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院。
过了夏至之后, 天色渐长, 虽是傍晚, 但光线尚且明亮, 屋里没有掌灯,谢昀拎了一卷新书,等嬴晏过来,酉时过了一盏茶,却不见她身影。
谢昀皱眉:陵石。
一道暗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旁,谢昀指腹压在书一角摩挲,心底萦绕着淡淡烦躁, 他吩咐:去看看嬴晏到哪儿了。
陵石奉命离去,刚行至上善院门口,便与陵玉迎面相逢,他形单影只一人,身边不见嬴晏身影。
十四殿下呢?十四殿下?陵玉愣了一瞬,心头登时涌上不好的预感:殿下与陵山还未回来?陵石闻言,心里暗道不好,莫非事了?想起这段时日自家二爷对嬴晏的在意, 陵石微微担忧, 若是十四殿下遇险,怕是要掀起不小的波澜。
两人折返上善院。
……上首男人气势压迫骇人, 陵玉自知失职,神情战战兢兢,冷汗直流, 将方才在长衣巷口发生的事情谨慎细致地描述了一遍。
鱼儿佩?谢昀自是不信嬴晏是要拿来送他,此时他微垂着眼睫,指尖搭在桌角轻敲,若有所思,她是去玄玉阁了么?恰巧此时,前去长衣巷探人踪迹的神鸾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人,正是陵山。
陵山衣衫有些凌乱,沾着泥土。
谢昀抬眼望去,轻敲的指尖一僵,凉漠无情的眼底闪过一丝忧慌。
陵山与陵玉都不在嬴晏身边?从阳回禀:大人,属下刚至长衣巷,便瞧见陵山躺在地上,十四殿下不知所踪。
属下被人从后面敲晕,未能瞧见容貌,不知何人带走了十四殿下。
陵山神情愧歉跪地。
随着话音落下,谢昀手中握着的书本化作齑粉,纷纷扬扬飘在空中,上善院的气氛仿佛又压抑了几分。
心平气和数十年,已经许久没过如此情绪起伏了,他不敢想象,再失去嬴晏一次是什么滋味。
谢昀周身戾气压迫,波涛汹涌,弥漫着风雨欲来之感。
从阳与陵石诸人跪地,大气不敢喘。
作为肃国公府精挑细选培养的暗卫,却被人一手敲晕,连反击之力都没有,陵山汗颜无地,抿唇道:属下无能,甘愿领罚。
天色不知何时黯淡了下来,谢昀的脸颊埋在阴影中,莫测阴谲。
陵山被人一击即晕,可见来者武功高强,却并未伤其性命,谢昀思忖着,修长的手指轻握,青筋隐现,一瞬间脑海里便涌现数个猜测。
从阳小心翼翼开口:大人,属下已经下令,凡是进出燕京男子,无论身分贵贱,皆要细细查探。
封锁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谢昀压下心底阴霾,声音沉冷:张贴十四皇子画像,无论男女,皆要严加搜捕排查,若有提供线索者,赏金千两。
封锁城门?无论男女都要严加搜捕?从阳神情惊愕,有些不可置信耳里听到的话,正欲再次确认一番,抬眼间瞥到那双幽凉眼眸,蓦地周身一凉。
从阳连忙应是,率一队神鸾卫匆匆离开。
按照名单顺序,挨个查探各个府邸的动作。
谢昀有条不紊的下着命令,唇角挂着阴森森笑容,又吩咐道:把安平侯府给本座围了。
是。
另一队神鸾卫领命退下。
说罢,谢昀拎了雁翅刀往外走,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脚步一顿,眼神暗了暗。
一道仿佛掺了冰碴的冰冷声音传来,派人去山海关,查探陈文遇现在何处。
陵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点头:是。
*彼时,城西城隍庙。
后殿一间屋里,嬴晏与陈文遇对面而立。
屋内弥漫着淡淡檀香,幽和宁静。
方才在长衣巷口,她刚将鱼儿佩收好,便感受到后面有重物倒地的声音响起,一回首便瞧见了陵山躺在地上,没等细想,就被陈文遇带到了此处。
你不是在山海关监军吗?嬴晏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
瞧见人防备模样,陈文遇神色微暗。
回来看你。
