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那天, 沈嵩带兵前往幽州。
前一天晚上, 永安帝在麟德殿设宴, 文武百官为将士践行。
嬴晏并未出席。
陈文遇不奇怪, 嬴晏一向低调,鲜少出席这些热闹的宴会,晚宴散了之后,便径自去昭台宫寻她。
留在昭台宫的是四位宫女,掌事姑姑素秋随嬴晏出门了。
云桃浅声道:陈公公,今日殿下去了肃国公府,还未回来。
还未回来?云桃点头。
陈文遇看了一眼天色, 这个时辰已经宫禁,她怕是要留宿肃国公府了吧?陈文遇蓦地脸色一沉,眼底情绪愈发扭曲,谢昀又非愚蠢,这样日日相处,怕是早就看破了嬴晏女子身份。
如此行为,谢昀简直狼子野心昭之若揭,何止荒唐, 简直无耻之尤。
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想着这些日子嬴晏对他疏离, 不再如以往那般依赖他,陈文遇心口微痛, 不知是素秋五人的缘故,还是谢昀的缘故。
不管哪个,都与谢昀脱不了干系。
陈文遇狭长眼底闪过杀意, 看得云桃四人身子一抖,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云真心思更剔透些,知晓眼前这位公公怕是真动了杀心。
当即上前一步,温声笑道:陈公公的意思,等殿下回来,我等一定转达。
话音落下,陈文遇汹涌的杀意总算渐渐退去,这几个人是晏晏的宫女,他若是动手,晏晏若是知晓,必然会责怪。
他眼神阴冷的扫过四人,拂了衣袖,转身离去。
云桃轻轻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云真姐姐,方才陈公公好可怕,是想杀……话未说完,云真伸指,压了她唇:慎言。
……那边陈文遇离去,想着嬴晏已经几次夜宿肃国公府,心底愈发怒不可遏,难不成谢昀对她做了什么?冲动之间,他脚尖轻点,轻身如燕朝肃国公府而去,想要将人带回来。
狂风卷过狭长宫道,衣衫翩跹间,将人吹了个清醒。
陈文遇脚步停下,眉眼间闪过隐忍的痛苦,他现在奈何不了谢昀。
如此想着,他心中不甘与挣扎愈甚,对权力的渴望仿若要破土而出一般。
第二日,大军拔营,嬴晏依旧没有出现。
陈文遇坐在马上,回首凝了皇城半响,握着马缰绳的手指紧捏。
晏晏,等我回来。
*彼时,城南医馆。
大夫正在为嬴晏号脉,神色微微惊讶:夫人脉象沉稳有力,倒不见虚浮。
按照他所想,眼前这位夫人骤然戒断乌芝草,应当夜里烦躁难眠,眉眼憔悴才是。
嬴晏浅浅一笑:家中有人颇懂按跷之术,刚好能缓解一些。
原来如此。
大夫恍然大悟,他伸手摸了摸胡须,点头道:看来夫人所遇贵人倒是不少。
说罢,他从抽屉中取了一张药方给她,又指了指一旁已经配好的草药。
嬴晏疑惑,什么贵人?大夫道:老夫这几日正苦恼,乌芝草该如何解,今日一早起来,偶遇一游医来医馆拜访,与其探讨一二,受其点拨,灵光一现,便有了这副药方。
不过这药方也是第一次开,老夫在药材用量上斟酌,也无甚把握,故而只能小心行事,稳妥为上,这副药方我开了半月剂量,夫人可先一试,若是有效果,老夫再根据夫人身体情况,再重新斟酌配药与用量,夫人以为如何?嬴晏松了口气,点头应下:那便有劳大夫了。
大夫摆摆手:夫人客气,若是此药方有效,也是造福众生呐。
乌芝草素有安眠奇效,古往今来的大夫却不得不因其容易诱人依赖而敬而远之,若是此次能帮眼前女子戒除对乌芝草的依赖,他也能医史留名呐!……事情有了一线转机,嬴晏心情颇好,唯一令她苦恼的便是又要日日喝这苦涩的汤药了。
一连喝了十天,夜间虽仍然难眠,睡梦之中却安稳许多,不再梦魇缠身。
四月中旬一天。
因为谢昀那厮,善意大发体谅她晚间难眠,便不必晨起去肃国公府读书。
这天一大早,嬴晏便被前来昭台宫叩门的嬴宽吵醒了。
等她整理好衣衫出门时,嬴宽已经等得不耐烦。
你怎么如此磨磨唧唧?嬴晏默然,她已经很快了。
嬴宽没注意她神情,一副兴致冲冲模样,拉着人便大步往外走去,说要教她骑马。
骑马!?嬴晏脸色瞬间就变了,连连摇头,十哥,我不去了。
