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风很燥, 烈阳当空。
永安帝的心火也燥。
嬴晏眼帘垂下, 眼睛转了几转, 手指有些紧张地捏着。
有天降福星这么一个身份, 她不担心永安帝降怒赐死,可是若是她有一点言辞不当,不如父皇的心意,小责小罚肯定少不了。
整个水榭寂静无声,气氛稍显紧张。
阳光照在嬴晏身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色,永安帝看着她露出的半边脸蛋, 神情忽然有些恍惚,一时间竟分不清,站在他面前的是苏蕴禾还是嬴晏。
过来。
永安帝开口道。
嬴晏上前,站在他面前。
永安帝皱眉:把头抬起来。
嬴晏想,她父皇大概还是不甘心。
她这个孽障杀不得,既然如此,如果她是他的子嗣,那他心里还好受些。
她缓缓抬了头, 露出整张脸。
常言女儿俏父, 儿子俏母,可是苏蕴禾生下的一儿一女, 都像极了她,尤其是嬴晏。
昔年时,苏蕴禾常常看着她的脸蛋, 感叹上天不怜惜,那时嬴晏不懂,如今却明悟了其中含义,若是她容貌俏父,何须战战兢兢扮十六年男子?永安帝仔细地端详着站在面前的十四女儿,意图在她的眉眼间瞧出点什么。
可是看了良久,他只在嬴晏眼角眉梢瞧出苏蕴禾的影子。
这些陈年往事,知情者寥寥,在场的人里头,只有郑礼知晓。
而姚贵妃入宫晚,王才和在御前伺候也不过两年,不曾见过苏皇后。
只有陈文遇曾在昭台宫伺候三年,是见过她的。
永安帝收回视线,缓慢递往椅子上靠了靠,抬了茶杯抿了一口,仿佛只是父亲一句不经意地问:文遇啊,你觉得福寿是像皇后,还是像朕。
明眼人一瞧,便知嬴晏容貌像极了苏皇后,和永安帝倒是瞧不出相似来。
陈文遇眼神动了动,御前伺候这么久,很快便揣测出几分心意来——陛下想听什么。
福寿殿下眉眼像皇后娘娘。
陈文遇说完,声音顿了顿,视线落在嬴晏身上。
小姑娘眼帘微垂,盯着足前三分地,不曾分半分目光给他。
她只要看他一眼,他就会开口帮她,可是她竟然宁愿一个人孤立无援,也不肯向他求助。
陈文遇眉眼倏地阴沉沉,忽然想恶意地说一句福寿殿下瞧着和陛下一点都不像呢。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陈文遇敛了那些阴狠的心思,神色如常地笑道:不过福寿殿下轮廓间的神韵,倒有几分俏似陛下。
说完,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王才和,眼神示意。
比起陈文遇来,贴身伺候永安帝起居的王才和,在说话间更能讨永安帝欢心。
王才和会意,笑眯眯地对永安帝道:老奴不曾目睹苏皇后天颜,不过这么一瞧,福寿殿下轮廓间的神韵,的确俏似陛下。
闻言,永安帝铁青的神色稍霁,将视线再一次挪到嬴晏身上。
他是个多疑的人,怀疑一旦埋下了,一两句话是无法消除的,可是因为方才陈文遇与王才和的话,永安帝心里堵着的气顺了不少。
今日嬴晏虽做男子打扮,却没有刻意描眉描眉,一张脸蛋白皙莹润,乖巧可爱。
自从废后以来,他已经整整八年没见过苏蕴禾,记忆中模糊的身影与嬴晏渐渐重叠,永安帝微微眯了眼眸,似乎又陷入了回忆中。
永安帝十分注重身体保养,二十余年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依然老当益壮。
这些时日来,他在金沙洞闭关,每日里清心寡欲,服食丹药,夜深人静时,竟常常想起少年时的事情。
感受到永安帝打量的目光,嬴晏手掌有些紧张地握起,她知道,父皇在透过她看母后。
可是她被这种眼神儿看得浑身不自在。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永安帝忽然摆摆手,吩咐姚贵妃一众人退下,不多时,水榭之中就只剩下他与随行的宦官。
永安帝嗓子有些发干:你母后……临终时可说过什么?她父皇又开始深情了。
嬴晏眼睫微垂,无声讽笑。
此时此刻,她只要编两句说,母后思念过也后悔过一类的话语,便能讨得父皇欢心。
可是嬴晏不想。
她的父皇是帝王,坐拥天下四海,一道圣旨下,便有无数官员谄媚,尽心尽力地从大熙十四州里遴选美人送入宫,供他挑选。
他什么都想要,太贪心了。
在有些事情上,嬴晏一向执拗和倔强,添起堵来,也是十分的得心应手。
嬴晏唇角轻扯,偏偏不想让他如意,淡声道:母后说,但愿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永安帝怔住,脸上的情绪霎时五彩纷呈,悲恸难言又或是面色铁青,倏尔又化作勃然大怒,最终化作一声冷笑。
好一个生生世世不复相见,是你母后会说出口的话。
永安帝已经很多年没被人如此忤逆过,胸口起伏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郑礼见状,忙上前虚扶捶,却被永安帝挥手退了下去。
他抬起狭长眼眸,死死地盯着嬴晏那张与苏蕴禾像了六七的脸蛋,你认为你母后是错是对?嬴晏面色不变:人子不议父母。
永安帝冷笑,那是认为对的了?嬴晏沉默。
永安帝见她这副模样,顿时怒从心中起,蓦地挥袖,桌上的茶水点心劈里啪啦砸了一地,迸裂的碎瓷片飞起,落到了嬴晏的手上。