陈文遇压下心底阴郁,假装没瞧见她戒备模样,只声音温和道:前天晚上做了噩梦,梦见殿下出事了,心里放心不下,赶回来看看。
嬴晏愣了一瞬,因为心里担忧才回来看她吗?陈文遇又解释:我此次是偷回燕京,沈嵩并不知晓,谢昀一向与我不睦,若是被他得知,上禀陛下,怕会性命不保,方才敲晕你身边暗卫,也是迫不得已。
嬴晏也知此事攸关性命,缓缓摇了下头,梦里的东西哪能当真,陈公公冒此性命危险回来看我,不值得。
陈文遇笑笑:在我心里,世上没有什么比殿下更重要。
嬴晏神情不自然,以前她听这句话只觉得暖心,如今却心底五味陈杂。
她寒暄道:陈公公在幽州可还好?一切安好。
陈文遇淡声回,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嬴晏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从怀中摸索出一个镶嵌螺钿的戗金漆盒递给她。
在微弱光线映照下,螺钿折射出漂亮的色彩,精巧华贵。
陈文遇指尖微动,便露出一条手串,约莫有二十来颗打磨的不甚圆润的珠子,淡淡白紫色,温润无暇。
这是?嬴晏狐疑看他一眼,不明所以。
陈文遇道:幽州反叛已经压下,余下戎狄叛军不足为惧,闲来无事时,我去了几次海边,打捞了一只砗磲。
他偏头静静看她,眼底情绪翻涌如海。
我听闻砗磲避邪驱凶,便亲手打磨了这串珠子,想送给殿下。
嬴晏神色复杂,她看得出来,陈文遇是真的在记挂她。
可是,他喂她喝加了乌芝草得汤药时,也是真的忧心她身体。
嬴晏淡淡一笑:有劳陈公公记挂。
陈文遇瞧她神色,眸色微暗,继续道:世上除了殿下,我再无人可记挂,我们这些宦官,身子残缺,受尽朝臣嫌弃,拼了命的往上爬,然而生前死后,皆遭人唾弃。
闻言,嬴晏抿了唇角,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安慰。
她忍不住微微偏头,打量眼前人,后殿里立着几盏昏暗烛火,光线笼罩下,头戴素色幞巾的男子眉眼清俊,气质温和内敛。
此时看向她的眼神,一片清和,含着微不可察的痛楚。
嬴晏唇角翕辟,安慰:陈公公……陈文遇摇了摇头,神情如常打断,语气温润,不过幸好,比起其他宦官来,我很幸运,遇见了殿下。
嬴晏心酸。
许久,她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她心生埋怨不假,有心防备也不假,可终究有生死过命得交情。
她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做不到与陈文遇如往日般相处,可也做不到对他冷言冷语,血刃相向。
罢了,就这样吧。
须臾,嬴晏自嘲一笑,不知在笑自己可怜,还是在笑自己心软。
……两人在城隍庙这么一耽搁,就过了两刻钟时间,嬴晏坐立不安,她今日还没有去肃国公府读书。
瞧见身旁人愈发焦急得神情,陈文遇问:怎么了?嬴晏蹙了眉尖,匆匆起身:陈公公,我不能再在这儿待着了,我要去一趟肃国公府,如今时辰已经迟了。
闻言,陈文遇倏地眉眼阴沉沉,周身气势也是一瞬扭曲。
嬴晏吓了一跳,好在陈文遇很快收敛。
嬴晏没多想,因为谢昀也不喜欢陈文遇,神鸾卫与东厂不对付,两人不睦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不同阵营的对立而已。
等新君登基便好了。
陈文遇此来的目的已然达到,他压下心底翻涌的阴霾,恰到好处地出声,那殿下快去吧,我在燕京不宜久留,也要离开了。
嬴晏点头:好,陈公公小心。
陈文遇淡淡笑了下,而后戴好蓑帽,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还有一更。
不要等,应该要凌晨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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