说着,她要往后退,想要躲开嬴宽。
只是她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生生被人拉着往前。
嬴宽回头瞪她:不会骑马怎么行?他语重心长:十四弟,再过半月有探友宴,到时候燕京世家子弟皆会出席,赛马、击鞠、投壶和射箭,你不会骑马怎么行?嬴晏眨眼,语气弱弱:我又不参加……然而嬴宽只当她的话如风过耳,脚上动作半点不停,生生将人拽了过去。
……太宁宫前朝东南角有一片武场,还有一座名为明心堂的废弃宫殿,这一带地方宽敞,便做平日玩乐的地方,骑马蹴鞠。
嬴晏望着眼前高大骏马,死活不肯上去,她从小就害怕马匹。
嬴宽瞪她一眼,无奈又生气,只能自己率先上了马,朝她伸手:上来,我带你骑。
本朝虽不似前朝那般骑射之风盛行,但因为击鞠盛行,故而无论男女,皆习骑术。
何况堂堂男儿家,怎么能不会骑马?嬴宽下定决心,一定要教会嬴晏骑马。
嬴晏挤出一抹甜笑:十哥,你自己骑吧,我上去碍事儿。
不碍事,带你一个不累。
嬴宽扯了个凶凶威胁的神情,快上来!嬴晏不为所动,不着痕迹地又退了两步,眨巴着漂亮的眼睛看他。
其实若有人与她同乘一骑,她便不怕骑马,幼时三哥也曾这样教她,只是她怕离十哥太近,会被他发现她为女儿身。
嬴晏一双桃花眼水雾朦胧般可怜,几乎让人无法招架。
……瞧瞧,这像个男人样儿吗!?嬴宽气得几乎要呕血,懒得再与她费口舌,直接弯腰,伸手就要将人拽上马,直吓得嬴晏连连后退。
就在此时,一道娇笑的嘲讽声音传来:十四,你怎么还是这般胆小呀?说完,那道声音的主人咯咯而笑:真是丢人。
周围伺候的宫女们配合着一起笑。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嬴晏神色骤冷,缓缓转过身子,只见一道袅娜的秋香色身影站在不远处,一张雪白的脸蛋清秀可爱,此时笑得比花儿还娇。
正是寿嘉公主,嬴娇。
她是嬴晏的十五妹妹,也是如今永安帝最宠爱的女儿。
闻言,嬴宽皱了眉头,翻身下马,斥责了一声:嬴娇!咦?十哥也在呀?嬴娇仿佛才看见他似的,眼神儿却毫无尊重。
她的母妃为贵妃,六哥封为太子。
嬴宽不过是区区昭仪的儿子,刚刚被父皇善意大发从凉州召回来,不值一提。
嬴娇把玩着手里马鞭,扭头看向嬴晏,语气跋扈:十四,你不在昭台宫待着,跑出来丢人现眼作甚?还敢出现在本宫面前?寿嘉,你真没礼貌。
嬴晏神态不咸不淡。
嬴娇恼羞成怒,很快又释然一笑,高高在上的俯视嬴晏。
幼年时,苏皇后压了她母妃一头,明宣太子压了她六哥一头,嬴晏压了她一头,他们母子三人被这母子三人压得死死,如今却风水轮流转。
嬴娇凌空甩了马鞭,神情傲然:来人,把十四给我打出去,不许入武场!嬴宽:……两年不见,十五妹妹竟然长歪成这样。
嬴晏睨她一眼,冷笑了下,直接躲到了嬴宽身后。
十哥。
嬴晏声音怯怯。
嬴娇气得拧帕子,这位十四哥哥,真是一如既往的废物和讨厌啊。
她转头看向嬴宽,好言劝道:十哥,这是我与十四之间的恩怨,你不要插手。
嬴宽听见轻蔑的十四二字,皱紧了眉头:嬴娇,十四弟是你兄长。
嬴娇却已经没了耐性:我没这么一个废物兄长。
她看向嬴宽,冷道:十哥,最好让开,不然别怪妹妹我不留情面。
哦? 嬴宽冷嗤,吊儿郎当叼了根草,妹妹要如何不留情面?说着,嬴宽眼神儿从几个宫女身上缓缓滑过,语气不屑。
就这几个小宫女,还妄想和你十哥哥动手?嬴娇怒道:嬴宽!你不要不识好歹!嬴宽笑嘻嘻:寿嘉妹妹,女孩子家如此凶悍不好。
嬴娇轻蔑一笑,似是不屑至极,她轻抬手腕,吩咐身后宫人:来人,把他们两个分开,本宫要教训十四!同身为龙子皇孙,却也有得宠和不得宠的区别。
嬴晏掰了掰手指,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嬴宽本以为嬴娇会适可而止,不想却愈发跋扈,他有些失望地看了一眼嬴娇。
这么多个兄弟姐妹,细细想来,仿佛真没几个有情谊。
堂堂男儿家对弱女子动手是为不齿,若是真被绑了去是为不雅。
