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点了几盏铜大灯, 照得亮如白昼, 嬴晏穿了一身莲青色折枝堆花襦裙, 一头青丝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髻。
若非十哥告知, 她一定会如谢昀所料,重新去求他相助。
她以为是一番峰回路转,凑齐万金,殊不知落在谢昀眼中,只是玩弄股掌之间而已。
嬴晏坐在软榻,素白小手托着娇美小脸,卷翘的睫羽微垂, 投下一片暗影,她神色气恼,似是不愉。
咯吱——屋门推开。
婢女鱼贯而入,端上了热气腾腾的菜品上来,一共六道:人参煨鹿腩、兰花烧鹿筋、炙烤鹿排、酥皮鹿肉盏、三宝烧鹿鞭、鲜笋鹿肉汤和鹿肉羹。
因为嬴宽送来的是一整只鹿,筋骨肉尾俱全,做一小桌鹿宴绰绰有余。
厨房的掌厨险些按耐不住心思,欲大展身手一番。
只是时间紧迫, 也顾不得疑惑, 晚膳为何烧了三遍,匆忙添了几道菜。
素秋望着一桌纯阳壮补的菜品, 神色担忧。
二爷年轻气盛,再吃这样一桌菜,万一留宿公主府, 殿下得受一番苦。
素秋唇角翕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殿下未出阁,到底年纪小,不通这些事,她身为贴身姑姑,却不能不提点。
素秋想了想,委婉开口:殿下,二爷喜食清淡,不如撤下几道,再添些素菜?嬴晏心里不痛快,自然不会叫让她不痛快的人舒坦,喜欢食素么?她偏不让他如意。
恍恍烛火间,小姑娘神色平淡,随口道:不必,如此便好。
素秋瞧见嬴晏不以为意,犹豫半响,厚着微红老脸,又说得直白些:殿下,鹿肉大补,奴婢怕二爷食多,会上火……嬴晏脑海里正思忖一会儿要怎么应对谢昀,对素秋的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上火?嬴晏拨弄纤细手腕上的一只赤金水波纹镯,冷笑,我倒是盼着他上火呢。
嬴晏声音天生轻软,此时冷了几许,夹着若有若无恼意。
这样一副娇恼语气,落在素秋耳中又是另一番意味,她眼眸微闪,恍然大悟。
怪不得殿下每次与二爷同宿,第二日清晨早早便能醒来,除了身上有些痕迹,神清气爽,精神并无不济。
原来……是二爷身体不行?*嬴晏相邀,谢昀不出意料。
想必她从嬴宽哪里碰了壁,转而来求他。
两辈子算起来,除了六角琉璃瓦凉亭那次,嬴晏从未主动相邀过他。
尽管知道嬴晏心中有所求,不是单纯想见她,谢昀仍是心情颇好。
他撩起眼皮,瞥了一眼窗外。
天幕静谧,月光皎洁。
谢昀扯唇笑笑,缓缓放下手中公事,慢条斯理起身,脑子里将利息勾勒描绘。
至于鹿肉么。
虽是纯阳壮补,不过用些也无妨。
临出门前,谢昀换了一身云纹滚边织金缎黑色窄袖衣衫,冰凉质润的青白玉冠束发,七星金涂银勾带。
他没配冷戾骇人的雁翅刀,也没戴象征权力的金制盘龙纹令牌。
谢昀走了几步,忽然顿下,陵石,我的玉佩呢?陵石默了默,二爷平日嫌花里胡哨,从不戴这些佩物,他忍不住抬头,好奇偷看了两眼。
自家二爷天生俊美无情,此时薄唇噙笑,神色愉悦,萦绕眉眼的冷戾隐没,只余缱绻惑人。
陵石脑海里忽然浮现四个字——孔雀开屏,只是这话不能说。
他收回视线,淡定转身,去库房的一处角落里,翻了一匣子落灰的玉佩出来。
谢昀视线扫过,勾了一块福寿如意墨玉,擦拭干净后,系在腰间。
福寿公主府离肃国公府不远。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谢昀踏夜而来。
一进屋,便瞧见莲青色衣衫的小姑娘坐在桌旁,手里握着勺柄,漫不经心轻敲,正在等他。
谢昀神色如常,朝她走去。
感受到光影被挡住,还有熟悉的冷香卷入胸腔,嬴晏便知来人是谁,她抬头软软一笑:二爷。
小姑娘仰着头,白皙脖颈如天鹅般优美,从谢昀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瞧见她肩颈胸口。
那里肌肤白皙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玉。
让人忍不住想搓圆揉扁,留下嫣红的痕迹。
谢昀收回视线,嗯了一声,慢悠悠在她身边坐下,等扫过一桌鹿筋鹿鞭鹿肉时,蓦地一僵。
……如此大补,寻常男子见了,约莫要自尊受损,脸色铁青,不过谢昀只神色古怪了一瞬,随即敛了情绪。
无人教导晏晏这些,她自然不是别有用心。
