,可是如今这个美人,再也不属于他了。
晏晏,是不舍得…我么?说完这话,陈文遇一阵咳嗽,胸前的痛意又重了许多。
嬴晏没答,她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来,可是若不来,白日时九龙殿前一见,就是两人此生所见的最后一面。
等明日,她甚至连他的尸身,都不一定能瞧见。
你还有什么心愿?说她心软也好,说她愚蠢也罢,嬴晏知道,她得来,不然此生难安。
陈文遇笑了一下,手腕轻动间,一阵刺耳的铁链滑动声,声音渐低,心愿啊……他慢慢地抬了眼,晏晏,我想抱你一下。
也不管眼前人答应没应,陈文遇自顾自的继续说,声音沙哑,似是低喃:晏晏啊,除了你,我没有心愿了。
嬴晏心神微颤,唇角翕辟,却最终无言。
陈文遇没意外她的反应,忽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爹叫陈贺仙,我娘叫谢姝。
嬴晏愣了一下,这是陈文遇第一次同她说起以前的事。
她不知道陈贺仙是谁,可是却听说过谢姝的名号,谢家有女,丽姝天成,是肃国公谢山如的妹妹。
我叫陈昭,陈文遇凝着她的眉眼,清澈的嗓音低而哑,晏晏,我不叫陈文遇,我的名字是陈昭。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他一字一顿。
嬴晏是个心思很敏锐的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明悟了陈文遇的意思,我记下了,陈昭。
听见她喊他的名字,陈文遇展了一个笑,眉眼间的阴郁渐散。
晏晏,我想抱你一下。
他又道。
借着微弱的光线,陈文遇的的目光落在嬴晏身上,久久不肯离开。
若是此时的光线再明亮些,嬴晏便能察觉,他眼底藏着一抹诡异。
只可惜这样狭小幽闭的环境,勾起了嬴晏年幼时不美好的记忆,也让她心神有些压抑害怕,故而错过了那细微的情绪变化。
晏晏,这是我此生最后一个心愿,你会成全的,对吗?陈文遇沙哑的声音卷着浓浓的悲戚。
果不其然,嬴晏动摇了,两人四年生死相依,即便如今两人之间有再多不可逾越的坎沟,曾经的感情却不是假的。
嬴晏迟疑片刻,把手中的灯笼放在地上,缓缓走过去,伸手抱了陈文遇一下。
小姑娘身上的衣衫厚重,却仍能隐隐约约感受到身体的柔软,陈文遇的眼帘垂下,狭长眼底的疯狂与幽幽阴鸷不减。
嬴晏没害怕陈文遇会再对她做什么,他四肢被捆绑着,动一下都困难。
嬴晏抱了一下,就准备松手离开,不想陈文遇忽然偏头,狠狠地咬上了她脖颈。
尖锐的牙齿刺破娇嫩的肌肤,带着锈气的血腥味卷入陈文遇的嘴里。
突如其来的痛楚,嬴晏顿时意识到不好,神色惊慌恐惧,下意识地伸手去拽陈文遇的脑袋,只是他死死地咬着,像野兽叼住兔子一样,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放开我啊。
嬴晏轻软的声音里带了恐惧和哭腔。
慌乱挣扎间,细微的铁链拽动声和捶打的声音交缠。
嬴晏没想到,陈文遇竟然想要她的性命,胳膊推搡挣扎间,无意地按上了他胸口。
就是那一下,裂骨刺透了血肉内脏。
陈文遇闷哼,咬紧的牙齿终于渐渐松了,嬴晏慌张后退,跌坐在地,一手去捂脖子,触感粘腻温热,还有不可忽视的刺痛。
她知道自己的脖子被咬破了。
晏晏……陈文遇又低喊了一声。
他嘴角渐渐溢出了一抹鲜血,顺着下巴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蜿蜒在苍白清俊的面上,分外刺目。
然而他唇边却勾着一抹得逞而诡异的笑容。
嬴晏吓得三魂六魄尽散,哪里还敢再看陈文遇,慌张地拎起地上的灯笼,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陈文遇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瞳孔逐渐变得涣散,声音越来越低。
欠你的命,还你。
作者有话:昨天太困了,写得乱七八糟。
删了六百字,重新加一千七新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