瓷片锋利,在手背上割出一道血痕,疤痕不深,奈何手背细嫩,不多时,便有血珠争先恐后的流出。
陈文遇心头一紧,然而却只能站在永安帝身侧,不得上前。
嬴晏恍若无所察觉,温声道:父皇息怒。
永安帝听了,却是愈发怒不可遏,情绪起伏间,开口降罪,来人,把这个孽障拉下去……话未说完,他忽然一阵猛烈的咳嗽。
手掌再移开时,上面染了一抹鲜血。
永安帝心头一震,脸色顿时惨白,一旁的郑礼见了,慌忙道:来人,来人,快传太医。
整个水榭乱成一团。
父皇这两年不停的服食丹药,到底伤了身体。
嬴晏低眉敛目地跪在地上,没抬眼,也没说话。
直到永安帝的鸾驾匆匆离去,被遗忘在一角的嬴晏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回了少莲汤。
永安帝吐血的事情被悄无声息地瞒下。
嬴晏在少莲汤等了一日一夜,也没能等来永安帝的降罪圣旨,却等来了明宣太子死而复生的消息。
彼时。
陈文遇的神色不太好看:谢昀将嬴柏寻回来,带到了陛下面前?一旁的宦官点头,谢昀曾两次派人前去云州大规模查人,第一次是以差户籍人口的名义,第二次是以捉捕刺客的名义,属下想,谢昀那时是在寻找嬴柏。
陈文遇垂下眼帘,只听咔擦一声,手里的茶杯倏地碎裂,锋利的瓷片割破手心,他却浑然不觉,似乎一点也不知道疼一般。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能不明白,嬴晏从少莲汤消失那晚,怕是去见嬴柏了。
可是嬴柏若是登基为帝……陈文遇阖了眼眸,手握成拳,任凭粘稠的鲜血流淌,滴落在地板上。
嬴柏若是登基为帝,他就再也没有办法除去谢昀,也没有办法得到嬴晏。
……不得不说,比起遭到永安帝厌弃的嬴晏,嬴柏的确得他宠爱。
永安帝满面春风,连闭关修道也不顾了,整日里拉着嬴柏絮絮叨叨,有些是往事,有些是时政,尽心尽力地给这个儿子铺路。
中秋家宴变国宴,在汤泉宫大摆宴席,整个燕京的王公大臣皆做出席,贺明宣太子回来。
见永安帝的架势,诸人心里便有计较,知晓嬴柏的太子位已经十分稳当。
那些在暗地里蠢蠢欲动的人,纷纷偃旗息鼓,就连姚贵妃也不曾再抱着嬴域出现在少莲汤。
一别八年,燕京中的官员升迁贬罚,变动很大。
嬴柏初回燕京,根基不稳,明枪暗箭不少,忙得脚不沾地。
谢昀也一连六七天不曾出现在嬴晏面前。
先前送来的那箱子书,落在书架上已经染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嬴晏这一日刚刚练过剑舞,从青玉池回正殿,瞧见那一架子书时,视线停留了片刻。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
素秋提了一个竹篮子进来,嬴晏闻香转身:姑姑提了什么?花房那边栽培德桂花开了,奴婢去摘了一篮子。
素秋一边说,一边把竹篮子递到嬴晏面前,今日立秋,尚膳监那边送来了螃蟹,正好可以做一盘桂花蟹和桂花糕。
立秋了啊…… 嬴晏捏了一片花瓣,放在鼻尖闻闻。
扑鼻的雅香,甚是浓郁。
嬴晏把花瓣抿到唇边咬了咬,软声道:让小厨房那边做两份,一份让陵玉送去星辰汤,另一份装到食盒里,我拎去给三哥。
素秋福身应下。
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小厨房那边把做好的菜色送了过来,装了两个食盒。
嬴晏打开其中一个食盒,把刚刚温好的黄酒裹了一层绸布保温,放了进去,又取了一些桂花洒在食盒里面做点缀,好好收拾了一番,才心满意足的把盖子盖上。
她把食盒递给陵玉,嘱咐道:螃蟹性寒,记得告诉二爷不要忘记用黄酒。
谢昀能悄无声息的来少莲汤,她却无法同他一样隐匿行踪去星辰汤,只能遣陵玉去送。
陵玉点头应下,提着食盒离开,一路疾行,去了星辰汤。
嬴晏则带着素秋还有另一个食盒,去了嬴柏所在的少阳汤。
一入正殿,就瞧见自家二爷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半支着下巴,似在思忖着什么,他桌前摊开了数份奏章,还掺了几封神鸾卫特制的密信。
瞧见是陵玉,谢昀掀起眼皮,怎么了?十四殿下说今日立秋,让小厨房那边做了桂花蟹还有桂花糕,命属下送过来。
陵玉把食盒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谢昀嗯了一声,精致的眉眼渐渐舒展,慢慢挑开了食盒盖子。
两只壳红肥美的螃蟹,一碟与桂花一同炒的桂花螃蟹,露出了金黄的蟹黄与白嫩的蟹肉,一碟香气扑鼻的桂花糕和一壶已经温过的黄酒,金灿的桂花的铺两侧。
嬴晏鲜少如此主动。
谢昀唇角勾了一个愉悦弧度,又将盖子重新盖了回去,慢条斯理地起身,敛了敛衣角,提着食盒,步伐悠然地往外走。
晏晏都如此表明心意了,他自然应当去陪她一同用膳。
陵玉愣了一瞬,等反应过来二爷要去哪儿,连忙抬腿跟上。
他小声,为难地开口:二爷,十四殿下……谢昀脚步顿下,瞥了他一眼,说。
陵玉硬着头皮继续道:……去了少阳汤。
是么。
谢昀嗓音凉而淡,唇角的笑容渐渐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