嬴宽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叹气,不再与人纠缠,直接拎着嬴晏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寿嘉,你好自为之。
嬴娇气得直跺脚,也翻身上马,追两人而去。
十哥,你这跑了?嬴晏声音断断续续,春风吹得她微微眯了眼,上下颠簸有些难受。
嬴宽没好气道:不然呢?我堂堂七尺男儿,和女人家动手吗?说这话时,他一身的正气凛然,嬴晏默了半响,腹诽了句,你没少和我动手。
太宁宫内不许骑马驾车,出了武场,纵然是东宫太子,也得下马步行。
瞧见不远处站着的守卫,嬴晏小声提醒:十哥,宫里不准骑马。
无妨,嬴宽不以为然,跃跃欲试,这点儿距离,我们冲出丹阳门。
嬴晏:……她这位十哥的脑子,当真是与众不同。
说话的一会儿功夫,俩人骑着马又跑出了很远。
彼时,从阳刚过了丹阳门,遥遥地就瞧见了一前一后两匹骏马疾驰。
十四殿下嬴晏?瞧见熟悉面容,从阳又多看了一会儿,想着最近谢大人似乎同十四殿下交好,也没犹豫,便抬腿上前。
两匹马在太宁宫内横冲直撞,当值的金羽军见此,纷纷握剑上前,冷声呵道:何人宫内纵马,速速勒绳下马,否则刀剑无眼!两匹马先后被逼停,三人下马。
嬴宽一贯嚣张,见到金羽军时,神色一点儿也不见害怕,正欲端着气势厉声呵斥,却被嬴晏拉了袖口,这一停顿的功夫,便慢了几许。
再回首,后边的嬴娇已经拎着马鞭上前,怒气冲冲地朝着两人凌空甩去。
鞭子划破空气,发出刺耳声响。
嬴宽脸色难看,下意识地将嬴晏护在身后,正欲伸臂一挡之时,旁边一道暗红身影闪过,只见一柄银光凛凛的柳叶刀争的一声拔了出来,挥斩之间,便将马鞭凌空斩断。
突如其来的外力,嬴娇反应来不及,手指一松,马鞭飞出一个弧度砸落在地上,自身也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三人双双偏头看去,来人正是神鸾卫副指挥使从阳。
从阳收了刀,面容冷冷,没有说话。
嬴晏认得从阳,便是眼前这位拦下嬴宽的马车,将她请去了肃国公府。
她捏了捏指尖,谢昀的人么?当值的金羽军侍卫首领率诸人上前,抱拳行礼,从大人。
神鸾卫初立之时,本只是禁军金羽军中一支,后来随着神鸾卫手中权力逐渐变多,甚得帝心,便隐隐约约成为金羽军诸卫之首,同等官阶,却略高一筹。
从阳颔首。
见此情况,嬴娇有些懵,意外这位突然出现的神鸾卫副指挥。
等回过神儿来,她总算找回了几分娇弱可怜,一副摇摇欲坠要哭的模样。
她虽然胡来,心中却也隐约知道底线,有些事情她不能掺和。
比如这神鸾卫,便不是她能惹得的。
两月前的,九姐可是被押入北镇抚司折磨了半死不活,贬为庶民扔去安国寺了,她心里恐惧,生怕招惹上他们。
从阳皱眉看向三人,划过嬴晏时,多停留了片刻。
想起这位十四皇子的境遇,从阳神情沉思,这皇嗣之间的争斗,他并不好直接插手,只有永安帝的态度,方能一劳永逸。
这个时辰……从阳想了想,谢大人应当在紫宸殿吧?如此想着,从阳冷冷吩咐道:宫内骑马横冲直撞,按律法当斩,念三位殿下年幼,来人,将其押去紫宸殿,请陛下决断。
闻言,嬴娇松了一口气,仅是闹到父皇面前,一切都好言说。
嬴宽此时正怒,天不怕地不怕,话不过脑子就说:你敢……话音未落,便被嬴晏狠狠踩了脚。
他冷嘶一声,回头瞪她,没好气道:你做什么?嬴晏闻言,递了他一个不争气的眼神儿,恨不得敲开他脑袋看看,这个蠢哥哥,神鸾卫的二把手是你能惹的吗!?人家回头网罗个罪名先把你关去北镇抚司待上两天好不好?嬴宽怔然,他怎么觉得十四弟在鄙夷他?一路上,嬴晏偷偷觑了好几眼眼身侧神情冷漠的从阳,方才他突然出现之时,她也吓了一跳,好在从阳没有插手之意。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他们仨押去紫宸殿?嬴晏神情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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