且落水受寒,的确应该吃些滋补温热的东西。
谢昀神态慵懒,长臂一揽,将嬴晏抱坐在了大腿上,他环着她腰,嗓音浸了几丝愉悦:陵玉说嬴宽猎了一头鹿,你想与我同用。
见人一副悠然模样,嬴晏心里更气了。
她面上却如常,温声软语:嗯,傍晚刚刚送来,我怕明日再食不新鲜。
二爷若是用过晚膳也无妨,少食两筷便是。
的确得少食。
谢昀拨了拨她脸颊碎发,懒洋洋一笑:陪你用些也无妨。
两人各怀鬼胎。
谢昀慢条斯理用膳,却只动了几筷,就没再用,好整以暇等人开口。
嬴晏饱腹,也没动筷,只时不时给谢昀添菜,见人兴致缺缺没用几口,便知他的确不喜。
不喜欢么?嬴晏眼眸微闪,莲青袖口下,指尖动了动。
方才她思来想去,反复思忖许久,也没想出如何对付这位爷。
她于谢昀而言,弱小得不堪一击。
他随意抬抬手,捏死她如捏死蚂蚁一般容易。
可是嬴晏又恼被他如此戏弄,只好不痛不痒地给人添堵。
二爷怎么不用了?嬴晏故意问。
她微微往前,盛了一碗鲜笋鹿肉汤在碗里,握勺绕着碗边走了一圈,抵到谢昀唇边,这汤很鲜,二爷尝尝。
谢昀意外她竟然如此主动,美人亲手喂汤,他自然不能不喝,于是薄唇轻启,张口咽下。
汤汁鲜美,入口浓郁,谢昀眉尖微挑,明知故问:今日怎么如此体贴?嬴晏面不改色,又舀了一勺,随口反问:二爷不喜欢么?谢昀眯了眯眼眸,倒是愈来愈会说话了。
他哂笑一声,又张口喝下。
这鹿肉汤虽补,于他而言,少食一些无妨,并未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嬴晏眉眼弯弯,动作不停,喂了一勺又一勺,一碗汤快要见底,还没作罢。
二爷,好喝么?……好喝。
谢昀稀奇,嬴晏若是有求于她,区区两千金,何须如此体贴。
见人喝的痛快,嬴晏心里不禁迟疑,莫非谢昀喜欢这汤?恰在此时,谢昀忽然按下她的手,扯过瓷碗放到一旁,笑道:不喝了。
他冰凉手指勾了她垂在胸前的青丝扯了扯,有话但说无妨。
但说无妨?嬴晏冷漠一笑,又拿起了旁边的小瓷碗,二爷,汤还没喝完,太浪费了。
说罢,她加了一筷人参烧鹿腩,这鹿腩烧得软,二爷尝尝?谢昀:……他似笑非笑,拉下她的手,意味深长,晏晏,鹿肉吃多了上火。
嬴晏见他不想吃,愈发想强迫他吃,她寻了个冠冕堂皇理由:十哥说鹿肉温热补身,二爷身体体寒,应当多食一些。
说着,她不依不饶递到他唇边。
瞧见谢昀明明不想吃,却因她亲手喂而勉强吃下,嬴晏只觉心中痛快。
难怪谢昀总饶有兴致的戏弄她。
怀中人一反常态,谢昀若有所思,倒没再拒绝,咬下鹿腩后,他抬起眼睛,细细打量她神色。
见她眼底恼意,谢昀危险地眯了眯眼眸,嬴宽说了不该说的话?嬴晏灌他两碗汤,终于优雅地收了手,浑身舒坦。
她略微思索,拿捏着谢昀昔日语气,唇角一挑,慢悠悠道:我瞧二爷喜欢,可要再来一碗?谢昀瞥她一眼,我怕你受不了。
嬴晏茫然一瞬,和她有什么干系?端着碗勺的确累,却也不是难以忍受。
无妨,嬴晏十分大度,她眉眼盈盈弯笑,体贴至极,二爷喜欢喝就好。
两人一说一答,驴唇不对马嘴。
谢昀捏她指骨把玩,漫不经心开口:晏晏喂的,我自是喜欢。
随着他话音落下,俩人说的话终于再次回归一条线。
……闻言,嬴晏心口一堵,原来谢昀不是不情不愿。
那他方才岂不是很享受?意识到这一点,嬴晏心底的舒畅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唇角合了又张,气得胸脯微微起伏,最终抿唇不言。
谢昀也不遮掩所作所为,甚至端的一副兴师问罪,嬴宽说我什么坏话了?嬴晏微怔,很快明悟过来谢昀在问什么,他竟能如此理直气壮?良久,嬴晏叹了一口气,这位爷约莫真是山里的精怪,什么都能看透。
可是这样子,着实让人生气。
嬴晏皮笑肉不笑,轻软的语气似是嗔怪,十哥怎么会说二爷坏话。
她顿了顿,是我有话想说。
谢昀危险地眯了眯眼眸。
索性他不会要她性命,嬴晏愈发胆大,甚至喜闻乐见谢昀生气,他怒了,她堵在心中的气便顺了。
谢昀好耐心,他眉毛微挑,好整以暇,似要看看嬴晏能说出什么花来。
嬴晏却迟迟没有开口,只抬手轻抚他肩,那里有漂亮的织金纹路,夏天料子薄,很容易穿透。
她把脸蛋搭到他肩膀。
与谢昀唇枪舌剑,逞口舌之利,无疑是自讨没趣,嬴晏眼神微闪。
小姑娘身子绵软,卷着甜果香的淡淡呼吸如羽毛划过,谢昀浑身僵硬。
嬴晏浑然无知,她盯着肩膀半响,潋滟的眼眸里暗流涌动,忽然露出尖锐小牙,狠狠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